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是你自己不請自來的,我並沒有要你過來。可是既然你來了,那你起碼可以做點事。」
妳可以不停地追問,媽媽,但請不要這麼做。這樣只會毀了妳自己。如果妳不停止追問,妳總有一天會崩潰,就跟我一樣。
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按摩著她的後頸。
「原來放在冷凍庫裡。妳還需要這個東西嗎?」他不放棄地繼續追問。她不去看那個裝有毒藥的塑膠袋。
我的遺書
我對妳的愛永無止境。再會了。
儘管如此,伊娜還是很高興能感受到阿火的撫慰。她不知道他何時穿過了客廳,她竟然沒聽見地板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我就快讀完了。」她請他耐心點,翻過了信紙。
其他的人應該會在一天之後收到我郵寄的遺書。不過別抱什麼期望,我沒有什麼財產可以留給你們。我的東西任由你們處置,要怎麼處理我的衣服、電視和那輛舊車,我相信你們很快就能達成共識。
那麼,該怎麼辦呢?現在你們應該明白,為什麼我的性格在最近改變愈來愈大。我也給了你們一個旁人能夠理解的自殺原因。我不想等到自己昏倒在餐桌旁,右半身麻痹,再也動彈不得。我不想無助地落入陌生人手中,在哪家公立醫院的四人病房裡慢慢死去。
她盤腿坐在舊餐桌前的椅子上,用汗濕的雙手拿起下一頁信紙。
親愛的媽媽,親愛的凱蒂,
她猛地向他轉過身來,用食指指著他。
「和現在站在門前的應該是同一個人,我跟她說她應該過來一趟。」
囉囉嗦嗦地說了這麼多,現在終於回到正題了,以下是我最後的心願:
莎拉.莎敏
「這個又是什麼?」他
hetubook.com.com把一個保鮮袋放在桌上酒瓶旁。伊娜旋開酒瓶,喝了一口。「阿火,你聽好了,如果你還想再跟我見面的話,你得要遵守幾條規定,懂嗎?」
寫於意識完全清醒時
當你們拿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在你們身邊了。我寫這封信是因為我知道在我死了以後,你們都會有一種罪惡感。你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會認為自己失敗了,是一個失敗的母親,一個失敗的妹妹,一個失敗的心理醫生。
伊娜愣愣地看著第一頁的最後幾行,一滴眼淚落在紙上,暈開了寫下這些悲傷字句的深藍色墨水。
你們全都不停地在問。難道還有比這更沒有意義的事嗎?把生命浪費在尋找那些無用的答案上?
一位神經內科醫師開了藥給我,當我讀到藥物內附的說明時,我只能做出這個決定。當然,媽媽,這件事對妳的打擊最大。俗話說,白髮人送黑髮人,情何以堪。然而,如果妳得在接下來幾個月裡眼睜睜地看著我慢慢死去,妳難道不會覺得更悲哀嗎?而對我來說又是多麼難以承受?說我自私也好,可是我沒有力量同時承受自己和妳的痛苦。對不起,我得要趁我還能夠控制住病情的時候採取行動。
「噢,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葛茲那麼喜歡妳。」他笑著頂了一句。
「第一條規定:絕不要在沒有告知我的情況下邀請任何人到我家裡來。」
然後她把她女兒擁進了懷裡。
我能留給你們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只有我的感受和想法。
