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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遊戲之前。

凡事都有儀式。

曾經，在許多年以前，他住的那一區發生過一次大規模停電。到處漆黑一片，不只公寓黑漆漆，屋外也是一片黑，伸手不見五指。雖然他很快摸到離他最近的手電筒，但不知是沒電了，還是燈泡燒壞，手電筒不會亮。他才想到好久沒檢查手電筒了。這是發生在執行這道儀式之前的事。驚惶、癱瘓般的恐懼緊緊攫住他，害他吐了出來，隨後的幾個小時只能癱在地上、無法移動，直到電力恢復為止。

新任務來了。

高個兒起身打開第二格抽屜。取出剪刀，再坐回原處，細心剪下所有與他有關的報導。全部剪完後，摺好報紙，和桌上那疊擺在一起。接著，他坐定不動：這是新事件，他需要創造新儀式。往後勢必會出現更多報導，這點他相當肯定。今天只是開始而已。他感覺微微發麻，彷彿已進入下一階段——那個全國開始上天下海、鋪天蓋地追捕他這名藏鏡人的階段，那個證明他存在的階段。

高個兒到家時，情緒幾近興奮。他看見布告和晚報，頭條了。警方召開記者會，講他的事。即迫不及待想讀一讀報導內容，但他絕不能就這樣衝進家門，攤開剛買的報紙一睹為快。

他準備好處理下一個了。編號第四號。

他開心照辦。他好喜歡這個頭髮灰白、有著棕色眼睛、眼神慈祥、似乎永遠滿臉笑意的老先生。

在那些郊遊之前。

所有的燈都開了。其實屋裡並沒有暗到必須開燈，因為陽光正穿透這間公寓的每一扇窗，大量傾注，沒有任何遮蔽物能阻攔或減損陽光的威力。窗外沒架遮陽棚，窗內沒有窗簾。高個兒當年搬進這間公寓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簾幕通通拆掉，所以今天其實不需要開燈。但開燈是儀式的一部分。雖然不需要，www.hetubook.com.com但假如你天天照章執行，那麼就不用擔心哪天情急時會忘東忘西、手忙腳亂了。

又過了六個月，他生日當天，家裡出現一位不認識的女人，蘇菲亞。她的名字叫蘇菲亞。那天他沒辦慶生會。就算辦了，又有誰會來？經過幾無社交活動且大量缺課的七年光陰後，他沒有半個朋友。但蘇菲亞帶了禮物給他。超級任天堂。自「超任」一年前上市以來，一直就好想要一臺，但大人總是告訴他「太貴了」他們負擔不起。但蘇菲亞似乎不覺得這是特別奢侈的禮物。除了主機，她還另外買了四款遊戲給他！他當下明白，她一定比他家還有錢、比他們最富有的時候更有錢。

在某年仲夏節前夕，他首次注意到有事不對勁。

偶爾，她狀況好點時，她會說他很可憐，成長過程中竟然有個這麼差勁的媽咪。

後來父親告訴他，他們是在他工作的拍賣會場認識的。她知識淵博，對拍賣也頗感興趣，帶了不少藝術品到會場拍賣，也標下許多美麗作品、價值不菲的作品。他喜歡蘇菲亞，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終於有人比他更能令父親開心。

「你知道我叫雷納，但是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喊我外公喲。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

他十歲那年，她變得完全無法待在家裡，常常不見蹤影，而他也不知道她跑哪兒去；奇怪的是，他父親反而更常留在家裡陪他。這很諷刺，因為這時候他已經可以把自己照顧得非常好了；理由之一是他長大了，另一部分則是他不再需要照顧媽咪。而他要到好多年後才終於明白，原來父親長久來一直拿工作當藉口，逃避責任，躲得遠遠的，因為他不知道該拿她的病怎麼辦，所以他把責任丟給兒子。他原以為會因此埋怨父親wｗw•hetｕｂoｏk.cｏm.ｃｏｍ，但是就在他明瞭這一切時，又有其他更多更令他憤恨不滿的事情冒出來。

