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超脫時間的男人
求生課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三/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二(亨利十九歲)
「亨利?」
克萊兒開始發抖。「天啊,我希望我不至於落到這種下場。」她用她的城堡吃掉我的一個兵。「你是怎麼認識你老婆的?」
「就好像白雪公主其實只是昏迷不醒?」
「渾沌。」
「保羅是給女生喜歡的。」
妳。我在心裡想,但沒有說出來。「妳是說,當我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嗎?」
「當然有關係,如果你不約束自己的行為,事情就會變糟,會讓你的心情不好。」
「這不會很難,」我說道:「集中精神,找個心不在焉的傢伙,確定他把錢包放在哪裡。大多數男人不是把錢包放在後口袋,就是放在西裝外套的内袋裡;女人的話,挑把皮包背在後頭的。如果你在大街上,你可以搶走整個皮包,但是你得確定你跑得比可能會追你的人還快。如果你可以趁對方不注意時拿走,會比較保險些。」
「我沒有。」我停頓了一下。「我把你變成怪物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才沒有把你變成什麼東西呢。」
這若即若離的半透明時刻。另一個我原先搞不太清楚,然後就懂了。就像現在這樣,我看著這件事情發生,希望同時成為我們兩個,希望再次感受那種迷失自己的感覺,希望再一次感受第一次看到未來和現在夾雜在一起的感覺。但是我已經太習慣、太熟悉這種感覺了,所以我只能當個局外人。我想起我九歲時的驚訝,我那時突然了解:我的朋友、導師兼哥兒們,就是我。我,就只有我。這種感覺真寂寞。
「不完全是。永遠都只有一個我,但當我時空旅行時,我有時候會去我已經存在的時空,這樣一來,妳當然可以說有兩個我,或是更多個我。」
克萊兒又笑出聲,「你又犯了!」
一九七三年六月七日星期四(亨利分別是二十七歲和九歲)
「那我結婚了嗎?」她打探道。
「為什麼?這有什麼關係啊?」
「扒竊。」
克萊兒皺起眉頭,數學不是她的強項。「可是如果你在一九七五年的時候是十二歲……」
「幹嘛?」
「露絲、海倫、美根和蘿拉就會把所有的事情都跟我說,我對她們也不會有所隱瞞。」
「可是……其他人呢?」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星期日。」
「你就是我。」
「喔?為什麼?」
「好吧。」他開始著裝,從一堆我收起來、就算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也無所謂的東西裡撿起衣服穿。「要不要來件外套?」我遞給他一件秘魯風的滑雪衣,我一向都很厭惡這件衣服。他扮了個鬼臉,但還是穿上了。我們走到公寓後門,教堂正敲起午鐘。「再見。」另一個我說道。
「什摸?」亨利回答,滿嘴都是牙膏。
他馬上就呆掉了,「我辦不到。」
「她會擔心你嗎?」
「妳以後會看到的,當妳和處在現在的另一個我相遇之後,這種事情就會常常發生。」比我預期的更常發生。
「喔,但他已經死翹翹了。」
「那你在一九七五年的時候喜歡誰?」
他想了一分鐘,「餐廳?」
「噢。」她的臉沉了下來,然後她突然想到她可以怎麼走了。她移動棋子,抬頭看我,一臉得意。「將死!」
「你覺得怎麼樣?」
我笑了。「就算死掉了,還是可以很酷啊,死掉還更容易變酷呢,因為你再也不會變老、變胖、或是變禿頭了。」
「嗯,或許沒有什麼東西的算得上太濃,但這杯咖啡味道仍是挺重的,不過我還滿喜歡的,是妳自己煮的嗎?」
「我才不要閉嘴,」我的聲音愈來愈大,「你知道嗎,你只要說……」
「跟我的一樣,」小時候的我說道:「你的傷是怎麼來的?」
「我聽過這個人。」克萊兒這麼說,好像我們談的是她最喜歡,又久未謀面的叔叔,或是她小時候曾經看過的電視節目主持人似的。
「我也不覺得妳有辦法證明妳是人,克萊兒。」
「爸爸會對你視而不見三個星期左右,而這。」他用手比了比床,「我們得中斷這種見面形式。」
「其他的時空旅人嗎?」
「為什麼?」
「哼,」我說道。
「喔。我想我並不喜歡渾沌,你喜歡嗎?」
「Ein jeder Engel ist schrecklich.」
