第一章
就在這一刻,瑟西莉小姐抬起頭,並直直看向我,好似一個千方百計要逃跑的囚徒。
冬天,我曾見過瑟西莉小姐衣衫襤褸、又飢又凍,然而她靈動的雙眸卻仍然明亮。我萬萬沒想到此刻會從她的神色中感受事態危急,她的面容比我上次見到時還要憔悴,表情痛苦不堪。她咬著牙,雙唇緊緊抿著,面對跟前站的兩位婦人時,她的眼神透露的是視死如歸的抗拒。
瑟西莉小姐低聲回答道:「妳們不要逼我。」她整個人陷入椅子中,壓扁了裙襬上的檸檬色裝飾。她低下頭蜷起身子,如果婦人想把她拉起身,她們就得把她整個人抓起來,這樣鬧出來的動靜可不小。但我相信,如果我不在場,她們必然會這麼做。她們不停左顧右盼,希望沒人看到她們的作為。我雖然急忙低頭看向手中的報紙,但她們畢竟也不是傻瓜。
我也做出了相同反應,心中不禁好奇她是否仍記得我的名字。我先前十分衝動且不明智地洩露了自己的真名:艾諾拉.福爾摩斯。我覺得自己與這個不快樂的天才之間有著革命情感,她是男爵的女兒,但具有雙重人格;她是左撇子的藝術家,總能設身處地為窮人著想,並能以驚為天人的炭筆畫呈現出窮人的處境,卻得為了融入社會而活成溫良恭儉讓的右撇子瑟西莉。
身著喇叭裙的女孩反而一言不發,隨便一坐——更準確地說,她是癱坐下來,幾乎是跌上了我對面的深色皮革扶手椅。
我得很不好意思地承認,故事開頭發生在倫敦的第一間女廁內。那是牛津街上新建的設施,經常在富人區逛街的女士們經常滿懷感激地光顧。然而女廁在龍蛇雜處的窮人區仍是聞所未聞。
「我叫妳收起來。」老婦人命令道。她可能是個綁架犯?
小心,有人在看著我們。
我當然想幫她。我拿扇子點了點自己的臉頰表示同意,但我要怎麼做呢?
「去吧!我跟她待在這裡。」另一位婦人回答道。
如果她們有多看我一眼,大概就會看到我面前的東西:粉紅色的紙扇就落在我身旁的沙發上。
此時鈴聲響起,廁所內的女服務生穿過前廳去開門,三位女士走了進和*圖*書來。因為我就坐在門邊的褐色絨毛沙發上,於是她們經過我的身旁,當然我的視線並未從手中的報紙上移開,原先也對幾人的到來別無他想,直至我發覺事態不對,感受到三人間的氣氛緊張。
瑟西莉不理會對方,自顧自地打開粉紅扇,對著自己的臉搧風。我注意到她刻意用了左手拿扇子,此刻她選擇要做自己而非謹遵規矩。我還注意到她刻意將扇子擋在她與婦人之間作為單薄的屏障。短暫的迴避之際,我再次與她四目交接,那一瞬間,她貌似隨意地用扇子碰了碰額頭。
全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我的精力應該用在更重要的目標上:尋找媽媽。我知道媽媽與吉普賽人一同四處遊蕩,但我早已默默發誓要在春天時找到她的下落,並非要斥責或逼她就範,僅僅是想與我失散的家人團聚。
但在那天,我並未喬裝成略顯俗氣的艾薇.蜜雪莉,因為調查線索引領我來到大英博物館附近,那裡卻是兩個哥哥經常出沒之處。迫於無奈,我只能假扮成一名女學者,把雜亂的頭髮紮成包頭,並戴上烏木框眼鏡修飾我偏長且蠟黃的臉,不僅醒目的鼻子看起來小了許多,我也因此不會成為他人的目光焦點,因為沒有哪個時髦女孩會戴著眼鏡出門。我身穿高檔深色窄洋裝及毛邊外套,頭戴同樣平凡無奇的深色帽子,坐在深棕色皮革和人造大理石相間的舒適女廁前廳,享受片刻的安定。夏洛克和麥考夫總不會追進來這裡找我。
儘管瑟西莉瞬間停下動作,但並未照對方說的做。
「這樣可不行,小姐,妳得和我們走。」其中一位婦人用命令的口氣說道,可見她不僅僅是普通長輩,興許是瑟西莉小姐的奶奶或阿姨。她抓住女孩其中一隻手的手肘,另一位婦人則抓住另一隻手。
不要丟下我
瑟西莉僅將舉著粉紅扇的手放下,兩位老婦人又再次站到她的左右,帶著她朝門口走去。我在門旁慢條斯理地揮著扇子,腦子卻在飛速轉動。瑟西莉此時手握扇子末端的繩子並開始甩動,又是危機的訊號。
砰的一聲,我坐的沙發頓時一沉。我眼前出現一片檸檬色,瑟
和圖書西莉小姐竟被自己身上荒謬的喇叭裙絆倒,幾乎跌坐在我身上。兩位同行的老婦人馬上怒氣沖沖地扶她起身,並催促她趕緊跟上,對我連一句道歉都沒有。
今天是緊繃的一天,女學者可不受到倫敦男性的待見,卻也不引人注目。多的是顧客厭煩了逛街,隨後躲進廁所前廳的陰涼處休息,才願意重回大街的塵土與熱氣中。
但我了解她遠比她了解我來得多。我能想像於她而言就像是一場夢,她必會懷疑自己的眼睛,竟在白天見到那個在危險的夜裡身著黑披風的神祕女孩。或許此刻,我能再次出手相助,幫她解決當前的困境。
這時我已經抬起頭直盯著她們看,還好兩位老婦人都沒有面對我,她們全神貫注於扶手椅上的十六歲少女。
「過來,孩子。」較為年長的婦人命令道。
瑟西莉一語不發地站起身,與此同時,她也將扇子打開遮住自己的臉。通常這是示意膽怯的情人勇往直前「靠過來」,但此時的情況是,她深邃的大眼在黏滿粉色羽毛的扇子邊緣閃爍,看似對我苦苦哀求,搭配著扇語,她想表達的究竟是什麼呢?
