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安涅特決定冒險。她碰他肩膀——旋即體悟她已許久未與人肢體接觸了。
呼吸化為聲音。
這種感覺既刺|激又可怕。當史提芬宣布聚會結束時,安涅特立刻打定主意馬上回家。雖然她直直走向出口,但她知道走得不夠快。透過眼角餘光,發現那男人正朝她走來。充滿自信,意志堅定。這才明白他的目標是她,她得做好準備,如果她不試著和他說幾句話,鐵定會後悔一輩子。他整晚沒開口說過一句話。但此刻他正在對她說話。
「別這樣嘛。妳鐵定有時間喝杯咖啡,順道享用一塊裝在漂亮盤子裡的美味蛋糕?」
「我喜歡漂亮衣服。」她又說。
安涅特考慮該不該說實話:其實她已經不算是這個團體的一分子了,不行,這麼說聽起來有點可憐、軟弱,這會給他錯誤的印象,讓他武斷定論。她決定撒謊。
「我剛才說啊,上星期原想把車庫稍作整理,這樣就能把車停進去了。我扔掉一大堆東西。你們覺得我真的跨過去了嗎?」坐在瑟巴斯欽對面、大夥兒管他叫「史蒂格」的人,已滔滔不絕說了十分鐘,然而他似乎還不打算告一段落。他就這麼說個不停,彷彿龐大的身軀裡藏著無窮無盡、數也數不清的話語。
安涅特的公寓在利耶霍曼(Liljeholmen),離新建成、可眺望埃辛格雷陸橋(Essingeleden)的大型購物中心約五分鐘路程。一回到家,她似乎較放鬆些。客廳一團亂,衣服扔得到處都是。安涅特喃喃致歉,迅速清空床舖,抱著滿手的衣服衝出房間。
「嗯,也是。我想我應該還有點時間。」
他又一次吻上她。
「好特別。我是說,你專程來這裡聽別人說話。一般人大多只想說自己的事。」安涅特邊說邊離開咖啡桌。她不希望有人打擾他們。
他救了她。他明白她正要離開,找藉口說服她留下來。如果她再拒絕,就幾乎是無禮了。她感激地對他微笑。
兩人相偕走回咖啡桌。
「不需要。這樣你才會知道,其實我也很懂傾聽。」
「也許有一點點吧。妳覺得困擾?」
「那你呢?你為什麼來這裡?」她繼續聊,用一種自認非常自然又不帶強迫的語氣提問。
專業團體輔導員。安涅特。
「還沒。不過也許我們能到那一步。」
坐上hetubook.com.com計程車沒幾分鐘,他們便吻了起來。安涅特的吻充滿誘惑。她拒絕碰他的舌頭。她知道自己不擅接吻,也不太敢相信這個正在愛撫她頸後的男人是真心想要她。說不定他會突然中斷,用冷酷、輕蔑而非溫暖、渴望的眼神看她。他會再次微笑,只不過這回是鄙視、厭惡的笑。他會問她自以為能給他什麼,然後再說出那個明顯不過的答案:她什麼也給不了。如果她沒辦法放過自己,至少可以說服自己這一切對她而言同樣不重要。如此一來,她不會因為他的離開而深受傷害。這招她以前試過,現在也行得通。
瑟巴斯欽與安涅特相偕離開。離去前,他向史提芬點點頭。
「放玄關吧!」她說。他猜她這會兒大概在浴室。「我通常會在試衣服時把鏡子搬進起居間。」
「不知道耶。我……」安涅特腦筋動得飛快。她不想表現得太高傲,卻也不想讓人覺得她意志薄弱、優柔寡斷。她真心想留下來喝咖啡,但現下怎能反悔?他叫住她的這一刻,她都已經快走到門口了耶。
她說太多也說太快,他根本沒問她為什麼來這裡,只問她來這裡多久了。安涅特聳聳肩,彷彿想藉此壓抑自己的懷疑。
瑟巴斯欽點頭。「妳穿這樣很漂亮。非常漂亮。」這話不是敷衍。
「他為何這麼想?你發生什麼事了?」
