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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雷普利

作者:派翠西亞.海史密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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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必擔心溥立徹出現在麗影了,因為他正坐在吧檯,只隔了四把凳子的距離,深色的眼睛盯著湯姆.他戴著圓框眼鏡,穿著一件短袖藍襯衫,面前擺了一只玻璃杯,但他的眼睛死盯著湯姆。
「酒吧」可能有一點冷氣,也可能沒有,但無論如何,這地方舒適又有趣。連赫綠思也喜歡,因為她知道有些英式酒吧是什麼樣。這裡的老闆或老闆們很用心:棕色的椽子,一座掛在牆上的老式擺鐘,牆上貼著的運動代表隊照片,黑板上的菜單,還有顯眼的海尼根啤酒瓶。這地方有點小,而且客人不多。湯姆點了一份巧達芝士三明治,赫綠思點了一盤乳酪和一瓶啤酒,她只有在很熱的情況下才喝啤酒。
湯姆尋思,說「好」是最明智的做法,於是他答道:「好,半小時。」
「說到電話呢,」湯姆沉吟道,同時舀了調味料放到他的盤子邊緣。「我想起了一個蠢笑話。要聽嗎?」
這是一家小酒吧兼餐廳,裡面有三、四個非觀光客站或坐著。
「嗯——應該還有其他商店吧,甜心?我們逛逛吧。」時間已近晚上七點。湯姆發覺兩三個店家開始準備打烊。他突然牽起赫綠思的手。「很棒吧?一個新國家!」
請轉告恩立溫室附近那株小連翹現在要澆水。再見。
「記得那張地圖嗎?就在那裡!」湯姆說道。
「到市區五十迪拉姆,對吧?」湯姆用法語對打開車門的計程車司機說道。「明澤飯店?」湯姆知道計程車不跳錶。
湯姆靈光乍現。他要買一件長袍,而且,鼓起勇氣穿。他這麼告知赫綠思,她聽了呵呵大笑。
大衛.溥立徹嗎?那個頭形側影看來像是溥立徹。湯姆踮起腳尖,但是有太多人來來往往,即使那人是溥立徹,也已經消失在人群中。湯姆暗忖,不值得衝到角落去盯著他,更不值得去追他。很有可能他看錯人。戴著圓框眼鏡的黑髮頭顱:一天不是可以看見這種類型好幾次嗎?「走這裡,湯姆。」
店家對湯姆說了些他聽不懂的話,湯姆希望他說的是「願主與你同在」,無論是哪一個主。
撥了一通電話請客房清潔人員送來兩只花瓶,一只擺在諾愛爾房間,一只放在湯姆和赫綠思的房間。畢竟,他們有足夠的花。接著在出門找地方享用午餐之前快速地沖了澡。
回飯店的半路上,湯姆懶得殺價就買了一些淡綠色和深綠色的無花果,兩種都熟得恰到好處,還買了一些很漂亮的青葡萄和幾顆橘子。湯姆將水果推車小販給他的兩個塑膠袋裝滿。
「雞?」
「好啊。」赫綠思說,這時她的淡紫色眼睛流露淡淡卻持續不斷的興趣。
湯姆心想,溥立徹並未這麼說過。「你替某個調查局工作嗎?國際潛行者公司?」
湯姆也不喜歡。服務生沒出來招呼。湯姆可以想像這地方在晚上或日落時和朋友來熱鬧一下,一盞油燈點在地板上一定很迷人。在那些草蓆上必須盤腿而坐,或者像希臘人一樣斜躺。然後湯姆聽見笑聲從另一間房間傳來,房間內有三個男人盤腿坐在鋪了草蓆的地板上抽著某樣東西。湯姆好像看見陰暗處有茶杯和一個白盤,陽光如一顆顆小金塊般灑落。
「哈法,」司機說道,同時將計程車停在有好幾道門的一面水泥牆前,其中一道門開著。從牆上的破洞看得見後方湛藍的直布羅陀海峽。
