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八個月後的今天
在遊戲中最能看出我們的本性。
——古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
Ⅰ
「我知道,只可惜這個『法西斯笨蛋』是今天這場行動的總指揮。」原來如此,伊娜心想,不情願地被葛茲拉著過了馬路。如果身為警察局長的史都爾親自出馬擔任總指揮,事情顯然非同小可,這一定是個大陣仗。
「我叫凱蒂,是這個電台的食物鏈裡最末端的生物。」她開玩笑地說。她穿著一件緊身上衣,上面印著「成功小姐」。她向這群聽友會的會員說明接下來這二十分鐘的參訪流程。「……活動最後,各位將可在播音室裡當面認識晨間節目的主持人馬庫斯.提伯和其他工作人員。提伯今年才二十二歲,一年半以前開始在一零一點五主持節目,他不僅是柏林最年輕的主持人,也是最受歡迎的一位。」
妳看起來一塌糊塗,她心想。憔悴潦倒,像個沒梳洗的過敏病患,兩眼因為花粉熱又紅又腫。
楊滿意地看著眾人震驚的表情,在他解決了現場唯一難搞的傢伙後,一切就可繼續依照計畫進行。他要提伯和阿弗交出鑰匙,先鎖上通往新聞部的門,然後關上通往二號播音室的門,並且把鑰匙折斷在鎖孔裡。
「那個母親。」
那個快遞司機開始冒汗,用棕色制服的衣袖擦了擦右邊的太陽穴。
「可惜慢了一步,妳必須在拿起電話時馬上說出口令,但你卻先報了自己的名字。所以……」
「不想。」她答道,沒有正眼看他。「我根本不在乎,我有更重要的事。」我要服毒自盡,只差一瓶檸檬健怡可樂。這話她沒說出口。
「這倒是的。現在把你的槍往我這兒丟過來,最好快一點。如果五秒鐘之後燈亮了,而槍還在你手上,那我就一槍射進我們這位當紅主持人的腦袋。聽清楚了嗎?」
奇怪,她心想,我以前從沒想過會把警用手槍放進嘴裡,就算是鬧著玩的也沒想過。
「是因為那群聽眾。」她終於說道。
這名當紅主持人的聲音從關著的門後隱約傳出來。門在凱蒂進入休息室時就自動關上了,由於這扇門只能往外開,凱蒂現在得等所有人都離開門邊到「櫃檯」旁就坐後才能打開門。所謂的櫃檯呈U字形,像個馬蹄鐵,圍繞著大型的混音控制台,櫃檯前放了幾張高腳椅,像吧檯一樣,是給來賓坐的。凱蒂走到門邊,緊張地往播音間裡窺視。此刻幾乎所有訪客都已就座,除了一個人以外。
「本來我的小寶貝今天要跟我一起來的,可是他昨晚才又發病。」這個準媽媽繕了聳肩膀,顯然這是常有的事。「我本來想留在他身邊,可是安東不肯,他說:『媽媽,妳得替我去問問馬庫斯,問他開什麼車。』」她模仿著小孩細嫩的童音。
「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她並不怕死,她怕的是傷痛並不會隨著死亡而結束,害怕在心跳停止後,死去女兒的模樣仍會繼續糾纏著她。莎拉的樣子。
楊看見螢幕及混音控制台重新開始運作,覺得很滿意。他把麥克風拉到面前,在觸控式螢幕上按下了紅色的訊號鍵,這整個流程他已經預先演練過好幾遍了。萬事具備,好戲可以上場了。
在正常情況下,她在接下來的三十分鐘裡應該先研判現場情況,同時封鎖現場,免得危機從靜態演變成動態,例如那個俄國佬瘋狂地向四周掃射,往維多利亞公園狂奔。在正常情況下?哈!
