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枯葉在草坪上疾馳,奔過門廊,像乾癟的褐色小鴨般依偎在我腳邊。
這些全讓我重回那個禁忌的夜晚,我跟克里斯蜷坐在石板瓦屋頂上拚命祈禱,頭上的月亮宛如上帝發怒的眼睛。
只犯下一樁罪行,就得付出可怕代價嗎?
是這樣嗎?
外婆一定會馬上說:
「沒錯!你們該受到最嚴厲的懲罰!惡魔之子,我早就知道了!」
1、終於,自由了!
「對,我們仍然是孤兒。」克里斯略帶挑釁地聲明,然後用力瞥我一眼讓我明白,我得閉上嘴什麼也不說。「一旦成了孤兒,就會一直是孤兒。好了,請告訴我們你覺得我們的妹妹生了什麼病,還有你會怎麼樣讓她好起來。」
我祈求上帝給我們些許憐憫,一次也好。我們受過的那些苦還不夠多嗎?非得持續下去不可嗎?我頓了頓,發覺自己也有股難忍渴望想要嘔吐,這時凱芮又吐了。我真不敢相信她還吐得出東西。我癱靠著克里斯,凱芮軟綿綿地倒在他懷裡,看起來難受到快失去知覺。「我覺得她要休克了。」克里斯低聲說道,他的臉幾乎跟凱芮一樣蒼白。
我跟克里斯兩個人看呆了,胖胖的黑人女士比畫著手勢和動作,讓那司機跟我們之前一樣覺得受挫。她再次寫下紙條,不管她到底寫了什麼,司機隨即將巴士從寬廣公路駛向支道,開往一個叫克萊蒙的城市。杭妮.畢奇留在司機旁邊,顯然是在替他指路,不過她還是抽空回頭看我們,對我們露出燦爛笑容,向我們保證一切都會沒事。
現在我們已離開那上鎖的房間和閣樓,來到充滿日光的現實世界。不對,這行不通。這聽起來很儍,很幼稚,很不切實際,而且很蠢。
「等等,克里斯。」醫師用他那慢吞吞又有耐心的口吻說道,「你和凱西也吃了砒霜,需要跟凱芮一樣接受我的檢查。瞧瞧你們兩個,你們蒼白又瘦弱,需要營養食物、休息、大量的新鮮空氣和陽光。也許我能幫上什麼忙。」
「我們知道以凱芮的年紀來說她很瘦小。」克里斯的口氣十分防備。
我真希望她能留下來引介我們,替我們解釋為何會在星期日站在這位男士家的門廊上。我和克里斯朝他走去,步伐輕盈如銀柳般安靜,我正滿心恐懼,卻聞到空氣中有股玫瑰香味,覺得自己似乎曾來過這裡,而且對這地方很熟悉。這充滿玫瑰香味的新鮮空氣不在我意料之中,更不像值得我這種人呼吸的美好味道。「今天是星期日,該死的星期日,」我輕聲對克里斯說道,「醫師可能不太樂意看到我們出現。」
「如果你有意在凱芮康復前收留我們,」克里斯的眼中閃著懷疑,「我們會非常感激。我們會努力工作,然後我們能離開的時候就會走,你用在我們身上的每一分錢我們都會回報。」
「寶貝,寶貝。」我哄了哄她,親吻她。「忍著點。我們很快就會帶妳去看醫師,不用多久我們就會到佛羅里達,在那裡我們永遠不會被人關起來。」
「所以說,」他慢吞吞地說道,「你們三個是蹺家逃跑的?為什麼要逃?因為爸媽不給你們一些特權,冒犯了你們?」
「她確實很瘦小。」他說出這句話時目光瞟向我,又望向我哥哥,然後他兩臂交叉,身體往前倚,這種友善又想取信於人的模樣令我緊張起來。「現在聽好。別再互相猜忌了。我是個醫師,無論你對我透露什麼,我都會保密。要是你真想救你妹妹,就不能坐在那裡編謊話。你得對我說實話,要不然你只是在浪費我的時間,也是拿凱芮的性命來冒險。」
我十五歲了。這年是一九六〇年,現在是十一月。我什麼都想,什麼都要,我好怕自己這輩子能獲得的不足以彌補我所失去的。我緊張地坐著,要是再有一件壞事發生,我就會尖叫出聲。如同連接在定時炸彈上的導火線圈,我知道自己遲早會爆發,讓住在佛沃斯大宅裡的所有人都倒地不起!克里斯將他的手覆上我的手,彷彿他能讀懂我的心,知道我正想著怎樣讓那些曾經想毀了我們的人下地獄。他低聲說道,「凱西,別那副模樣。一切會都變好。我們會撐過去的。」
「他是個醫師,」克里斯說道,「應該習慣自己的休息時間被剝奪妳可以叫醒他。」
我滿懷感激地對那好胖好胖的女士露出笑容,她那穿著亮麗長袍的身軀把走道塞得滿滿的。她眨眨眼,然後回我一笑。
