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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要開始倒數,每聽到一個數字,你就會更放鬆一些。你會感覺到體內充滿莫大的平靜;你會注意到周遭一切令人愉快無比。從你的腳趾、腳踝、小腿開始放鬆。你什麼煩惱也沒有,一切都很平和。你唯一要傾聽的就是我的聲音,數字正在往零倒數。現在你又更加放鬆了,你覺得身體更重、膝蓋放鬆,然後沿著大腿直到鼠蹊。你同時也感覺到自己往下沉,慢慢地,愉快地。一切都很平靜、靜止而放鬆。」艾瑞克將一手搭在約瑟肩上。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男孩的腹部,隨著吐氣的節奏倒數。過程進行當中,體內充滿那種夢一般輕盈與力量的感覺,艾瑞克幾乎已經遺忘殆盡。他一邊數著,一邊看見自己沉入氧氣充足的清澈水中,面帶微笑往下漂移,經過一大片岩層,一道陸塊裂縫持續往無盡深處延伸,冒著小小氣泡的水一閃一閃。他帶著滿心喜悅,沿著粗糙岩壁往下降。沉落明亮水中之際,艾瑞克伸出一隻手臂,用手指刮過身旁的岩石。清澈的水慢慢渲染成粉紅。
「約瑟提到他姊姊。」
「現在沒有危險。」艾瑞克說:「沒有危險,約瑟,你在這裡很安全,你很平靜,沒有感覺到焦慮。你只是在看事情發生的經過,你人不在現場,你可以從安全的距離外觀看,一點也不危險。」
「現在你非常放鬆。」艾瑞克以平靜的口氣說:「一切都非常、非常令人愉快。」
直到此刻,心跳怦然的艾瑞克才漸漸察覺到自己有多渴望做這件事。他必須盡力壓抑自己的狂熱之情,過程的步調絕不能勉強或倉促,必須充滿輕柔平穩,必須要能夠放慢速度,並體驗到它本身的和緩節https://www.hetubook.com.com奏。
電話另一頭傳來一個甜美的聲音。
「我實在不應該去那裡。」
「對,說姊姊要他像狗一樣咬人等等的,」約拿說著撥了號碼,把手機放到耳邊。
「可是敲門聲又開始了,聲音從莉莎的房間傳出來。她的房門微微打開,看得到她房裡的燈亮著。我拿著刀小心地推開門往內看。她躺在床上,還戴著眼鏡,但閉著眼睛在喘氣。,她的臉很白,手腳完全僵硬。接著她把頭往後仰,喉嚨整個突出來,還開始用腳踢床尾。她一直踢個不停,愈踢愈快。我叫她停止,她卻愈踢愈用力。我對著她大吼,可是刀子已經開始刺了,媽衝進來拉我,我轉過身,刀子往前一伸,就這樣爆發出來,我需要更多刀子,我害怕自己停下來,我得繼續,不能停手。媽爬過廚房地板,整個都染紅了,我得拿所有東西來試刀子,拿我自己、拿家具、拿牆壁;我用力地刺啊刺,後來忽然覺得好累就躺下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身體裡面好痛,又好渴,可是我就是動不了。」
他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兩腿移動快速卻有氣無力,他正從催眠深處往上升起。艾瑞克謹慎地放慢他上升的速度,先安撫他再讓他上升幾層。他一絲不苟地關上所有記憶的大門,無論是關於當天的事或是關於催眠。一旦開始小心地喚醒他,便不能遺留下任何細節。
「怎麼了,約瑟?」
「我曾經為精神分裂症患者進行催眠,」艾瑞克還是接著說:「而他們在催眠狀態中和清醒時一樣,嚴重脫離現實。」
男孩很明顯展現出催眠的休息狀態,臉頰和嘴巴都呈現非常放鬆https://m.hetubook.com.com的線條。艾瑞克總覺得患者的臉變得比較寬大,也有點比較扁平,比較不迷人但也比較脆弱,沒有一絲虛偽。
「以他的狀況有可能逃離醫院嗎?」
「約瑟,我要你試著回想昨天發生的事。昨天本來就跟平常的禮拜一一樣,可是晚上有人到家裡來了。」
「什麼小屋?」
「你早先有沒有見到,」艾瑞克聽見自己問話的聲音在發抖。「你有沒有見到你父親?」
「淡藍色的腳。」男孩呢喃道。
「你知道為什麼嗎?是不是因為莉莎發燒?」
「誰?你得咬誰?」
「對。」
男孩默不作聲。
當艾瑞克終於移開病床邊走出病房,約瑟還面帶微笑地躺在床上。艾瑞克走到咖啡機旁,心中頓時深感淒涼,覺得好像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他聽見男孩病房的門打開,斜瞄一眼,只見那位警探拖著腳步走過來。
「不過他的傷有可能是自己造成的嗎?依你之見,他有可能把自己割成這樣嗎?」
沒有反應。他的嘴有動作,在問、在找。
笑容不見了。淚水從約瑟的眼中湧出,他的嘴在顫抖。
「我不記得了,之前有事情發生……」他再度沉默。
「愛芙琳這麼跟你說的嗎?」
「我不想,我不必,我不想。」約瑟輕泣道。
「火是從哪裡燒起來的?」艾瑞克問。
「你放學回家的時候,媽媽在家。」艾瑞克說。
艾瑞克開始誘導後,感覺似乎從未停止過催眠術的施行;他的聲音親密、平和而實際,話語輕易地便源源而出,充滿單調的溫暖和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下降語調。
「那麼我想我們的兇手就躺在裡面。」約拿說。