伊娜經過一樓的走道,對塞滿了的信箱視若無睹,打了一個哆嗦,走進春天和照的陽光裡。她掏出皮夾,拿出裡面剩下的錢,順手把皮夾扔進路邊一個無蓋的大垃圾箱裡,連同皮夾裡的身分證、駕照、信用卡,還有她那輛舊車的行車執照。再過幾分鐘,她就永遠也用不到這些東西了。
那個白癡幹嘛在門口耗那麼久?她自問。為什麼他不跟其他人一樣進來呢?啊,總算。
紅髮的孕婦落在最後,急急地跟上來,一邊向大家道歉,一邊把手機收進口袋裡。
第一顆子彈射穿了肩胛骨,第二顆子彈擊碎了膝關節。槍從那個俄國佬的手中掉落,他在櫃檯前彎下身子,躺在地板上,發現自己的腿折向不自然的角度,這才放聲哀嚎。就跟伊娜一樣,俄國佬的大腦顯然也在事發之後好半晌才明白情勢已然改觀。
「歡迎各位來參觀柏林最熱門的廣播電台『一零一點五』。」身材嬌小的實習生緊張地扯著牛仔裙,吐了一口氣,吹開額上的一綹金髮,微笑著招呼一群來賓。這群來賓和她之間隔著五個台階,全都滿懷期待地望著她。她羞澀地笑了笑,露出門牙間一道小小的細縫。
「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葛茲回道。
沒錯,這樣的最後一餐很好,檸檬健怡可樂,搭配過量的毛地黃當作甜點。
坐在凌亂的床上,伊娜看著敞開的衣櫥,裡面看起來就像一個塞得半滿的洗衣機。掛衣桿已經斷了,而她早已決定不換上新的。
「哈,你的聲音在發抖,你怕了。」楊說。
「誰提到警車了?」葛茲急急地推著伊娜往前走。「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車子根本開不進去。」
「你怎麼會在這兒?」她吃驚地問。
我會懷念這股味道,伊娜心想。雖然微不足道,但我會想念這股氣味。
「妳知道該怎麼做。」
「把槍放下!」快遞司機喊著,模仿著電視警匪影集中的對白。楊不為所動,反而把高聲呻|吟著的提伯拉起來擋在自己身前。
提伯露出厭惡的表情。阿弗不加理會,繼續往下說:「你要呼籲聽眾來接受檢驗,看看是否有人適合捐贈骨髓。我們已經安排妥當,會議室裡放了幾張行軍床,有三位醫師協助,從中午十二點起,替到電台來的聽眾抽五百CC的血。」
「在這裡。不過你最好別對我開槍。」
她把武器從地板上撿起來交給葛茲,然後把哈坎和俄國佬的雙手反綁在背後,俄國佳痛得大叫。
伊娜不耐煩地拔掉收音機的插頭,她都要自殺了,死前可不想聽這名女子因為錯失高額獎金而歇斯底里地哀嚎。
「他們在玩什麼遊戲嗎?」他開玩笑地說。
凱蒂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是。」
其他的來賓跟在他身後慢慢走上那道狹窄的樓梯。
「去公園,我剛才說過了。」
她帶上門,聽見門在她身後鎖上,一股混合著清潔劑、灰塵和廚房油煙的味道迎面而來。這是飄散在柏林老舊公寓裡的典型氣味,就跟地鐵站總是有一股混合著污垢、香菸和機油的氣味一樣。
「嘿!」她喊道,背對著那兩m.hetubook.com.com個準備決鬥的人。「嘿!」她提高了音量,因為那兩個人似乎都沒注意到她。
伊娜看見俄國佬採取了升高衝突的行動,他朝冰櫃走近一步,用力往那個狗頭踹了一腳,雖然他穿的是海灘鞋,力道稍弱了些,但哈坎快氣炸了,厲聲咆哮,伊娜覺得耳膜都快震破了。
這個瘋女人想做什麼?
「我們現在要去哪裡?」她問。
好吧,那就還是服毒吧。
你們也沒想到我身上有兩公斤炸藥,他在心裡補上一句。
「我忘了告訴你,今天有人來參觀。」
「我是誰?」楊終於開口了,一邊又把槍對準了提伯。他的聲音變得嚴肅而平淡,對著麥克風說:「嗨,柏林,現在是上午七點三十五分,你正在收聽你一生中最大的噩夢。」
「可是我有說啊!『我收聽一零一點五,現在奉上銀子來』。」
她從掛鉤上拿下那件磨得舊舊的黑色皮夾克,以前她喜歡配上緊身牛仔褲。儘管臉上有深深的黑眼圈,但細加端詳,看得出她一度足可當選警方的月曆女郎。在那段逝去的生命裡,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齊光滑,高高的顴骨上淡淡地畫了妝。今天她把腳塞進一雙半統的麻質運動鞋裡,修長的腿上裹著一件鬆垮的淺綠色工裝褲。她已經好幾個月沒剪頭髮,但那頭直髮依舊烏黑,沒有一絲白髮。儘管她每天不曉得要喝多少杯黑咖啡,牙齒卻仍舊整齊潔白。身為犯罪心理學家,多次在特警隊的危險任務中負責談判工作,都不曾在她身上留下飽經風霜的痕跡。她身上唯一的傷疤在肚臍下十公分處,那是剖腹生產的疤痕,她的大女兒莎拉就是剖腹生下來的。
「而且我要健怡可樂,最好是檸檬健怡可樂。」
凱蒂禮貌地笑了笑。「那些是替這個節目寫腳本的作者,坐著的那位是我們的主編,他正在親自寫一篇稿子,再過幾分鐘應該就完稿了。」
「只有我一個人。」葛茲答道,她聞言不禁微笑。從前每當他希望她到他家過夜,打電話給她時總是這麼說。他其實也願意和她共度下半生,有時她也自問,倘若她不僅將此視為短暫的露水姻緣,她的人生是否會因而改觀。可是在她發現了莎拉的屍體後,她對未來的憧憬就隨著女兒的死亡而破滅。
「妳不想知道出了什麼事嗎?」