「你們真的明白想當上專業的空中飛人得面對什麼嗎?」醫師問道,「你們得和那些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訓練的人競爭,甚至有馬戲團表演者代代傳承出身的人。那可不簡單。不過我得承認,從你們的藍眼睛裡看得出你們是很有毅力的年輕人,要是你們真的非常想要就一定會得到。可是學校呢?凱芮怎麼辦?你們倆在盪高空鞦韆時,她要做什麼?不用回答。」我正想張嘴,他很快地繼續說下去。「我很確定你們會想出什麼答案來說服我,但我一定得勸你們,你們得先照顧好你們自己和凱芮的健康。你們兩個隨時都可能像凱芮一樣突然倒下,病得一樣厲害。再怎麼說,你們三個都經過了同樣糟糕的生活,不是嗎?」
幾分鐘後薛菲爾醫師坐在他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桌後方,手肘擱在吸墨紙墊板上,然後帶著幾許關切地誠摯開口,「你們兩個看起來很尷尬,很不自在。別擔心你們奪走我星期日的休息,因為我不太愛玩。我是個鰥夫,對我來說星期日跟其他日子沒兩樣……」
醫師點點頭,說畢奇女士是他的管家兼廚娘。然後他帶我們走進那扇只限病患進入的門,來到一區有兩個診間和一間辦公室的空間,同時為了護士不在而向我們表達歉意。「脫掉凱芮的衣物,內褲除外。」他對我發出指示。我著手這項工作時,克里斯衝回人行道拿我們的行李。
自由。有任何字詞比它更美妙嗎?沒有。即使死亡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要將我們拽回去,上帝就算不在天上,至少也許就在https://m•hetubook.com•com這巴士裡與我們同行,照看著我們。在人生的某些時刻裡,我們總得讓自己相信些什麼。
「凱芮,」在我替凱芮穿回衣服後,薛菲爾醫師和藹地對她說道,「我們要讓妳留在這個房間裡休息。」他為她蓋上薄毯。「現在別怕。我們會在走廊那頭的辦公室裡。我知道這個檯子有點硬,不過我跟妳哥哥姊姊談談的這段期間,請妳試著入睡。」
他有副令人著迷的好嗓子,溫和悅耳,帶著些微的南方腔。「來吧,」他說道,就算克里斯不為所動,我也早已被哄住了,「忘了自尊和施捨吧!到我那間有十二個寂寞房間的房子住吧!上帝讓杭妮.畢奇搭上那班巴士,一定是為了引領你們到我這裡。杭妮是個出色的員工,將我的房子打理得一塵不染,可是她一直抱怨她一個女人打理十二間房間和四間浴室負擔太重,外頭的後院還有四英畝大的庭院,我另外雇了兩名園丁幫忙,因為我真的沒辦法投入那麼多時間。」此時他閃亮的雙眼直盯著克里斯。「你可以割草坪、修剪樹籬、打理庭院及協助過冬準備來賺生活費。凱西可以在屋裡幫忙。」他閃亮雙眼以詢問和戲弄的目光看向我,「妳會煮飯嗎?」
我們逃走的時候是多麼年少啊!終於從那可怕、孤寂又令人窒息的地方重獲自由,我們該感到多麼生氣勃勃啊!坐在緩慢南下的巴士上,我們該是多麼令人憐惜地歡欣鼓舞啊!然而,就算我們感到喜悅,也沒顯露出來。我們三個只是坐著,臉色蒼白,一語不發,直盯著窗外,眼前所見的一切嚇壞了我們。
「你們幾個孩子!」司機回頭對我們大喊,「行李拿好,車票拿去退錢或是在過期前用掉!」然後他迅速走出巴士,打開上鎖的車底行李艙,從裡頭拖出四十件左右的行李才取出我們的那兩件行李。我把克瑞的班鳩琴和吉他扛在肩上,克里斯非常小心又極度輕柔地將凱芮抬著抱在懷裡。
「凱西,」他輕聲說道,「我們得好好把握我們僅剩的,那就是彼此。我們得接受那些已經發生的事,然後繼續走下去。我們得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才能天分,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樣行得通的,凱西,真的可以。一定得行!」
我和克里斯懷著萬千焦慮往後倚在牆上,望著醫師檢查凱芮的血壓、脈搏和體溫,聽了她的心跳和前胸後背。這時凱芮醒了過來,讓醫師可以叫她咳一聲來聽聽。我能做的唯有不斷地想:為何所有壞事都發生在我們身上?為什麼命運要如此執拗地與我們作對?我們是不是真的像外婆說的那樣邪惡?凱芮是不是也會死?
