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黑的一戶人家。」
「前幾天我在莫黑東邊的林子散步時,碰到一對男女,問我知不知道這間收容所在哪裡,因為照理說應該在佛諾薩伯隆郡附近。他們說他們已經找了好幾個小時,說他們寄過幾次錢,所以想來看看。」
「對。」比利壓低聲音回答:「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在美國的時候。既然都離維勒佩斯那麼近了,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湯姆略帶興味地看著他,比利……羅林斯,是這個名字嗎?倏地鮮活了起來。
「喔?在哪裡?」
「五、六天。」男孩用法語回答,目光依然望著湯姆。
牠們還真停下來了。霎時一片寂靜。湯姆想像手拿鋸子的小蟲暫時停下手邊工作,疑懼對望的畫面;牠們也可能對彼此點頭,彷彿在說:「之前遇過這種事,又是『主人』了,不過他馬上就會走。」湯姆也遇過這種事——如果他不加思索,走進浴室,根本忘了木蟻的事,有時就能在牠們發現他之前,聽到木蟻工作的聲音,可是只要再往前一步,或扭開水龍頭,牠們就會安靜幾分鐘。
「不,是另一邊。」男孩即時回答:「但這條路沒錯。」
湯姆拿著啤酒和開瓶器,帶男孩爬上螺旋狀的樓梯。諾愛爾的房門是開的,裡面透出燈光,赫綠思房間的門微微開啟,傳出談笑聲。湯姆走到左邊的房間,打開燈。
「希望你在法國待得愉快,」赫綠思的語氣輕鬆,不過她同時也敏銳地打量男孩。「湯姆,我只是來跟你道晚安,還有,明天早上諾愛爾和我要去古董店,然後到楓丹白露的黑鷹餐廳吃午餐,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用餐?」
他沉吟了片刻:「可能去義大利,還不確定。」
「然後回去唸大學?你是大學生?」
湯姆躡手躡腳,踩在拼花的木頭地板上,他跨過浴室門檻,停下腳步,仔細聽。
「瑪麗啊!」喬治宏亮的聲音從湯姆左方傳出,試圖讓妻子安靜下來。喬治的身材壯碩,手掌肥厚,他在擦高腳杯,擦完後小心地放回收銀機右側的架子。湯姆身後在進行一場喧鬧的桌上足球賽:四名青少年用力轉動金屬桿,穿著鉛製短褲的小鉛人踢著彈珠大小的球,前後翻滾。此時,湯姆注意到吧檯左邊盡頭的彎曲處有一名青少年,幾天前湯姆在住家附近也見過他。男孩的頭髮是棕色的,湯姆記得他那天下午穿紫藍色的夾克和藍色牛仔褲。那時湯姆正準備替約好的訪客開前院的大門,湯姆一看到站在對面的男孩,男孩就離開原本站著的大栗樹下,朝著和維勒佩斯相反的方向離去。他是不是在探查「麗影」,觀察他們家的習慣?又是一件教人掛心的小事,就像木蟻一樣。想些別的!湯姆攪了攪咖啡,喝了一口,又瞄了一眼男孩,發現男孩也在看他,男孩垂下眼,端起啤酒杯。
「布婷太太家,巴黎街七十八號,」男孩回答得很快:「她的花園很大,有果樹,不過我主要負責除雜草……割草。」
男孩笑著說:「是。」
「我……希望是。」比利回答,他垂下頭,又小心把啤酒放在湯姆書桌旁的地板上。
「快十九。」
湯姆決定出去散個步,到喬治酒吧喝咖啡,轉換思緒。現在才晚上九點半,赫綠思在客廳和她的朋友諾愛爾用法語聊天。諾愛爾已婚,家在巴黎,今晚要住他們家,不過她丈夫沒來。
「他們有沒有寫信給你?」
「不要吵了!」湯姆用和-圖-書拳頭側邊敲了一下木櫃。
「郵政信箱二八七號,第十八行政區。」男孩唸:「不知是十八區哪一間郵局?這封信可以給我嗎,反正你本來打算丟掉?」
「當然有,他們知道我在哪裡。」
湯姆緊張地握緊拳頭:「你住在莫黑?」
「他們定期寄來的刊物說他們不歡迎訪客,因為會讓動物緊張。他們都靠郵件替動物找家,再刊登領養成功的故事,描述小狗小貓在新家有多快樂。」湯姆回想起幾篇感人的故事,不禁微笑。
「他們有巴黎的地址,應該是郵政信箱吧。」
「這裡真不錯!」男孩環顧四周:「你會彈大鍵琴?」
「我搭便車,也可以走路。」
「還不是,我不確定要不要唸大學,我還沒決定。」他把頭髮撥到左邊,幾根頭髮不聽話地豎在頭頂。湯姆的視線好像讓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男孩的目光望向正方形的威靈頓高腳櫃,安奈特太太都會把櫃子表面、邊緣的黃銅、抽屜拉環擦到發亮。男孩讚賞地點頭,他長相十分俊秀,看來有點嚴肅,稜角分明,下巴沒有鬍子:「你生活過得很不錯?」
他的猶豫讓湯姆更疑惑了:「我的車就在那裡,我可以載你回莫黑。」為何如此猶豫?男孩真的住在莫黑?在那裡工作?