母親在離家六個月後死亡。親友在葬禮上低聲討論自殺，但他從來無法確定真相。

「媽咪不太舒服。」每次她不准他爬上她膝蓋，或大白天卻拉上窗簾、躺在房裡休息時，她總是這麼說。每當她坐在地上、弓起雙腿，臉頰抵著膝蓋低聲啜泣，他爸爸就得去托兒所接他回來，因為她一直沒出現，她不舒服。有時只有他和她在家，但她卻無法張羅吃的，或是她關上房門、扔下他獨處好幾個小時，也是這麼對他說。

接下來幾個月，他經常見到蘇菲亞，很常見到她。有一次，父親和她出門度週末，回來時已經訂婚。父親要他坐下來，兩人促膝長談。父親和蘇菲亞打算結婚，他們父子會搬去她家和她一起住；她家在市中心，而且非常漂亮。他不曾懷疑父親是否真心愛著蘇菲亞，但他也明白，她的經濟能力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高個兒在電腦前坐下，點開網頁瀏覽器，登入「fygorh.se」。他會把觀察到的報上去，而這些資訊也都完整讀取了。來到第七頁，他點選隱藏在一段中世紀盧恩文字（runic script）中的藍色小方塊。衋面跳出新視窗，他輸入密碼；一看見網頁上的變化，他倒抽一口氣。

完成儀式後，高個兒這才在廚房坐下來，用顫抖的手指翻開報紙。他們終於搞清楚了。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但警方終於把一連上二再連上三，將事件串起來。報紙都在寫他。第一份寫他正在散布恐怖，刊登他曾涉足的房屋照片；照片中，鄰人焦慮地扣住自己的女兒。他打開第二份，內容差不多。儘管他的手法、作案模式根本就是模仿舊案，但報紙隻字未提。要嘛記者不和_圖_書知道細節，要嘛他們沒認出這是大師級的偉大作品。警方的評論十分簡短。他們只願透露，目前對付的可能是一名連續殺人狂。他們要求社會大眾提高警戒，落單女性尤其要注意自身安全，避免讓陌生男子進入家門。警方表示他們已經掌握幾條線索，但不願多做評論。他們無意說明三名被害者之間的關聯或相似性。警方堅持不透露細節。他們又一次意圖貶損他，把他變成某個不起眼、不重要、行為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的普通人。他不會讓他們得逞。事情尚未結束。他會讓他們知道他是有腦筋的對手。跟大師一樣偉大、一樣有能力灌注恐懼的對手。

在吃了這麼多苦後，他理當擁有這些。這一次，一切都會好好的，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摧毀這一切。

在他還不怕黑以前。

那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當時確實如此。在他們才剛認識的時候。

父親和蘇菲亞訂婚幾星期後，他首次與給蘇菲亞的家人見面：他們是雷納與席薇雅——蘇菲亞的父母，大概六十幾歲；還有蘇菲亞的哥哥卡爾。他們在哈根別墅酒店（Villa Kalmagen）晚餐，氣氛相當愉快。席間他不小心打翻飲料，嚇得偷偷躲起來，怕被發現，但沒人責備他。隨著晚餐進行，他的心情愈來愈放鬆。蘇菲亞擁有一個很棒的家庭，每個人都很正常。晚餐結束，他們要回家前，蘇菲亞的父親把他拉到一旁。

規定就是規定，他迅速打開玄關的照明燈，鎖上門。脫鞋，把鞋放上鞋架，換拖鞋，脫掉薄夾克，把夾克掛在衣帽架唯一的掛鉤上。除了一把大手電筒外，衣帽架空空如也。等他把所有該脫的都脫了——如果是冬天，他也一定會按圍巾、帽子、手套這個次序依序剝除，放上衣帽架——接下來是進洗手間、開燈。https://www.ｈetubｏoｋ.cｏm•com每一次在日光燈亮起前，只要一望進這個沒有窗戶又黑漆漆的小房間時，總是瞬間浮現一股厭惡感。燈亮，走進洗手間，確認小架子上方便順手取用的手電筒功能正常，然後才解開拉鍊，小便。他拿著手電筒回洗手臺洗手，再把手電筒歸位，最後離開洗手間，但不關門，進入客廳。開客廳主燈，左轉進廚房，點亮爐子上方與天花板頂燈。廚房有兩把手電筒要檢查。功能正常。最後只剩臥室。他依序打開頂燈、床頭燈，檢查床頭櫃的手電筒。