其次是書架,一列造型可愛的玩具一字排開,全是動物,各種大小顏色都有,有泰迪熊、老虎、海豚、貓等等。玩具和稍嫌過多的抱枕、薄毯與軟衾。整間房散發出屋主對安全感、溫暖仁慈的渴求與渴望,希冀透過保護的厚繭抵禦寒冷、阻擋冷酷的現實入侵。一面鏡子抵在牆上,瑟巴斯欽望著鏡中的自己;她自個兒把冰冷現實請到家裡來了,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小組的其餘成員頻頻點頭、喃喃同意;但瑟巴斯欽分不出來,他們究竟是高興有人挺身而出,轉移大家的注意力,還是當真贊同她的看法。瑟巴斯欽仔細端詳她。四十出頭,身材苗條,髮色略深,臉妝細緻。穿著簡單大方,但緊張時會頻頻撥弄胸前過大的項鍊墜。她先與在場成員逐一對視,然後才繼續往下說。這讓瑟巴斯欽覺得她想博取注意,卻不太有勇氣跨出去。是否太常遭遇挫折?習慣保持沉默?他對其鼓勵地一笑,嘗試對上她的視線,但她倏地東瞄西望就是不看他。
史提芬稍微過度和圖書關心他的病人,有損他的專業程度。
待眾人終於熬到咖啡時間。不得不解散休息時,這群團團圍坐的小組成員們已整整坐了七十五分鐘。史提芬用幾句精心挑選的陳腔濫調總結這一晚:他要大家互相扶持,並再度強調社交活動的好處,同時意有所指地看了瑟巴斯欽一眼。試圖說服他;但此舉顯然不具任何效果——瑟巴斯欽以一記呵欠回應。大夥兒一起身,瑟巴斯欽立刻走向咖啡桌去找那個女人。史提芬被史蒂格和另一名年輕人給絆住,後者認定喝酒沒有小酌、只有豪飲,並且堅持用「賤內」或「必須服從我的女人」稱呼他太太。這對搭檔真是太適合史提芬了,瑟巴斯欽心想,同時望向安涅特。她走過咖啡桌,什麼也沒拿,看來打算直接離開。瑟巴斯欽連忙追上去。
似乎有點太容易了。
「但史蒂格,醫師不是已經診斷你有輕微憂鬱?你沒去找醫師拿藥嗎?」
「我發現自己也有同樣的狀況。」她說。「好像事情一件件全堆在一起,結果半件也做不成。」
瑟巴斯欽聞聲轉頭。不一樣了。她換上一襲性感的黑色蕾絲小洋裝,抹上深色唇彩。她看起來和剛才完全不一樣,變成引人注目的女人。
「安涅特.威廉。很高興認識你。」他握手的時間好像稍微長了一點。這只不過是個小動作,卻讓她的笨拙、羞澀通通不見了。他望著她,而她感覺到的卻不僅僅是被注視、被觀察,程度差遠了。他把她當女人看,是她一心想成為的那種女人。
「我一直沒什麼精神,什麼事也做不了。光是吃完飯洗碗、倒垃圾就已是大工程了,你們都知道陷入這種狀態是怎麼回事。一事無成。什麼也……」
「我比較擅長聽人說話。」
「問題是我不想吃那麼一大包藥。我試過一次,可是反應好強……」
「我沒想到會有客人來。」他聽見她說。他看看所在的空間:起居間整理得井井有條——但某些細節讓瑟巴斯欽對屋主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首先是一張靠窗擺的大型單人床。進門時,瑟巴斯欽注意到這公寓還有另一間房。所以她為何要睡在這裡?她說她一個人住,信箱名牌也確實只有一個姓氏呀。
「六個月左右。我離婚、丟了工作,然後兒子為愛走天涯,搬去加拿大。我變得好像處在某種……真空狀態。」
「你今晚沒怎麼說話。」他幫她倒咖啡,她問他。
「我需要把心事說出