他望著鏡中的我,「還好。」他轉過來,直直看著我。「我成功了!」他露齒而笑,笑得很開心。
我聽到爸爸沉重的腳步聲,他就站在門外。「亨利?」他喊著,門的把手慢慢轉動,我突然意識到,我竟然粗心大意到忘了鎖門!亨利跳了起來,但為時已晚。爸爸探頭進來,我們當場被活逮。「噢,」爸爸的眼睛睜得老大,一臉的噁心,「天啊,亨利。」他把門關上。我聽到他走回房間,趕緊抓起牛仔褲和T恤,一邊向我自己抛出譴責的憤怒目光。我沿著走廊走到爸爸的臥房,他的門關著。我敲門,沒有人應。我等候著,「爸?」鴉雀無聲。我打開門,站在門口,「爸爸?」他背對我坐在床上,一直坐著。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但就是沒辦法走進房間,最後我關上了門,走回自己的臥室。
「你又在跟我說我喜歡什麼了。」克萊兒把腳埋到我的膝蓋裡,我沒想太多就把她的腳抬到我的肩膀上,突然覺得這似乎有點色情,趕緊把克萊兒的腳放下,握回手中。當她躺下時,我用一隻手把她的雙腳騰空握住,她無邪得像個天使,頭髮散落在毯子上,就像環繞著她的光圈。我搔她的腳,克萊兒咯咯亂笑,在我的手裡扭來扭去,像條魚似的。她跳起來,滾到草地上,然後對著我齜牙咧嘴,好像在說看我敢不敢過去抓她,但我只是齜牙咧嘴回去。然後她回到毯子上,在我身邊坐下。
「沒有,不算不好。但男生都比較喜歡耍酷,約翰就像是比較酷的披頭。」
「老天保佑妳。」我接過保溫壺,好像裡面裝的是聖餐一樣。我們在毯子上坐下,我踢掉夾腳拖鞋,幫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啜了一口,實在是超濃超苦的。「哇靠!克萊兒,這分明是火箭燃料嘛。」
「那他對未來是怎麼說的?」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克萊兒十三歲)
克萊兒把剩下的咖啡倒在牧場上,拿起一塊甜甜圈。吃完後她說:「你把我變成怪物了。」
「她後來怎麼樣了?你為什麼喜歡她?」
「沒什麼。」克萊兒把她的皇后從Q2移到KN5。「將軍。」
我嚇了一跳。「是啊,要不然呢?」
「那我也不覺得自己像幽靈,或是虛構的人物啊。」
「他確定?」
小心別說錯話啊,我對自己說道。「嗯,保羅就像比較善良的披頭,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怎樣?」
我把最後一小塊俾斯麥甜甜圈塞到嘴巴裡,慢慢咀嚼以爭取時間。每次克萊兒提到上帝,我的掌心就開始冒汗,並且有一股衝動想要躲起來,或是跑掉,或是消失得無影無蹤的。
「好吧,我試試看。」她慢吞吞地站起來。克萊兒這一年一下子就長高了五吋,但她對她的新身體好像還沒有辦法泰然處之。她的胸部、大腿和屁股,全都是新出爐的。當我看著她走上步道回家時,我努力叫我自己不要想些有的沒的。我瞥了一眼她的書,是桃樂絲.賽兒斯的作品,這一本我還沒看過。她回來時,我已經看了三十三頁。她帶了保溫壺、杯子、一條毯子還有幾塊甜甜圈。整個夏季艷陽把克萊兒的鼻子曬出了雀斑,在她鋪毯子時,她變淡的髮絲落到手臂上,我得努力克制想要伸手遊走在她髮絲間的衝動。
我試著回想我二十歲的時候,就只有幾個印象很模糊的女人,我對她們的乳|房、大腿、皮膚和頭髮都沒什麼印象了,和她們發生的事情全都混在一起,就連她們的臉和名字,我也兜不起來了。我二十歲時很忙碌,也很悲慘。「二十歲的時候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也沒什麼特別的喜歡的人。」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日星期日(亨利分別是十五歲和十五歲)
「我該走了,給我一些錢。」我施捨了他二十美元。「多一點。」我再給他二十美元。
「是啊。喔,我沒跟她們說你的事情。」
亨利:我和克萊兒在森林裡升了一堆火,然後在火堆旁下起西洋棋。這是個美好的春日,森林裡生氣勃勃,鳥兒都在築巢求偶。一直以來,我們都刻意避開克萊兒的家人,而今天他們出門了,整個下午都不在家。克萊兒卡在這步已經好一會兒了。我三步之前吃了她的皇后,她的命運早已註定,但她還是決定放手一搏。
