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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蹤雷普利

作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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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很高興能稍微改變話題:「哪一幅?」
湯姆感覺他是真心的:「你和父親處得還好嗎?」
「是的,而且我禮拜三下午也很忙,因為我一天得替布婷太太工作五、六個小時。」他從玻璃杯啜了一口啤酒:「昨天是禮拜四,我去巴黎的十八區,從阿貝斯地鐵站開始,一直到畢加爾廣場。我去郵局詢問有沒有郵政信箱二八七號,他們說這個資訊不對外公開,我還問拿信的人叫什麼名字。」比利笑著說:「我當時穿工作服,說要捐十法郎給動物收容所,從他們看我的表情,你一定以為我才是騙子!」
赫綠思的巴哈創意曲傳到湯姆房間,聽起來很不錯。他在嫉妒嗎?湯姆覺得很好笑。他今天下午彈的史卡拉第會不會比不上赫綠思的巴哈(在羅傑.樂波堤耳中)?湯姆笑出聲來,雙手叉腰,失望地看著地上一小堆報紙。他靈機一動,想到《名人錄》,隨即穿過走廊,到了位於塔樓的書房。湯姆拉出《名人錄》,卻找不到關於約翰.皮爾森的資料,他又看了較英國版本舊的《美國版名人錄》,也沒有。兩本《名人錄》都是大約五年前發行,也許約翰.皮爾森是拒絕刊登的那類人。
是那天晚上的男孩會不會是法蘭克.皮爾森?男孩的確比較像十六歲,而非他所說的十九,是緬因州,並非紐約。老皮爾森去世時,《國際前鋒論壇報》是不是有一張全家福照?還是《週日泰晤士報》?總之一定有他父親的照片,湯姆發現自己完全想不起他的樣貌。但是他記得男孩的模樣,他平常不是那麼會記人的。男孩的表情很嚴肅,看起來鬱鬱寡歡,不輕易微笑,他的嘴唇緊閉,深色的眉毛齊高,右頰上有顆小痔,一般照片也許看不出來,不過依然是個標記。男孩除了禮貌外,還很謹慎。
「有,強尼。」法蘭克盯著桌子中央,轉動葡萄酒杯:「我從他房間偷拿他的護照,他快十九歲了,我會假造他的簽名,至少不會被發現,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試過就是了。」法蘭克沉默了一會,搖搖頭,彷彿思緒糾結,令他心煩意亂。
「晚安,雷普利先生。」他微笑說。
「不,不,我在想赫綠思,她說她午夜前會回來,不過離午夜還很久。坐吧。」湯姆從飲料推車裡拿了一瓶白蘭地,法蘭克今晚講愈多愈好,湯姆可以載他回去。「干邑白蘭地。」湯姆倒了一杯,也幫自己斟了一樣多的酒,雖然他不喜歡喝白蘭地。
湯姆有一點被侮辱的感覺,因為男孩顯然沒那麼喜歡同樣溫暖的《椅中男子》,雖然男人和椅子都沒有著火。那幅是贗品,所以湯姆特別偏愛,不過還好法蘭克沒有問及這點,要是他問了,就代表他聽過或看過什麼消息,湯姆說:「你顯然很喜歡畫。」
「對。」法蘭克誠懇地說:「你不會告發我吧?希望不會。」他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似乎竭力鎮定地望著湯姆,但是眼眶已微微溼潤。
「當然不會,你可以信任我,你可能有自己的理由……」
湯姆點點頭,霎時發現約翰.皮爾森的狀況讓法蘭克的母親在過去十一年中過著奇怪的生活。
「對,我猜你可能也在場,因為你認識畫廊的人,對不對?」法蘭克比較有精神了:「我父親有一幅德瓦特。」
法蘭克盯著壁爐:「講這種事很不容易,因為……」
「你希望我離開嗎?」法蘭克問,他看到湯姆瞄手錶。
「我不知道。」
「只是家人好像很擔心。」湯姆說。
「你覺得你問對郵局了嗎?」
「我只想看一下舊報紙。」湯姆走到連接走廊的門檻,右邊就是安奈特太太的房間,舊報紙放在堆木柴的提籃裡,他彎下腰。