www.hetubook•com.com來。不過我正在慢慢降低出席頻率。」她很快補上一句。「日子總得過下去,不是嗎?」她對他微笑。瑟巴斯欽飛快瞄瞄史提芬。他還在和那兩個傢伙認真說話。安涅特忽地以為瑟巴斯欽已經厭倦她,猜他大概想找理由藉故離開,認為他們的邂逅很快就要劃下句點。她的呼吸愈來愈沉重,心頭微微驚慌,這股驚慌來自她最深的恐懼:不論她做什麼、不管她再怎麼努力嘗試,都注定要孤獨一生。但他又再一次轉回來看她。迷人的笑容仍牢牢掛在臉上。
安涅特搖頭。「我想沒有。」
他的話實在太多。
「我有說話嗎?」他回答,仍一逕笑著。
「不需要為了我特地整理。」瑟巴斯欽在床邊坐下,邊說邊脫鞋。
瑟巴斯欽搬著鏡子來到玄關,迅速找到牆上的掛鉤。
「這點我不懷疑。不過我對說話沒什麼興趣。」
「真的?這是我最喜歡的衣服。」她向前一步,吻上他。舌吻。瑟巴斯欽回應她的吻,但現在換她來誘惑他了。他放手讓她主導、讓她從他身上取走她想要的東西。他想剝掉她的洋裝、想感覺她裸身抵著自己;但她不願脫掉。瑟巴斯欽隱隱覺得,穿著這件洋裝做|愛對她而言至為重要。
他的直接令她驚訝。「你是說這裡?輔導小組?」
但他不會客氣。
「你喜歡嗎?」
史蒂格搖頭。有那麼一剎那,他似乎極有可能就此打住,但接著又是一次深呼吸——不過才十五分鐘,瑟巴斯欽就已經明白這代表什麼,並且滿心厭惡。
瑟巴斯欽跟上來。「妳參加這個團體多久了?」
安涅特點點頭,繼續發言。瑟巴斯欽看著她因讚美而容光煥發,更勇於表達自己,分享更多經驗。他倆很熟,她和史提芬。他一邊聽她說話、一邊思考。在瑟巴斯欽的分類裡,她是「蹉跎者」,一個久病成醫的人。史提芬頻頻點頭鼓勵,此舉更證實他的推論。那個看不見的小安涅特來找史提芬諮商,鐵定已有很長一段時間。瑟巴斯欽微笑起來。史提芬太關心他的病人了。就在幾個鐘頭前,也就是史提芬親自到桑罕街四十四號外的大樹下找他時,瑟巴斯欽同樣見證了這個弱點。
瑟巴斯欽先是左右張望,然後才回答她的問題。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種話。這裡是她的歸屬,她心裡明白。和大家圍坐在一起時。她便有足夠的勇氣跨出去,讓別人
www.hetubook.com.com看見她,扮演她的角色;在接下來的咖啡時間裡,她喜歡從他人嘴裡套出溢美之詞,也會讚美其他成員當晚的貢獻。但今晚不同。因為那個新來的、坐她對面的男人。因為他看她的方式。他彷彿能看穿她。她找不到其他方式描述這種感覺。當她開口說話時,他專注聆聽、認真看著她。不是那種降貴紆尊的睥睨,而是肉|欲的、情|色的,彷彿他正在剝光她,只是比較偏智力、腦力,而非性|愛層面。她無法用字彙描述這種感覺。她不曾有過這種體驗。聲音轉為話語。
她喜歡他的聲音。
雖然只是「稍微過度」,影響卻十分深遠。
他的自信令她目眩神迷。她抑不住微笑,勇敢直視他的雙眼。「你這是在釣我嗎?」
瑟巴斯欽打呵欠,打斷史蒂格的喃喃自語。這些人怎麼有辦法忍受?忍受大家不發一語圍著他?他們是否也像瑟巴斯欽一樣挫折,或者只是在等待機會,等著輪到他們深呼吸、開始長篇大論陳述他們百無聊賴的生活?他們應該不是真的在乎彼此芝麻綠豆的小問題吧。瑟巴斯欽想捉住史提芬的視線,給他懇求但憤怒破表的一眼;但史提芬似乎非常專心聽史蒂格說話,看也不看他。後來出手相救的是一位坐他對面、苗條纖細、外表十分不起眼的女士。白襯衫配牛仔褲。她上身前傾,用比耳語大不了多少的聲音打斷史提格單調的低喃。
她是他用來結束這糟糕透頂的一天、一個勉強可接受的句點。
瑟巴斯欽繼續對她微笑。這一刻他忽然明瞭,今晚他能得到的或許比他原以為的還要多。
