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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不要右轉,左轉。穿過正門。」
瑟巴斯欽擺脫不掉比利的疑問,你要怎麼分辨有沒有人在跟蹤你?他不知道。今早搭計程車前往國王島的路上,他不時偷瞄照後鏡,但仍無法分辨後面有沒有哪輛車在跟蹤他。也許警察能培養這種直覺,可他不是警察。但不對,話也不能這麼說,因為他已經跟蹤瓦妮雅好幾個月,她卻沒發覺。他非常確定她不知道。因為若她發現了,此刻他絕不可能與她並肩坐在這輛深藍富豪車上。
瓦妮雅轉向他,神情堅定不妥協,「對不起喔!我這樣讓你很難受嗎?好啊,那我告訴你一件事:受害者又不是你。」
瓦妮雅走向他。「我們的人已經開始找那輛福特了。報案紀錄顯示,那輛車二月時在南泰利耶(Sodertaije)被偷。」
但過去卻跳出來擋路。海德。那些喪命的女人。距離他上一次站在這裡,已經過了好多好多年。他在一九九九年夏天完成海德的訪談、離開勒賀加,當時他以為不會再回來。在那些豎著鐵欄杆的窗子裡,鐵絲網頂端上刺通電的高牆與防爆門後面,安置的是全瑞典最危險、最令人不安的罪犯。瑟巴斯欽發現,他對即將到來的會面感覺有點緊張。愛德華.海德聰明得不得了。善於操縱,工於心計,能一眼看穿大多數的事物。如果要跟海德會面,你得準備好、處於最佳狀態才行,否則他很快就會占上風、壓過你。想到最近一連串的遭遇。瑟巴斯欽不太確定他有沒有辦法保持警戒、處處小心。
「你要去哪裡?」瓦妮雅在他身後大喊,但他沒理她。他加快腳步。背後遠處再度響起微弱的鈴鐺聲,料想是瓦妮雅放開門追了出來。他跑了起來。當他看見淺藍汽車駕駛座上的男人開始移動,他的hetubook.com•com懷疑變成肯定。
「你有看到他長什麼樣子嗎?」瓦妮雅好奇。
大門響起解鎖的聲音,瑟巴斯欽伸手推開。他讓瓦妮雅先走,再尾隨進門。警衛把文件還給兩人。
瑟巴斯欽沒回答。他能說什麼?曾經和他發|生|關|系是這四個女人之間唯一的共通點。和瑟巴斯欽.柏格曼上床,死刑。
他想起來了。
「已經記下來了。你還好嗎?」
「小心。」瑟巴斯欽警告她。
瓦妮雅切換方向燈,左轉切進車流,然後再一個左轉繞過街角,來到波亥姆街。「停車。」
瑟巴斯欽聳聳肩。他很確定瓦妮雅不曾見過像愛德華.海德這樣的人,鮮少有人見過。海德不是一般的殺人犯:不是善妒的丈夫,也不是出身破碎家庭且沒教養的人渣。海德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也就是說,瓦妮雅沒有任何參考對象。她無法想像海德內心的邪惡有多深。如果硬要拿他來和瓦妮雅這些年交手的罪犯相比,那就如同拿諾貝爾獎得主與物理實驗室的十一歲小學生比較一樣。
瓦妮雅的手機響了。她一邊鎖車門、一邊掏手機,稍微走開幾步。瑟巴斯欽待在原地等她,放眼望向矗立在高高護欄後、不帶一絲人味的水泥建築。他的過去再度現身致意。又是另一個對照記憶、沒什麼改變的地方。這完全不在他的計畫內。他原本打算重拾人生、從頭來過,有個嶄新的開始。他是為了這個理由才回特調組的。
也許就字面上來看,他的確不是受害者,但發生這種事怎能怪他?他怎麼可能預料得到,有人會追查他幾十年前惡名昭彰的獵豔史,然後殘忍地殺害她們,藉這種喪心病狂的方式宣告他強過瑟巴斯欽?同樣的,他怎麼可能預料並阻止海嘯來襲?但他緊緊閉上嘴,她永遠不會明白。瑟巴斯欽的心好痛,他的痛苦https://m.hetubook.com•com遠遠超出瓦妮雅所能想像的程度。
「這妳得去看我的書。」
