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到了隔天晚上九點,湯姆的情緒才稍微平復,找回自我。飛機的引擎一開始轉動,他也頓時清醒,感覺好像已經到了家,覺得開心多了。他在逃離什麼?他新買了一只馬克.克洛斯的行李箱,因為他覺得古馳變得太勢利,打算抵制這個品牌。新行李箱裡裝滿他買的東西:一件要送給赫綠思的毛衣,一本雙日出版的藝術書,一件藍白條紋的圍裙——準備送給安奈特太太,圍裙紅色的口袋印著「外出吃午餐」,一只金色小胸針——形狀是一頭飛翔的鵝,下面有尖尖的金色蘆葦,也是要送安奈特太太,因為她生日快到了,還有要送艾瑞克的漂亮護照夾。湯姆也沒忘了柏林的彼得,他要在巴黎替他找一樣特別的禮物。曼哈頓夢境般的燈火隨著飛機的移動緩緩上升、下降,法蘭克就被埋在同一塊土地上。看不到美國海岸後,湯姆閉上眼睛,試著入睡,但他滿腦子都是法蘭克,他無法相信法蘭克已經死了,雖然那是事實,但那個事實是湯姆還無法接受的。他以為睡覺會有幫助,但是他今天早上醒來,對法蘭克的死還是抱有同樣的幻想——只要他望向走道,就能看到法蘭克坐在那裡對他微笑,給他驚喜。湯姆強迫自己去想擔架上的白布,除非底下的人死了,不然救護人員不會把白布蓋到頭上。
湯姆微笑說:「而且裡面有一些東西。」
「救護車和警察應該五分鐘內會到。」尤金說得很快,然後走過湯姆身邊。
「法蘭克!」杭特斯夫婦幾乎同時開口,男孩走過去,微微鞠躬,然後和杭特斯先生握手。「你又拿你的垃圾煩人啊?」法蘭克問哥哥。
「但是,真的很可怕——才十六歲就自殺!愈來愈多年輕人自殺,我常在報紙上看到。你要不要來一點?」赫綠思端起裝滿氣泡礦泉水的酒杯問,湯姆知道她是替自己倒的。
「午安,湯姆先生!」安奈特太太站在光影燦爛的階梯上,湯姆可以看到她一邊的膝蓋綁了繃帶,藏在米色的長襪或褲|襪裡,就在裙子下襬的地方。
湯姆走出旅館,到了第七大道,經過已經關門以及還在營業的小吃店和快餐店。人行道上眾約閃爍著啤酒罐拉下的金屬環,醉醺醺的計程車蹣跚地壓過路坑,往前駛去,很像法國的雪鐵龍,車子很大,轟隆隆的引擎聲,盛氣凌人。大道的前方兩側高聳著黑色建築,一些是辦公大樓,一些是住家,像是半空中驟然出現一塊塊土地。許多窗戶的燈還亮著,紐約真是不夜城。
他等一下會淋浴,倒在床上,檢視剩下的信件,盡速恢復正常。現在是法國時間兩點四十分,湯姆相信法蘭克今天一定會下葬,但是他不在乎是什麼時候,因為對法蘭克而言,時間已不再有意義。
「他們一定在觀海房,」法蘭克說,好像特別強調觀海這兩字:「我媽媽都在那裡請客人喝茶。」他瞄了一眼湯姆的行李,不知是誰幫他提下來放在門邊。
他走到街角的快餐店,點了漢堡和咖啡,櫃檯前擺了長凳,但他不想坐下,決定站著吃。兩名黑人顧客在爭論關於下賭的事,他們懷疑賭頭可能騙他們,聽起來太複雜了,湯姆沒有繼續聽下去。他明天可以打電話聯絡紐約的朋友,和他們打招呼,但是他提不起勁。他覺得很失落,漫無目標,心情低落。他吃掉半個漢堡,喝了半杯淡咖啡,便付錢離開,走到四十二街。快凌晨兩點了。
「這是新皮箱?」
他們各自喝了一口酒,湯姆注意到他外套最下排的鈕釦搖搖欲墜,他拉掉鈕釦,收入口袋,拍拍灰塵。男孩外套的右邊胸口處有長約一吋的裂縫。
「真的嗎?」赫綠思語帶嘲諷,聽不出她知不知道那幅畫,或有沒有懷疑那幅畫是贗品。
杭特斯先生身穿褐色的棉質西裝,杭特斯太太是淡紫色的棉洋裝,活像剛從時尚型錄走出來。