「我可以m.hetubook.com.com跟你去。」艾瑞克說:「他姊姊可能受傷了,也可能休克。」
男孩的反應實在太好了,艾瑞克不禁懷疑是否應該放慢一點速度。在催眠中,艱難的事件可能會増強敏感度。內在壓力有可能像反轉的引擎:煞車速度出乎意料地快,引擎轉速也異常迅速地降為零。
艾瑞克冒險猜測。「約瑟,告訴我,你是不是也看到姊姊愛芙琳了?」
艾瑞克繼續陪著男孩待在那清澈的水中,雙腿緩緩移動。他的目光順著岩壁而下,愈看愈深,沒有止境,水色逐漸轉暗,藍色褪成藍灰色,隨後又以誘人的姿態變成黑色。
「我也這麼認為。」
「這我了解。」
男孩的眼睛在半閉著的眼皮背後顫動不已。
「跟我說說小屋裡發生的事。」
「現在你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艾瑞克說。
「媽媽沒有嗎?」男孩的聲音微弱。
「你坐在房間裡嗎?是這樣嗎?你在聽音樂是嗎?」
他專注地觀察男孩的臉,心下明白倘若自己猜測錯誤,可能會讓催眠產生裂縫。但他覺得必須大膽一試,因為假如病患的狀況再次開始惡化,就得完全停止了。
「她說我得咬人,咬了人才有賞。」
男孩很輕很輕地點了個頭。
「可能性不大。」
男孩點頭,舔舔嘴唇「你放學回家的時候做了什麼,約瑟?」
「妳能不能替我查點東西?……對,沒錯。約瑟.艾柯有個姑媽叫桑妮雅,她在某個地方有棟房子或小屋……對,就是……妳真是個可人兒。」約拿抬起目光望向艾瑞克。「抱歉,你還想說什麼嗎?」
「但有可能?」約拿追問道。
「她躲在小屋裡,」男孩微笑著低聲說。
「是昨天嗎?」
他點點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
「你到底想說什麼?」
「像火一樣,就像火一樣。」約瑟喃喃說道:「我努力地想眨眼睛。我走進廚房,可是情況不對;椅子之間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鮮紅的火焰蔓延過整片地板。」
「桑妮雅姑姑的小屋。」他說。
「約瑟,現在請你……想某一個夏日,」艾瑞克說:「一切都愉快又美好。你躺在一艘小木船裡面,輕輕搖晃著。你可以聽到水波輕拍的聲音,雙眼凝視著飄浮過藍天的一朵朵小白雲。」
「你吃三明治?」
「我去廚房拿三明治。」
「我聽不到,」艾瑞克溫和地驅策:「我要你說出來讓我可以聽到。」
「我只是站在那裡,愛芙琳不高興,我知道她在想什麼。」他呢喃說道:「我只是她的一條狗,一文不值……」
「你不想做什麼?」
「不可能,」艾瑞克無力地一笑,表情有些訝異。
男孩的嘴唇又動起來,艾瑞克俯身細聽。
男孩不知低聲說了什麼。
「有,在足球場。」約瑟回答。
十二月八日星期二,上午
「就一件事,我們完全無法確定是約瑟殺死了全家。」
「不知道。」男孩的臉頓時緊繃起來,發出焦慮的唉哼,還齜著下排牙齒露出痛苦怪異的表情。
「大門嗎?」
「有人在敲門,」男孩說得又快又含糊:「我去開門但沒有人,我看不到門口有人。可是敲門聲一直來,有人在捉弄我。」此時病患的呼吸變得較為急促,腹部開始劇烈抽搐。
「理論上是的。」艾瑞克回答。
「但也不是不可能。」約拿舉起手示意艾瑞克禁聲。「安雅,我的小寶貝。」
約拿隨艾瑞克進入恢復室,坐在角落一張椅子上,脫下和圖書鞋子往後一靠。艾瑞克將燈光調暗,拉過一張金屬凳,就坐在床邊。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向男孩解釋說他想為他催眠,以便幫助他了解昨天發生的事.「約瑟,我會一直坐在這裡。」艾瑞克語氣平和地說:「絕對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你可以有十足的安全感。我會為你待在這裡。你不想說的話可以不要說,只要你想結束催眠,也隨時可以結束。」
他立刻感受到約瑟強烈的接受度,他受傷的臉愈來愈沉重,五官向外擴張,嘴巴也放鬆了。這孩子就好像下意識緊緊依附住艾瑞克所傳達的安全感。要讓他進入深度放鬆的狀態很簡單,他的身體已經鬆懈下來,而且好像還想要更鬆懈。
約拿朝門口走去。
「你要去姑媽的小屋嗎?」艾瑞克問道。
「並沒有證據證明他姊姊要他這麼做。」艾瑞克解釋道。
「後來呢?」艾瑞克問。
他不再出聲,看起來不太有把握,惺忪的雙眼直瞪前方。
「你看見愛芙琳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他問道。
「有人來,」男孩說:「我聽到有人敲門。」
艾瑞克發現男孩的脈搏加速,血壓也同時下降。
「你說什麼?」
「現在我要你再沉得更深。」艾瑞克柔聲地說:「你在往下沉,你覺得更平靜,更舒服,更……」
「在你打第一通電話以前,我想再特別強調一件事。」艾瑞克說:「病患在催眠狀態下一定會說實話,但是只限於他自己認定的事實。他的記憶還是一樣主觀,而且……」
「再往回推一點,回到廚房起火之前。」艾瑞克說。
「小屋裡有張照片,那相框看起來很像一朵香菇。裡面有爸、媽、莉莎,可是……」
「不可思議。」約拿輕聲地說,一面拿出手機來。
他的眼皮開始陣陣抽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