「是我兒子安東。」她解釋道,像要證明似的,她打開皮夾拿出一張相片。照片已經有點磨損,上面的男孩大約四歲大,明顯有智能障礙,但樣子卻十分快樂。
在正常情況下她根本不會在這裡。正面對峙,近距離四目相接,在尚未與衝突雙方建立起一丁點兒信賴之前這無異是自殺行為,何況她連究竟出了什麼事都還不知道。這兩名男子各自用不同的語言對罵,她急需特警隊召來合適的口譯員,而且警方得馬上派男性談判專家來替換她。雖然她在攻讀心理學及接受警方訓練時都以優異的成績畢業,結訓後在德國各地參與過多次特警隊任務,擔任談判專家,但此時此地,她的文憑和證書只能拿來擦這家雜貨店的地板。土耳其人和俄國人都不會聽一個女人的話,也許他們的宗教信仰不容許他們聽命於女性。此外還得弄清楚衝突的起因。
一瞬間現場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見,隨後就聽見第一聲槍響。
「很榮幸能在這裡跟各位見面!」
「一個人?」伊娜喊道,「你一個人全副武裝來突襲轉角的小店?」
2
她緩緩走向這個比她年長五歲的特警隊隊長,她在柏林出任務時曾多次與他並肩作戰,也共度過好幾個夜晚。
「我已經不替你們工作了。」她對葛茲說。
「史都爾授權給我,採取一切必要的手段來解除這個危機。」
這是個無解的情況,伊娜心想。假使一場槍戰在幾秒鐘後爆發,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店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別的顧客。而槍戰無疑會爆發,畢竟事關一筆至少八百歐元的修車費。只是不曉得誰會開第一槍,還有,她要多久以後才會被一顆流彈掃中。
「你在唬人!」
也許再過十秒,最多二十秒,她心想。倒楣透了。伊娜不喜歡跟企圖自殺者談判,她的專長是人質挾持和綁架案。但她還是知道,面對厭世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轉移其注意力。讓他們把心思從尋死這件事上轉移到比較不重要的事情上,無關緊要的事,即使做不成也沒有嚴重後果的事。
「那菲利斯死定了。」提伯站了起來,自以為風趣地咧嘴一笑。只有他笑得出來。
「就這樣。」他微笑地說,驀地伸腿絆倒她,隨即迅速用一副鋼鑄手銬銬住她,動作乾淨俐落,兩個圍觀的小混混在一旁鼓起掌來。
凱蒂匆匆跑進一號播音室,差點絆到盤腿坐在地板上的提伯,他正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男士雜誌。「該死,小心一點!」他粗聲粗氣地說,一邊使了點勁站起來。
「嗯。」提伯不情願地嘟囔了一聲,「我們可以叫那個小鬼來聽電話,聽他感激得痛哭流涕吧?」
楊.麥伊把身體的重心放在那副鋁枴杖上,傾身朝向地板上一個廉價購物袋,袋子裡塞著綁成一捆的屍袋和補給彈藥。他不屑地打量著這群興奮的聽眾,一個看起來稚氣未脫的小姐,留著塗成五顏六色的長指甲,身穿一襲廉價洋裝,想必是她衣櫥裡最體面的一件。她的男伴為了參觀電台也打扮了一下,燙過的牛仔褲,配上一雙新球鞋。大賣場時裝,楊輕蔑地想。
「你想把我們怎麼樣?」提伯害怕地問。楊沒有回答,揮了揮手槍,要他坐在櫃檯後的高腳椅上,但示意阿弗留在他身邊。現在大家都知道他是一顆活炸彈,不會再有人敢對他動手,他大可放心地把這個瘦巴巴的傢伙留在身邊:再說他也需要一個懂得操作機器的人。他下了命令,要製作人完成一切所需的步驟,好讓節目繼續播出。
太棒了,楊心想,穿一套便宜的運動服,戴一頂彆腳的假髮,舉止像個瘋子,大家就對你百依百順。進入柏林最熱門的廣播電台也不成問題。
我從未在電台工作過,可是我來的第一天就能讓收聽率節節上升,足可媲美電視轉播世足決賽的收視率。楊這麼想,同時放慢腳步,落在隊伍的最後面,準備拉開手槍的保險。
被砍下的狗頭躺在一灘血裡,距離冰櫃大約半公尺。伊和-圖-書娜無暇理會那隻鬥牛犬的殘骸躺在這間雜貨店的哪一角,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店裡的兩名男子身上,這兩人用對方聽不懂的語言互相叫罵,各自用槍指著對方。此刻,她真希望自己剛剛接受了門口那個小混混的警告。
「你這個欠扁的混蛋,這算什麼?」他罵道。
「為什麼?來買牛奶嗎?」
自從莎拉出事後,她常想在出任務時不顧一切衝出去。有一次她沒穿防彈衣,毫無保護地朝一個殺人狂走去。但她從不曾把手槍塞進嘴裡,像小孩吸奶嘴般含著。她顫抖的左手食指扣在扳機上。
「看我一槍打死你!你在哪裡?」
或許我也該這麼做?伊娜遲疑了一下。然而她並非因為想藉由自殺向旁人發出求助訊號而遲疑,正好相反,她希望能夠萬無一失。在她冰箱的冷凍庫裡也有足夠的毒藥,伸手可及。高濃度的毛地黃(一種強心劑藥物,濃度過高會造成中毒)。她在執行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任務時,在浴缸旁發現這包毒藥。她沒把毒藥繳出去有她的理由。話說回來,伊娜把槍管又往裡推了一點,幾乎碰到咽喉,對準中央。子彈射歪的機率有多大?只打碎頷骨,錯過主動脈,而射進腦中不至於致命的部位?