瓦妮雅熟練地在停車場繞來繞去,抵達管制哨。出了停車場,她打燈準備右轉。
瑟巴斯欽聳聳肩,肩膀有點痛。他肯定摔得比他以為的還重。「他戴了墨鏡和棒球帽。」
那輛車離瑟巴斯欽頂多十幾公尺,卻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正好相反。引擎嘶吼的聲音愈來愈大,汽車正在加速,當瑟巴斯欽明白對方無意減速或停車,他蜷身側滾,擠進兩車之間。也許只是他的想像,但他覺得福特加速衝過時,車輪似乎碾過他的鞋跟。
瑟巴斯欽狐疑地看著瓦妮雅,彷彿在確認他是否沒聽錯。她點點頭。雖然這個事實不必然表示有人已經跟了他大半年,但也不代表沒這種可能性。瑟巴斯欽要自己深呼吸。一件一件來。現在他必須專心應付與海德的會面。他和瓦妮雅走向警衛與監獄大門;從他們剛下車的那一刻起,警衛便一直默不作聲地盯著兩人。
「所以,海德是個什麼樣的人?」瓦妮雅好奇發問。她的語氣不帶一絲批判——這可是她平常與瑟巴斯欽對話時最常出現的情緖,彷彿她感覺他們即將走進獅籠似的。
「你不進來?」瓦妮雅扶住門,還在等他。瑟巴斯欽幾乎沒聽見她說話,思緒瘋狂旋轉。去找史提芬那天,史提芬出門去買牛奶。樓下那兩個搬不動鋼琴的男人,貨車,貨車後面停著一輛淡藍色汽車。說不定是福特Focus。
他的思緒飄回他決定整理書房的那一天。那天他從窗戶望出去,從樓上眺望他在古董店外的老停車位。當時那裡也停了一輛車,車身是淺藍色的。
「瑟巴斯欽?」
瑟巴斯欽轉頭問瓦妮雅:「妳車上有望遠鏡嗎?」
淺藍色汽車從路邊竄出。瑟巴斯欽打兩輛車之間鑽過,跟著衝上馬路。他腦中
和圖書突然閃過無論如何都要攔住對方的念頭,用他的身體。那個瞬間,福特車似乎想直接迴轉,但瑟巴斯欽知道他鐵定轉不過去;馬路太窄了。顯然對方也發現了,於是他打正車頭、踩下油門,對準瑟巴斯欽直衝而來。
「車號。快記那輛車的車號。」
瑟巴斯欽擴大步幅。
「等等。」
瓦妮雅再回頭逼問瑟巴斯欽。「說說看嘛,你不是見過他嗎?」
「瑟巴斯欽!」瓦妮雅尖叫。距離太遠了。這回她聲音裡的急切更加明顯,她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你是否感覺或隱約察覺到,可能有人在跟蹤你?」
「你應該在脖子上掛個警告牌才對。你比HIV更危險。」
她以一貫不耐煩的表情斜睨他。他很好奇,她這副表情是否專門用來對付他?但他沒空多想。
剛才他們通過警局正門口時,馬路右邊停了一輛車。藍色的福特Focus。淺藍色,小男孩睡衣的那種藍色。有個戴墨鏡的男人坐在駕駛座上。
約莫一個鐘頭後,他們停車、下車。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盛夏天,才推開車門,外頭的暑氣便迎面撲來。來這裡的路上,兩人幾乎沒說話,這正是瑟巴斯欽需要的。他必須好好靜一靜,整理紛亂的思緒。
隔天早上,瓦妮雅和瑟巴斯欽並肩站在電梯裡。瓦妮雅將視線固定在門框上方持續倒數的數字。他們要去的樓層是P層,停車場。
「有什麼我要特別注意、記在心裡的?」
瓦妮雅走向警衛。「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的瓦妮雅.李納和瑟巴斯欽.柏格曼。」他倆雙雙亮出證件與會面同意書。警衛接過文件,走進大門旁的小亭子;看來他正在打電話。
「對。」瓦妮雅的視線越過車頂對上他。這一回,她心服口服。雖然她一路板著臉,但他仍在她臉上看見明顯的擔憂。瑟巴斯欽當下決定: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再跟蹤她,他hetubook.com.com再也不會在她家巷口窺伺,不再尾隨她搭地鐵、隱身在隔壁車廂。他要打給托勒,告訴他交易取消。夠了。到此為止。