湯姆幾乎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跟隨赫綠思穿過石板門口,踏上一條通往海洋方向的石板路。湯姆看見他們左邊有一間勉強稱得上是廚房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可以燒熱水的爐子。沒有欄杆的寬石板階梯向下通往海洋。湯姆瞄向兩邊的小房間,房間面海的那一面都沒有圍牆,竹竿頂著草蓆就當屋頂,地板上鋪了草蓆,一件家具也沒有。這時也一個客人都沒有。
「親愛的,甜心,我們可以——」湯姆突然住口,覺得就要失去理智。他本來要說他和赫綠思當天下午離開,換一家飯店,趁溥立徹不注意就溜走,也許可以順利在坦吉爾擺脫他,可是這樣就掃了諾愛爾.哈斯樂的興,她可能已經告訴她的朋友說她會在明澤飯店住幾天。而且,他和赫綠思為什麼必須因為那個叫溥立徹的怪胎給自己造成不便?「妳的房間鑰匙留在櫃檯了嗎?」
湯姆手伸在右邊褲袋內叮叮噹噹把玩奇怪的硬幣,不曉得該先買些什麼.一杯咖啡,明信片?他們來到法國廣場,根據湯姆的地圖,這片廣場匯聚五條街道,包括他們飯店所在的自由路。
湯姆與赫綠思站在吧檯前,點了一杯濃縮咖啡與一杯番茄汁。酒保推了一小碟白蘿蔔和一小碟黑橄欖給他們,再送上叉子與紙巾。
赫綠思搖搖頭。「現在不要。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啊,是——」店家隨即拼命誇讚他賣的刀的品質,雖然他說法語,但湯姆無法聽懂每一個字。打獵用的,辦公室用的,廚房用的。
湯姆檢查褲袋:摸得到。小刀在他的左褲袋內。
「好吧,就這樣,」湯姆問了價錢並覺得合理之後說道。「這些呢?」
「這是什麼?博物館嗎?」湯姆問。
湯姆真想痛毆他凸出的太陽神經叢。「莫奇森太太?」湯姆大膽問道。
在湯姆大腿高度的一台冷氣機送出涼風,他伸出雙手讓涼風吹上衣袖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一天停四小時,她是這麼說的吧?」湯姆笑吟吟。「馬桶呢?浴缸呢?」湯姆走進浴室。「諾愛爾不是說——沒錯,妳看這個!一桶乾淨的水!我才不想喝,可是用來洗——」
她眼神發亮地審視著他,眼裡盡是讚賞。
「親愛的!」赫綠思發出一聲輕微痛苦的吶喊。接著短促地笑了一下。「停水了!突然間!」她繼續說道,「正如諾愛爾所說的。記得嗎?」
「上車。」司機用法語粗魯地說道。
這些都是隨身小折刀。湯姆火速選定一把淺棕色木柄錶了黃銅、刀鋒尖利、刀背下凹的小刀。三十迪拉姆。他的小刀折起來還不到六吋長,很適合放在任何口袋。
他們走進一間天花板很高的護照檢查室,陽光從緊閉的高窗灑落。有點熱,湯姆脫掉身上的薄外套,掛在手臂上。排在兩行緩緩前進的隊伍內的人似乎是法國觀光客,湯姆心想,也有摩洛哥人,有些人穿著長袍。
他們又再度走下巴斯特大道,彷彿人群和店面是磁鐵。湯姆看見一塊紅黑色小招牌掛在一家店門口上方:露碧酒吧燒烤,英文招牌,下面有阿拉伯文。
回到飯店後,湯姆欣見回復供水。赫綠思沖了澡,湯姆隨後沖,然後兩人穿著睡衣舒服地躺在特大號床上,享受涼爽的冷氣。
「怎麼了,湯姆?你累了嗎?」
赫綠思聽了並未大笑,但至少面露微笑。「我認為這笑話確實很蠢。」
回到明澤飯店後,湯姆付了司機車資,然後和赫綠思走進飯店大廳。湯姆從他所站之處四下不見溥立徹蹤影。而他欣見他身上的長袍相當引人注目。
走回他們下榻的飯店途中,湯姆根據手上飯店手冊內的簡略地圖在法國廣場上找到巴黎咖啡館。這家咖啡館沿著人行道排了一長串桌椅,人聲吵雜。湯姆搶到了似乎是最後一張空著的小圓桌,還從附近一張桌子弄了一把椅子。