都好,除了安奈特太太在樓梯滑倒,膝蓋扭傷,但聽起來不嚴重,因為她仍照常工作。赫綠思問:「你為什麼不寫信給我——或打電話?」
湯姆無法分辨,但是他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得很開心。安奈特太太扶著欄杆,小心翼翼地走下樓。還好他幾年前就已經勸阻安奈特太太,要她不要替樓梯打蠟。
湯姆深吸了一口氣,走上樓,敲敲房門,走進去。他們看起來很放鬆,泰爾靠在莉莉身旁的沙發上,強尼還站在那裡和杭特斯太太聊天。「可以和妳說句話嗎?」他對莉莉說。
「你知道嗎,我很喜歡法蘭和_圖_書克,」赫綠思對湯姆說,她薰衣草藍的眼珠和他的視線短暫交會,「後來才喜歡的,我一開始不喜歡他。」
「湯姆!」赫綠思問:「你在哪裡?」
湯姆雖然不是很滿意,但至少他肯幫忙了。湯姆走出酒吧,回到切爾西旅館,還留在大廳的人都帶有一點醉意,好像很開心,不過和時代廣場的人相比,他們算很冷靜了。切爾西的客人向來以怪異聞名,但是都很有分寸。
「發生什麼事?」強尼走出門,杭特斯夫婦尾隨在後。
「那不是他朋友嗎?」湯姆說,指指兩名水手。
「啊,對了!」赫綠思想起來了,也許是想到報上的文章,「你也在那裡?你看到他了?」
「我們來喝一杯,我很需要,」湯姆說,走到長約三碼的吧檯旁:「不知道有沒有蘇格蘭蜂蜜酒?」
「應該在樓上喝茶。」尤金說。
他把熊塞到行李箱的角落,鼻子朝內,以免被壓壞。客廳裡空無一人,大家都在草坪上,輛救護車正要開走,湯姆不想再看草坪。他在客廳裡晃來晃去,點了一根菸。
「不用了,謝謝你,行李已經在樓下。你知道法蘭克在哪裡嗎?」
「妳好嗎,親愛的安奈特太太?」湯姆用手臂摟著她。她回答說她很好,給了他一個空吻,幾乎沒有停下腳步,她直接走到碎石路上,接過赫綠思手上的行李。
蘇西站在樓上走廊的盡頭,手放在身後,摸著牆壁,她好像在對湯姆點頭,也可能是湯姆的幻想。他走過法蘭克房間,看到蘇西真的在點頭,她到底想怎麼樣?湯姆直盯著她,向她皺眉頭。
他看起來很健康,也許是幾杯蘇格蘭威士忌和六瓶啤酒讓他變成這副德性。「來。」湯姆拉著他的手臂,推開酒吧大門,尋找另一名穿制服的水手,湯姆在吧檯旁看到兩個,不過酒保走過來說:「我們不歡迎他,也不會服務他!」
「他們在緬因州的宅第有一座面海的懸崖。」
湯姆知道她想聽完整的故事,因為湯姆沒做錯任何事,沒什麼好隱瞞的。
莉莉把臉埋進湯姆肩膀,大家都在講話,但是她緊抓湯姆的肩膀勝過千言萬語。湯姆坐進一輛大車的後座,尤金把他載到機場。
莉莉.皮爾森無法講話,所以湯姆告訴他:「法蘭克剛才跳崖了。」
泰爾打開門,表情頓時改變:「怎麼了?」
「沒有。」湯姆堅定的說。她想嚇唬他?說服他?湯姆對她有野獸般的敵意,大概是為了自我保護。他繼續朝她走去,然後停在離她大約八呎遠的地方:「妳是什麼意思?」
「但是你母親……」
湯姆聽到尤金跑上樓的聲音,便下樓去找他。
尤金明白了:「他掉下去?」然後作勢往外跑。
「好,謝謝。」法蘭克還沒坐下。
當時,湯姆對莉莉說:「我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湯姆意指留下來參加葬禮,但也意味著他再也無法替法蘭克做任何事。湯姆沒有告訴她男孩一小時前曾試圖自殺,因為莉莉可能會說:「你為什麼不多注意他一點?」湯姆錯了,他以為法蘭克的危機過去了。