媽媽,妳是心理學專家。如果我說有些問題在發展多年之後已經不可能找到最初的原因了,相信妳會同意。最後留下來的都只是一個誘因。我們看得見症狀,卻找不出根源。麥伊醫師,如同我從您的診療諮商中得知的,我不尋常的性行為,都不是問題,那其實是我內心深處的自卑感的症狀。您很正確地看出了這一點,只可惜那對我並沒有幫助。現在我知道我之所以能掌控許多男人,就是因為我把自己完全交給了他們。麥伊醫師,您想要繼續追根究柢,想要找出為什麼我的自卑感愈來愈強烈的原因。可是我覺得那毫無用處,我本來就已經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了。請您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但我認為就算我們繼續在我的內心挖掘,愈挖愈深,我們仍然永遠找不到能夠解釋一切的原因。那個最初的原因究竟源自何時,沒有人曉得答案。而我們已經可以把常見的通俗情節排除在外:我沒有受過性侵害。沒有男性親友在我小時候偷偷爬上我的床。https://m.hetubook.com.com
「妳要用那個鬼東西毀掉自己,請便,不必扯上我。」阿火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來。冰箱的門開了,一陣玻璃瓶叮叮噹噹的響聲。
「我收聽一零一點五,如果沒有要事的話,快從窗戶跳出去。」她聽見阿火對著話筒喊道。然後就沒有聲音了。過了一分鐘之後阿火仍然沒有說話,伊娜聳了聳肩膀。
她肩膀上那隻溫暖的手就像一塊烙鐵般穿透她的T恤。
妳說得沒錯,莎拉。伊娜心想,我們都有共同之處。
不過我還有最後一個條件:請妳不要再苦苦追問「為什麼」。
他們沉默了半個小時,也許更久。沒有人看錶,沒有人想用一句陳腔濫調來打破寂靜。「如果我能替你做些什麼」,伊娜心想,這大概是大家最常說,卻又最沒有意義的一句客套話。通常說這句話都是在有人去世時,在喪禮上,或是有人被診斷出得了不治之症。也就是說,已經再沒有誰能替你做些什麼。對伊娜來說,這句空洞的話只勉強勝過另一句:「有什麼事儘管找我。」她很高興阿火也沒有說這一句善意的謊話。最後他乾脆轉移了話題:
「拿一瓶給我。」
她大聲地擤了擤鼻子,刻意撇了撇嘴角,勉強一笑。
「你指的是誰?」
「那就不要背著我偷喝我的可樂。冰箱裡的飲料多得是,夠m.hetubook.com.com你喝的了。」
「妳沒事吧?」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端傳來。她擦去臉上的淚水,朝那人看了過去。阿火挑了個不太湊巧的時間來實現他的承諾。半個小時前他一跛一跛地來到她的公寓,說:「我不是說過等我們逃出那裡,我要好好請妳喝一杯嗎?」一隻手裡拿著從加油站買來的花束,另一隻手裡拿著一瓶不含酒精的氣泡飲料。
「是誰打電話來?」她哽咽著,自己都聽不懂她嘴裡說出的話。一陣顫抖通過她全身。
「妳在讀什麼?」阿火問,盡可能地把聲音放輕,樣子有點不知所措。伊娜想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再一次請他離開。之前他沒有理會她的請求,原因可能是她並沒有堅決而認真地要他走。其實能有個人在身邊也好,假如真相果真如她所想的那樣殘酷,如果她將要在接下來的幾頁裡讀到的果真如同她所預料。
她當然讀了信。就在當天晚上。
麥伊醫師,您是位很好的心理醫生,雖然我顯然沒辦法成為治療成功的個案。您的推測百分之百正確。我遵照了您的指示,再次感謝您替我辦了轉診手續。核磁共振檢查的結果證明了我益發嚴重的憂鬱症其實有生理上的原因,也讓我學會了一個新詞:神經膠母細胞瘤。凱蒂,如果妳要在網路上搜尋這個名詞的話,再加上「腦瘤」、「不宜動手術」、「致命」這幾個關鍵詞,查到的機率就會更高。至於麥伊醫師和媽媽,你們自然知道多數病患最慢在一年之後就會死亡。化療只會延長痛苦的時間,而我的情況也不可能動手術,因為腦瘤細胞已經蔓延至整個腦部。
伊娜不想和他爭執,所以很高興此時正好有人來敲門。敲門聲起初有些遲疑,然後就大聲起來。
「這些酒精總有一天會要了妳的命。」他拿了一瓶一公升裝的酒瓶從廚房裡回到餐桌旁。
而媽媽妳一定會最為自責,因為妳既是母親又是心理學家。所以妳也會是第一個從最後一階樓梯上拿到這封信的人。我知道妳一定沒有理會我寫的其他那幾張紙條。儘管我勸妳不要往前走,妳還是繼續往前走了,然後在浴缸裡發現了我。我知道,我們一家人都很固執。和_圖_書