「我記得她是你父親第二任太太。」湯姆記得訃文有提到這點。
「該梳洗一下了,」湯姆說,「妳沒有要出去吃午餐吧?」
「今天下午三點羅傑會來。」湯姆一邊說,一邊擦臉:「我要彈史卡拉第。今天早上一定得練習,午餐後也是。」
「你和她吵架了嗎?」
湯姆知道她要去香堤邑。赫綠思和父母約好每個禮拜五一起吃晚餐,她通常會赴約,湯姆有時去,有時不去。他不太喜歡去,因為她的父母很古板,他覺得很無聊,更別提他們從來不喜歡他。湯姆發現赫綠思都說去「爸爸家」,而非去「爸媽家」。也許因為她父親掌管了家中財庫,母親雖然天性慷慨,但是真正遇到問題時——像是上次貝納德和美國人莫奇森的德瓦特事件就差一點捅漏子,湯姆不認為赫綠思的母親有任何影響力。如果她父親決定不再提供赫綠思零用錢,麗影的日常運作都會出問題。湯姆點了菸,帶著愉快又緊張的心情,準備面對下一道閃電。他想到赫綠思的父親皮里松,那個微胖、傲慢的男人,好似二十世紀駕著戰車的戰士,掌握著經濟大權。區區小錢卻有如此力量,但事實就是如此。
「我正要坐下來練習,」赫綠思用英文拘謹的說:「就看到你像傻子一樣站在草坪上。」她走到大鍵琴前坐下,背挺直,甩甩手,看起來很專業。
「我很樂意,謝謝。」
法蘭克羞赧的說:「我喜歡林布蘭,你可能覺得很可笑。我父親有一幅林布蘭的畫,鎖在保險箱裡,但我看過幾次,不是很大……」法蘭克清清喉嚨,坐直身子:「但是很賞心悅目……」
「沒有,我五點才出門,你每次都擔心不該擔心的事。這棟房子很堅固!」
湯姆點點頭:「至少我現在知hetubook.com.com道你的頭髮為何豎起來了,你以前是旁分到左邊。」
「她住在紐約?」
安奈特太太離開客廳時,男孩不安地移到沙發邊緣,他問:「可以趁天黑前看一下你的花園嗎?」
「是的。」
「噢?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因為所有十八區的郵局——總共有四間,都拒絕告訴我他們有沒有二八七號信箱,所以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比利說到這裡,望著湯姆,好像在等湯姆猜他做了什麼。
湯姆一直想彈出正確的張力,又帶有正確程度的放鬆,才能把這首簡單的曲子彈好。他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向羅傑致歉,然後拿起樓下的電話。赫綠思上完課了,正在樓上梳妝打扮,準備去她父母家。
湯姆還來不及問男孩要怎麼過來,電話就掛了,反正他之前來過。湯姆扭扭肩膀,回到大鍵琴旁。他挺直了背,坐得端端正正,想像他這次一定能把史卡拉第的小奏鳴曲詮釋得更好。羅傑.樂波堤說他彈得很流暢,這算是很高的讚譽了。
「對。」
湯姆覺得男孩被帶到法國很多次,也許從五歲就開始,在普通的美國高中不可能學得好法語。湯姆又從飲料推車拿了一瓶海尼根,打開,放到咖啡桌上。他決心冒險一試:「你有沒有聽說一位名叫約翰.皮爾森的美國人過世的消息,大約一個月前?」
「你之前問過了。」湯姆說,發現法蘭克有點醉了,這樣更好!「你到這裡,只是想離家一陣子?」
「我喜歡維亞爾和波那爾,他們的畫讓人感覺很舒服,那種現代的東西——抽象畫,也許有一天我會了解。」
「你有沒有告訴母親你人在哪裡?」
湯姆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他們家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名失蹤了,叫做法蘭克,他們很擔心」
「那幅我不認識,我在目錄上看過這幅。」法蘭克望了一眼左肩上方的畫。
「他一開始希望強尼對皮爾森有興趣——我是指公司。但是強尼進不了哈佛商學院,或是他不想唸,強尼對攝影有興趣。」法蘭克好像在描述什麼怪事,瞄了湯姆一眼:「所以父親開始把目標轉移到我身上,這……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我一直說我還不確定,因為那是很大的……事業,我為什麼要……把一生投注在裡面。」法蘭克的棕色眼睛裡有一抹憤怒。