幫幫我
近來成為「科學搜查家拉格斯汀博士」的客戶屈指可數,僅包括一位急著尋找自家小狗的矮胖老寡婦、一位因丟失丈夫送的心型紅寶石而焦躁不安的小姐,以及一位陸軍上將;他為了紀念自己曾親赴克里米亞戰爭,因此保存中彈的腿骨,腿骨上還有當時負責截肢的軍醫留下的簽名,如今不翼而飛。
看著瑟西莉小姐未有其他動作,我嘆了一口氣,裝作又熱又累的樣子,隨後將手伸進洋裝前方中央的大口袋,抽出我自己的扇子。我帶著扇子可不是為了故作優雅或搔首弄姿,僅僅是為了搧風解熱。那是一把棕色的麻紗扇,樸素但雅致。我將扇子打開,露出一半以上的扇面,表達的意思是「友誼」。
瑟西莉小姐回道:「我不要,我拿著開心。」
我把扇子靠在右臉頰上一會兒,告訴她我了解了,其中必有問題。
扇語是小情侶們為了在大人面前也能示愛所創,當然儘管我從未有過交往對象,也沒想過將來會談戀愛,但小時候在蕨谷莊園https://www.hetubook.com•com受母親的管教時,經常會分心看著其他人的互動。
蜜雪莉小姐也解決了珠寶丟失一案,僅僅是把一個小男孩送到小姐住家一旁的椴樹上,並翻找了一下樹上的喜鵲巢(我自己爬上去其實更容易,我也想這麼做,但就是不太得體);至於將軍那放在盒中的腿骨,我原先不疾不徐地循線尋找,卻恰好涉入更有意思的事件,到頭來還成為刻不容緩的緊急案子。
這項創新之舉無疑是昭告天下,貴族女性終於無須守在距離廁所只有幾步之遙的家中,只需要花費一便士就能解決內急,對於需要的人來說可是相當划算。儘管這樣的價錢幾乎足夠支付一名東倫敦的孩童一日所需的麵包、牛奶和學費,然而也確保了設施多為上流社會的女子所用,像戴著假鬈髮、身著廉價流行時裝的艾薇.蜜雪莉這樣的職業女性會踏入其中,實為少數。
但客戶就是客戶,我總是對自己這樣說。當然,基本上客戶無須也不可能見到鼎鼎大名但實際上不存在的拉格斯汀博士,而是由他的得力助手艾薇.蜜雪莉小姐負責找到寡婦的寵物下落,並將之從白教堂附近那惡名昭彰、專偷純種狗的不肖商人手中奪回,隨後再將可愛的捲毛西班牙獵犬交還給欣喜若狂的狗主人。
我想弄清楚究竟怎麼回事,卻又不能抬起頭,因為堂而皇之地猛盯著別人很沒禮貌。所以我只轉了轉眼睛,然而從幾人的背影根本看不太出什麼端倪。
「請妳改用右手,然後把那個笨玩意兒收起來。」準備坐下的老婦人突然開口說道。
而今已是五月,我卻遲遲未花任何心力去找媽媽。我也不知道為何自己總要說是工作讓我在倫敦脫不開身。
但她當前的困境是什麼呢?我把手中的報紙放到身旁,表現得像是已經讀夠了,隨後開始仔細思量我在瑟西莉小姐深邃的眼中看到的絕望、面容上的蒼白與憔悴,以及壓在她硬草帽底下那黯淡的棕色瀏海。
兩位盛裝打扮的婦人的長裙襬一路拖行,在她們中間的是一位較為年輕纖細的女子。不得了了……她身上可是巴黎最新時尚,除了百貨公司內的人形模特兒,我從未看過有人真的穿上喇叭www.hetubook.com.com裙。大大的檸檬色蝴蝶結綴在裙襬膨起的部分,裙子本身則是更深的黃綠色,隱藏膠將靠近膝蓋的部分往內收,彷彿形成了第二條腰線。往下,裙襬則再次向外展開,成了有荷葉邊的喇叭狀。裙襬末端的皺褶難以撐開,所以女孩的步伐十分受限,頂多僅有二十五公分,畢竟女孩子的腳可不能讓外人窺見。我的眉頭頓時皺了一下,看著女孩步履蹣跚,雖然女孩的身段並未達到完美的沙漏型,但在我眼中她已是個美人,這樣的衣著彷彿像是在一隻小鹿的腳上綁了條繩子。眼光獨到的人固然常為時尚犧牲,穿上諸如克里諾林裙撐和巴斯爾裙襯,但這個女孩必定為時尚痴狂,才會穿上這樣令自己寸步難行的服裝。