「還沒?」
也是他報復手段的一部分。
安涅特朝出口前進,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留下來喝咖啡。通常她會留下,覺得這是結束輔導之夜最完美的方式:她是這個聚會最資深的成員,角色十分重要。有一回,史提芬甚至誇她已經是「專業的團體輔導員」了:雖然他是用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來,但她一連好幾個星期都忘不了這句話,頻頻回味。
他能看見她。正確地、切切實實地看見她。
「大部分的人可不是為了這種目的到這兒來的。」
「瑟巴斯欽.柏格曼。」身畔的男士伸手自我介紹。她握住,動作有些笨拙,但他手心微熱,笑容更溫暖。假使有這種可能的話。
瑟巴斯欽點頭。他之所以點頭,並非同意這人的話——他才聽了三十秒就判定此人言語無趣、不用聽下去——而是他心底隱隱認為,假如點頭表m.hetubook.com.com示贊同,這個大肥佬就會明白他已說出重點、不需要再搬其他例子向小組成員說明他有多缺乏動力。史提芬的說法是,這群靈魂受傷的烏合之眾說不定能拯救他。不算史提芬和他自己,這小組還有另外四女兩男。史蒂格深呼吸,正準備展開另一段冗長的叨叨絮語時,史提芬突然插嘴。儘管瑟巴斯欽還是很氣他,此刻突然覺得全身漫過一股感激與釋然。
「不是。我是指別的地方。只有妳和我兩個人。」
「我認為我們還沒這麼熟。我們的關係還沒到這一步。」
「史提芬認為我也許可以獲得什麼。」
這次,她始終沒有移開視線。他的魯莽令她勇氣倍增。
小安涅特無疑也是他關心的對象。這點可以從他們倆的互動方式看出來。他再一次對這位深髮女子微笑。好極了。現在他很清楚該怎麼讓史提芬知道,若是硬要拉瑟巴斯欽.柏格曼參加團體輔導,那麼誰也無法不受處罰、全身而退。
當瑟巴斯欽撫過安涅特的身體,他感覺她倏地一僵;但她沒有推開他。對性行為神經質,他疲憊地想,考慮是否該找個藉口下車,但安涅特帶著某種誘人的氣質。她的順服使他興奮起來,讓他忘卻自己的軟弱、填飽他的自尊。對他來說,她能不能放鬆享受性|愛,其實並不重要。橫竪他又不是為她來的。她只是他消遣娛樂的對象。
瑟巴斯欽納悶她到底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生,導致她如此看輕自己、極度渴求安全感。也許是創傷、一段糟糕的感情、錯誤的人生抉擇或其他更悲慘的過去——比如遭父親或母親暴力相向、虐待?他不知道,他也沒力氣找答案。他只想爽爽幹一砲、好好睡幾個小時。
「可是,如果吃藥能幫你提起勁去做事,也許你該繼續試試,給這些藥物一次機會。用這種方法幫助自己沒什麼好羞恥的。」
「正是如此,安涅特。」史提芬肯定她的分享。「假如你覺得被困住了,動彈不得,你得找到勇氣去做新的嘗試。這無疑是安涅特妳正在做的事。」
「不留下來喝咖啡?」
「好極了,這表示競爭不會太激烈。」他回答,不著痕跡卻篤定地朝她跨近一小步。她聞到他鬍後水的味道。他壓低嗓音。「但是,如果妳認為我踰越了互相尊重的分際,我也可以馬上離開。」
「我可以把鏡子移開嗎?」他問。直接動手。看著自己和她在這間房裡做|愛?這念頭嚇壞他了。在開始進一步的肢體接觸前,他想先關燈、滑進被單底下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