沒錯,伊娜心想,一邊打開冰櫃的門。
果然,此刻幾名警衛正從外面使勁扯著門把,放下的百葉窗讓他們看不見播音室裡的情形,這些僅受過基本訓練的保全人員顯得有些無措,他們所受的訓練不足以應付這樣的場面。
「已經到了!」
「那又怎麼樣!」她回了一句,留下目瞪口呆的少年。兩秒鐘後她就面臨典型的危機狀況:眼前的衝突就像出自特警隊的訓練手冊,她在受訓第一天就拿到這本手冊,在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這本手冊就像是她的聖經。兩個敵對的外國人正打算轟掉對方的腦袋。她認得那個臉部因憤怒而扭曲的持槍男子,他是這家土耳其商店的老闆哈坎。另一名男子的模樣就像典型的俄國保鏢,身形粗壯,結實的臉上有著一個被打扁的鼻子,兩眼分得很開,體重至少有一百五十公斤。他穿著海灘鞋、運動褲和髒兮兮的汗衫,遮不住身上濃密的體毛。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左手拿著的大刀和右手裡的手槍,他大概是柏林市東歐犯罪集團的一員,聽命於黑幫頭子馬里歐斯.史瓦洛夫。
隨後只聽見咚一聲。等到燈光再度亮起,其餘的人質看到了令他們終身難忘的一幕。
凱蒂走在最前面,帶著他們往編輯部與播音室的方向走。
「狗屎。」
好吧,既然你想當英雄,楊心想,暗自氣惱這麼早就得犧牲一名人質。
「噢,天啊!」那個職員模樣的人和孕婦同時發出一聲驚呼。楊暗中希望其餘的人質在接下來這幾秒中還不敢妄動。一個人質起身反抗他也許還能應付,一群人他可就沒把握了。
「歡迎光臨!」
在這對情侶之外還有一個胖子,模樣像個職員,頭髮已經掉得只剩下一圈,挺著個大肚腩。他已經跟一名紅髮女子聊了五分鐘,這名女子顯然有孕在身,此刻暫時脫了隊,站在一張大型看板後講電話。看板上是那位主持人真人大小的相片,帶著一臉儍笑。
再想想那本手冊,她心想,緩和衝突的那一章,第二段:危機處理。那兩名男子繼續互相叫罵,渾然不覺伊娜的存在,伊娜則機械化地把處理程序默唸了一遍。
這個機率很小,太小了。但並非絕無可能!
「再四十秒。」
3
「曼福瑞,可是這關你屁事。」
大家全都笑了,深受感動,連楊都得提醒自己別忘了他現在正扮演的角色。
「什麼人?」提伯看著她,好像覺得她神智不清了。
「那邊那些人在做什麼?」只剩一圈頭髮的胖子指著站在播音室旁的三個編輯問道。他們圍著一張書桌,書桌前坐了一個人,手臂上有一個紅黃相間的刺青,是一幅熊熊烈焰的圖案。
鮮血從提伯的鼻子噴出,灑在他面前的混音控制台上,再加上提伯的尖叫聲,這可達到了楊預期的震撼效果。房間裡沒有人敢動一下,從節目製作人的表情看得出他的錯愕,阿弗原本以為這不過是尋常的握手寒暄,加上幾句無關痛癢的客套話。但事情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見提伯用雙手摀著臉,大聲呻|吟。阿弗的錯愕在楊的預料之中,這替楊爭取到一點時間,至少一兩秒鐘。
楊把手在髒兮兮的長袖運動衫上擦了擦,衣服內側縫著偽裝的啤酒肚。十分鐘前他在電梯裡換上了這身裝扮,之後就不停地流汗。
「誰?」
「那妳為什麼還待在播音室裡呼吸我的空氣?」
一如預期,這簡單的一招就讓所有的人質都呆住了,一動也不敢動。那個快遞司機看不清他的對手,遲疑著不敢有進一步的動作。
班雅明.弗洛摩從混音控制台上抬眼望向監控器的螢幕,螢幕上的數位計時器告訴他瑪丹娜這首歌還要播多久。
「阿弗,還要多久?」他向高高瘦瘦的製作人嘟囔著。
「那我倒想看看你要怎麼說服我。」
她轉過身,透過門上嵌著的玻璃往一號播音室裡望去,看見提伯正伸手向某人打招呼。噢,拜託不要!一定是庫比傑從洗手間出來了,而新聞部的主管忘了和凱蒂的約定,逕自把訪客帶進播音室裡。提伯鐵定會大發雷霆,她這下子完蛋了。
該死。楊急忙回想是哪裡出了錯。這個身穿棕色制服的傢伙並不在聽友會中獎會員的名單上,看他的樣子,若非剛下班,就是打算在參觀活動結束後直接去上班。楊緊張地舔了舔剛戴上的假牙,這副假牙不僅改變了他的容貌,也改變了他的聲音。他回想起他們在準備這次行動時一再重複的基本原則——「一定會有意外事件發生」。想不到居然在頭幾分鐘裡就發生了,真氣人。不單是他對此人一無所知,這個頭髮往後梳,留著鬍子的送貨員看起來還難搞的要命。他的上衣若非在洗衣機裡縮水了,就是他常做舉重練習把胸肌愈練愈大,乃至於上衣嫌小了。楊隨即揮開這個念頭,已經準備了這麼久,現在絕不能罷手,就算這第五個倒楣鬼不在計畫之內。
子彈確實擊中了目標。
「那個男孩才三歲,而且患了癌症。不過你會跟他母親通話的。」阿弗簡短地答道,一邊用預聽鍵檢查第一則廣告是否和*圖*書已經就緒。
轉移注意。
他下令立刻啟動直昇機。