湯姆沒有內線消息,傑夫以為他是天才?湯姆贊同這筆收購案,也同意旅館擴張,因為美術學院大部分的利潤就是來自於旅館的收入。德瓦特若是地下有知,一定覺得很羞愧。
「有嗎?我心不在焉?」他們快到維勒佩斯了,湯姆盯著他向來喜愛的房子,然後是郵局、麵包店。赫綠思往左轉,開進村子裡,她也許不是有意的,也可能是因為緊張,想走慢一點的路。湯姆繼續說:「我大概是在他跳下去十分鐘後發現的,不過我不確定,我得走回屋裡,通知他的家人。懸崖很陡——下面是石頭。我晚一點再跟妳講其他的,好不好?」但是他還能說什麼?湯姆看了赫綠思一眼,她正把車子駛進麗影的大門。
「他已經死了,你可以打電話給醫院還是什麼地方嗎?我會告訴皮爾森太太——你先打給醫院!」湯姆說,尤金好像很想從落地窗跑出去。
他俯身檢視兩排酒瓶,食指往左畫,又朝右畫,他找到了,微笑地抽出酒瓶。
雖然膝蓋扭傷,安奈特太太還是堅持要提兩只皮箱,一次一個,湯姆隨她去,因為她喜歡這樣。
「我出去找他,看到他在懸崖下面。尤金已經打電話通知醫院……但他應該是死了。」
「你是說哪一座懸崖?」赫綠思還是用法語問。
湯姆知道。
湯姆考慮打電話給赫綠思,因為現在是巴黎早上九點左右,但他https://m.hetubook.com.com還是沒打。他發現自己深受打擊,驚愕難過的情緒仍然無法平復。酒吧裡的水手怎麼沒朝他肋骨打一拳?他真的很幸運。湯姆躺到床上,不在乎自己什麼時候會醒。
午餐後,湯姆上樓檢視信件,整理行李。又是傑夫從倫敦寄來的信,湯姆大致看了一下,一切都很順利,傑夫告訴他佩魯賈的德瓦特美術學院替換了經理人,由兩位很有藝術天分的倫敦年輕人接手(傑夫附上他們的名字),他們有意收購附近的宅第,改裝成美術學院學生的旅館,不知湯姆意下如何?他知不知道位於藝術學院西南方的那間宅第?那兩名倫敦年輕人過一陣子會把照片寄來。傑夫寫道:
一名水手被推出酒吧,撞到湯姆身上。水手跌在地上,湯姆把他拉起來,用一隻手將他扶穩,另一隻手替他拾起掉在地上的白帽,男孩看來才十幾歲,如同置身暴風雨中的船桅般,歪來擺去。
「什……什麼?不!」
「我不覺得你能面對葬禮,」赫綠思說:「我知道你很喜歡他,對不對?」
湯姆想起他經過謹慎思考後,勸戒法蘭克的一席話,主題是「金錢」或「金錢和權力」,現在想來真可笑!花一些錢,甚至享受一些,不要有罪惡感。一部分捐給慈善機構、藝術團體或任何想捐的對象、任何有需要的人。他還說——和莉莉的說法如出一轍——還有其他人可以接管皮爾森的事業,至少在法蘭克唸完書之前,甚至之後,但是法蘭克還是多少要關心一下,名字要列在董事會名單裡(或許和哥哥的並列)。法蘭克連這麼做都不願意。
「噢!湯姆!謝謝你在德國幫我買的皮包。」
湯姆半夜才抵達切爾西旅館。旅館大廳有一座正方形的壁爐和黑白相間的塑膠布沙發——沙發鏈在地上,以防被偷走。有人在大廳唱歌,湯姆聽出歌詞是五行的打油詩,穿牛仔褲的年輕人(大多是男孩)笑鬧著配合吉他,即興創作。櫃檯後悠閒的男人說:「有的,有雷普利先生的房間。」湯姆瞄了一眼牆上的油畫,他知道一部分是付不出帳單的顧客捐的,色系多半為番茄紅。然後他走進老式的電梯。
又回到戴高樂機場,湯姆踩上發亮的手扶梯,提著手提行李下樓。新行李箱和箱子裡的東西可能會為他引來麻煩,但是湯姆一臉漠然地通過「沒有物品要申報」的海關。他查了一下皮夾裡的時間表,決定了該搭幾點的火車,然後打電話到麗影。
「這代表擴張,聽來只有好處,對不對?除非你有關於義大利情況的內線消息,知道目前不宜購買。」
尤金打量著湯姆,彷彿檢視他哪裡受了傷。