湯姆猜不著:「什麼?」
男孩舔舔嘴唇,身子向前傾,他們中間仍隔了一公尺寬的桌子:「如果我說,我是你提到的那個……法蘭克。」
比利坐在沙發上,安奈特太太去拿啤酒,補充飲料推車。
「我……有去,我很喜歡看畫展,大概從十二歲開始,但是我父親從我五歲左右就坐輪椅了,有人開槍射他。你知道吧?」
「如果我說……」男孩壓低音量,彷彿房裡還有其他人或在廚房的安奈特太太聽得到:「我是他離家出走的兒子。」
「我買了紙和郵票,到附近的咖啡廳寫了一封信給他們,說:親愛的四條腿收容所,你們所謂的機構並不存在,我是受騙人之一……」
「……我和其他受騙的善心人士已經聯合起來,因此,等著警察去敲你們的門吧。」比利的身子往前移,似乎很想笑,又想表現得義憤填膺。他的臉頰變得紅潤,又皺眉又微笑地說:「我想,他們的郵政信箱會有人監視。」
「湯姆!進來!」赫綠思在落地窗後面喚他。
「那天晚上的男孩。」
這就是繪畫的意義,湯姆心想,縱使畢卡索說畫是戰爭的工具。
「你想被閃電打到嗎?」
照片裡的棕髮女孩眼神很靈活,笑容頑皮,她抿著唇微笑,沒有露出牙齒,眼睛微瞇。她的頭髮又直又亮,不會太長,表情似乎很開心,但不會淘氣,彷彿拍照時她正在跳舞。「很有魅力的女孩。」湯姆說。
才十一點,但是湯姆知道法蘭克不希望赫綠思再見到他:「你有特瑞莎的照片嗎?」
「我去檢查窗戶。」安奈特太太把咖啡壺放在桌子中央的墊子上。「好暗!風雨會很大!」她的藍眼睛和湯姆的視線短暫交會了一下,接著便匆匆朝樓梯走去。窗戶她已經檢查過一次,也許還關了幾扇保護窗,但是她喜歡反覆檢查,湯姆也喜歡她這麼做。他焦躁地站起身,走到窗戶旁比較明亮的地方,繼續看《論壇報》的「人物」專欄——法蘭克.辛那屈又有告別作,這次是即將上映的電影;甫過世的食品業鉅子約翰.皮爾森最寵愛的兒子,十六歲的法蘭克.皮爾森,離開位於緬因州的家,家人和他失聯三禮拜後開始擔心。法蘭克自從父親七月去世之後,一直鬱鬱寡歡。
「你剛才問我,關於那個皮爾森的事。」
「你在葬禮多久後離開?」
此時電話響了。
赫綠思已經先接了樓上的電話,正用法語交談,湯姆認出比利的聲音,便打斷他們的談話。
他跑下樓,走到後院。牡丹花的木樁和線都還在,陽柑瘋狂地點頭,但不會被吹倒,捲曲的橘色牡丹www.hetubook.com.com也一樣,湯姆最喜歡這種牡丹。
湯姆想問他認為父親是否為自殺,又覺得這種問題只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實在太不禮貌,所以改口問:「你母親怎麼樣?」語氣宛如他認識法蘭克的媽媽,在關心她的健康一樣。
「是。」男孩彷彿做錯事般挺直了背,跟著湯姆走出去。
法蘭克仔細思考正確的答案:「一個禮拜,也許八天後。」
安奈特太太替湯姆調了琴湯尼,加上一片檸檬。安奈特太太事情愈多,人也愈有精神,湯姆對她調的飲料還算滿意。
「噢,她……她很漂亮,雖然已經四十幾了,金髮。」
「我?」男孩往前坐,視線避開湯姆,他端著啤酒,盯著壁爐說:「如果是的話,我就不會當園丁……」
湯姆可以想像。他說:「試試干邑白蘭地。」男孩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皺起眉頭。湯姆問:「你母親現在在哪裡?」
「應該在緬因州,也可能在紐約的公寓,我不知道。」
「你就打給她吧,她不會擔心嗎?你不用告訴她你在哪裡。我可以上樓……」
「不用了,安奈特太太,不過咖啡壺可以留著,我等一下可能會喝。」
赫綠思對他微笑,陰霾的雨天,讓她藍灰色眼珠裡的瞳孔散發出淡紫色、輻射狀的光,湯姆覺得很美。她是否為了今天的天氣刻意挑了淡紫色的衣服?也許不是,純屬巧合罷了。
「你們家住哪裡?」
「我告訴她我打算出去旅行一陣子。」