「記得!」赫綠思頓時容光煥發地說道。「卡斯巴!然後去Sacco。」
「我們是不是應該替諾愛爾確認房間,湯姆?」
計程車立刻向前急衝,湯姆覺得他們如火箭般飛馳,然而這感覺乃因有點顛簸的路面加上從開著窗戶灌進來的風使然。赫綠思抓著她的座椅和一條吊帶。灰塵從司機那面的窗戶飛進來。至少路很直,他們似乎正朝著湯姆在飛機上看到的那一簇白屋前進。
「是的,可是我們不是住這家飯店。」溥立徹的口氣冷淡。
「茶咖啡館,」司機說,「我等嗎?半小時?」
「可是——」湯姆不解地說,「你們談些什麼呢?」
「沒有啊,甜心。擔心什麼?」
他們同時察看手錶,七點得接諾愛爾。
「謝謝,我在等人。」湯姆答道。穿紅西裝的酒保應該知道他住在這裡,摩洛哥人像義大利人一樣,都一副觀察人的表情,也記得陌生人的臉孔。
「哈法?兩風——海洋。粉近。茶!」
「明天,」湯姆根本不在意地乖乖低聲說,「我去問問看怎麼回事。」
湯姆在四點多穿上藍色牛仔褲和襯衫,下樓去買明信片。他在飯店櫃檯買了十二張,他身上帶了一支原子筆,打算開始寫一張赫綠思也能加幾句的明信片,寫給忠誠的安奈特太太.啊,時光一去不復返——他上次從歐洲寫明信片給朵蒂姑媽是很久以前的事嗎?湯姆心裡承認,寫明信片給她的目的是為了讓她持續寵愛他,以便繼承她的某些東西。她遺留給他一萬美元,卻將她那棟湯姆喜歡也抱持些許希望能得手的房子給了別人,這人的姓名湯姆已忘記,或許因為他想忘記。
博物館不收門票。待在大廳的博物館管理人穿著白長袍,看來很年輕,他只詢問他們是否能在訪客簽到簿上簽名。赫綠思乖乖簽了名,湯姆隨後也簽。這是一本有奶油色頁面的厚重簽到簿。
他們走上巴斯特大道,巴斯特大道是條稍微下斜的寬闊大街,更多商店,一切都更密集。身長袍的女孩與女人飄過他們身旁,她們赤足穿著涼鞋,男孩與年輕人則似乎比較喜歡穿藍色牛仔褲、球鞋和薄襯衫。
湯姆一手擱在眼睛上方,感覺自己面紅耳赤。或者是熱氣使然?「溥立徹,天啊!沒有,」湯姆堅決說道,他的芝士三明治和調味料正好這時送到他面前。「他能幹嘛呢?」湯姆補充道「謝謝,」湯姆向服務生道謝。湯姆覺得他說的那句「他能幹嘛呢?」是個愚蠢又空洞的問題,說來安撫赫綠思的。溥立徹可以做很多事情,端視他能證明多少。「妳的乳酪怎麼樣?」湯姆趁機問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奇怪,」湯姆對赫綠思說。「妳要喝薄荷茶嗎?」
接著他們改搭另一輛計程車穿過幾條窄巷一路上坡來到卡斯巴。約克堡就在這裡,他好像讀過山繆.佩皮斯曾被派駐在這裡一陣子?約克堡俯瞰港口,和坐落在城堡兩邊較小的白屋相較,城堡石牆顯得相當堅固巨大。城堡附近有一座綠色高圓頂的清真寺。湯姆正凝視這座清真和圖書寺,響亮的吟誦聲突然響起。一天五次,湯姆讀過,叫拜人會呼叫回教徒祈禱,如今都是播放叫拜人事先的錄音。湯姆思忖,人們懶得起床爬樓梯,但在清晨四點叫醒別人卻毫不留情。他猜信徒必須起床面對麥加方向吟誦,然後再睡回籠覺。
湯姆發現赫綠思坐在大廳其中一張安樂椅上。她正在看一份法國報紙,或至少是用法文印刷的報紙,但湯姆也看見頭版下方有一個阿拉伯文專欄。「親愛的——」湯姆知道她看見了溥立徹。
兩、三個人從溥立徹身後的泳池進門來,穿著涼鞋和泳裝朝吧檯踱步而來。
湯姆在想旅行社那個相當遲鈍的女孩大概回答了溥立徹的問題:妳上一個顧客買機票去哪裡呢?他是我的一個鄰居:雷普利先生。我們剛剛跟他打招呼,可是他沒看見我們。我們沒辦法下定決心,可是我們想到不同的地方去。那女孩可能說:「雷普利先生剛剛替他和他太太買了去坦吉爾的機票。」湯姆想,她可能呆得主動提供飯店的訊息,尤其因為顧客透過旅行社訂飯店,旅行社就會獲得飯店的佣金。「你和你太太跑那麼遠到坦吉爾只為了見我?」湯姆說道,他的口氣聽起來好像是說他受寵若驚。