瑟西莉小姐說道:「妳們不能逼我穿上婚紗。」
「看來我們得輪流去了。」我聽見其中一位婦人尖聲說道。
「等著瞧,走吧!」老婦人說話的同時,另一位女士也已從廁所走出來。她拿起自己的陽傘,並示意可以出發了。
她的臉龐轉向我時,我心中滿是吃驚與訝異,幾乎忍不住要大聲倒抽一口氣。因為我認識眼前的人!我不可能認錯人,我們曾一同踏上的冒險旅程、期間萌生的姐妹情誼,以及凶犯攻擊她時的膽戰心驚,全都歷歷在目。她那多愁善感、溫和優雅的臉龐總深深吸引著我,她是男爵的女兒,也就是那個我曾救過的左撇子女孩——瑟西莉.阿利斯泰爾。
工作?一隻小狗、一顆石頭和一節腿骨?
此時,適才進去如廁的老婦人走了出來,另一位便起身換手。瑟西莉小姐把握這一刻,趁兩位婦人分心之際,她開始猛搧扇子,明顯是焦躁與痛苦的訊號。
「不要?!」老婦人大聲地道,我從其中聽到威脅,但她隨即又改變語氣說道:「哦,很好!妳敢違抗我!但也僅限於在此了!」她不再揚聲警告,而是壓低了音量,語氣嚴厲。因為實在太小聲,所以我聽不到她說了些什麼。老婦人僵直地坐著,訂製長禮服內的馬甲束到了最緊,死死地掐著她腰部的橫肉。她的側臉對著我,我外表故作鎮定搧著風,內心則如鬣狗一般神經兮兮。我一邊解讀眼前老婦人的表情,一邊記下對方的長相,https://m•hetubook•com.com隨後發現要區分兩位老婦人實在不太容易。兩人的臉都又大又胖,眉毛呈現拱形,看起來不太友善,且是小鼻薄唇。她們看起來真的太像,說不定是親姐妹,甚至是雙胞胎,只是眼前這位的頭髮可能比另一位還要白一點。我看到她大帽子下露出的雜亂毛髮宛如叢叢的赤蓮。
就在三人走向通往廁所內隔間的通道時,女孩停下了腳步。
我立即讀懂了她的訊號:小心,有人在看著我們。
於是其中一位婦人走進了女廁,我聽見廁所門闔上的聲響,立即又向前猛瞧。眼前的婦人坐到了另一張扶手椅後,開始專心整理自己的繭綢衣著。
「……如果妳成天這樣,不久便需要嫁妝,我們會為妳準備好嫁妝。」隨著情緒浮現,老婦人的聲音又些微揚起。
瑟西莉深陷的是怎樣的困境呢?
一支非常古怪的扇子,整支竟是如糖果般的粉紅色。這真是再正常不過了,與她身上檸檬色蝴蝶結、萊姆色裙子以及乳白色的皮手套和靴子完全不搭。她昂貴的新裙子可是由上好的黃綠色柔軟綢所製,扇子卻僅是邊緣黏了粉色羽毛的摺紙與木柄。
陪同的老婦人坐得離瑟西莉很近,一邊斜著眼看向她,一邊口氣不太好地說道:「我真的搞不懂,為什麼我送了那麼好的扇子,妳還是堅持要帶著那個難看的東西?白色絲絨布、雕刻象牙握柄和針繡花邊,妳都忘了嗎?」
我一會兒又冒險地抬起頭,看見她手上拿了一支扇子。
救救我
但我並不認識與她同行的兩位女士,瑟西莉的母親——美麗的希奧朵拉夫人去哪裡了呢?
她們走過時,我只聽到絲綢襯裙摩擦的聲音,完全未聽到幾人交談。
她希望我祕密行事,所以三人經過我身邊時,我裝作出神地盯著遠處牆上那副難看、裱了金框的靜物畫,心中卻在盤算著尾隨她們,並找出她們的去處……
「快把那爛玩意兒放進妳的口袋!」
隨即她認出我,即便此前我們只在她差點死於綁架犯之手的那晚見過一次,但她仍然認得我。我們兩人的視線相交,宛如鞭子一抽,說時遲那時快,她馬上又低下了頭,無疑是不想讓一旁的婦人看到她張大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