「雷普利先生,」比利說:「我去了一趟巴黎,調查動物收容所那件事……很有意思。」男孩聽起來有些羞赧。
「當然不會。」湯姆關掉唱機,把唱片放回封套。
赫綠思創意曲的第三次演奏以細膩響亮的和絃作為終結。
不重要的事,所以赫綠思沒有回答,「湯姆,再見!」她拿起長莖雛菊配上一朵紅牡丹的花束,花朵已經盛開了好一陣子,就快要凋謝。她未雨綢繆地在裙子和襯衫外罩了一件雨衣。
「當然,她比較開明——和我父親相比。她喜歡社交,還有政治。」
男孩的眼珠子轉了一下,好像在思考要講哪一間房子:「你是指緬因州肯納邦克港的房子?」
「什麼女孩?」
「強尼唸哈佛,現在當然在放假。」
「湯姆先生,都關好了。」她拍拍枕頭,然後把背挺直,結實矮小的身子像年輕人一樣精力充沛。她快七十歲了,不過應該還能再活好幾年,這個想法讓湯姆覺得很安慰。
湯姆朝她跑去。
「所以至少你和你父親有共通點——你們都喜歡畫。他會不會帶你欣賞畫展?」
「如果我穿舊衣服,有工作,改名換姓,他們就找不到。」
「設計不是我的功勞,原本就這樣,我只負責維護。」
「坐下,他們一定知道,等他們找完巴黎,一定會來莫黑這種小鎮。」
「沒有啦,沒有。」法蘭克露出開心的表情,像在作夢,湯姆沒看過他這樣。男孩看了一下手錶,站起身說:「不好意思。」
「你今天上大鍵琴課?」比利注意到大鍵琴的蓋子開著,上頭擺了琴譜。
湯姆讓他自己去掙扎。
「沒錯。」
湯姆笑著說:「小事一樁。」法蘭克腳上的黑色古馳漆皮皮鞋擦得發亮,棕褐色的哈里斯斜紋呢外套有很別致的鑽石花紋,是湯姆可能會買的衣服。「我去看安奈特太太是不是還醒著,如果是的話,我得跟她說一聲我要出門,馬上就回來。她有時會被車聲吵醒,不過赫綠思也會回來。要是你想上廁所,可以用樓下的廁所」
天空是灰藍色的,西南方劃過一道閃電,湯姆站在那裡等待雷鳴。雨打溼他的臉,傲慢的雷聲響徹雲霄。
湯姆走進廚房,安奈特太太正在清理洗碗槽右上方的櫥櫃,她拿著抹布,站在三腳板凳上擦香料瓶。現在準備午餐還太早,因為暴風雨的關係,她可能把到村裡採買的時間延到下午。
「政治?哪一種?」
法蘭克開心地點點頭:「你不介意載我回去嗎?我的鞋子雖然舒服,但是……」
琴聲傳出,接著是費雪狄斯考輕柔的男中音,他唱的是德語,湯姆頓時精神一振,覺得心曠神怡。他回想起昨晚在電台聽到的可怕男中音,不禁微笑起來。那是一名英國人以英語演唱的藝術歌曲,很像垂死水牛的呻|吟,可能還是四腳朝天躺在泥巴裡的那種。歌詞在講他多年前愛過卻失去的美麗的康瓦爾郡少女,從聲音的成熟度來判斷,應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湯姆驀地失聲笑了出來,這才發現自己異常緊張。
男孩沒再講下去,湯姆過了十五秒才開口:「我們來聽你的唱片?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費雪狄斯考?因為大鍵琴?」湯姆笑著說,打開放在壁爐左邊架子上的音響。
男孩俯身欣賞虎耳草(現在沒開花),他講得出名字,湯姆覺得很驚訝,然後他注意到溫室。
「我們在學校學過,而且幾年前,我和家人一起在法國南部過暑假。」
湯姆知道那幅畫,是貝納德畫的贗品。「我知道。」湯姆說,表情像在回憶一幅美麗的真跡:「你父親喜歡德瓦特?」
「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在哪裡。」法蘭克用更堅定的眼神望著湯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打電話給一個女孩,但是連她我都不會透露我人在哪裡。」
「今天晚上可以。」湯姆說。
安奈特太太端著咖啡托盤到客廳,法蘭克和湯姆站起來,湯姆瞄了一下手錶,還不到十點。法蘭克.皮爾森為何認為湯姆.雷普和圖書利會同情他?因為男孩看過報上關於雷普利的報導,知道他名聲可疑?法蘭克是否也做了壞事?也許殺了父親,把他推下懸崖?