再來兩瓶海尼根啤酒就結束午餐。啤酒瓶很小。回到明澤飯店天花板挑高的優雅氛圍中,又沖澡,這回兩人一起沖。然後他們發覺想睡個午覺,出發去機場之前還有很充裕的時間。
她對他甜甜一笑。他看見她淡紫色的眼珠內奇怪的黑線條,像輪條從輪軸放射般自瞳孔四散;對赫綠思美麗的眼睛而言,這些線條太過沉重。
「哪些共同的朋友啊?」溥立徹咯咯笑,笑聲聽起來像個老頭。
明澤飯店。湯姆下車付了車資,再多給十迪拉姆,一名穿著紅色衣服的飯店行李員從飯店走出來協助他們。
她打開手提包的動作很優雅,這只手提包有點像鞍囊,但尺寸小一點,鈔票或任何東西放進去立刻消失蹤影,然而適得其所。「這是什麼?」
「換?我在計程車上就可以換!」湯姆對正看著他們兩人的店家揮別。「謝謝,先生!」
「不——」赫綠思若有所思地說,「我們會立刻回到這裡來,當然。你要做什麼?」

「你很緊張,親愛的。」赫綠思挽著他的手臂,主要是因為這樣他們才能在擠來擠去的人群中走在一起。
「是的,親愛的。」赫綠思似乎不若他一般興奮,但是她的眼睛也沒離開圓形窗戶。
「差不多——四百法郎。我今天晚上在飯店會換更多,我發覺明澤飯店的匯率和機場一樣。」
湯姆深吸了一口氣。「甜心——明信片。我們得買一堆,駱駝飛奔、市場、沙漠景色、倒立的雞——」
赫綠思跳起來。「又來了!那個某某某!湯姆,我不敢相信他在這裡!」
「我和妳一樣火大,」湯姆用法語低聲說,「可是我們先冷靜一下,因為他可能正在吧檯那裡監視我們。」湯姆筆直站著,態度沉著。「他宣稱他和他太太住在這附近的大飯店,我不大相信他,但他今天晚上一定是住在某家飯店。」
這裡很熱。我們看過幾隻山羊走在路上,沒人牽著!
「對,再確認一次並無妨。」湯姆微笑道。他辦住房登記時已經問過明天晚上抵達的哈斯樂夫人的房間情況。櫃檯人員說哈斯樂夫人預定了一間房。湯姆三度舉手召喚服務生,這名服務生穿著白色外套,端著一個托盤,完全不注意現場狀況。但這回他走過來了。
在隔壁房間內,湯姆從地上提取行李——非常不正式的安排,他兌換一千法郎等值的迪拉姆,然後向坐在服務台的一名黑髮女子詢問去市中心最好的方式。計程車。車資呢?差不多五十迪拉姆,她用法語回答。
「妳要不要喝一杯冰茶,寶貝?還是來杯基爾?我敢說他們一定知道怎麼調基爾。」
「這個!」赫綠思指著一只精工皮革錢包說道。這只錢包與圍巾和用途可疑的銅碗一起吊在一家店外面。「很漂亮吧,湯姆?很特別。」
道路兩旁聳立著外觀簡陋的紅磚房,四至六層樓高。他們開上某一條大街,街上有穿著涼鞋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人行道上一兩家咖啡館,還有胡亂衝越馬路的小孩,造成司機不得不緊急煞車。這一定是市中心,積滿灰塵,購物和閒逛的人群熙攘往來的繁忙灰色城市。計程車司機左轉駛了幾碼後停車。
「想我們的故事,想麗影,想每件事。」趁著赫綠思用左手將頭髮撥到後面,他匆匆瞄了一眼她的臉。我希望我們平安無事,湯姆本來可以補充這麼一句,但是他不想再讓赫綠思心煩。「我們過街吧。」

「哦,對呀。有何不可嗎?」溥立徹露出了方形的牙齒。
也很討人厭。湯姆每次見到溥立徹,他似乎體重都增加一磅左右,真是怪了。湯姆瞥向左邊,看看赫綠思是否下樓來到大廳,因為她這時應該下來了。「一想到我們在這裡停留這麼短的時間,我就認為這樣對你們有點麻煩。我們明天離開。」