瑟巴斯欽不發一語立刻掉頭過街,朝他們來時的方向往回走。走回瓦妮雅的車。
「賭一賭。假如有人要跟蹤我,這傢伙說不定會在那邊等,因為我通常從正門出入;如果不是散步、而是搭計程車過來,通常也都在正門下車。」
「你沒事吧?」
福特車繼續加速駛離。瓦妮雅拔槍,但她很清楚,她不能在斯德哥爾摩市中心對著即將消失的車子開槍,只好把槍塞回槍套。她衝向瑟巴斯欽倒臥的地方。從她剛才站的位置,她很難看清楚車子有沒有撞到他。她彎腰蹲在他旁邊。
「開到下一個轉角的咖啡店。」瑟巴斯欽指路,瓦妮雅發動引擎。當他們緩緩駛過特調組正門口,瑟巴斯欽探頭出去,看看停在路旁的車輛,試著回想咖啡館有沒有其他常客、有沒有人像他一樣經常造訪那家咖啡店,他想不到有這號人物。但話說回來,之前他根本不曾注意其他客人。他的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
瓦妮雅照辦。瑟巴斯欽掃視前方街道。路上沒什麼行人,但警局正對面還有一座克洛努貝格公園(Kronoberg Park),從車上根本不可能看見公園全景。至少正常情況下看不到。
那人彎身前傾。
「嗯,我還好。」瓦妮雅扶他站起來,他動手拍掉身上的塵土。兩人相偕朝他們違規臨停的座車走去。
想在成為別人人生的一部分前,先擁有自己的人生。
「我看過了。」
瑟巴斯欽思考這個問題。他舉起手摸摸頭,然後瞪著手上的血。剛才撲倒的瞬間,他鐵定撞到路邊的車子,但他同時也用雙手緩衝撞擊力道。情況有可能比現在更糟,他長長吁出一口氣。
剩下的
和*圖*書路程上,兩人都沒說話。上車前,瑟巴斯欽對瓦妮雅說:「比利是對的,有人跟蹤我。」他知道這事再明顯不過,可是他必須說出來,明確描述它。有人跟蹤他,追著他到處跑,但他竟然什麼都不知道。這種感覺好不真實。非常不真實。他不開心,竟然有人在監視他。
「幹嘛?」
瑟巴斯欽止住一記呵欠,疲倦地揉揉眼睛。他沒怎麼睡,因很難不胡思亂想。海德,四名死者,其中的關聯。一切都在腦中不停盤旋。他約莫四點睡著,但大概一個鐘頭左右就被噩夢驚醒;這種時間已不太可能睡回籠覺了。他起床,喝咖啡,沖澡,然後坐車到警局等瓦妮雅。之後再一起去見海德。
瑟巴斯欽再次掃視街景。他很了解跟蹤是怎麼回事。避人耳目但保持一定距離,如此當目標物移動時,你也能迅速跟上去。眼前他看見的每個人似乎都有各自的目的地。沒有人閒晃、也沒有人漫無目標的獨自徘徊。好,公園暫時沒問題。接著他突然想到轉角的咖啡店。對呀,那裡視野絕佳,又不會啟人疑竇。他也是因為這個理由才選擇那裡的。
「妳很快也會見到他。」
「如果這是真的,四個女人因你而死……」瓦妮雅終於開口,但她不看他。
「瑟巴斯欽!」!
瑟巴斯欽咬緊牙關,不准自己回嘴。現在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
「也許妳認為這一切是我活該,」瑟巴斯欽靜靜回答,「但是可不可以請妳行行好,暫時安靜一段時間?。」
咖啡館這邊沒地方停車,所以瓦妮雅直接開上人行道,位置十分貼近斑馬線。他倆下車過街。瓦妮雅一個大步跨上通往咖啡館的小臺階,推開店門;瑟巴斯欽聽見門裡傳出熟悉的鈴鐺聲。他才正打算尾隨瓦妮雅踏上階梯,下一秒卻突然僵住。
瑟巴斯欽翻身看她,呼吸急促,全身發抖,太陽穴有道小傷口,汨汨流血,手掌也擦破了。
發動汽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