安奈特太太走進來說:「不好意思,湯姆先生,你們要……」
「都是因為事業,迷人的事業。」法蘭克語帶諷刺:「我父親知道背後主使者是誰,是另一家食品公司雇用的殺手,但是他從來沒有告發他們,因為下場會更慘。你知道嗎?美國就是這樣。」
湯姆不發一言,讓他繼續講下去。
「我不知道。」湯姆極力露出誠摯的表情,「從來沒有經過證實,我記得德瓦特到倫敦鑑定過幾幅。」
「你發現什麼?」
湯姆微笑說:「她連早安都不用英語說,她可能不喜歡英語。怎麼了?」
男孩的臉色是否變得蒼白?「我剛才想到,那個男孩可能是你。」
歌聲終了時,男孩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不想聽完一整面。」
「我在一間可能的郵局外面晃,還問櫃檯小姐他們多久來拿一次信。她不肯告訴我,法國人都這樣,她並不是特別想保護什麼人。」
「啊嗯。」湯姆沒來由的說,走向茶几時搖晃了一下腿。怪異的念頭,他第一次有這種想法嗎?湯姆不知道,反正他要讓男孩自己決定什麼時候說,或想不想說。他堅定的說:「來喝咖啡。」
「湯姆先生,有特別在找什麼嗎?要不要我幫忙?」
「沒錯,我想做別人。」男孩打斷他:「也許……」他頓了一下,又說:「我也不希望這樣離家出走,可是……,可是……」
綁架。湯姆想,是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湯姆不想提醒法蘭克蓋提家少東的綁架案,經過地毯式的搜索依然不見人影,綁匪剪下他一邊的耳垂,證實人在他們手上,最後付了三百萬美元才將他贖回。法蘭克.皮爾森也是熱門目標,如果惡人認出他(他們會比一般人更努力),綁架他比交給警方更有利可圖。湯姆問:「為什麼你要拿哥哥的護照?你沒有護照?」
安奈特太太對男孩露出真心的微笑。她喜歡客人,也喜歡讓客人開心:「湯姆先生,大約十五分鐘?」
「我會請他吃點東西,妳回來時他可能還在。」
男孩的眼睛流露出一抹驚訝,狀似在回想:「我好像在哪裡聽說過。」
「《彩虹》,你知道嗎?下方是米色,上面有一道朦朧鋸齒狀的彩虹,幾乎全是紅色,你無法分辨是哪一座城市,也許是墨西哥市,也可能是紐約。」
「沒有,我留了一張字條,說要去紐奧良,因為他們知道我喜歡那裡。我之前住過蒙特里昂酒店——一個人住。我得從家裡走到公車站,不然我們的司機尤金會載我到火車站,這樣他們就知道我不是去紐奧良了。我想獨立,所以我先去了班戈市,然後去紐約,再搭機來法國……我可以抽一根嗎?」法蘭克從銀杯裡拿了一根菸,繼續說:「我家人一定是打電話到蒙特里昂,發現我不在那裡,所以才……我知道,我有時會買《論壇報》,我在報上看到了。」
「湯姆先生,要不要再來點咖啡?」安奈特太太拿著銀壺出現在湯姆身邊,湯姆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這湯姆當然知道。「你怎麼這麼了解法國?而且你法語也說得很好,對不對?」
男孩的衣服看起來乾乾淨淨,和幾天前截然不同。安奈特太太走進來,問他們有沒有需要什麼,湯姆替他們介紹。
「我去看一下花園。」湯姆說完,隨即離開房間。
「有一些真的是仿造的嗎?」法蘭克問。
湯姆遠離落地窗,睜大眼睛,檢查溫室的玻璃窗是否完好。起風了,把屋瓦上不知什麼東西吹了下來,湯姆希望只是樹枝。
湯姆起身,從落地窗走出去,他們下了幾個台階,走到草地上。太陽落到地平線的左側,從松樹後射出橘色和粉紅色的光線。男孩原本應該是想到安奈特太太聽不見的地方,但此刻他彷彿深受景色吸引。
溫室裡各種顏色的葉子、盛開的花和植物,都已經可以分送親朋好友,溼度剛好,都栽植在肥沃的土壤裡。男孩彷彿很享受地深吸一口氣,這真的是約翰.皮爾森在富裕生活中成長、準備接管家族企業的兒子?或許那是長子的責任。都到了隱蔽的溫室,他為何還不講話?男孩凝視著花盆,輕輕用指尖觸摸植物。
法蘭克緩緩地搖頭:「她也許會知道我是從法國打的,我不能冒險。」