「醫師,我們在那間房間裡住了三年四個月又十六天。」
她無神而圓睜的雙眼望著他,不太在乎那檯子是硬是軟。
我們兩個都靜靜坐在那裡,雙手緊握,我們的肩膀相互碰擠。我感覺到克里斯在發抖,我也跟著抖了起來。我們好怕,該死地怕,害怕說出所有真相,因為這世上究竟有什麼人能相信?我們先前深深信賴的那些人都是理應高尚的,所以,我們現在怎敢再去相信任何人?可是,那個桌子後方的男人……看起來很眼熟,彷彿我以前見過他似的。「好吧,」他說道,「要是這麼難開口,我再多問一些問題。告訴我,你們三個最後吃的食物是什麼?」
「像我一樣的醫師……」薛菲爾醫師奇異地嘆了口氣。他的眼神柔軟中帶著憐憫,還有某種更陰鬱的東西。「凱西,這故事很怪,很難相信。」
「去佛羅里達的沙拉索塔市。」克里斯虛軟地說道,「我們在閣樓的梁柱上綁了許多繩索,我跟凱西以前常在繩索間盪來盪去,所以她覺得只要多加練習,我們可以當馬戲團的空中飛人。」這主意經他一說出來就令人覺得很蠢。我以為醫師會笑出聲,但他沒笑,他只是看起來更加難過。
媽媽,妳該死!我希望佛沃斯大宅焚燒成焦土!我希望妳永遠不能在那張豪華天鵝床上一夜好眠,再也不能!我希望妳那年紀比妳小的丈夫找個比妳更年輕貌美的情婦!我希望他讓妳嘗到苦頭,因為妳罪有應得!
「我是認真的。除了在屋裡和庭院裡幫忙,你們不用回報我什麼。所以,你們瞧,這不是憐憫或施捨,只是一樁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的買賣。」
克里斯盯著地板,沒有抬頭就開口說話,「請照顧我們的妹妹。需要做什麼就做,只要能讓她康復,我跟凱西都會想辦法還錢。」
「哦,天啊,」司機嘆了口氣,我能從後視鏡清楚瞧見他的臉。「最近的醫院跟我開車的路線離了三十幾公里。」
雖然醫師眼中的質疑強烈得令人難過,我還是繼續往下說。「我們被關在一間房間裡,只有閣樓能讓我們玩耍,好像光讓我們承受這些還不夠,我們很快就知道連外婆也恨我們!她給了我們一張長長的清單,上頭列出我們能做和不能做的事。例如我們永遠不能從前窗往外看,也不能拉開厚窗簾,讓光線進入室內。
他點點頭,好像在說「好,說吧」。於是我開口道出那個一定讓薛菲爾醫師難以置信的故事。一開始,我看得出他以為我在說謊或誇大事實。為什麼報紙每天都報導著滿懷關愛的父母對自己的小孩做了哪些可怕事?
「老實說,克里斯,我不願看你和凱西像那樣冒著生命危險,身為一個醫師,我覺得我不能遂你們的意。我所有的個人道德和專業道德都不願讓你們沒接受醫療就直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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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理判斷告訴我,我該保持距離,別在乎三個陌生孩子的遭遇。就我所知,可怕故事也許只是用來博取同情心的成堆謊言。」和藹的笑容拔掉他話語中的尖刺。「可是,我的直覺要我相信你們的故事。你們的昂貴衣服、手表、腳上的運動鞋、蒼白皮膚和眼裡憂愁的神情,全都證明了那是實話。」「能住在豪華的房子裡讓我們很開心,可是要見那個聽起來很無情的外公就沒那麼開心了。媽媽告訴我們,我們得躲藏起來,直到她贏回他的疼愛。媽媽說,只要一個晚上就好,也許兩、三個晚上,接著我們就可以下樓去見她父親。他得了心臟病快死了,從來不爬樓梯上樓,所以只要我們不發出太大聲響就很安全。外婆准我們去閣樓玩耍。閣樓很大而且很髒,到處都是蜘蛛、老鼠和蟲子。我們待在那裡玩耍,盡可能玩得開心,一旦媽媽贏回她父親的歡心,我們就能下樓開始享受有錢人家孩子的生活。可是很快地我們就發現,外公永遠不會原諒媽媽嫁給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我們永遠都是『惡魔之子』。我們得一直住在那裡住到他死為止!」