(全書完)
「好的。」湯姆說:「謝謝你幫我安排。」湯姆到草地上找法蘭克的母親,此時蓋著白布的擔架正好滑進剩下的那輛救護車。
「我記得你家也有。」法蘭克把酒倒入兩個矮腳杯裡。
「你們上哪兒去了?」莉莉問:「貝西,這位是湯姆.雷普利——我跟你們提了好幾次的人;威利,法蘭克終於回來了。」
赫綠思站在紅色賓士旁等他,微風拂起她的髮,她看到他,向他揮手,雖然他無法揮回去——他提了兩只行李箱,又拿著裝雪茄的塑膠袋,加上報紙和平裝書。他親了赫綠思的臉頰和脖子。
湯姆洗了澡,穿上最破的褲子,在床上躺了幾分鐘,試著放鬆,根本辦不到。雖然不餓,但他知道他最好吃點東西,走一走,再上床睡覺,他已經在甘迺迪機場訂了明晚飛巴黎的機票。
「你看到他跳下去了?」赫綠思改用英語問。
尤金走過來,說他已經打電話詢問了班戈機場,如果他們十五分鐘後離開,湯姆還可以改搭另一班飛機。尤金又變回僕人的模樣,雖然臉色變得比較蒼白。
湯姆照料的水手靠在門把上,死命不讓酒保攆他出去。
「我在房裡,沒看到他,因為屋子離懸崖有一段距離。我會……」湯姆發現自己有些辭窮:「真的沒什麼好講的,我在他們家住了一晚,打算隔天離開,我後來的確也離開了。他母親和幾個朋友在喝茶,我去找男孩。」
湯姆和法蘭克回到屋裡,杭特斯夫婦已經到了。不過要不是法蘭克告訴湯姆車道上綠色的車是他們的,湯姆會以為那又是皮爾森家的車。
湯姆走到兩名水手身旁,不在乎會不會被打,用他最狠的紐約腔說:「你們要照https://www.hetubook.com.com顧同伴!不可以這樣對待穿同樣制服的人!」另一名水手沒那麼醉,湯姆把目光望向他,對方好像聽進去了,因為他倏地離開吧檯,湯姆走向門口,又回頭望了一眼。
「是法蘭克!他在懸崖那裡。」湯姆說。
強尼和他母親同時開口——尤金當然會載他去班戈市,「我也可以載你去。」強尼說,他們告訴湯姆他至少還有十分鐘才要出門。湯姆不想聊歐洲發生的事,莉莉轉移話題,答應再找時間告訴杭特斯先生法國和柏林的事。貝西灰色的眼珠冷冷地打量湯姆,但是湯姆不在乎她對他的評價。泰爾比預期中早到,不過湯姆也不是很感興趣。杭特斯夫婦看到泰爾——表現得很熱絡,好像和他很熟,也很喜歡他。
「我們不要他!」其中一名水手說,看來也喝醉了:「他可以滾了!」
「回家真好!」湯姆環視一下客廳,看到午餐的餐具已經擺好,也看到大鍵琴和壁爐上的德瓦特畫作,他說:「皮爾森家有《彩虹》,我提過那幅畫嗎?是……很好的德瓦特。」
「你好嗎?」赫綠思問。
他明天是不是該打通電話給莉莉?或者這樣反而會害她更焦慮、難過?她是不是正在安排喪禮,例如決定使用哪一種棺材?強尼會不會擔起這些責任?有沒有人通知特瑞莎?她會不會參加葬禮、火化或任何儀式?他今晚一定得想這些嗎?湯姆在床上翻來覆去,自問自答。
湯姆往後退一步,不希望離她太近。他轉身朝法蘭克的房間走,進了房間。他生氣地關上門,不過氣憤的情緒漸漸消退。床鋪得好整齊!法蘭克永遠不會再躺上去了。還有柏林熊,湯姆慢慢走過去,很想拿走小熊。又有誰會發現或在乎呢?湯姆輕輕拾起毛茸茸的小熊,發現下面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特瑞莎,我永遠愛妳。湯姆呼出屏住的氣。太可笑了!但字條上陳述的確為事實,因為法蘭克不到半小時前死了。湯姆沒有碰那張紙條,雖然他一度考慮將之拿走銷毀,但是湯姆只拿著熊走出房間,關上房門。