法蘭克沒有再說什麼,湯姆有些於心不忍,因為他知道等一下還有更悲傷的告白。湯姆說:「我發現你剛才在看德瓦特的畫,」他朝壁爐上方《椅中男子》擺了一下頭:「你喜歡嗎?那幅是我的最愛。」
此時,安奈特太太進來收盤子,同時端上搭配鮮奶油的野莓酥餅。
「喔。」湯姆平靜的說:「我會說這是你的私事,如果你想隱姓埋名待在歐洲,那也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
「誰不喜歡?他的畫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我是指人性,現代畫中不一定找得到……如果你喜歡溫暖風格的話。培根的畫強悍、真實,但這個也是,即使畫裡只有兩個小女孩。」男孩看著紅椅上的兩個女孩,後方是紅色火焰,就主題來說,絕對稱得上溫暖的畫作,但是湯姆知道法蘭克是指德瓦特溫暖的態度,可以從他以重複的線條描繪人的身體和臉孔時看出。
那名叫比利的男孩會不會再來找他?湯姆認為他會。
「妳見過的那個美國男孩今晚七點會來。」湯姆說:「比利.羅林斯。」
他們在和-圖-書客廳的凹室吃晚餐,主菜是雞肉麵餃。男孩下午打電話來後,湯姆就請安奈特太太準備餃子。這種美式餃子是湯姆教安奈特太太做的,男孩吃了不少,好像也很喜歡蒙哈榭的葡萄酒。他很有分寸地詢問和赫綠思有關的問題:她父母住哪裡,是什麼樣的人?湯姆沒說出他對皮里松夫婦真正的觀感,尤其是赫綠思的父親。
「沒錯,是肯納邦克港,我們每年此時幾乎都在那裡,葬禮在那裡舉行——火葬。」
「什麼事那麼好笑?」男孩問。
湯姆記得約翰.皮爾森過世的報導,連倫敦的《週日泰晤士報》都給了一些版面。約翰.皮爾森以輪椅代步,情況有點類似阿拉巴馬州州長華勒斯,而且同樣是因為遭到暗殺。他很有錢雖然比不上霍華.休斯,但也因為從事食品業——包括美食、健康食品和減肥食品而致富。湯姆對訃聞印象特別深刻,因為當時還無法確定他是在自宅外跳崖自殺還是意外。約翰.皮爾森喜歡在懸崖旁欣賞日落,他不願裝設欄杆,因為不希望破壞景觀。
「是。」
「有。」他把手伸進外套內側的口袋,拿出皮夾,快樂的表情又浮現,「這張是我最喜歡的,雖然只是拍立得。」他遞給湯姆一張方型的小照片,放在尺寸剛好的透明封套裡。
男孩好像鬆了一口氣,嘴角抽動了一下,不過他沒有說話,只用掌心轉動他半空的玻璃杯。
「共和黨。」法蘭克笑了一下,望向湯姆。
「是的。」比利說,他的頭往後歪,好像在思考該怎麼起頭:「我禮拜三整個早上都在確認那間動物收容所真的不存在。我去咖啡館打聽,還問了一家停車場,停車場的人說之前也有人問過。我甚至去問佛諾的警察,他們說從來沒聽過那個地方,在詳細地圖上也找不到;我又問了附近一間大旅館,他們也不知道。」
法蘭克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說:「我會在夫人回來前離開。」
「當然。」法蘭克望著湯姆。
午餐後,湯姆開始練習他的史卡拉第。他現在可以專心練習半小時以上,不用到花園休息,幾個月前,他只能持續十五分鐘。羅傑.樂波堤(這個年輕人長得又高又胖,戴著眼鏡,頭髮捲曲,湯姆覺得他很像法國版本的舒伯特)說園藝會傷害鋼琴家或大鍵琴家的手,但是湯姆寧可折衷:他不想放棄園藝,但是他可以把粗重工作留給他們的鐘點園丁恩立,畢竟他的目標不是成為專業大鍵琴家。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妥協。
男孩也笑出聲來他也一樣緊張?他搖頭說:「我不是很懂德文,但真的很好笑。靈魂!哈!」
唱機繼續播放優美的音樂,湯姆點了一根高盧牌香菸,在客廳裡踱步,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強迫男孩給他看護照或別人寄給他的信,一次把事情弄清楚?