杭妮.畢奇像隻胖母雞,把我們一路從長長的磚道趕到前陽台上,我遲疑地呆立著,望著整棟房子和黑色的雙開大門。大門右側有個小告示牌寫著「非病患請勿進入」。這顯然是一位醫師在私宅設的診所。我們那兩只行李箱留在靠近水泥人行道的蔭蔽處,我瞄到陽台裡有個男子睡在白色的柳條椅上。我們那一如好撒馬利亞人的善心女士咧著嘴笑朝他走去,輕碰他手臂,但他依舊繼續沉睡,她便示意我們上前自行開口。然後她指向房子,比畫表示自己得進屋為我們準備食物。
「天啊,」我把便條紙遞給克里斯,他喃喃地說道,「我們絕對是好運當頭,才會有人指路帶我們去找這樣一位醫師。」
就在這時,有個刻薄無情的乘客還真的出口抱怨,而且是大聲抱怨,所以同情我們的那些乘客個個神色尷尬,遲疑著不知該怎麼幫我們。克里斯對上我的目光,他無聲地詢問: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等我說完我那長篇故事,醫師非常安靜地坐在那裡,用同情、震驚和關切的目光望著我。「醫師,所以你得明白,」我把話說完,「你不能逼我們去警察局把故事都講出來!他們也許會把外婆和媽媽抓去關,可是我們也會因此受害!我們不只會受到大眾矚目,還得被拆散。他們會送我們去寄養家庭或由法院監護,但我們發過誓要待在一起,永不分開!」
「沒錯。只有凱芮。」
「又過了一年,媽媽一整個夏天都沒來看我們!到了十月,她再次出現,就劈頭告訴我們她再婚了,整個夏天都在環遊歐洲度蜜月!我真想殺了她!她大可事先告知我們,但她就這麼一走了之,一點解釋也沒有!她帶了昂貴禮物給我們,買了不合身的衣服,以為這樣就能彌補一切,可是什麼也沒有彌補到!最後我終於說服克里斯,我們該想辦法逃出那房子,忘掉繼承財產的事。他不想走,因為他覺得外公總有一天會過世,他想上大學,去念醫學院當個醫師,像你一樣。」
這時杭妮.畢奇看起來似乎聽夠了。她再次拿出鉛筆和便條紙來寫字。她把便條紙亮給我看。
「我明白了。」他面無表情地說道。
「妳總是在星期日穿很多件衣服?」他問道。
「你是醫師,對吧?」克里斯追問。
「小伙子先等等。你得先回答幾個問題。」他口吻輕柔卻夠堅定,足以讓我們明白主控權在他那裡。「首先,你姓什麼?」
哦!離開囚禁我們的那個州真讓人感到安慰!多年來,這還是我頭一次稍微放鬆下來。
他依舊是個永遠都無可救藥的樂天派,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堅信一切會變好!天啊!他怎能在克瑞死後仍這麼想?怎麼可能會變好?
「等一下!」我起身大叫,飛快地來到醫師桌前。「我哥哥沒把所有的事告訴你!」我回頭深深地望了克里斯一眼,他對我投以憤怒目光,不准我揭露所有事實。我苦澀地想著,別擔心,我會盡力維護我們珍愛的媽媽!
「對,當然是。我是薛菲爾醫師。」他總算開口,他的注意力移到克里斯和凱芮身上。他迅速卻意外優雅地從欄杆上抬起雙腿,在我們面前起身仔立,手指爬梳著他那頭深色亂髮,接著上前低頭細看凱芮那張蒼白小臉。他用拇指和食指撐開她緊閉的眼皮,費了點時間檢視那雙藍眼珠是否透露了什麼線索。「這孩子昏迷多久了?」
我想克里斯已了然於心,因為他眼中出現淚水。哦!那女人做了多少深深傷害他的事,也殘酷地傷害了我們所有人,但他依舊會為她而落淚。他的淚水讓我心裡也默默泛出淚水,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如此愛她的他,以及如此愛他的我,也為了我們共同分享和共同承受的一切而泣……
是我們四個,不是三個。我耳邊傳來低語,但我沒有提起克瑞。
其他乘客很不苟同地望著他,我從後視鏡能看到司機的臉氣得脹紅,也許是覺得被羞辱。我們在後視鏡裡對上了目光。他對我搪塞說道,「抱歉,我有太太和五個小孩,要是我不照著時刻表開車,太太小孩就沒得吃,因為我工作丟了。」我用目光默默懇求,這令他喃喃自語,「該死的星期日。平日都沒怎樣,然後星期日就來了。該死的星期日。」
「只有星期日我能逃跑。」我說道。「而且我們只有兩個行李箱,還得省下空間裝值錢的和_圖_書東西,在必要時可以拿去典當。」克里斯忽然用手肘碰我,無聲暗示著我洩露太多。但我了解醫師這種人,主要就是從克里斯身上學到的。我認為現在坐在桌子後面的那位醫師值得相信,從他的眼神就看得出來,我們什麼都可以告訴他,全都能講。
「凱西,」克里斯的神色比之前更加擔憂,「我們得帶凱芮去看醫師,而且要快!」