「午安,」湯姆沉著地答道。他最糟最誇張的懷疑似乎成真:可惡的溥立徹夫婦在楓丹白露發現他手上拿著機票或口袋中放有機票,當時他才離開https://m•hetubook.com•com旅行社不遠!普吉島!湯姆回想起旅行社海報上那座島的寧靜海灘。湯姆再度低頭看著他的明信片,明信片分割成四個畫面:駱駝,一座清真寺,披著條紋披肩的市場女販,一片藍黃色的海灘。親愛的克雷格伉儷.湯姆握緊了筆。
這時他們想起了諾愛爾,她幾個鐘頭後會在戴高樂機場登機。他們會放一盤新鮮水果在她房間(在他們樓上),然後搭計程車去機場接她。湯姆喝著上面浮著一片檸檬的番茄汁,赫綠思喝她聽過卻從未試過的薄荷茶。薄荷茶聞起來很香,湯姆試了一口。赫綠思說她熱得發燙,薄荷茶應該有助於消暑,可是她無法想像它會如何消暑。
「好玩啊,」溥立徹答道,「也許是報復。」他放聲咯咯大笑。「當然,對某些人來說。」
「去帆船俱樂部嗎?」計程車司機問。
赫綠思已經下車,正抬頭凝視湛藍的海水。微風不斷將她的秀髮吹向一邊。
他們的飯店只在幾步之遙。湯姆買了單,從椅背上拿起白外套,突然感覺好像在左邊的大道上看到一個熟悉的頭和肩膀。
「想什麼?」
湯姆根本沒察看溥立徹是否離開吧檯。「他說她有來,那大概表示她沒來。」她太太!什麼關係啊,她太太在楓丹白露的咖啡館親口對湯姆坦承說她丈夫專制又殘暴,然而他們仍舊緊緊相依。噁心。
「禮拜天。沒錯。我看見你太太或某個人從前窗向外望。嗯——那些照片只是用來做記錄。我說過了,我——我有很多你的檔案資料。」
「我們有一天會去那裡吃午餐,」赫綠思跟湯姆說,「諾愛爾想帶我們去。」
數分鐘後,湯姆與赫綠思來到他們的「套房」,湯姆總是覺得「套房」這個名詞優雅得可笑。赫綠思迅速俐落地洗了手和臉,準備打開行李,湯姆則審視窗外景色。按照歐洲的算法,他們住在四樓。湯姆俯瞰熱鬧的灰白色建築,沒有一棟高過六層樓,零亂地晾曬在戶外的衣服,幾面懸掛在屋頂天線杆上破爛得難以辨認的國旗,大量的電視天線,和更多晾在屋頂上的衣服。從房間另一扇窗戶可以看見正下方樓下的有錢人(湯姆大概是有錢人)伸長四肢躺在飯店的土地上做日光浴。陽光這時已照不到明澤飯店泳池區。在那一排平躺的比基尼與泳褲後方是一排白色桌椅,再過去是賞心悅目、照料得很好的棕櫚樹、灌木叢和開花的九重葛。
一排的長袍,一部分讓幾個展示櫃給遮住。店家站的地方根本連側身擠進去的多餘空間也沒有,湯姆指了一個淡綠色的編號。這件是長袖,而且有兩道開口可以摸到口袋。湯姆拿起長袍在身上比長度。
一時之間,湯姆腦中一直縈繞這個想法,於是他又皺起了眉頭。他感覺自己眉頭緊蹙,因此動手搓揉額頭。「明天——我們要做什麼?去富比士博物館看玩具士兵?那是在卡斯巴。記得嗎?」
飛機右翼急劇傾斜,機身開始下降,湯姆腰間拉扯著安全帶,盡力站起來。赫綠思坐靠窗的位置,就坐前湯姆堅持要她靠窗坐,啊,出現了——坦吉爾港那兩條搶眼的支流,向內彎並匯流進直布羅陀海峽,彷彿想要捕捉什麼東西。
一滴汗滑下湯姆臉頰。「去涼爽的地方?有微風的地方?」他用法語對司機說。
「瘋人院一位醫生看到一個病人在寫東西,就問他在寫什麼。一封信。寫給誰的信,醫生問道。寫給我自己,病人回答。醫生又問,信上寫些什麼呢?病人答說,我不知道,我還沒收到信。」
「你們的目的是什麼?」
親愛的安奈特夫人:

他們決定找諾愛爾推薦的「酒吧」,「靠近巴斯特大道,在市中心,」湯姆記得她這麼說過。湯姆詢問路邊一個賣領帶與皮帶的攤販是否知道「酒吧」在哪裡。第二條街右手邊,他就會看到。