「喔!可惡。」幾年前,我在印第安人頭公園目擊有個小女孩被冰上曲棍球的球餅打到頭,那經驗很恐怖。我後來知道她死在醫院裡,即便我一再地時空旅行回到那一天,想要警告她媽媽,但就是做不到。我彷彿是觀看電影的觀眾,如同一個鬼魂,我會大叫:「不要,帶她回家,不要讓她靠近溜冰場!把她帶走,她快受傷了,她快死了!」但我終於了解,這些只不過是迴盪在我腦海裡的話語,而所有的事情都會像以前那樣進行下去。
「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微笑了,「我只能促進已經發生的事情啊。晊比方說,我就不能改變妳剛剛脫掉鞋子的事實。」
「『所有天使皆可怕。』這是《杜伊諾哀歌》的其中一句,這首詩的作者里爾克是我們最喜歡的詩人之一。」
「薇薇安.泰斯嘉。」
亨利:我站在這一頭等著過街,對面是芝加哥美術館,今天是一九七三年一個豔陽高照的六月天,我有一個同伴:九歲的我。他是從下星期三來的,我則來自一九九〇年。我們有一整個下午和m.hetubook.com.com晚上的時間可以鬼混,因此我們到世界上最偉大的美術館之一,芝加哥美術館,上一堂扒竊課。
「不行,看來是不行。」
「是啊,我記得那部電影,你在家時可以用這個辦法來練習。現在,跟我來。」我領著亨利從十五世紀來到十九世紀,我們突然置身於法國印象派當中,芝加哥美術館的印象派收藏遠近馳名,我可以選擇幹或不幹,但和往常一樣,這些展覽室裡人潮洶湧,人們伸長了脖子,都想一睹「大碗島」或是莫内某張「麥草堆」畫作的廬山真面目。亨利的視線被大人們的頭給擋住了,所以他看不到這些畫作,不過反正他也過度緊張,根本就沒有心情欣賞。我環顧室内,有個女人正彎下腰來看顧她那蹣跚學步的小孩,小孩的腳扭到了,還拚命尖叫著。這肯定是搶東西的好時機。我朝亨利點點頭,往她那邊移動。她的皮包是那種簡單扣上的款式,還掛在肩膀上背在背後。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安撫她的小孩、制止他尖叫上。她站在土魯茲.羅特列克的「紅磨坊」前,我假裝邊走邊看,不小心撞到她,害她往前倒下;我趕緊拉住她的手臂,「真不好意思,請原諒我,我一時沒在看路,妳沒受傷吧?這裡實在太擠了……」我的手伸進皮包裡。她很慌張。她有雙深色的眼睛、一頭長髮、大胸脯還在想辦法甩掉因為生這男孩而多出來的體重。當我摸到她的錢包時,我迎向她的目光,還在道歉,但錢包已經跑到我外套的袖子裡了。我上下打量她、朝她微笑,退後幾步、轉身、走開、檢查我的肩膀。她已經把她的小男孩抱起來了,但還是盯著我的背影,有點像是被我抛棄了似的。我邊微笑邊走,一直走。亨利跟著我下樓來到兒童美術館區,我們在男廁裡會合。
扒這男人一點都不會令人良心不安。他悠閒地走著,用又響又粗的嗓音興高采烈地說笑,毫無警覺性。他把錢包放在左手邊的後口袋裡,雖然他的肚子很大,卻幾乎沒有屁股。他的錢包非常希望我把它取出來。我跟在他們身後漫步,靈巧地把我的大拇指和食指伸進獵物的口袋,拯救他的錢包。亨利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放慢速度往後退,而他們繼續往前走,我把錢包傳給亨利,當我往前走時,他把錢包塞進自己的褲子裡。
「因為我就是說了。而你可以做的,就只是等著。」他聳聳肩,「這就跟媽媽那次一樣,那次車禍,總會再來一次(Immer wieder)。」永遠都會發生,永遠都一樣。
克萊兒抬起頭,淘氣地笑了。「那你喜歡誰?」
「真詭異,」亨利疑惑,「她幹嘛那樣看你啊?」
「我們現在不需要這些錢,剛剛只是在示範而已。」亨利跑向警衛,那是一個年長的黑人婦女,她朝亨利微笑,輕輕地抱了他一下,然後他慢條斯理地走回來。我領著他走,之間相隔十呎。我們走到陰暗的長廊,此時此刻,長廊掛滿了海報,但有朝一日,這裡會收藏裝置藝術,還會通往現在連影都沒有的萊斯翼樓。我在尋找容易下手的獵物,而我眼前就有一個絕佳的實例,他是所有扒手夢寐以求的對象:矮小、黝黑、大腹便便,他頭戴棒球帽,穿著聚酯長褲,淺藍色短袖襯衫的衣領尖端還有鈕釦扣在上面,看起來就像剛從瑞格里球場出來,卻轉錯了方向。他正對著他膽小如鼠的女朋友大談梵谷。
「他實在很……帥。」克萊兒說的方式讓我感覺怪怪的。我推衍我們這盤棋,突然發現,如果克萊兒用她的騎士吃掉我的主教,她就能將死我了。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跟她講,如果她再小一點的話,我應該會跟她說吧,但十二歲已經夠大,可以照顧自己了。克萊兒用夢幻般的眼神凝視棋盤。我很嫉妒。老天,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嫉妒一個老得可以當克萊兒她爸的億萬富翁兼搖滾巨星怪老頭。