上次巴士停下來休息時,我已經明智地在我的口袋裡裝滿餐巾紙,所以現在我能把凱芮打理乾淨。我把她移交到克里斯手上,好讓我能跪下來清理地板上的嘔吐物。克里斯挪到窗邊想開窗扔掉濕透的餐巾紙。不管他如何使勁推拽,車窗紋風不動。凱芮開始哭泣。
我頓了頓。我瞥向克里斯,他蒼白虛弱地坐著,用滿是懇求的受創目光凝視我。但他不需要擔心,我不會說出克瑞的事。我轉頭再次看向醫師。「現在關於你弄不懂的神祕病因,害凱芮嘔吐,還有我們偶爾嘔吐的原因,真的很簡單。這是因為當我們的媽媽知道她永遠不能公開承認我們,為了保住財產,她決定除掉我們。這時外婆開始在野餐籃裡放入撒滿糖粉的甜甜圈,我們開心地吃進肚裡,卻不知道甜甜圈裡摻了砒霜。」
「偶爾是多久?」
「我知道,可是情況緊急。」
哦,要是他知情的話,他就不會這麼說了!「醫師,這說來話長。」克里斯說道,「現在我們只想聽凱芮的事。」
「你覺得該做的話就做吧。」克里斯沉悶地說道。
凱芮開始抽噎又發起抖來。我碰碰她前額,觸感濕冷,現在她的臉不只是蒼白,而是慘白!就像克瑞死之前那樣。
「不會,當然不會。」克里斯用爸爸一般的溫柔口吻說道。「不用兩小時,我們就會到佛羅里達了。努力撐到那時候,要是我們現在下車,買車票的錢就白花了,我們可沒有太多錢能浪費。」
「可是我們付了車錢要坐到沙拉索塔市!」
哦,克里斯對凱芮的病情如此含糊其詞,這讓我真的很氣!在我們的媽媽做出那些事後,他到現在還在維護她!也許是我的神色出賣了克里斯,醫師轉向我,好像知道能從我這邊聽到更完整的說法。「聽著,你們來找我幫忙,我很樂意盡力而為,不過要是你們不告訴我所有事實,這對我就不公平。要是凱芮體內有傷,我沒辦法看出裡頭是哪裡受了傷,她得自己告訴我,或是得由你們告訴我。我需要資訊才能判斷,而且是全面的資訊。我現在已經知道凱芮營養失調、運動不足以及發育遲緩。我看得出你們三個人都有瞳孔擴大的症狀,也看得出你們全都蒼白瘦弱。我也不懂你們為何對花錢這麼猶豫,你們明明戴著看起來相當昂貴的手表,別人替你們挑的衣服既有品味又昂貴,雖然我猜不出衣服為何那麼不合身。你們現在坐在那裡,戴著鑲鑽金表,穿著昂貴衣服和劣質運動鞋,嘴裡說著半真半假的話。所以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一些絲毫不假的真話!」他的嗓音變得有力,愈來愈急迫。「我懷疑你們的妹妹嚴重貧血。而且因為貧血,她很容易染上其他流行病。她的血壓低得可怕,還有一些費解的病因我還弄不清楚。所以,不管你們是否打算聯絡父母,我明天得送凱芮去醫院,你們可以典當那些手表來換回她的命。好了……要是我們今天傍晚就送她去醫院,明天一早就可以開始檢查。」
下了毒的甜甜圈令我們遭到囚禁的日子變得更甜一些,我們用克里斯磨製的木鑰匙偷偷跑出房間。日復一日,我們偷偷出入媽媽的豪華臥室,取走我們能找到的所有一元和五元鈔票,就這樣過了九個月。幾乎一整年的時間,我們穿越那些陰暗的漫長走廊,偷溜進她房間拿走所有找得到的錢。
「司機先生,聽好,」巴士上最刻薄的男子叫嚷著,「把那生病小孩送去醫院!我可不是付大錢就為了坐一台該死的臭巴士!」
醫師皺著眉頭,把這點記錄下來。「你們三個早餐都吃了完全一樣的東西?只有凱芮想吐?」
時間隨著巴士程而逝。因為巴士時常靠站讓乘客上下車,我們的神經變愈來愈衰弱。巴士在休息時間停下來,接著在早餐時間停下來,然後又停下來,讓一個胖胖的黑人女士上了車,她獨自一人站在泥土小路和混凝土州際公路的交會處,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才把自己弄上車,並拖進她隨身攜帶的大包小包行李。等她終於坐定,我們才真正跨越維吉尼亞州和北卡羅萊納州的州際邊界。
「我叫杭妮.畢奇,」她寫道,「能聽,不能說。小女孩病得非常、非常重,需要好醫師。」我看了這些字句,然後望向她,希望她知道更多情報。「妳認識好醫師嗎?」我問道。她使勁點頭,然後飛快寫下另一張綠色便條紙。「妳們好運,跟我同班巴士,我可以帶你們找我自己的醫師兒子,他是非常棒的醫師。」