湯姆下樓,走到空盪盪的客廳,此時樓上的海景房傳出一陣笑聲。湯姆又走到另一間窗戶正對花園的客廳,又到走廊,進入屋子後面應是廚房的地方。廚房的門開著,牆上掛著發亮的銅製平底鍋和煎鍋,臉色紅潤的尤金站在那裡喝東西,一邊和伊凡喬琳娜聊天,他看到湯姆進來,嚇了一跳。湯姆以為法蘭克會在這裡。
「別提她了!」
「對,我沒必要再待下去,葬禮……也許兩天後才會舉行。」也許就是今天,禮拜二。
「大約五點。」湯姆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四點十五分,「我不想跟蘇西道別。」湯姆說。
他往下望,看到穿藍外套、深藍牛仔褲、深色頭髮的男孩躺在懸崖下,身體四周是一圈紅,像花一樣,感覺很不真實,卻又那麼真實地襯映在幾乎全白的岩石上。湯姆張開嘴,像要大叫,卻沒發出任何聲音,他甚至幾秒鐘沒有呼吸,直到他發現自己渾身顫抖,而且極有可能掉落懸崖。男孩已經死了,回天乏術,沒必要救他了。
「你就在當天晚上離開?男孩死的那天?」她問。
他脫掉毛衣,緩步走進藍白相間的浴室,把毛衣丟到身後的椅子上。他想像木蟻聽到他的腳步聲,立即停下手邊工作的模樣。他有沒有聽到木蟻的聲音?他把耳朵湊進木架,聽見了,而且牠們沒有停止,他聽到微微的嗡嗡聲,而且愈來愈大聲,這些小狂徒居然還在!湯姆看到架子頂端疊好的睡衣上有紅褐色粉末堆成的迷你小金字塔,細粉是從上面的架子挖下來的。牠們在蓋什麼?床?還是儲蛋室?這些小木匠有沒有可能同心協力,用唾液和粉塵在裡面蓋一座小書架,或是小小的紀念碑,紀念牠們的技術或活下去的意願?湯姆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是不是瘋了?
「你有沒有見到特瑞莎?」赫綠思問。她已經要求湯姆詳細地描述莉莉.皮爾森——嫁入富豪之家的女演員。湯姆盡可能詳細地描述,也提到殷勤的泰爾,湯姆覺得他們很可能結婚。
湯姆從皮箱角落拿出柏林熊,輕輕拍拍它的毛,放在書桌後面,挨著幾本字典。小熊只能坐不能站,明亮的眼睛望著湯姆,和柏林時一樣天真開心,湯姆也對它微笑,想到「一馬克丟三次」。湯姆對小熊說:「從今以後,你會快快樂樂的度過一生。」
「你的朋友呢?」湯姆問:「在裡面嗎?」
「不好意思,」
https://m•hetubook•com•com湯姆說,「你有沒有……」
「那座懸崖?」泰爾正準備跑下樓,但湯姆對他比了一下,好像在說,來不及了。
「要喝茶嗎,法蘭克?」他的媽媽問。
兩輛救護車駛來,其中一輛有救生器材,湯姆看到兩名白衣人在尤金的指引下,急急跑過草坪,還是他們仍記得約翰.皮爾森失足的懸崖?湯姆待在屋子旁,不願看到男孩破碎的臉,他很想立刻離開,但知道他不能這麼做。他要等男孩被抬上來,跟莉莉講幾句話之後才能走。湯姆回到屋裡,瞄一眼依然放在前門的行李,他走上樓,突然很想再去法蘭克的房間,最後一次。
「終於見到你了。」杭特斯先生和湯姆握手,他用崇拜的眼神望著湯姆,彷彿湯姆創造了奇蹟,或神奇到不可能存在。湯姆的手都痛了。
「我以為法蘭克會和你一起回來。」她微笑說。
「當然是法蘭克,他是壞孩子,至少他自己知道。」她虛弱地朝著湯姆走來,轉到右邊,回到她的房間。「你可能也相去不遠。」她加上一句。
午餐時,湯姆向赫綠思描述皮爾森家族位於肯納邦克港的宅第,還告訴她有一位名叫蘇西的怪異老僕人,說她是管家,很多年前算得上男孩的家庭教師,因為心臟病發作而臥病在床。他把房子描述成豪華中帶著些微陰暗,不過這也是事實,至少是湯姆的感覺。赫綠思眉頭微蹙,湯姆明白,她知道他沒有完全講實話。