奧立佛.葛茲仍舊舉著衝鋒槍對著哈坎,哈坎沒有反抗,乖乖地放下武器,把雙手舉向天花板。葛茲左手從胸前口袋裡拿出兩副塑膠繩丟給伊娜。
這該不是個預兆吧。
「把槍放下,把手舉起來!」一個聲音從門口朝著哈坎的方向喊。伊娜站起來,有點恍偬地轉身面向那個體格魁梧的特警隊員,他穿著全副武裝,堵在這家雜貨店的門口。
4
提伯喘了幾口氣,低沉地呻|吟幾聲,然後用帶著鼻音的顫抖聲音開始這恐怖的倒數:「五,四,三,二,一。」
突如其來的聲響把伊娜嚇一大跳,槍管擦傷上顎流了血。該死。她把槍管從嘴裡抽出來。
「既然這樣,你還是去找別人吧。」
「見鬼了,你究竟是誰?」提伯又問了一次,這一次全柏林都能聽見他的聲音,一零一點五又開始播放節目。
「寶貝,我不是答應過你嗎,我會記得問他。我也愛你……」
「你真可惡。」伊娜忿忿地說。葛茲把她扶起來,圍觀的人群中有人拿出手機來拍照。此時救護車已經抵達,另有一排警車沿街呼嘯而去。
從此人用手背掀開頭盔面罩的方式她認出了他,他銳利的雙眼打量著她,眼神中摻雜著堅決和一絲憂鬱,一如往常。
「噢!」凱蒂的笑容益發顯得不安。「你說得對,我們沒想到……」
「不要再動一步!」那名司機激動地喊。
「現在是七點二十八分,第一輪的『喊口令拿大獎』活動剛剛開始,我們還可以再播一首歌。之後我們有一則感人的新聞,三歲大的菲利斯如果找不到骨髓捐贈者,就只能再活四個星期。」
「我才懶得理史都爾!你明知道我討厭這個頑固的法西斯笨蛋。」
「那個人是你們的主編?」那對情侶異口同聲地說。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姐直率地用五顏六色長的指甲指著那個人。楊知道坐在書桌前的那個人有玩火的癖好,所以同事戲稱他為「阿火」。
那麼,今天就算是首演吧。此時此地,在克羅茲堡區的卡茲巴赫街上,在她凌亂的廚房裡。一早她忙著把舊報紙鋪在地板上,彷彿打算翻修廚房,事實卻是因為她知道一顆子彈能造成滿目瘡痍的後果,子彈一旦擊碎頭顱,碎裂的頭骨、鮮血和腦漿將濺滿這個四坪大小的空間。說不定警方派來現場蒐證的還是個熟人,也許是湯姆或是她多年前上警校時的同學馬丁。反正也無所謂。至於牆壁,伊娜沒力氣管了,再說舊報紙也用完了,家裡又沒有塑膠布。就這樣,她倒坐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椅上,背對著水槽,等警方檢查過現場,光面的碗櫥和不鏽鋼水槽很容易就能用水管沖洗乾淨。再說現場也沒什麼好檢查的,原因很清楚,在她女兒出事後,同事都會明白她何以決定在今天替自己的生命劃下句點,不會有人認為有他殺的嫌疑。所以她也省下了寫遺書的工夫,反正也不會有人想看她的遺書。她唯一還愛著的人比別人更了解她,過去這一年來,這個人用沉默表達了一切。自從那樁悲劇發生後,她的小女兒就不願意見她,不願意跟她說話,也不願意聽她說話。凱薩琳不接伊娜的電話,退回伊娜所寫的信,即使在路上和母親巧遇,她也多半會調頭就走。
「我知道。」
「沒錯,你們在邀請來賓之前應該先檢查一下你們的無障礙設備。」他口沫橫飛地說,一拐一拐地往台階走去。「我怎麼爬得上這個該死的樓梯呢?」
「你是誰?」提伯又發問了,他現在坐在混音控制台的另一邊。楊仍舊沒有回答。
七個月大吧,楊估量著,也許還不只。很好,一切都很順利……
楊只是疲倦地笑了笑。「別緊張,我就待在現在的位置。」
5
「啊!」眾人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嘆,然後繼續往前移動。
「小姐,妳瘋了嗎?」那個土耳其裔的少年對著她喊,當時她正擠過他身邊往店裡走,「他們會宰了妳!」
「看在老天的份上……」在震耳欲聾的警報聲中,他只能猜到那名孕婦想對他說什麼。可是她話還沒說完,就看見楊舉起槍對準提伯那張滿是血跡的臉,隨即愣在那兒。楊瞄了一下牆上的時鐘,時間是七點三十一分。
「我想買一罐可樂!」她又大聲喊了一次,旋即轉過身去,這次她成功了,那兩名男子望向她,手裡仍舉著槍,目光中流露出赤|裸裸的仇恨和一絲不知所措。
「快去拿我的簽名照!」他下了命令,把頭往左撇了撇,指著CD架旁的一道側門。凱蒂馬上跑過去,心裡感謝上帝,這人至少還有一點專業猜神。就算他當著來賓的面耍脾氣,凱蒂也不覺得意外。凱蒂打開通往休息室的小門,這間沒有窗戶的小房間裡只有一排廚具和一張搖搖晃晃的餐桌,是大家可以吃點東西,抽根菸,休息一下的地方。要到休息室去必須經過一號播音室,穿過休息室則可以通到一間機房和火警時的緊急出口。那個緊急出口是建築設計的一個敗筆,門後是一道鋁製的螺旋樓梯,沿著外牆往下大約半層樓,通到一個突出的屋頂平台,這個位在十八樓和十九樓之間的平台哪裡也不通,倘若真發生火災,往那兒跑等於是死路一條。