「啊。」諾愛爾同情地說,接著咯咯笑出聲。
「啤酒?還是咖啡?」
「啊……也許是因為楓丹白露的森林,我喜歡在森林裡散步,而且這裡離巴黎很近,我在巴黎待了一個禮拜……到處看看。」
瑪麗聳聳肩,有人要點啤酒了。「噢,你知道要插哪裡啦!」瑪麗笑嘻嘻地對另一名顧客大喊,一邊拉啤酒龍頭。
「我的鑰匙。」比利從夾克內層口袋掏出一長串鑰匙:「我必須很小聲,真的很感謝你,雷普利先生。」他打開車門。
湯姆指了指沙發。
「晚安。」男孩停下腳步,把玩手電筒,「比……比利.羅林斯,我的名字。我有手電筒,可以陪你走回家嗎?」
「你寄過錢給他們?」
湯姆憂心地望著前方漆黑一片,繼續往前走:「美國人?」
一個人拿著手電筒,站在那裡,湯姆看到藍色牛仔褲和網球鞋,是酒吧的那名男孩。
「好,謝謝,我進去坐一下。」男孩說。
「當然啦,他們……」
「不用了,謝謝你。我看起來也許不太乾淨,但是我可以洗冷水澡,每個人都可以。」他年輕飽滿的嘴唇彎出微笑。男孩把啤酒瓶擺到地上,看到椅子旁的廢紙簍,廢紙簍裡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湊過去,開始唸裡頭的一個信封:「四條腿動物收容所。這地方很有趣!你去過嗎?」
「算是,也來工作,當園丁。」
比利微笑說:「要是那個地方根本不存在,不是很有趣?」
湯姆依稀看到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和深色的眼睛。男孩比湯姆矮,語氣很禮貌。他會不會被搶?還是他過度緊張?湯姆身上只有幾張十元法郎紙鈔,但是他也沒心情和人打架,他說:「不用了,謝謝,我就住附近。」
「沒有,他們每隔一陣子就會寄信來募款,為什麼問?」
安奈特太太還沒關上前院的大門,湯姆心想,他回來再關就好。他往左轉,朝維勒佩斯市中心走去,時值八月,這樣的天算很涼爽。從鄰居前院的鐵絲網望去,可以看到裡頭綻放的玫瑰。此時為日光節約時間,天比平常亮,但是湯姆很後悔沒帶手電筒出門,回程時絕對用得上,因為這條路沒有人行道。湯姆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要想木蟻,想想明天的史卡拉第,想想大鍵琴,還有十月底可能要帶赫綠思到美國玩的事。這會是她第二次去美國,她很喜歡紐約,覺得舊金山很美,也喜歡藍色的太平洋。
https://www•hetubook•com.com滋滋聲再度出現,此時樓下留聲機播放的《天鵝湖》正好優雅地滑進另一樂章,優美的華爾滋彷彿也在嘲笑他,就像那些蟲子一樣。
「坐我的木椅吧。」湯姆一邊說,一邊把有扶手的書桌椅子推到房間中央,然後開了兩瓶啤酒。
「是的。」男孩細心地把手電筒照在對他們都方便的角度,但是他的目光幾乎都望著湯姆,而非看路。
湯姆發現男孩左頰上有一顆痣。他隨口說:「你可以洗熱水澡,不用客氣。」
男孩深色的眉毛微蹙,咬了一下嘴唇,憂鬱地看了一眼麗影的兩座塔樓,彷彿要不要進去是重大的決定:「我……」
天色已經暗了,湯姆在昏暗的街燈下過了街,走進比較暗的路,他的房子再走幾百碼就到了。那條路是幾乎筆直的兩線道,湯姆雖然很熟悉,不過他還是很高興有部車駛近,車燈照亮路的左側。車子剛開走,湯姆便察覺到身後有快速但輕柔的腳步聲,他轉過身去。
湯姆忍不住笑了,覺得有點諷刺:「沒有!」他繼續用法語說:「我舉白旗,我被大黑蟻打敗了!」
她一定在想別的事,而且想快點繼續和赫綠思聊天。湯姆知道她們計畫九月底或十月初一起搭郵輪出去玩,可能去南極,她們希望湯姆一起去,諾愛爾的丈夫已經拒絕了——公司有事。