「會,我總是在做這樣的事。」有條腿麻了,我站起來讓腿活動活動,直到它開始刺痛為止。
「而所有的事情早就發生了。」
我用大拇指滑過克萊兒的足弓,她閉上雙眼。「妳和聖多瑪斯一樣,你們都希望祂存在。」
「嗯,林哥.史塔還行,但他有點太老實,太像受氣包了。喬治.哈里遜就有點太新世紀了,不太合我的胃口。」
他點點頭。
「妳以後會當修女。」我逗她。
「我不知道耶,克萊兒,如果真有一個上帝的話,那麼對我來說,萬事萬物就顯得太隨機、太沒有意義了。」
「那你幹嘛要說話啊?」
他把牙膏沫吐出來,「什麼怎麼樣?」
「是啊,妳是女生啊。」
「可是亨利,你的確有改變事情啊!你寫下了我應該在一九九一年交給你的唐氏症小孩的事,還有那張表,沒有那狂表,我永遠不知道應該什麼時候來見你。你一直都在改變事情啊。」
「想必就是這樣。」他用手揉揉臉,我發現他已經可以刮鬍子了。「但他說,就算你擁有自由意志,你還是得約束自己的行為,就好像你得為你的所做所為負責似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這個想法從來都不曾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才沒有。」
克萊兒皺了皺眉頭,手動了動,好像要把這個古怪的想法給揮掉似的。「捏我,」她要求道。我靠過去,在她的手上輕輕地捏了一下。「用力一點!」我又捏了一次,力道足以在她的手上留下一陣紅白的痕跡,幾秒鐘後才消失。「難道你不覺得,如果我在睡覺的話,這樣被你一捏,就會醒過來了嗎?不管怎麼說,我並不覺得自己有睡著啊。」
「我們不能看看藝術品就好嗎?」亨利哀求道,他很緊張,畢竟他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
「如果妳覺得妳被無法改變未來的念頭給困住了,想想我的感受,我得一再面對我無法改變任何事情的事實,就算我人在現場,我還是得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
「我看起來就像人。」
「那你證明給我看。」
「那三十六歲的時候呢?」
警車一邊的門打開了,冷空氣襲來,我馬上睜開眼睛,一瞬間,我看到了隔開前後座的鐵絲網、破爛的塑膠皮座、上著手銬的雙手、雙腿畏寒的雞皮疙瘩、擋風玻璃外的晴朗天空、儀表板上的黑色警帽、條子的紅臉、逐漸灰白的雙眉、像窗簾般垂下來的臉頰,以及手裡的紙夾寫字板。所有的一切都在閃爍,光彩變幻。有個條子說:「嘿,他好像快昏倒了……」我的牙齒打顫得厲害,警車從眼前消失,而我就躺在自家後院裡。太棒了!太棒了!我奮力吸氣,把九月夜晚甜美的空氣吸進整個肺裡。我坐起來,揉揉我的手腕,上頭還殘留著手銬的痕跡。
我嘆息。「對,沒問題。還有別的事情嗎?」
「嗯,對啊。那是哪一年啊?」
「這全都是你的錯,」我嚴厲地對我自己說道。他穿著牛仔褲坐在椅子上,雙手支著頭。「你早就知道!你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你一個字也沒說。你自我保護的本能跑哪裡去了?你吃錯什麼藥了?如果你連最基本的、保護我們倆不要出醜都辦不到的話,那知道未來有個屁用!」
「你曾經懷疑我不是真的人嗎?」她問我,一臉驚訝。
克萊兒對著我動動腳趾頭。「我想應該對吧。」
「你說要改變未來,但對我來說,這都過去了,而我能說的,只是我一點忙都幫不上。我努力過了,但因為我的努力,反而讓這一切發生,如果我什麼都沒說的話,你就不會起床……」
「這是因為醫生老是跟我說我瘋了。如果我的手斷了,我就會變成西方醫學的頭號支持者。」
我迎上她的雙眼。「妳今天很得寸進尺喔。」
「通常沒這麼可怕,妳喜歡加很多糖和牛奶。」
「我當然可以。」
「或許妳是我夢裡的人,也或許我是妳夢裡的人,或許我們只存在於彼此的夢中,每天早上醒來後,我們就忘了彼此所有的事情。」
「諾亞不過就是一個有間船屋、養了一群貓的怪老頭。」
她抬頭看我。「亨利,披頭四裡你最喜歡誰?」
「上教堂的時間到了。」她突然變得很緊張。