好吧。楊看見快遞司機灰白色的眼睛裡充滿恐懼,楊很篤定他不會開槍,可是現階段不能冒太大的風險。就在他想把提伯推開,好有足夠的空間射擊時,他瞥見混音控制台上的總開關,突然靈機一動。他用力勒緊提伯的脖子,把他往牆邊又拉回了半公尺,槍始終抵住他的頭部。
然而同樣的,誰也不想做第一個開槍的人,因為這有違榮譽。這也就是他們還僵在那裡的原因,否則此地早就鮮血四濺,躺在地上的不會只是那隻鬥牛犬了。
那個快遞司機趴在櫃檯上不省人事,渾身沾滿血跡的提伯害怕地抱住他的製作人,製作人嘴裡叼著楊剛才點燃的香菸。楊在把香菸塞進他嘴裡之後就不慌不忙地繞過櫃檯,從背後把快遞司機給打昏了。
「她是個辣妹嗎?」提伯又問,順手把雜誌扔進垃圾桶。
無所謂,她也不打算去選美,至少今天不想,在她這一生的最後一天。
但她不想用在加油站買來的劣等伏特加吞下那些藥。在生命https://m•hetubook.com•com將盡之際,她不想為了麻醉自己而喝,而想喝點有滋味的東西。一瓶健怡可樂,最好是檸檬口味的。
只等那個拄枴杖的仁兄從廁所出來。這個不討人喜歡的老粗倒是替她爭取了一點時間。
「這我相信。」凱蒂附和著,把照片還給她,眼裡泛著淚光,像是剛讀完一本感人的小說。
「好吧。」提伯用修長的手指順了順淡金色的頭髮。
楊用掌緣擊碎了牆上緊急警報器的玻璃蓋,啟動了警報器,一陣刺耳的警報聲隨即蓋過了U2樂團最新暢銷單曲的最後幾個音節。同時一扇厚重的金屬百葉窗從外面落下,遮住了播音室的大窗戶,外面的人因此並無法再看見一號播音室裡的混亂場面。
只剩下七分鐘,如果門外那些警衛手腳夠快的話,也許只剩下六分鐘。
就在十天前,一個幫派分子在提爾公園的紅綠燈旁被人朝腦袋射了一槍,據說傷者下個月就可以出院了。
「請問你是馬丁.庫比傑先生嗎?」他聽見凱蒂從來賓名單上唸出他的假名。看樣子,在開始參觀之前每個人都得先自我介紹。
此刻他終於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但他為何關上播音室厚重的門?在窄小播音室裡的眾人已經幾乎無法呼吸了。
一個打火機的微弱火光暫時照亮了室內的黑暗,一根香菸被點燃了,紅光在半空中晃動。
他身後的電動門驀然開啟,他頸部的肌肉不由得一緊。
提伯透過深色玻璃隔間往外看,一號播音室後方是新聞部,果然,一小群聽眾正在為新聞部主管說的話鼓掌。
「啊哈。」
她走到玄關,拿了大門鑰匙,往牆上的大鏡子望了一眼,鏡面的左上角已經有點剝落。
「氧氣不足。出生時被臍帶纏住,差點窒息。」她向大家解釋,微笑裡帶著一絲嘆息。她雖然沒說,但大家都知道她一定很擔心這樁分娩時的悲劇會再重演。「我人還在產房,安東的爸爸就拋下了我們母子。」她撇了撇嘴,「他錯過了他這輩子最大的福分。」
「其他人呢?」伊娜往櫥窗外看去,卻不見半個人影。柏林市的特警隊向來不單獨行動,處理這種場面至少會有七個人同時出動,但葛茲卻是隻身一人。她也不懂特警隊如何能如此火速地來到現場。
「搞什麼鬼……?」楊所料不差,快遞司機頭一個回過神來,他坐在櫃檯末端,離楊最遠,中間隔著那個孕婦、年輕情侶和那個職員模樣、愛搞笑的胖子。楊左手扯掉頭上的假髮,右手從運動長褲的口袋裡掏出手槍。
「哪群聽眾?」
十秒鐘後她目睹了他所做的事,不由得發出一聲尖叫。
「沒錯,妳有一項任務。其他人已經在公園裡待命,我要去妳家接妳時剛好路過這裡。」
「少來了,你們把警車停在公園裡?還有比這更招搖的嗎?」
「你犯了個大錯。」楊說道,用槍抵住提伯的太陽穴,「現在回頭還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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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娜正想著到底會是哪裡,葛茲按了按胸前的按鈕,啟動頭盔裡的麥克風。
話說回來,這種事重複發生的機率實在……
「沒什麼不對,只不過你會引爆了我綁在肚子上的炸藥。」
「聽友會的會員?」她用了個問句來回答,彷彿她自己都不確定此時在隔壁等待來此朝聖的是些什麼人。本來凱蒂應該在參訪的前一天事先通知提伯,但她忘了。此刻他沒刮鬍子,穿著一件破牛仔褲,再過片刻就得和他的忠實聽眾見面。他在電台工作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已經為了比這更小的事開除了好幾名工作人員。這一回,凱蒂的緊身上衣恐怕也救不了她,雖然這是提伯當初錄用她的原因。
「是啊,人不可貌相。」凱蒂說,「他的樣子有點怪,可是他是這一行裡的佼佼者,十六歲起就在廣播電台工作了。」
噢,天哪。凱蒂不自覺地用手摀住了嘴。他要做什麼?