湯姆以為他更年輕:「你有工作證?」男孩首度露出笑容:「沒有,私底下的安排。一天五十法郎,我知道很廉價,所以布婷太太讓我睡那裡,她甚至請我吃了一次午餐。當然,我也可以買麵包和乳酪在小屋裡吃,或在咖啡館吃。」
勤奮的小蟲又開始工作了,雖然湯姆那天下午細心地把滅蟻藥注入牠們出口的味道還殘留著。鋸木頭的聲音持續傳出,彷彿宣告他白忙了一場。他瞄一眼掛在木架下的粉紅色擦手巾,看到上面已經出現一堆細細小小的褐色木屑。
湯姆覺得比利在說謊:「你和家人感情好嗎?」
「紐約。」
「我可以看一下嗎?」比利問,指指廢紙簍裡的信封。
男孩告訴湯姆該在哪裡停車。那棟房子不會太大,窗戶都是暗的。前院圍著白色的矮牆,另一邊是關上的鐵門。
湯姆想,她在講總統季斯卡,還是鎮上的泥水工?湯姆抓住機會對瑪麗說:「咖啡,還有一包萬寶路!」他知道喬治和瑪麗支持席哈克,是所謂的法西斯主義者。
是穿著睡衣和粉紅色泡泡紗睡袍的赫綠思:「啊,湯姆,你有客人!我以為是收音機的聲音!」
「當然可以。」
但是湯姆不喜歡被螞蟻打敗。牠們害他從置物架上拿下乾淨、疊好的睡衣時,還得吹掉上頭的木屑;還有他買了也用了一種其實就是煤油的滅蟻藥、查閱家裡兩本百科全書,全是白費功夫。巨山蟻屬,於木頭中啃食通道,在裡面築巢;請參見雙尾蟲;無翅,眼盲,www.hetubook.com.com體成蛇形,畏光,住在石頭下。湯姆無法想像這些蟲體呈蛇形,而且牠們並非住在石頭下,他昨天特別去了一趟楓丹白露,買了老字號的滅蟻藥。是的,他昨天發動閃電攻擊,今天又突擊了一次,依然不見成效。往上打滅蟻藥很不容易,但是洞在櫃子下方,又非得這麼做不行。
湯姆想到赫綠思和可能的美國之行,他們這次應該去新英格蘭——波士頓。到魚市場、獨立廳、牛奶街、麵包街,那裡是湯姆的地盤,即便現在可能已面目全非。他想到從前朵蒂姑媽給他的吝嗇禮物:十一塊七九美金的支票。朵蒂姑媽已經過世了,留給他一萬美元,不過湯姆比較想要她那間沉悶的小屋,但他至少可以帶赫綠思從外頭看看他成長的房子。繼承房子的應是朵蒂姑媽姊姊的孩子,因為朵蒂姑媽沒有小孩。湯姆放了七塊法郎到吧檯上,支付咖啡和香菸錢,又瞄了一眼穿藍夾克的男孩,看到他也付了錢,湯姆熄了菸,隨口說了一句:「晚安!」然後離開酒吧。
他們回到客廳,男孩先看了一眼掛在壁爐上方的畫作《椅中男子》,又看看掛在落地窗旁、比較小的德瓦特真跡《紅色椅子》。男孩只看了幾秒鐘,但是湯姆注意到了。為什麼是德瓦特,而非蘇丁那幅較大、而且是鮮明的紅色和藍色,就掛在大鍵琴上方的畫作?
「不了,謝謝。妳們好好去玩,明天早上妳們出門前見?晚安。」他親了赫綠思的臉頰:「我會載比利回去,所以如果妳等一下聽到車子的聲音,不用太擔心,我出去時會鎖門。」
湯姆神經緊繃:「是?」
七公里。怎麼會有人住在莫黑,過了晚上九點,不靠任何交通工具,走七公里路到維勒佩斯?湯姆看到樹的左邊有微弱的燈光,表示安奈特太太還沒睡,不過她人在房裡。湯姆把手放在微開的鐵門上說:「歡迎進來喝杯啤酒,如果你願意的話。」
「今年幾歲?」
「沒有。」男孩說。
也許是某種欺騙,湯姆心想,但決定不要追問:「如果冒名寄封信過去,說我們發現他們利用不存在的動物賺錢,要他們等著警察去拜訪他們的……郵政信箱,這樣不是很有趣?」
湯姆繼續用法語講:「比利在莫黑當園丁,來自紐約——你的手藝還不錯吧,比利?」湯姆微笑說。
「他從事……電子業,生產測量儀器,測量各種電子的東西,他是經理。」
「當然可以,在這裡。」湯姆打開浴室的燈。
現在湯姆真的驚訝了:「美國人幾乎都待在巴黎,很少住到鄉下。你從哪裡來?」
「這條路對嗎?在這裡轉彎?」
他的語氣是嘲諷還是嚮往?男孩是不是調查過他的資料,把他歸為匪類?