我想了一下,「不需要,為什麼自由意志要受限於對與錯?妳出於個人自由意志,決定脫掉自己的鞋子,這有什麼關係?沒有人在乎妳有沒有穿鞋,妳並沒有罪孽深重,但也不是品行高潔,而這也不會影響未來,但妳卻行使了妳的自由意志。」
等我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而克萊兒就坐在我的身旁看書。她對我微笑,「陽光都照到沼澤上了。鳥兒都在歌唱,青蛙都在呱呱叫,起床的時間到了!」
「當然是約翰.藍儂。」
「怎麼了?」
「那妳會把票投給哪一方?」
克萊兒脫掉鞋襪,把襪子塞到鞋裡,再把鞋子整齊地放在毯子一角。然後她拿起被我踢掉的https://m•hetubook.com.com夾腳拖鞋,排在她的鞋子旁邊,好像這條毯子是塊榻榻米似的。「我覺得自由意志要和原罪一起考量。」
克萊兒扮了一個鬼臉,「哎唷,你那時在時空旅行嗎?你在什麼時空認識她的?」
「啊?喔,不是我的。」這名男子查看他褲子右邊的後口袋,發現他的錢包完好如初。為了聽得清楚些,他低下頭聽亨利說話,並接過亨利手上的錢包,打開瞧瞧。「我的天啊,你應該把這個錢包拿給警衛,這裡頭有很多現金,真多。」這名男子戴著厚厚的眼鏡,說話時,雙眼透過鏡片注視著亨利,而亨利把手伸到他的外套下方,摸走錢包。因為亨利穿著短袖T恤,所以我走到他身後,接走戰利品。這個瘦瘦高高、穿著咖啡色西裝的男子指了指樓梯,向亨利解釋如何把錢包交給警衛。亨利信步往男子指的方向走去,我跟在後頭,追上他並領著他穿過美術館來到出口,我們經過警衛,來到密西根大道,一路上齜牙咧嘴,活像妖魔鬼怪似地,往南一直走到藝術家咖啡館為止。我們用不義之財享用了奶昔和薯條,之後把錢包裡的錢都掏了出來,再把錢包丟進郵筒裡。然後我在帕爾莫飯店開了一個房間。
「你讓我開始懷疑童話,如果你是真的,那麼童話故事憑什麼不是真的?」克萊兒站起來,還是念著棋局,她跳來跳去的,就好像褲子著火似的。「地上愈來愈硬,我的屁股都麻掉了。」
「但你比較老。」
「會,」我柔聲說道:「她很擔心。」我開始想一九九九年的克萊兒現在正在做什麼。她或許還在睡覺,或許還不知道我已經不見了。
「妳要怎麼證明?」
「所以你現在是二十歲囉?」
鄰居還是一直從車窗外盯著我看。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這還得耗上很多時間。幹,真痛恨這件事。我往後躺,閉上雙眼。
「有什麼不一樣?這全部都和自由意志有關。」
「我也喜歡天使,」克萊兒接口:「祂們真是太美了,我希望我身上也有翅膀,這樣我就可以四處飛,還能夠坐在雲端上。」
我聳聳肩,轉移話題,「至少我比保羅.麥卡尼真實多了。」
「非常愛,」我輕聲說道。我們安靜地躺著,肩並著肩,望著隨風擺動的樹木、鳥兒、天空。我聽到很微弱的抽噎聲,於是瞥了克萊兒一眼,看到眼淚從她的臉龐滑落,流到她的耳朵裡。我吃了一驚,趕緊坐起來,低頭看她,「妳怎麼了,克萊兒?」她只是搖搖頭,嘴巴閉得緊緊的。我順了順她的頭髮,把她拉起來坐好,然後用雙手圈著她。她是小孩,但又不是小孩,「妳怎麼了?」
「他們最後還是放她走了,後來她結了婚,也生了小孩,現在是加州一個很有錢的名媛。我為什麼喜歡她?我不知道耶,這完全是非理性的,妳懂我的意思嗎?我猜我稍微能夠了解她的感受,她被人抓走、被逼著做一些她不願意做的事,然後看起來好像她變得有點樂在其中了。」
「沒有,還不錯。」我吹了吹咖啡,然後一飲而盡,馬上就覺得舒服多了。我又倒了一杯。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二日星期四(亨利三十六歲,克萊兒十二歲)
「你很厲害。」
「聽著,」他一臉莫可奈何地仰望著我,「這就像……就像溜冰場那次一樣。」
「我根本就不認識她。」
「克萊兒,我是活生生的人。」
「怎麼證明?」
「你是指二十歲,還是三十六歲?」
「我不知道,幽靈?」
「他渴求秩序和理性,還有上帝。他是十三世紀的人,在巴黎大學教書,既相信亞里斯多德,也相信天使。」
「當然可以。」我們穿過密西根大道,走過坐在美術館台階上曬太陽的學生和家庭主婦。經過銅獅時,亨利伸手摸了摸。
克萊兒雙手緊緊抱住膝蓋。「但你以前說過,萬事萬物就像是經過事先規畫過似的。」
她回答得很小聲,讓我不得不叫她再說一遍。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天(亨利三十五歲,克萊兒十三歲)