「見鬼了,為什麼?」
他早就隱隱覺得不妙:那個快遞司機!事後他十分自責,怪自己沒想到他可不是柏林唯一有槍的人。尤其是快遞員,每天都得到陌生人家去按門鈴,當然會想帶把槍壯膽。楊正想走到混音控制台前面,就在他背對人質的那一瞬間,快遞司機掏出了手槍。
伊娜笑了笑。
「那又怎樣?有什麼不對?」
伊娜倚著裝冷飲的冰櫃,自問為何把手槍留在廚房桌上。繼而想起這根本不重要了。
「不是。」
「妳有什麼事嗎?」看見凱蒂還站在他面前,他氣呼呼地說。「骨髓捐贈?挽救生命?這一定是妳出的主意,對不對?」
伊娜站了起來。
「不,」他簡短地說,「來找妳。」
而我甚至不能怪妳,伊娜心想,為了我所做的事。她張開眼睛望了望四周,這是個美式的開放式廚房,從她坐的地方看得見整個客廳,要不是春天的陽光如此燦爛地照在久未擦拭的玻璃窗上,她甚至看得見陽台外頭的維多利亞公園。伊娜的目光停留在客廳的書架上,腦海中驀地浮現「希特勒」這個名字。她的博士論文就是以這個獨裁者為題,題目是〈操控群眾心理〉,那時她還在漢堡警局受訓。她心想,如果那個狂人曾經做對過一件事,那麼就是最後在防空壕裡自殺。他也是把槍管塞進自己嘴裡之後開槍的,但他唯恐會有什麼差錯,讓他自殺不成,反成了殘廢落入盟軍手中,所以在舉槍自盡前還先吞了一片氰化鉀。
「瑪莉娜,我們從電話簿裡隨機選中了妳,假如妳接電話時說出正確的口令,就可以贏得五萬歐元獎金了。」
也許伊娜該慶幸她從不抽菸,因此臉上尚未出現皺紋。然而幸與不幸也很難說,因為不抽菸的她卻染上了酒癮。不過,現在酒癮也不是問題了,她自嘲地想,戒酒輔導員一定會以我為榮,從現在起我將滴酒不沾,而且持之以恆,從現在起我只喝健怡可樂,也許加點檸檬,如果在哈坎的店裡買得到。
真是一團糟!
土耳其人,俄國人,大刀,損毀的汽車,死狗。顯然是哈坎的車跟那俄國人的車子相撞,所以俄國佬到這裡來「按照他的規矩」擺平此事,而且還先砍下哈坎店裡看門狗的腦袋當作見面禮。
伊娜意識到她在回想時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於是重重地吐了一口氣。自從刺耳的收音機不再作聲,屋裡的其他雜音就格外清楚,電冰箱低沉的嗡嗡聲從廚房一直傳進臥室裡,乍聽之下像是那個老舊的和_圖_書冰箱被自己的冷卻液給噎著了。
「我們馬上就會替他問出答案。」凱蒂說。她擦掉落在眼角的一根睫毛,帶著他們往裡走了幾公尺,朝著編輯部的大辦公室走去。楊確認了室內格局跟那個被解雇的警衛畫給他的草圖相符,放下心來。四分之一公克再加一針就讓那個警衛憑著記憶替他畫出了這張草圖。
凱蒂四處張望,提伯的黑色名牌背包放在水槽旁邊的流理台上,在一個菸灰缸和一個咖啡杯之間,杯裡還有半杯咖啡。她焦急地在背包裡翻來翻去,想找到那些該死的簽名照。終於她翻到了那一小疊照片,上面是提伯經過精心修飾的臉,她正鬆一口氣時,卻被一個聲音給嚇了一跳。
她向來不是個井井有條的人,至少在日常生活中不是,在她將死之際更不是。今天早上她起床後,踩在浴室的磁磚地板上,心裡明白時候到了,她知道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也不想再撐下去了。醒來對她而言不是問題,糾纏她的是這一年來一直折磨著她的同一個夢。夢中她一再重複地爬上同一道樓梯,每一個台階上都有一張紙條,唯獨最後一個台階上沒有。為什麼沒有呢?