「等等!」我大叫。「我還沒說完。我還沒告訴你最慘的部分!外公的確過世了,他的確也將我們的媽媽寫進遺囑讓她繼承龐大財產,可是他也寫了附加條款,要求她永遠不能有小孩。要是被人證實她和第一任丈夫生過小孩,她繼承的一切和她用家財買的所有東西都會被追討沒收!」
我慢慢走近。他是個穿著淺灰西裝的壯碩男子,鈕釦孔裡插了朵白色康乃馨。他伸直長腿,抬放在陽台欄杆上。即使他攤手攤腳地躺著,雙手垂在椅子扶手上,看起來仍稱得上優雅。他看起來如此閒適,叫醒他讓他重回崗位,令人非常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忍。
「對,」他很贊同,「你說的沒錯。那麼,我們來談談凱芮。」現在他改以專業的口吻繼續說,「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你們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你們為何非得逃家不可。不過那個小女孩病得非常、非常嚴重。要不是今天是星期日,我今天就會送她去醫院做進一步檢查,在我這邊是沒辦法做的。我建議你們馬上聯絡父母。」
「先生,你對我們來說是陌生人,」克里斯恭敬地說道,「而我們不期待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施捨或憐憫。我跟凱西沒那麼虛弱,凱芮才是病得最重的。」
「我叫克里斯多弗.道蘭根格,她是我妹妹凱瑟琳.莉爾.道蘭根格,不管你信不信,凱芮已經八歲了!」
「我不是故意不領情。」我解釋著,「我會盡力幫畢奇女士的忙。我還會學著幫她煮飯,還有替你煮飯。」
我們三個是巴士裡最年少的乘客。克里斯十七歲,俊秀非凡,飄逸金髮長度僅僅及肩就往上捲翹。他那深色瞳緣的藍色雙眼可與夏日天空的顏色匹敵,而他的個性也正如暖和夏日,儘管我們的處境渺茫無望,他仍能強作勇敢。他那筆直好看的鼻子恰恰能擔起那份成熟穩重,讓他大有可能成為像我們爸爸那樣的男人,任何女性無論跟他對視與否,都會忍不住因為他而怦然心動。他神態自若,看起來幾乎是開心的。要是他沒望著凱芮,也許真的就能夠開心。可是他只要看見她病懨懨的蒼白臉龐,便皺起眉頭,眼眸因擔憂而暗沉。他開始彈撥肩頭的那把吉他。克里斯彈起〈哦,蘇珊娜〉,並輕聲唱著,溫柔憂傷的歌聲觸動我心。我們望著彼此,對那旋律勾起的回憶感到傷悲。我沒辦法注視他太久,我怕自己會哭出來。
「把餐巾紙塞到座位旁邊的空隙。」克里斯小聲說道。但眼尖的巴士司機肯定早就用後視鏡偷偷關注我們,因為他大聲喝道,「坐在後頭的那些孩子,把臭垃圾丟到別的地方去!」所謂「別的地方」也唯有克里斯那台拍立得相機盒的外側口袋,是我原本當成手提包來用的,現在我只好把口袋裡的所有東西掏出來,然後塞進難聞的餐巾紙。
不久我們就駛經寬闊的安靜街道,路樹在頭頂上優雅地高拱。我看到的房屋都宏大而氣派,有陽台和聳立的彎形圓頂。雖然維吉尼亞州的山上已經飄了一兩次雪,秋天的嚴寒之手還遲遲未觸及此地。楓樹、山毛櫸、櫟樹和木蘭樹的枝枒上還掛著夏葉和幾朵盛開的花。
「你是保羅.薛菲爾醫師嗎?」克里斯看到名牌上有醫師的名字,如此問道。凱芮脖子後仰,倒在他懷裡,她閉著雙眼,金色長髮在柔煦微風中飄揚。醫師很不甘願地清醒過來,盯著我們瞧了很久,好像不相信自己雙眼看到的。我知道我們身上套了好幾層衣服,看起來很怪。他甩甩頭,好像想讓雙眼聚焦,那雙淡褐色眼睛真漂亮,藍色、綠色、金色的斑點像珠寶般鑲在淺棕色裡。那對眼睛令我沉醉,然後將我吞沒。他好像很昏沉,有點醉態,因為太過睏倦所以沒戴上他一貫的專業面孔。他的目光先從我的臉移到胸口,再看向我的雙腿,然後再緩緩地往上掃視,接著他又恍惚地看著我的臉和頭髮。我知道自己頭髮太長了,而且頭頂的地方剪得很醜,髮尾又太黯淡脆弱。
「一開始,外婆每天早上裝在野餐籃裡送來的食物還算不錯,可是伙食慢慢變差,只剩三明治、馬鈴薯沙拉和炸雞,從來沒有甜點,因為會害我們蛀牙,而且我們沒辦法看牙醫。當然在我們過生日的時候,媽媽會偷偷帶冰淇淋和糕餅店的蛋糕給我們,還有好多禮物。哦,當然她給了我們一切東西來彌補她對我們的所做所為,好像只靠書本、遊戲和玩具就能補償我們失去的一切,我們的健康,還有我們對自己的認同。而且最糟的是,我們開始對她失去信任!