「可是妳有親眼見過我啊,但妳卻從來不曾親眼見過他。」
我們往餐廳前進,一路上不發一語。這一切還無比鮮活地烙印在我腦海裡,當時我怕死了。我看看小時候的自己,一臉慘白的他極度恐懼。我在微笑,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站在等著進入庭園餐廳的隊伍後面,亨利看看四周,一邊思索。
後來,我們向客房服務點了熱巧克力,一邊觀賞強尼.卡森的節目。燈還亮著,亨利就睡著了。節目播完後,我盯著他看,直到他消失無蹤,回到我爸公寓的那個老房間,昏昏欲睡地站在以前那張床的床邊,然後滿心感激地倒在床上。我把電視和床頭燈關掉,一九七三年的街道噪音從打開的窗戶飄進來。我想回家。我躺在旅館硬邦邦的床上,很孤單、很寂寞,還是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所有的事情?」
「我不要這裡。」
「你還是沒有證明你是活生生的人啊。」克萊兒說道。
另一個自己似乎心不在焉,他一直看向房門。「有什麼嗎?」我問他。「沒什麼,」他回答。我下床檢查門上的鎖。「不要……」他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口。「幹嘛啊?」我問。
「閉嘴,」亨利陰鬱地說著,「你給我閉嘴。」
「那為什麼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個以上的你?」
一股作嘔感襲上,我把膽汁吐在金咪種的菊花上。
「好吧,」我說道。「嗯,再見。」我朝她揮揮手,她對我微笑,咕噥了一句「再見」,然後跑上步道,沒一會兒就不見了。我在太陽下躺了一陣子,思索著上帝、讀著賽兒斯的小說,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後,我也不見了,只留下一條毯子、一本書、咖啡杯,還有衣服,證明我們真的來過。
「明天下課後,去找她,約她出來。」
「你正在把我變得與眾不同。」
「嗯,我想想看。你去了未來,做了一些事情,然後你回到現在,而你所做的事情就變成你過去的一部分,所以這也許也是不可避免的。」
「結了。」我勉強承認。
他背對著我站立,我們望著鏡子裡的彼此。可憐的小亨利。孩提時期的我,背很薄,肩膀像刀刃般突出,就像剛發育的翅膀。他轉過身來,等我回答,而我知道我必須告訴他,也就是我自己一些什麼。我伸出手,輕輕把他轉過去,帶他站在我的身旁,這樣一來我們就肩並肩了;我蹲下來,這樣我們的頭就一般高了。我們面對著鏡子。
克萊兒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意思是:我又不懂德文,你是不知道嗎。「啊?」
「好吧,那要去哪裡?」
「跟你一樣。這是同樣的傷,我們是同一個人。」
「一個家庭裡有一個時空旅人已經夠多了,時空旅行是很危險的,克萊兒。」
我在告訴她之前,先思忖了說出這個爆炸性消息的利弊得失。「一九七五年,我比妳大八歲。」
這輛警車裡很溫暖,我心想,好險我人不在芝加哥,芝加哥的警察恨死我了,因為我被拘留時會一直搞失蹤,他們至今都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加上我也拒絕跟他們說話,所以他們始終不知道我是誰,或我住在什麼地方。一旦他們掌握這些線索,我就得束手就擒,因為我有好幾張尚未解決的逮捕狀:毀損與侵入、在商店行竊、拒捕、妨害公務、侵害、猥褻露體、搶劫,諸如此類的。或許有人會從這些事情推論出我是一個笨手笨腳的壞蛋,但其實最主要的關鍵是,一個人在一|絲|不|掛的情況下,很難不引起別人注意。暗中行動和速度是我最重要的財產,所以當我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體闖進別人家裡時,有時難免會不順利。我已經被逮捕過七次了,而到目前為止,我總會在他們有機會按我的指紋或是拍照前就消失無蹤。
「沒錯,是很不公平。」我試著裝出很遺憾、很不得已的樣子。
「其實沒有喜歡的人。我十二歲的時候,滿腦子想著別的事情,可是等我到了十三歲,我就為佩蒂.赫斯特神魂顛倒了。」
「祝你好運,」我說。看著他走向未知,走向不屬於他的芝加哥星期天早晨、寒冷的星期天早晨,我心裡突然感動起來。他咚咚跳下木製台階,而我轉身回到安靜的公寓。