一個身穿黑長褲與鬆垮垮的襯衫的人影站在石板門口緩緩點頭召喚他們進去,湯姆思忖,他像個惡靈引領他們下地獄或至少步向墮落。一條營養不良、瘦巴巴的混種黑狗,開始嗅他們,但顯然力氣不足,於是一拐一拐地拖著三條腿走開。無論牠的第四條腿有什麼毛病,這毛病似乎已跟了牠很久。
「感激不盡!」湯姆說道。
「談你呀!」溥立徹笑嘻嘻答道。「我們整合我們所知道的事實。」他再度點頭強調「同時計畫。」
湯姆希望溥立徹沒在麗影附近盤旋,打擾安奈特太太。安奈特太太目前一定和湯姆一樣能在遠處就認出溥立徹。克雷格夫婦的地址是?湯姆不記得他們的街道號碼,但反正他可以先寫明信片,赫綠思一向很樂於盡量擺脫寫明信片這份雜事。
赫綠思看來對他說的這件事不感興趣,但湯姆知道她會記得。他沒聽到周圍有人說法語,只聽見阿拉伯語或根據他讀來的資訊,是一種巴巴里方言。無論哪一種,湯姆都聽不懂。座上客幾乎清一色是男人,其中幾位是中年男子,有點胖,穿著短袖襯衫。事實上,只有遠方一張桌子由一個穿著短褲的金髮男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一名女子佔據。
「雞在明信片上經常是倒立的,例如,在墨西哥就是,在被送到市場的路上。」湯姆不想加一句「等著脖子被扭斷」。
她指的是大市集。他們會買東西,殺價,討價還價,湯姆不喜歡殺價,但他明白他必須殺價,否則就被當成傻瓜,付冤大頭的價格。
「那我幫你拍照——在卡斯巴拍?還是在我們的飯店外面拍?」她問。
「哦——我想我們明天會離開。你和你太太一起來的?」
湯姆點點頭,愉悅地說:「祝你好運。」他轉身離開。
「你打算在這待幾天呢,雷普利先生?」溥立徹問,這時他大膽地握著酒杯接近湯姆。
「哈!哈!沒有,只是為了我個人的樂趣——還有我太太的,」他語氣加重地補了這麼一句。「你真是一塊肥沃的土地,雷普利先生。」
她說「葛林里」的發音方式,加上也省略「狄奇」二字,讓狄奇這個人和他的屍體因而變得遙遠,甚至不真實。湯姆鎮靜地說:「絕對不可能,親愛的。溥立徹的聲音低沉,總之,聽起來不是很年輕。妳說那個聲音很年輕。」
「我愛妳。」湯姆說道。

他們的計程車在等他們,司機和那個穿白襯衫的瘦皮猴有說有笑。
他說的是真的,可是和山羊在一起的那個穿涼鞋的男孩掌控得很好,必要時他會抓著山羊角。他們要去哪裡呢?他繼續寫道:
「親愛的,普黎夏不是那個打電話來假裝葛林里的人嗎?」赫綠思動作優美地在一些乳酪上塗了芥末。
他們買了九重葛配棕櫚葉,幾朵金針花和一束比較短的茶花。這些是要給諾愛爾的。
這姓名又一次輕易地從溥立徹的嘴說出來。湯姆退後了幾步,顯示他即將經由寬闊的門口離開。「你們——隔著大西洋交談?」
湯姆設法用冷水洗了手和臉,然後他們將行李放在兩人中間,幾乎取出了所有的東西。接著他們出門散步。
湯姆
「沒錯。」
赫綠思出發前很「理智」,因此他們兩人不需要行李伕,可以自行搬運少數幾個行李箱。湯姆行前已提醒過赫綠思說她可以在摩洛哥購物,甚至買一只行李箱裝東西。
又一次搭計程車飛速前進,車內上下顛簸,彈簧嘎吱嘎吱響,司機顯然正朝某處前進。湯姆心想,他們正往西行,市中心逐漸消失。
「哦,當然,」湯姆答道:「我們會去卡薩布蘭加。你和珍妮絲住哪家飯店?」
「不累!」湯姆並不疲倦,他再度笑容滿面,真心感到逍遙自在,因為領悟到他此刻所在距離他的「敵人」數百哩,倘若他能將他們稱為敵人。他想,他可以叫他們擾亂份子,而他們不只包含溥立徹夫婦,辛西雅.葛瑞諾也算。
「哦,哪裡都行。」湯姆在想這種寬鬆的衣服多麼實用,因為在它下面可以穿短褲或者西裝,甚至泳裝都行。
他們兩人都點了咖啡。兩杯咖啡。
「我知道。」湯姆在路上發現一個賣花小販。「花呢!我們買一點吧!」