「是嗎?換作是我,我就不會想試試看。」
「找我?」
伊娜盤腿坐在這家雜貨店灰色的磁磚地板上,盯著那個俄國佬的手槍大概已經有二十分鐘了。他的第一發子彈射偏了好幾公尺,沒射中她,反而把冰櫃的玻璃門射出一個硬幣大小的洞。那之後他就把槍對準了她的胸口,而哈坎則把槍對準俄國佬的腦袋。
「因為我有把握說服妳。」
在這一區,衝突多半都起於大男人心態,眼前的情況看來也不像是勒索保護費,否則那個俄國人不會隻身前來,而哈坎早就身中數槍倒臥在地了。伊娜聽見那個俄國佬上緊了左輪手槍,鬆開左手拿著的大刀,好使用雙手射擊。她透過櫥窗往外看了一眼。啊哈,這就是衝突的由來了。外頭停著一輛白色的賈馬汽車,輪緣鍍了鉻,有毀損的痕跡,前方的車燈撞碎了,保險桿也歪了。伊娜腦海中逐漸拼湊出整樁事件的原貌。
「因為你可能會射中我的上半身。」
他有十分鐘的時間、七名人質和三扇門。一扇通往二號播音室,一扇通往新聞部,第三扇就在他身後,通往一個廚房模樣的地方。雖然那名有毒癮的警衛沒提到這扇門,但如果他沒記錯,從大樓的平面圖來看,這扇門並不能通到任何出口,可以稍後再處理。此刻他得先設法阻止人質從另外兩扇門逃走。大樓的保全人員在聽到警報聲後想必已經出動,一分鐘之內就會來到門外,但楊一點也不擔心。剛才他故意落在隊伍後面,在播音室門外的密碼鎖上動了手腳。這種電子鎖簡直就是保全科技的一個笑話,只要接連輸入錯誤的密碼三次,門就會自動鎖上,內建的定時裝置要等十分鐘以後才接受再度輸入密碼。
「不要碰她!」哈坎喊著。俄國佬則嚷著一連串聽不懂的語言做為回應。現場的情況演變至此已然無解。從那個俄國人嘰哩咕嚕說著的外國話裡,伊娜勉強猜到他現在放棄了報復的念頭,而想要哈坎收銀機裡的現金,否則他的第二發子彈就會命中目標。
對楊來說,要善用這個出其不意的關鍵時刻只有一個辦法:他得打傷一個人,而且要快,還要夠嚇人。他得導演具震撼效果的一幕,做一件驚人之舉,把旁觀者給嚇住。於是他朝提伯伸出手,且在提伯還沒握到他的手之前,又把手縮了回去,舉起枴杖,用杖柄使勁往提伯的鼻子打下去。
「啊,我們的慢郎中來了。」凱蒂面帶微笑,招呼那個壯碩的快遞司機,那人板著臉對她點了點頭,好像他會遲到全是她的錯。
「你的大名是?」
「他們什麼時候到?」提伯目瞪口呆地問。
那個快遞司機不屑地看著他,但還是往旁邊讓了一步,看著他吃力地一跛一跛往前走。那對情侶和那個職員模樣的人則像是看在他身有殘疾的份上,原諒了他的粗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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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罷。沒有人會甘願示弱。事實上他們也不宜向對方示弱,誰要先把槍放下,一顆九釐米的子彈馬上就會射進他腦袋,讓他蒙羞而死,因為他沒有開槍,在葬禮上大家都會認定他是個膽小鬼。
「我也想問妳同樣的問題、寶貝。」
好吧,這位職員先生決定扮演搞笑的丑角,楊心想。
這個廣播電台位於柏林媒體中心大樓的十九樓,這是一座摩登的玻璃帷幕大樓,臨著波茨坦廣場,可俯瞰整座柏林市,視野極佳。在電台的編輯部裡,全部的隔間都拆掉了,奶油色的屏風和定期更換的室內盆栽營造出大廳般的氣氛。地板是灰白色的實木,空調裡放了芳香劑,一股淡淡的肉桂香氣飄散在空中,為這個私人電台添了一絲莊重的氣氛。楊心想,大概是想平衡一下過於輕浮的節目吧。他朝這層樓右邊的角落瞥了一眼,這個角落是所謂的「水族箱」所在地,那是一個玻璃圍成的大三角形,新聞部和兩間播音室都在裡面。
說時遲那時快,楊按下牆上的電燈開關,燈光驀地熄滅,大家一片驚慌,情況再度對他有利。眾人的眼睛尚未能適應驟然暗下來的光線,楊又用左手把混音控制台與所有相連的電腦螢幕全給關了,整個播音室裡幾乎一片漆黑,只有兩個緊急照明燈的紅光,在黑暗中像螢火蟲一樣閃閃發光。
「大概再三分鐘。」
砰!
「冷靜一點。」楊在黑暗中發號施令。
兩人一起往外走,伊娜這才發現他們引起多大的騷動。左鄰右舍都盯著她和這個全副武裝的警察。遠處傳來一輛救護車的聲音。
楊正竊喜一切都依照計畫進行時,場面卻突然失控。
快七點半了,她忘了那個收音機鬧鐘每天早晨這個時候都會窳然作響。此刻一名年輕女子正嚎啕大哭,因為她輸掉某個廣播節目的愚蠢遊戲。伊娜把槍放在餐桌上,懶懶地拖著步子走進臥室,那陣吵鬧聲就從臥室一直傳進廚房裡:
「既然這樣,那就開始倒數了。」楊在提伯的肩膀上敲了敲。「麻煩你從五開始倒數!」他命令道。
那個司機遲疑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只聽見空調隆隆作響。
鹹的。槍管在她嘴裡,意外地有股鹹鹹的味道。
他從來搞不清楚節目的流程,向來依賴製作人告訴他接下來節目中的重點。
「那你為什麼還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