「咖啡?」克萊兒說得好像她從來都沒有聽過這種東西似的。她成年後,比我更離不開咖啡。她思考其中的運籌。
「奇怪的宗教、無聊愚蠢的音樂、妄想說服一般人只要是比較優越的事都跟印度人有關、非西方醫學。」
「怎麼樣?」我問道,坐在浴缸邊上,看著亨利刷牙。
「你怎麼知道?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是我編出來的,而我又不希望你發現你是我編造出來的,那我就不會告訴你這件事,對吧?」
我轉過頭看向克萊兒,有那麼一剎那,我忘了她還很小,而現在還是很久以前;我看到克萊兒,我的妻子,疊在這個小女孩的臉上,而我不知道要跟眼前的克萊兒說些什麼,這個克萊兒既世故又年輕,而且和其他女孩不同,她也知道她的不同或許會讓她過得很辛苦,但她似乎不指望得到什麼答案。她靠著我的手臂,我伸手環住她的肩膀。
「這是我全部的錢了。」
「不是。真是謝天謝地。」
「不行,你必須學會偷竊,如果你不會偷東西的話,你要怎麼活下去?」
「這樣不好嗎?」
「但不管我人在什麼時空,那都是我的現在啊,難道我就不能決定……」
「嘿,太棒了!」我向她行禮致意,「妳是本日的棋后。」
「你結婚了嗎?」
「嗯哼。我以前從來都沒有咖,偏偏我煮到一半時,馬克走進來煩我,所以我可能煮壞了。」
「妳也沒有啊。」
「這是自由意志嗎?」和_圖_書
克萊兒努力消化我丟出來的消息。「所以有兩個你?」
「這很不公平啊,你很清楚我的一切,可是你從來都不告訴我你的事情。」
克萊兒不吭聲了。十三歲的她,對耶穌和聖母瑪莉亞既懷有實用主義的態度,也抱持了浪漫的情懷,這兩種感受幾乎不相上下。如果在一年前,她一定毫不遲疑地投上帝一票;這十年内,她會投給決定論;而在十年後,克萊兒會相信宇宙獨斷:如果上帝存在,那祂一定沒有聽見我們的祈禱,我們因而無法逃脫慘無人道,且毫無意義的因果。在這之後呢,我不曉得。但此時此刻,克萊兒坐在青春期的門檻上,一邊是信仰,一邊是她逐漸產生的疑慮,而她能做的,就是把信仰和懷疑耍來耍去,或是把它們擠成一團,直到它們融合在一起為止。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上帝存在,這樣行嗎?」
「嗯,不是,我現在三十六歲。」老得可以當妳爸爸了。
「我沒有在意。但就算我很在意,這也已經變成整部宇宙裡無法更動的一頁,我半點力都使不上。」我拿了一塊俾斯麥甜甜圈,這是我的最愛,因為太陽曝曬的關係,上頭的糖霜有點融化了,還黏在我的手指上。
「跟誰?」
「或許童話故事都是真的,又或者這些故事裡有某些事情是真的,然後人們再加油添醋。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克萊兒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最愛保羅了。」
「當然。」
我大笑。「不是,她在加州念大學,家裡很有錢。她被左翼恐怖分子綁架了,後來他們還逼她去搶銀行。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每天晚上打開電視,都在播她的新聞。」
「妳在暗示我是個虛構的人物嗎?」我終於想好怎麼走了:國王的城堡走到QR3。現在她可以吃掉我的主教,但她也會因此失去她的皇后。克萊兒花了一點時間才搞清楚這一點,等她搞清楚後,對我吐了吐變成可怕橘色的舌頭,她吃太多多力多滋餅乾了。
「我想應該可以吧。我們可以看看聖喬治嗎?」
「那妳為什麼最愛保羅?」我開口詢問,剛好抬起頭來,趕上看到她羞紅了臉。
「對!」他的笑容消褪了。「亨利,我不想一個人時空旅行,跟你在一起比較好,你不能永遠陪著我嗎?」
克萊兒:我站在牧場上。現在是六月底的傍晚時分,再過幾分鐘就要洗手吃晚飯了。氣溫正在下降,十分鐘前,天空還是藍紫色的,牧場上熱氣蒸騰,什麼東西感覺起來都扭扭曲曲的,好像在一片遼闊的玻璃穹頂下,附近所有的聲音都被熱氣吞沒了,鋪天蓋地的,都是昆蟲合唱的嗡嗡聲響。我坐在小橋上,看著水黽在靜止的小池塘上滑行,想著亨利。今天不是亨利出現的日子,他下一次來的時間是二十二天以後。現在又更涼一些了。亨利讓我傷透了腦筋,從出生到現在,我很理所當然地接受亨利,也就是說,雖然亨利是一個祕密,但他也因此變得很有魅力;亨利也有點像是個奇蹟,但一直到最近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絕大多數的女生都沒有一個亨利,要不然,就是她們有一個亨利,但全都守口如瓶。