湯姆有點訝異。「不,達令。為什麼要打?妳擔心嗎?」
電視沒開。他檢查插頭,插頭似乎好好地插在亮著的落地燈插著的同一個插座上。
「謝謝,再見!」他們異口同聲說道。
「擔心這個普里卡,不是嗎?」
機身打直,朝另一方向左轉,毫無景色可言。然而飛機右翼再度傾斜,湯姆與赫綠思這時可以看到窗外距離更近的風景:一片高地上擠成一團的白屋,有著方形小窗戶的白堊小屋。飛機在地面上滑行了十分鐘,乘客解開安全帶,迫不及待想離座。
「喔?你們應該要去看一看卡薩布蘭加,不是嗎?」
「這些水果擺在我們房間會很漂亮,」湯姆說,「我們也分給諾愛爾一點。」
湯姆早就看見了。他走過去開啟電視電源,或是試著開啟。「只是出於好奇,」他對赫綠思說道。
湯姆微微一笑,有些遲疑。「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我要獨處一會。稍後見好嗎?或者等下就見?代我問候諾愛爾,和妳們兩個回頭見囉!」
「請到巴黎咖啡館。」兩人上車前湯姆探頭進窗口說道。
「午安,」溥立徹說。
「給妳一點錢,親愛的,」湯姆說道,同時從他的皮夾抽出一半的迪拉姆紙鈔給赫綠思。
「現在要叫計程車嗎?」湯姆問道。「妳看!妳認為那輛可能是計程車嗎?」
赫綠思彎腰,禮貌性地咳了幾聲,隨即朝門口走去。
湯姆認為他比赫綠思還喜歡有鉛製士兵的富比士博物館,但他不確定。赫綠思沒說什麼,可是她似乎和湯姆一樣著迷那些戰爭場面、收留頭上纏著沾了血跡繃帶的傷兵的野戰醫院,和許多騎在馬上的各支軍團隊伍,這些全都擺在玻璃展示櫃內。士兵與軍官看起來全是四、五吋高,大砲與四輪馬車的比例適當。好棒啊!若是能再回到七歲的年紀將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事——湯姆的思緒頓時中斷。他父母親在他年紀尚未大得足以欣賞鉛製士兵之前雙雙溺斃。後來都是朵蒂姑媽照顧他,她永遠不會懂鉛製士兵的魅力,也永遠不會拿錢買任何鉛製士兵。
湯姆從塑膠袋取出摺好的衣服,攤開,低頭將淺綠色薄長袍和_圖_書從頭上拉下來。接著他站著搖動了一兩下,長袍便套在他的牛仔褲上,確定不會將它坐裂成兩半,他才坐下來。「看吧!」他得意洋洋地對赫綠思說道。
湯姆嘆了一口氣。
有給雷普利夫婦的留言嗎?沒有,先生,桌後穿紅色制服的服務員告知湯姆。
「不,親愛的,擔心的人是你。不是嗎?」赫綠思稍微皺起眉頭,但她實在是太少皺眉頭,因此看起來像繃著臉。
「住——嗯,法國別墅大飯店,就在——」他朝湯姆的方向揮起一隻手,「差不多離這一條街的距離。」
他們走下大片綠色草坪之間一條人行道,來到路緣石旁看來像計程車招呼站的地方,一輛積滿灰塵的車子停在那裡。他們運氣很好,那是輛計程車。
湯姆在相當正式的飯店挑高大廳辦理住房登記。至少飯店看來很乾淨,裝潢以紅色與暗紅色為主調,雖然牆壁是奶油白。
赫綠思看了一下手錶:「可以。你不換上你的長袍嗎?」
「有何不可呢?很有趣,」溥立徹說道,他的深棕色眼睛緊盯著湯姆。
「是的,我們有聯絡,和辛西雅.葛瑞諾也有。」
隔天早上他們去卡斯巴之前先去了大市集,逛完大市集後不得不叫一輛不跳錶的計程車回飯店放下赫綠思買的東西:一只棕色手提皮包和一雙紅色皮涼鞋,他們兩人都不想拿著這些東西逛一整天。湯姆讓計程車等他將東西寄放在飯店櫃檯。然後他們去郵局,湯姆在郵局將那一包看來像打字機色帶的神秘物件寄了出去。他在法國重新包裝過這包東西,並如瑞夫斯所願,以未加掛號的航空郵件寄送。湯姆沒寫回信地址,連捏造的都沒有。
正準備再度下筆,湯姆瞥向他右邊。
赫綠思回答說是。「普利卡的太太和他一起來嗎?」他們走出飯店大門時赫綠思問。