湯姆想,赫綠思又是另一個可能發現法蘭克身分的人:「很不幸的,他們一定會擴大搜索範圍,法蘭克,他們不知道你在法國?」
「有一本新的。」法蘭克已經坐回沙發同一個角落:「我不知道,也許因為他年紀比較大,我覺得比較安全。我們長得有點像,不過他頭髮比較金。」法蘭克的臉扭曲了一下,彷彿覺得很慚愧。
「你乾脆拍個電報給你母親報平安,說你人在法國,想再多待一陣子?躲躲藏藏很沒趣吧?」湯姆心想,法蘭克也許覺得很有趣。
「應該要吧,」湯姆回答,因為安奈特太太打算問他是不是要準備兩人份的晚餐:「比利,你可以留下來吃點東西吧?」
「你和強尼處得來嗎?你喜不喜歡他?」
湯姆打開塑膠袋,拿出一張費雪狄斯考(Fischer-Dieskau)演唱的舒伯特藝術歌曲唱片,他知道這張唱片最近才發行:「謝謝你,套句老話——這正是我想要的,不過我是真心的。」
「想什麼事?把頭髮擦乾。」她遞給他樓下洗手間的藍色毛巾。
「沒有,我拿了二、三千美元現金,從我家裡拿錢很簡單,我會開保險箱。」
他是不是因為女孩才離家出走?「你有沒有告訴特瑞莎你要離家?」
「我現在不想和他們有任何接觸,我想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他的語氣很堅決。
湯姆又試探了一次,想看看法蘭克會不會改變心意:「打電話給她吧,兩邊的電話號碼你一定都知道,電話就在那裡。」電話在靠近前門的桌子上,湯姆站起身說:「我到樓上,這樣就不會聽到你講電話了。」
他是指《紅色椅子》,德瓦特的真蹟,湯姆知道男孩可能是看巴克馬斯特畫廊近期的目錄,他們已經不再把仿冒品放到目錄裡。
這個時代什麼學校還規定學生要說「是」?軍校嗎?
「比利,坐吧,要喝啤酒或任何飲料嗎?」
湯姆正在聽七點鐘新聞,大門的門鈴響了。他已經告訴安奈特太太他七點鐘有訪客,湯姆在客廳攔下她,說他自己來就好。
「計程車,今天很奢侈。」男孩用門口的墊子擦鞋,「這是給你的。」
「那強尼呢?」安奈特太太離開後,湯姆先起了頭。
「嗯。你錢夠嗎?沒有偽造旅行支票?」
「所以,也許我們處得不是很好——如果我老實說的話。」法蘭克拿起咖啡杯,他還沒喝白蘭地,不過可能不需要了,他已經滔滔不絕。
湯姆勉強點點頭,但是因為閃電大作而緊張應是人之常情吧?他從桌上拿起《論壇報》,走上樓,開始淋浴、刮鬍子、作白日夢。老皮里松什麼時候才死——自然死亡?湯姆和赫綠思並和圖書不缺錢,也不需要更多錢,但他實在很惹人厭,就像傳統的惡婆婆。皮里松當然也支持席哈克。換好衣服後,湯姆打開臥室的邊窗,一陣風把雨吹到他臉上,他深吸了一口氣,新鮮的空氣真教人興奮,不過他還是立刻關上窗。雨打在乾燥土地上的氣味真好聞!湯姆走到赫綠思房間,看到窗戶是關的,雨聲淅瀝。安奈特太太正在整理他們的雙人床,把床單蓋到枕頭上。
湯姆點頭表示讚許。
赫綠思接過湯姆遞回的明信片,說:「湯姆,你太緊張了。之前也不是沒有暴風雨,還好是現在來,不是晚上六點,我要去爸爸家。」
赫綠思正在看雜誌,對風雨漠不關心。
喀啦!