「你們有錢是好事。」醫師說道。「你們會很需要錢。」他敏銳的目光在我們倆身上掃視良久,打量著我們。「在醫院住上兩星期應該就足以查出你們的妹妹生了什麼病,我現在還不太清楚她是怎麼了。」我們抽了口氣,沒料到凱芮的病竟然那麼嚴重,他估算了住院開銷最多需要多少錢後,我們再次嚇儍了。我的天啊!我們偷藏的錢連一星期也付不起,更別說是兩星期。
「很好,坐在駕駛座的人討厭星期日。要是再一直對生病小女孩置之不理,她爸媽就得跟巴士公司老闆求償兩百萬美金!」
伸出援手的善心女士笑得令人安心,她倚身探頭瞧著凱芮的臉,將黑色的大手擱在凱芮濕冷的眉間,然後用手指摸凱芮的脈搏。她用雙手比了一些令我不解的動作,但克里斯說道,「凱西,她一定是不能說話。那些動作是聾人的手語。」我聳聳肩膀讓她明白我們不懂她的手語。她皺起眉頭,然後急忙從她穿的紅色厚毛衣底下的衣服口袋掏出一本彩色便條紙,迅速寫好一張便條紙遞給我。
我開始驚慌失措。接下來,從走道那頭東搖西擺朝我們走來的是那位胖胖的黑人女士,她對著我們露出令人撫慰的笑容。她帶著好幾個紙袋,讓我把難聞的餐巾紙丟進去。她沒開口,只比畫動作,拍了拍我肩膀,摸了摸凱芮下巴,接著從她一個包包裡取出一捆破布遞給我。「謝謝。」我小聲說道,虛軟地笑了笑,這下子才有辦法把自己、凱芮和克里斯弄得乾淨些。她又接過那捆破布然後塞回包包裡,像在保護我們似地往後一站。
「對不起,」凱芮邊哭邊拚命偎向克里斯m.hetubook.com.com。「我不是故意的。他們現在會把我們送去牢裡關嗎?」
「偶爾,沒有很常。」
「凱芮常常想吐嗎?」
「……沒錯,」醫師繼續自顧自地往下說,好像我跟克里斯已同意接受他慷慨好意的援助,「對『門診』病患來說費用比『住院』病患來得低,不用付病房和供餐的費用。現在聽好,這只是個提議,你們完全可以拒絕,然後繼續旅行,前往你們打算去的地方,說到這個,你們打算要去哪?」
凱芮轉頭輕聲說道,「凱西,我覺得不太舒服。我的胃,感覺怪怪的……」我心生恐懼。她的小臉蒼白得很不自然,她昔日亮麗的頭髮垂成一綹綹黯淡的細束。她的聲音僅剩虛弱低語。
,「我們是孤兒。」克里斯說道。「不過,別擔心醫藥費。我們可以自己支付。」
「為什麼不信?」醫師溫和地問道。僅僅幾分鐘前,在那四四方方的診間裡,他聽到她的年紀時難掩驚訝。
克里斯還沒來得及瞥那紙條一眼,她就搖搖晃晃地踏過走道,然後把紙條推到司機面前。司機不耐煩地揮開,但她又推過去,這一次司機邊留意路況邊看了紙條。
他想當個無聊又古板的醫師,把時間都耗在小小的診間裡,讓人們的不幸環繞四周。我想要更奇特的東西,而且我要一大堆願望!我想要我所有愛與羅曼史的星光夢想在舞台上實現,我會是世上最出名的首席芭蕾舞者,只有這樣才行!我才能證明給媽媽看!