「對不起,我想看長袍。」湯姆對店家說。「不要粉紅色的,不要,」看到老闆拿給他的第一件,湯姆繼續用法語說道。「長袖的?」湯姆用食指指著他手腕。
「啊!有!這裡,先生。」他的平底涼鞋在老舊的木地板上啪噠啪噠響。「這裡——」
「達令,我現在想辦件事——說不定要一小時。妳可不可以——妳介意一個人去機場接諾愛爾嗎?」
湯姆聽得糊里糊塗,然而他們還是上車任由司機擺佈。湯姆鄭重表示:「我們必須在一小時內回到明澤飯店。」並確定司機明白他所說。
「這裡只有我們兩人真好!」湯姆對赫綠思說道,因為,很奇怪地,他們逛過的展覽室都見不到任何人影。
「先生?」酒保說道。
湯姆這時想起了辛西雅.葛瑞諾,北非有這麼多人可想,他偏偏想起她。辛西雅,冷淡、金髮碧眼、英國式高傲的縮影。她對貝納德.塔夫茲沒有很冷淡嗎?最後對他無情嗎?欸,湯姆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情侶一旦有了性關係,在公開場合與私底下的表現就可能大不相同。在不讓她自己和貝納德.塔夫茲曝光的情況下,她會揭發他——湯姆.雷普利,到何種程度?奇怪的是,辛西雅與貝納德雖然沒結婚,湯姆卻認為兩人在精神上結為一體。他們是情侶沒錯,而且在一起很久——但肉體關係並不重要。辛西雅尊敬貝納德,深愛著他,而受盡折磨的貝納德或許最後認為自己根本連和辛西雅做|愛都「不配」,因為他模仿德瓦特的畫作讓他深感內疚。
湯姆半信半疑。「我們共同的朋友好嗎?我們有這麼多共同的朋友。」湯姆笑嘻嘻說道。他這時站了起來,左手握著明信片與筆放在黑皮革包覆的吧檯凳子上。
赫綠思身後一把凳子上坐著一個體型壯碩的男子,他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一份阿拉伯文報紙,似乎正就著小碟子享用午餐。他穿著一件黃色調的長袍,長度幾乎到他的皮鞋。湯姆看見他將手塞進一道開口以便伸進褲袋,開口邊緣有點髒。男子擦了鼻涕,再將手帕塞回他的口袋,眼睛都沒離開過報紙。
「要搭計程車嗎?」湯姆對赫綠思說,「快速遊覽一下——到哪裡都好。這合妳意嗎?」
「對了,」湯姆說:「你拍我家的那些照片,你打算用來做什麼?禮拜天拍的,記得嗎?」湯姆想起他問過溥立徹的太太同樣的問題,他依然相信,也希望珍妮絲.溥立徹沒告訴她丈夫她和湯姆.雷普利喝過一次下午茶。
「我在想事情。對不起。」
很不幸地,窗戶很髒,視野不清晰。湯姆彎腰,試圖眺望直布羅陀海峽。看不見,可他的確看見西班牙最南端阿爾赫西拉斯(Algeciras)所在之處。所有的地點看來都很渺小。
「有電視耶。」赫綠思說道。
湯姆運氣很好,露碧酒吧燒烤那條街轉角就有一家店門口吊著長袍與披肩。
「他竟然跟蹤我們到這裡來!」
服務生告訴湯姆說不供應葡萄酒與啤酒。
「你的衣服,」赫綠思淘氣地說道。
服務生很少。
他坐在明澤飯店酒吧一把凳子上,因為酒吧內的光線比較亮。寫一張明信片給克雷格夫婦也是友好的表示,湯姆猜想,他們是住在梅朗附近的老鄰居,兩人都是英國人,他是個退休律師。湯姆用法語寫道:
湯姆和司機一起將行李搬上車。
「我們是不是應該打電話給安奈特太太?」他們喝了第一口啤酒後赫綠思問道。
「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湯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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