比利笑了笑,沉思了一下,又說:「算不上被騙,沒有真正被騙過。」
湯姆笑著說:「有時候,但今天我在攻擊置物架裡的木蟻。」湯姆不想討論木蟻的事。男孩坐下後——湯姆坐另一張木椅,問道:「你打算在法國待多久?」
赫綠思開心地用法語問:「成功了嗎?」她背挺得很直,坐在黃色沙發上。
「是的,布婷太太的花園裡有一棟小屋,裡面有床和洗臉台,沒m.hetubook.com.com有熱水,但是夏天無所謂。」
「我是比利.羅林斯,很高興認識妳。」比利站起來,用法語說,微微鞠躬。
「我要出去散步,大約半小時就回來,需要買菸嗎?」他問她們。
「我知道,我和你同一個方向。」
好吧,放棄吧。湯姆告訴自己,至少今天。但是他希望今天和昨天都有建設性——他清了書桌、丟了廢紙、掃了溫室、寫了幾封信,一封信是寄到傑夫.康斯坦倫敦私宅的重要信件,湯姆拖了好一陣子,今天終於寫好了。他請傑夫看完後立即銷毀,湯姆在信中勸他們不要再假裝發現德瓦特的油畫或素描,他們的美術用品公司和義大利佩魯賈的美術學院不是都經營得不錯?利潤應該夠多了吧?巴克馬斯特畫廊(主要是傑夫)考慮販售更多貝納德.塔夫兹失敗的德瓦特贗品。傑夫原為專業攝影師,現在和記者艾德.班伯瑞合力經營巴克馬斯特畫廊。他們到目前為止都還算成功,但是湯姆希望他們停手,以策安全。
「我們不要事先警告,應該先找出他們的根據地,再出其不意地揭發。搞不好是幾名住在巴黎豪華公寓裡的大男人!我們要跟蹤他們——從郵政信箱開始跟。」
就湯姆記憶所及,這至少是第三次了。湯姆點點頭,從前門走出去。
湯姆和男孩保持一定的距離,雙手隨時準備反應:「你來度假?」
「寄到哪裡?」
想到這個可能性,湯姆也覺得很有意思:「是啊,靠慈善事業詐財,我怎麼沒想到?」湯姆又開了兩罐啤酒。
比利說他可以招到便車,但是湯姆堅持要載他回去,湯姆想看看是否真有位於莫黑巴黎街的房子。
男孩沉吟了一下,說:「也許再待一個月左右。」
湯姆笑著說:「正在學,一禮拜兩次。我們到廚房吧。」
他們走進左側的走廊,湯姆點亮廚房的燈,打開冰箱,拿出一手海尼根。
「告訴我動物收容所的結果。」
「我在鎮上遇到的美國人,他叫比利……」湯姆轉身拉起赫綠思的手:「內人赫綠思。」
「會餓嗎?」湯姆問,他看到大盤子上有包著錫箔紙的烤牛肉。
「法國之後,你要去哪裡?回家?」
「不會,謝謝。」
「寄了幾次三十法郎。」
湯姆看到彎向路邊的大榆樹,鬆了一口氣,代表他家再走五十步就到了:「你為什麼來這裡?」
「那你等一下怎麼回莫黑?」
「我戒菸了!」諾愛爾說。
他們進去後,湯姆關上門,不過沒有上鎖。大鑰匙在裡面的鎖頭上,夜裡則藏進大門旁的杜鵑花叢裡。
「請問我可以先洗個手嗎?」男孩彬彬有禮地問。
男孩沒有關門,俯身在洗手台前用力搓洗了將近一分鐘,走回時看起來很開心。他的嘴唇光滑,牙齒很健康,一頭深棕色的直髮。他看著自己的手微笑說:「好多了,有熱水!」接著又端起啤酒:「那裡面是什麼味道?松節油?你畫畫嗎?」
再走幾碼就到麗影前院亮著燈的米白石子路了。湯姆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哪裡?」男孩顯得有些尷尬,垂著頭轉動手電筒。湯姆說:「我兩、三天前看到你站在路邊,對不對?」
「我不能坐那裡,牛仔褲太髒了。」
「雷普利先生!」