麥伊醫師,我想證明您已經竭盡所能做了所有您能替我做的事。經過您的診療,我在離開人世時明白自己並非一無是處。
打錯了。
電話仍舊固執地響著。阿火喘著氣,拄著枴杖一跛一跛地到廚房裡去接電話。伊娜的奶油色電話機是多年前德國電信局配發的那種舊機型,上面還有撥號盤。話機就掛在冰箱旁邊的牆上。
敬愛的麥伊醫師,
「你明知道我有酗酒的毛病。」
「妳應該想得到才對。」
伊娜的注意力偏偏在這一刻被擾人的電話鈴聲給打斷。此刻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封信沒有躺在樓梯的最後一個台階上。凱蒂一定是在她之前來到莎拉的住處把信給拿走了。伊娜哽咽著,覺得她心中的空洞逐漸被一股濃濃的哀傷給填滿。這也解釋了凱蒂為什麼突然這麼生我的氣,她心想。凱蒂不願意接受莎拉信誓旦旦的說明,她仍然因為欺騙了她姊姊而有罪惡感。出於慚愧她把這封信藏了起來,最後她把自己的罪惡感投射到另外一個人身上。也就是她自己的母親。
至於妳,媽媽,我想讓妳知道妳一點兒錯也沒有。儘管我曾經拒絕了妳要我接受心理治療的提議,最後我還是去了麥伊醫師的診所。也許在我踏上最後一段旅途之前會再打個電話給妳,好讓妳知道我現在就已經開始想念妳了。
「說不定。」
「是很討厭。」
「我沒別的事可做嗎?」
「好。」她說,但卻同時往後伸出手,把他的手又按回她的肩膀上。他留下來,和她一起讀完最後幾行字。
一共是兩張,灰色的再生紙,兩面都寫了字。才讀了兩個字,伊娜就忍不住到浴室去吐了好一會兒,過了半個鐘頭才又稍微控制住自己。她坐回那張舊餐桌,默默地對她的眼睛發出指令。又過了十五分鐘,她的瞳孔才又聽從大腦的指揮,她終於能再繼續往下讀。
「我去接!」
「還有,剛才打電話來的是誰?」她站起來時突然想和*圖*書到。
「把你那瓶給小孩喝的氣泡酒倒掉,另外拿一瓶像樣的酒來。」她朝他背後喊道。「我們一起喝一杯。」
「不要對我說謊。據我所知你很討厭檸檬健怡可樂。」
當她再轉過身去打開門時,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也不需要裝滿一整個冰箱吧?」
(全書完)
凱蒂,我想要安慰妳,我從來沒有真的生過妳的氣。人不應該含怨離開人世,所以我也不會。我愛妳,親愛的妹妹。
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會長腦瘤?為什麼腫瘤偏偏侵蝕著我的大腦?為什麼我看不見別的出路?
我愛妳,媽媽。妳從來沒有忽視過我,從來沒有,這一切不是妳的錯。
此刻他倚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門上,還拄著一根柺杖。他脖子上圈著一個肉色的護頸,上頭寫著「我討厭收音機」。他整個上半身都灼傷了,因為他在「回憶室」裡擔心他們將會窒息而死,驚慌之下,撲向了那捆燃燒中的衣物。
媽媽,妳花了半生的時間來問「為什麼」。為什麼我對男人的態度如此不同?為什麼每次妳來看我的時候我總是那麼悲傷。為什麼妳沒有辦法幫我解決問題,讓我再度感受到生命的喜悅?
「我最好讓妳一個人靜一靜。」一會兒後他輕輕地說。
「第二條呢?」
而凱蒂,我也沒有生妳的氣。當然,當我發現妳和馬克發|生|關|系,我確實很震驚。起初我想說服自己,我也許能和馬克建立起正常的兩性關係,他也許是第一個讓我有這種感覺的男人。然而真相是,我對他的感覺已經又消失了。我想要說服自己,有他在身邊也許可以讓我拋開我現在所過的生活。而事實上這種想法只讓我覺得自己更加渺小,更加深我的自卑感。所以,凱蒂,不要自責。妳和我的室友有了關係並非我這麼做的原因。
「我看見那一堆酒瓶了,伊娜。」
阿火揮揮手,又瘸著腿往廚房裡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