「你和她處得來嗎?」
「謝謝,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美國報紙,我自己來就行。」湯姆漫不經心地說,一邊翻看七月的《國際前鋒論壇報》。是訃聞版還是新聞?他不知道,但他記得皮爾森的新聞是在右邊版面的左上角,旁邊有一張照片。那裡只擺了大約十份《國際前鋒論壇報》,兼他的都丟了,湯姆上樓到房間找出更多《論壇報》,但是都沒有關於約翰.皮爾森的新聞。
「克雷格夫婦寄來的明信片!」赫綠思發現壓在信件和雜誌下的明信片,驚呼:「挪威!他們在搭郵輪。湯姆,你記得嗎?你看!美吧?」
「我們回去吧。」湯姆有點不耐煩。
大雨到了中午漸漸停歇,傍晚時分,花園被異常純淨的陽光照得明亮清爽。赫綠思正準備出門,說她半夜前會回家。開車到香堤邑要一個半小時,她和母親晚餐後都會聊天,而她父親十點半前一定會就寢。
下午五點十五分,羅傑.樂波堤說:「這裡是連音,你彈大鍵琴要特別下功夫才彈得出圓滑音……。」
「我搭機到倫敦,在那裡待了……大概五天,然後我去了巴黎。」
湯姆知道他也許是指佛諾大飯店(Hotel Grand Veneux),那間旅館的名字總讓他聯想到英文的「venery」,像是某種好色之徒,湯姆想到這裡不禁皺眉:「看來你禮拜三早上很忙。」
湯姆從《國際前鋒論壇報》中抬起頭,接過赫綠思遞來的明信片,一艘白色郵輪駛在挪威峽灣翠綠的山巒間,前方有幾棟小屋依偎在岸邊。「水看起來很深。」湯姆說,不知為何倏然聯想到溺水。他很怕水深的地方,也討厭游泳,他常覺得自己很可能在水中結束生命。
「花園設計得很有質感,很不錯,又不會太正式。」
「我在想我自創的藝術歌曲的標題:『從星期四下午,我的靈魂就不同了,因為我打開歌德詩集,發現一張舊清單』,用德語更傳神,『Seit Donnerstag nachmittag ist meine Seele nicht dieselbe,denn ich fand beim Durchblättern eines Bandes von Goethegedichten eine alte Wäscheliste』。」
「你的……安奈特太太會說英語嗎?」
男孩去上廁所,湯姆穿過廚房,到安奈特太太房間,從門下的縫隙看到她的燈是暗的。湯姆在放電話的書桌上寫了一張紙條:「載朋友回家,大約十二點前回來,湯姆。」湯姆把字條放在第三階樓梯上,赫綠思一定看得到。
比利.羅林斯踩在大門和前門之間的碎石路上。他這次穿灰色的法蘭絨褲,搭配襯衫和外套,腋下夾著用塑膠袋包裝的扁平物品。
湯姆用門墊擦拭短靴:「我沒淋溼!我在想事情!」
三天後的禮拜五,湯姆和赫綠思坐在客廳的凹室吃早餐、瀏覽九點半送來的信件和報紙。湯姆已經在喝第二杯咖啡,第一杯是大約八點時,安奈特太太連同赫綠思的茶一起端上樓的。暴風雨即將來臨,或是正在醞釀,營造出緊張的氣氛,湯姆八點就被吵醒,那時安奈特太太還沒來敲門。現在天色昏暗,宛如凶兆,外頭一點風也沒有,遠處傳來隆隆雷聲。
「發現一些事,你應該會覺得很有趣,如果你今晚七點左右有空……」
「晚安。請進,你怎麼來的,這麼準時?」
上面寫的是英文,克雷格夫婦都簽了名。這對夫婦是他們的英國人鄰居,房子離他們家大約五公里,「郵輪好寧靜,教人心情放鬆,我們播放西貝流士的音樂,以配合此刻的心情,很想你們,真希望你們在這裡,和我們一起享受午夜的陽光……」驀地,雷聲大作,如狗狂吠,湯姆愣了一下。「暴風雨真的要來了,」湯姆說:「希望牡丹撐得住。」雖然他已經在旁邊釘了木樁。
湯姆說對,他彈史卡拉第,他妻子是巴哈的創意曲,「比打橋牌有趣多了。」還好比利沒要他彈,「說說你的巴黎之行吧——我們的四腳朋友。」
「你離家後做了什麼?」
湯姆覺得法蘭克只講了部分實話,可能今晚不會再講更多了。酒精的確能讓人吐真言,一個人能講的謊言畢竟是有限的,至少像法蘭克.皮爾森這麼年輕的人:「談談你家人吧,有人叫小約翰嗎?」
「太好了。」湯姆說:「希望他們坐立不安。」
「葬禮是在緬因州辦的,對不對?我依稀記得。你是離開緬因州的家?」湯姆有些詫異,因為男孩聽到這個問題彷彿很吃驚。
「內人去她父母家了。」湯姆說:「她每禮拜五晚上都會去。」
「特瑞莎。」
「唸明信片。」赫綠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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