湯姆想,不知是什麼時候的報紙?又為了什麼?不過湯姆知道報紙報導過和他相關的消息:「你在這裡留了腳踏車?」
湯姆聽到敲門聲,他站起身來。
「啊,好。」赫綠思說,她要一包萬寶m.hetubook•com.com路。
前門沒鎖,客廳留了一盞燈,赫綠思和諾愛爾顯然已經上樓了。她們常在客房或赫綠思的房間聊天聊到半夜。
「不用了,謝謝,他在哪裡工作?」湯姆問。
「湯姆先生!」站在吧檯後的瑪麗湊近湯姆,用大拇指比了一下男孩,點唱機正好響起喧鬧的音樂,她大聲用耳語對湯姆說:「美國人,說是夏天來這裡工作,哈哈……!」她發出刺耳的笑聲,好像美國人工作是很可笑的事,也可能是因為她不認為失業率這麼高的法國還有工作可做,「想認識他嗎?」
「沒什麼不好吧?」湯姆遞給他一瓶啤酒:「忘記拿杯子了,不好意思。」
「湯姆先生!你好嗎?」瑪麗嫵媚地撥了一下黑色鬈髮,亮紅色的大嘴漫不經心地對湯姆拋了一抹笑,她起碼五十五歲了。「什麼!」她大嚷,又回去和兩名靠在吧檯喝茴香酒的男顧客聊天,「那個混帳東西——混帳!」她大叫,彷彿用上這一天在這裡出現好多次的字眼能夠引人注意,大聲咆哮的男人完全沒理會她,他們同時也在講話。她繼續說:「那個混帳像接太多客的妓|女,把自己搞得分身乏術!活該!」
從他的談吐看來,男孩並非出身貧賤,而且從他說「布婷太太」的發音,可以聽出他會講法語,湯姆用法語問:「這樣多久了?」
村裡的小屋透出昏黃的燈光。喬治酒吧門上斜掛著刻了紅字的「香菸」招牌,下方有打燈。
男孩這麼投入,令湯姆印象深刻,他年紀輕輕的,為何對揭發詐騙有如此熱情?「當然可以。」湯姆又坐下:「你被騙過?」
赫綠思覺得他太認真了:「牠們要花好幾年才會讓櫃子掉下來。」
湯姆說:「今天晚上內人有朋友來訪,不過我們可以在廚房喝啤酒。」
開車途中,湯姆問:「你們家在紐約?令尊從事什麼工作?如果這麼問不會太唐突的話。」
湯姆放慢腳步,男孩為什麼對他那麼有興趣,甚至知道他家在哪裡?「我們過馬路吧。」
滋……滋……。
湯姆希望又有一輛車駛近,好讓他看清楚男孩的表情,因為湯姆感覺對方有些緊張,也許意味著危險:「在莫黑的哪裡?」
沙發上頭披著黃色綢緞,客廳裡還有幾張沒鋪墊子的直背椅,但是湯姆說:「我們上樓吧,到我房間。」
男孩拿出信封裡的印刷紙,瀏覽了一下,大聲唸:「……應該給牠一個幸福的家。」是小貓,還有:「我們門前的階梯上出現一隻骨瘦如柴、棕白相間的獵狐㹴犬,需要盤尼西林及其他疫苗……」男孩抬起頭,望著湯姆:「他們門前的階梯不知道在哪裡?該不會是騙局吧?」他好像很享受說騙局這兩字:「如果那個地方真的存在,我會不嫌麻煩地找出來,我很好奇。」
湯姆看著他走向暗暗的大門,把手電筒照在鎖上,轉動鑰匙。比利走進去,向湯姆揮揮手,然後關上大門。湯姆往回走,看到大門旁掛著看起來很正式的藍色金屬牌,上面寫「七十八號」。湯姆無法理解男孩為何要做這麼無聊的工作,即使只是暫時的,除非他在隱藏什麼,但是比利不像少年犯,他很可能和父母吵了一架,或是遭女孩拒絕,隨即跳上飛機,想遺忘一切。男孩應該很有錢,不會需要一天五十法郎的園丁工作。
湯姆走進門,和老闆娘打招呼:「瑪麗。」並對她點了點頭。瑪麗正丟了一瓶啤酒給吧檯旁的客人。這是藍領階級的酒吧,離湯姆家最近,也比較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