湯姆抬著尚未超重的行李,搭計程車到里昂車站,他買了《世界報》和《費加洛報》,坐上開往莫黑的火車。報紙幾乎看完,他才發現他沒有在找法蘭克的消息,也想到報紙不可能來得及刊登法蘭克的死訊,會不會又是「意外事件」?他的母親會怎麼說?莉莉可能會說她兒子是自殺的,讓歷史或閒話自行發展——同一個夏天的兩起死亡。
過了一陣子,飛機在夜空中飛行時,湯姆披著紅髮空姐遞給他的毛毯睡著了。醒來時已然陽光高照——就像所有事情一樣,時空錯亂。吵醒湯姆的廣播宣布,飛機已經到了法國上空。
法蘭克不在房裡,唱機蓋著,裡面放了唱片,但機器沒在運轉。裡頭的唱片是路.瑞德的《改造者》,和赫綠思在麗影播放的是同一面。湯姆瞄了一下手錶,快五點了,他和尤金五點要出發,也許尤金在樓下後方很像傭人房的地方。
「我在那裡的時間那麼短!」湯姆回答:「才兩天!我見面時再告訴妳經過。十二點三十一分。」
「男孩死了,你怎麼能看起來這麼開心?」赫綠思用英語問。安奈特太太正要去搬第二只皮箱,沒有注意他們。
「我們要打電話報警——或是叫救護車。」
湯姆婉拒了,他說:「我該走了,莉莉。」她要他稱她莉莉,「尤金說他可以載我去班戈市。」
比較清醒的水手不太情願地接近醉醺醺的同伴。
「對。」
這裡的氣氛比較開心,有點像瘋狂馬戲團或允許閒人遊蕩的舞台。身穿短袖藍襯衫的高大警察揮舞著警棍,和他們應要圍捕的應|召女郎說笑。湯姆最近才讀過一篇報導,得知他們決心掃蕩色情。警察是不是同一批人抓了太多次,抓到他們都煩了?或是他們正準備圍捕這些人?路旁化了妝的青少年老練地打量年長男人,有些男人已經掏出錢,準備買下他們。
湯姆想說,他沒有,卻沒說出口,他有些擔心,對尤金說了聲「謝謝」,便從最近的出口——應該是前門——走出屋子,他穿越陽台,走到右邊的草坪,也許法蘭克又回去和大家喝茶了,但是湯姆想到懸崖看一下。他腦中浮現男孩又站在懸崖邊緣凝望的模樣……凝望什麼?湯姆朝懸崖跑去,沒有看到法蘭克,他放慢腳步,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快走到邊緣時,他又感到恐懼,不過他繼續往前走。
「他跳下他父親掉下去的那座懸崖,我到家之後再詳細解釋,但是我不想在安奈特太太面前說,即便是用英語。」
「你看吧?」蘇西說。
莉莉把湯姆介紹給他認識。他比湯姆略高,大約四十五歲,看起來很強壯,也許有慢跑習慣。湯姆立刻察覺到莉莉和泰爾之間有不尋常的關係。但那又如何?法蘭克在哪裡?他已經溜走了,湯姆也找機會溜了出去。他剛才隱約聽到音樂聲,也許是法蘭克的唱片。
她不敢相信他在戴高樂機場,他也不敢相信她如此接近。「我十二點半能到莫黑,我剛才查過了,」湯姆微笑說:「一切都好嗎?」
「湯姆,你一定很難過和_圖_書!難怪你看起來這麼……心不在焉。」
「對。」湯姆說,他現在可以從容地面對赫綠思了。引導一名年輕人的生命,感覺實在很奇妙,他努力過,但也失敗了。也許有一天他可以對赫綠思坦承這點,但也許他不會,因為他永遠不會告訴她男孩把父親推下懸崖的事,這是男孩自殺的主因,至少比特瑞莎重要。
「我沒有見到特瑞莎,她大概在紐約。」湯姆不認為特瑞莎會參加法蘭克的葬禮,但那又有什麼差別?特瑞莎對法蘭克而言只是一個理想,幾乎是無形的,所以才能像法蘭克寫下的「永遠」。
湯姆想,他得通知他母親,他開始往回走,老天,那麼些人!