我說出來了。
啊,沒錯。他說的也是,但他看起來很疲倦,好像長時間工作太久。我不安地坐在柔軟的棕色皮沙發上,旁邊坐著克里斯,日光透過窗戶直接落在我們臉上,醫師置身暗處。我的衣服濕透,令人難受,我突然想起衣服弄濕的原因,於是猛然起身脫掉外面那件髒裙子。看到醫師嚇了一跳,我覺得很開心。因為我替凱芮脫衣服時他特地走出了診間,他可能沒料想到我還多穿了兩件。等我在克里斯旁邊再次坐下,我身上只剩一件藍色的公主洋裝,衣服好看又乾淨。
「很好。」他說道。他眼神閃爍著光芒,手指架著下巴,然後露出笑容。「妳想成為頂尖芭蕾舞者,克里斯想當個名醫,你們打算靠著逃到佛羅里達在馬戲團裡表演來實現這些理想?當然我是很笨的上一代人,猜不透你們為何會這樣推斷。但這對你們來說真的行得通?」
蜷坐在我膝上的是我妹妹。她看起來不到三歲,但實際上她已經八歲了,只是身形太過瘦小,不但瘦得可憐,而且體質虛弱。黑暗的祕密和痛苦的折磨在她無神大眼裡徘徊不去,絕非她這年紀的孩童所應知曉的。凱芮的眼神很蒼老,非常、非常蒼老。她什麼都不期待,內心沒有幸福,沒有愛,什麼也沒有,因為她人生中所有美好一切都已失去。漠然令她虛弱,她看起來亟欲由生赴死。看她在克瑞死後如此孤單,實在令人難受。
我的目光碰上克里斯湛藍的驚愕眼神。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們付不起那麼多錢。
「好幾分鐘了。」克里斯說道。他自己幾乎可算是個醫師,我們被關在閣樓裡時他研讀了很多書。「凱芮在巴士上吐了三次,接著開始發抖,覺得濕冷。巴士上有位叫杭妮.畢奇的女士,她帶我們來找你。」
「不會!」我斷然說道,「我不會煮飯。我是個舞者。等我成了有名的頂尖芭蕾舞者,我會像你一樣雇個廚娘。我不想被困在某個男人的廚房裡,洗他的碗盤,打理他的三餐,然後生他的小孩!那不適合我。」
醫師輕易地瞧出我們的處境。「你們仍然是孤兒?」他輕輕地問道。
「呃……」克里斯慢慢說道,「凱芮上星期吐了兩次,上個月大概吐了五次。我很擔心,她發病的情形好像愈來愈頻繁,而且愈來愈嚴重。」
煮飯?他在說笑嗎?我們在閣樓被關了三年以上,那些早晨裡從來沒有烤麵包機讓我們將麵包烤成棕色,沒有奶油,連人造奶油也沒有!
凱芮倒向我懷裡,我痛苦地注視窗外樹上垂掛的松蘿鳳梨,這意味著我們現在已經到了南卡羅萊納州。我們還得路過喬治亞州。還要過很久才會抵達沙拉索塔市。忽然,凱芮猛然直起身子,開始哽咽嘔吐。
克里斯放鬆地吐了口氣。「我們吃的上一餐是今天一大早的早餐。我們都吃了同樣的食物,加了所有配料的熱狗、沾了番茄醬的薯條,還有巧克力奶昔。凱芮只吃了一點點。再好的食物她也挑剔。我敢說她從來不曾有過好胃口。」
巴士司機不認為杭妮.畢奇指對了路,老實說我也這麼想。真的,醫療機構不會設在這種住宅區街道裡。但在我開始憂慮之前,巴士就在一棟白色大房子前方猛然停下,那棟房屋坐落在低緩山丘上,四周有花圃和大片草坪。
這些話讓我慌得不得了!
我滿心氣憤地轉身瞪著克里斯。我們的自尊早在很久以前就一次又一次地受挫,只為了挽回些許自尊,就拒絕這樣的好心人幫忙?我們一定是儍子。再受挫一次能有何差別?
「……所以,在爸爸出了那場致命意外後,媽媽告訴我們她欠了很多債,而且她想不出辦法養活我們五個人。她開始寫信給她住在維吉尼亞州的父母。一開始他們沒回信,可是有一天信寄來了。她告訴我們,她父母住在維吉尼亞州一間很棒很豪華的房子,而且他們極為富有,可是因為她嫁給她的半個叔叔,她失去了繼承權。我們擁有的東西全都沒了,我們得把腳踏車留在車庫裡,她甚至不給我們時間跟朋友道別,那天傍晚我們就出發坐火車前往藍嶺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