那天晚上，她在他家過夜。

和他父親一起睡在臥室裡。

等他再大一點，被同學問到他為什麼常常不來上學、為什麼不能去他家找他、為什麼他放學都不參加社團、為什麼他從不參加派對也不加入校隊，自己也會搬出這句話當藉口。

他必須遵照儀式進行。

更好的生活。

「媽咪現在很不舒服。」每當父親必須輕聲解釋，為什麼在家要穿軟拖鞋，為什麼不能表現憤怒、擔心或忤逆的態度時，他會這麼說。而在媽咪好不容易能下床活動的日子裡，父親也會用這句話解釋他為什麼必須端正坐好、要求他盡可能當好幾個鐘頭的隱形人。他會用這句話解釋他們全家為什麼從來不一起活動、為什麼他必須當個好孩子、為什麼要在爹地出門賺錢時好好照顧媽咪。

但她更常對他說的是：她會生病都是他的錯。如果沒生下他，一切都會好好的。他毀了她。

「我媽不太舒服。」

他愛夏天。理由倒不是夏天比較暖，而是光線充足。仲夏節（Midsummer）是他感覺最棒的時候。但同樣不是因為慶典，而是因為陽光。他根本不喜歡慶典，尤其是仲夏節。

他起身走向清潔用品櫃。吸塵器旁有個收和*圖*書集回收垃圾的紙袋。他剷起桌上的報紙，放進紙袋，關上櫥櫃門，再撿起桌上的剪報，走進隔壁書房，拉開最上層抽屜。他把信封收在這裡，一共三種尺寸；拿了一個最大的，然後把剪報放進去；先是《快報》，再來是《韋斯特羅斯晚報》（Aftonbladet）。假如未來還有其他報紙寫他，會擺在《韋斯特羅斯晚報》後面。就這麼辦。如果是從網路印下來的報導，會擺進另一個信封。他走向五斗櫃，拉開最上層抽屜，把裝了剪報的信封塞進黑色運動包底下。往後就這麼做：剪下來，集中收攏，回收報紙，剪報放信封，信封收進五斗櫃，儀式完成。他立刻感覺平靜多了。

新人生。

那時他大約三、四歲。全家擠上車，一起去湖邊的大草坪。他們到的時候，竿子已經豎起；現場來了好多人，最後他們只能在離慶典儀式極遠的位置攤開毯子、擺好野餐籃。他們坐下來，享用三明治、草莓塔，爸媽甚至開了一瓶白酒佐餐；微風徐徐送來斷斷續續的民謠音樂。土風舞三點開始。由於參加人數太多，最後足足繞了四、五圈不止；他喜歡跳舞，某些民俗舞蹈實在好玩極了。那次經驗也許在更早以前就開始了，說不定是這樣，但他不記得了。印象中的第一次是在那個當下——仲夏節。陽光下，土風舞群最外圈。她與他並肩起舞。他小小的手包在她手裡。他記得他好開心，還抬頭看了她一眼；但她茫然凝視著遠方，彷彿置身他處。她不唱歌，臉上沒笑容，身體麻木地隨舞步移動；神情木訥，沒有情緒，抽離現實。印象中，他突然有點害怕，便扯扯她的手；她低頭看他，微笑，但笑意沒進入眼裡。那是個機械化的反射行為，意在安撫他，讓他以為一切如常、沒有異狀。但事實並非如此。那時候不是，從那時開始也絕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