湯姆走進屋裡,臉色紅潤的尤金警覺地問:「怎麼了?離五點只剩兩分鐘,我們……」
「好,你一定要告訴我。」她下車時說。
一名金髮女孩朝他走來,大腿把發亮的黑色塑膠擠得鼓脹,「不用了。」湯姆低頭輕聲說。色|情|電|影院入口掛著影片標題,其直率、平庸的程度,令湯姆吃了一驚,色|情|片業者居然如此缺乏創意!但是他們的顧客想要的也許並非微妙或機智,所有放大的彩色照片——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都赤身露體,暗示他們正在辦事,而法蘭克和特瑞莎唯一的一次甚至沒有成功!湯姆笑了起來,不知為何覺得有趣。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便開始小跑步,跑過混在人群中的黑人和臉色蒼白的白人,朝著第五大道暗暗的公共圖書館跑。他沒有跑到第五大道上,而是朝南,轉到第六大道。
「我要計程車,還要女生。」男孩微笑說。
「啊。」湯姆說,把行李放進後車箱。
她站起來問:「怎麼啦,湯姆?」好像以為他只是要改變行程,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困擾。湯姆關上房門,在走廊上告訴她:「法蘭克剛才跳崖了。」
「我有留意時間,還差七分鐘才五點,我幫你拿行李?」尤金放下杯子和碟子。
湯姆搖搖頭說:「我要梳洗一下。」便朝樓下的廁所走去,途中瞄了一眼電話桌旁的四封信——昨天和今天的郵件,不過沒什麼好急的。
「你說死了是什麼意思?」她用法語問。
法蘭克用鞋跟在原地轉了一圈,問:「你什麼時候要離開?」
她看起來好開心,湯姆有點詫異,他在想該什麼時候告訴她法蘭克的事?赫綠思開著車——她主動說要開車,朝著維勒佩斯駛去,一路上交通很順暢,也沒碰上什麼紅燈。「我現在告訴妳好了,法蘭克前天死了。」湯姆說話時瞄了一眼方向盤,但赫綠思的手只緊繃了一秒鐘。
法蘭克的房間在走廊另一頭,比較靠近房子後面。他的房門關著,湯姆敲敲門,沒有回應,他打開一點門:「法蘭克?」
法蘭克的手很穩,但是舉起酒杯時,臉色還是很蒼白,湯姆也舉起杯子,輕輕敲了一下男孩的酒杯:「這對你很有幫助。」
他們一起走上樓,法蘭克的臉頰已經恢復了一點血色,腳步很輕快,法蘭克敲敲半掩的白色房門,然後走進去。房間很大,裡面鋪了地毯,三扇大窗幾乎佔據整面牆,望出去便是海。莉莉.皮爾森坐在低矮的圓桌旁,一對中年夫婦坐在扶手椅上,應該是杭特斯夫婦,強尼拿著一照片站在旁邊。
赫綠思說得沒錯,湯姆不知道自己怎麼能這麼開心。「也許我還沒有接受事實,太突然了——大家都很震驚。法蘭克的哥哥強尼也在那裡,法蘭克因為女孩的事,一直悶悶不樂的,就是我跟妳提過的特瑞莎,再加上他的父親又剛過世……」湯姆不會再多講了,約翰.皮爾森的死永遠是自殺或意外,他永遠都會這樣對赫綠思說。
「再見,親愛的!」她會去接他。
「蘇格蘭蜂蜜酒?一定有。」
湯姆望向長廊,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不,是淺藍色,比法蘭克的外套淺,是蘇西。尤金略過別人,直接走到蘇西面前,跟她說了些什麼。蘇西點點頭,彷彿在微笑。強尼跑過湯姆身邊,準備下樓。
他要寫一封信給莉莉.皮爾森,一封手寫的正式信函,湯姆知道他辦得到,他可以寫出彬彬有禮的慰問信,但是莉莉要怎麼知道莫黑那棟法蘭克睡過的花園小屋、柏林發生的那些事,甚至特瑞莎對他兒子造成什麼影響?法蘭克往下跳的最後一刻在想什麼?特瑞莎?想到父親死在同一塊岩石上?男孩有可能想到他嗎?湯姆移動了一下身體,睜開眼。空服員開始在走道穿梭,湯姆嘆了一口氣,不在乎要不要點啤酒、威士忌或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