一陣風吹了過來,綠草如浪般,一波波湧動;我閉上雙眼,這樣一來,風聲聽起來就像是浪濤聲(我只在電視上看過大海)。當我張開眼睛時,天空先是黃色的,然後又變成綠色的。亨利說他來自未來,以前我還小,對這所代表的意義沒有任何概念,也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如今,我懷疑這是不是意味著,未來是一個我可以到達的地方,或者說,就像一個我可以到得了的地方,我可以用某種不同於逐漸老去的方式抵達那裡。我在想,不知道亨利能不能把我帶去未來。森林很幽暗,樹木隨風翻飛、曲折,昆蟲的嗡嗡聲悄然絕耳,大風撫平了一切,草都僵了,樹木嘎吱作響,宛若呻|吟。未來令我心生恐懼,它就像一個正等著我開啓的大盒子,而亨利說他在未來認識我。一團很大的烏雲突然從樹木後方升起,讓我不禁笑了出來。這團烏雲就像受人操縱的木偶,所有的東西都朝著我旋轉而來,遠方響起一陣低鳴的雷聲。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單薄地站在牧場上,站得直挺挺的。牧場上所有的東西都伏了下來,我也跟著躺下,盼望暴風雨別發現我。暴風雨滾滾翻騰,我平躺在地上,抬頭望天,等著看什麼時候雨會傾盆而下。我的衣服一下子就濕透了,此刻,我突然感覺亨利就在那裡,我的體内升起一股很不可思議的慾望,希望亨利就在那裡,把他的雙手放在我身上。在這個時候,亨利對我來說,就像是這場甘霖,而我形單影隻,期盼他的降臨。
「為什麼是『當然』?」
克萊兒大笑,「你幹嘛那麼在意我有沒有脫鞋啊?」
「你會做你不願意做的事嗎?」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星期六(克萊兒十一歲,但快十二了)
亨利:這天外頭很冷,我和來自明年三月來的我自己待在臥房裡,正在做我們獨處時經常會做的事情,當我們倆都已經到了青春期,卻還沒有跟女孩子在一起過的經驗,我想大多數人都會這麼做的,如果他們像我一樣有這種機會的話。雖然我並不是同性戀或什麼的。
「克萊兒。」克萊兒的爸爸喊她,聲音穿過了寧靜的牧場。她跳起來,一把抓起自己的鞋襪。
克萊兒哼起披頭四的「當我六十四歲的時候」前奏。她把城堡往前移了五步,我現在就可以「將死」她了,我指出這一點後,她急忙把城堡移回來。
有顆淚珠凝聚在他左眼眼角。當我還是個小鬼頭時,我想像有一大群時空旅人,而亨利,也就是我的老師,是一名使者,被派來訓練我;而我最後也能加入這個友好的大圈子。我到現在依然覺得自己就像個被世人遺棄的人,是某個曾經繁榮族類中碩果僅存的一個人。這就好像魯賓遜在海灘上發現了人類的足跡,但後來才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腳印。那個我自己,那個小得像片樹葉、薄得像水的自己,哭了起來。我抱住他,抱住自己,久久不放。。
「抱歉,這是最高機密。」我用皇后吃掉她的城堡。
「喔,對不起,妳是對的。我是說,我現在是三十六歲;但在某個地方,」我指了指南方,「在真實的時空裡,我是二十歲。」
我趕緊移動我的騎士來保護國王。
「但你也不喜歡正規醫學啊。」
「太濃了嗎?」她看起來有點沮喪,我得趕緊講幾句好話。
亨利:我人在空地上、在牧場上。現在仍是清晨,天還沒完全亮。夏末,花花草草都長到我胸前。天氣很冷,我一個人走過草叢,找到了裝衣服的箱子,裡頭裝著藍色牛仔褲、牛津布白襯衫和夾腳拖鞋。我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些衣服,我不知道現在身在什麼時空。克萊兒也為我準備了點心:一塊用錫箔紙細心包好的花生醬果凍三明治、一顆蘋果、一包傑氏洋芋片。搞不好,這是克萊兒從學校帶回來的午餐。我猜現在應該是七〇年代末或八〇年代初。我坐在大石頭上大快朵頤,吃完後覺得好多了。太陽緩緩升起,整片牧場都變成藍色的,接著變成橘色,之後又變成粉紅色的,萬物的影子都拉得長長的,然後天色大白。這裡沒有克萊兒來過的跡象。我爬行了幾呎,爬到草叢裡,雖然地上沾著露水,濕答答的,但我還是倒頭呼呼大睡。
「別管閒事。」
克萊兒接走我手上的保溫壺,給自己倒了一點,然後小心謹慎地喝了一口。「噁,」她說道:「真難喝。咖啡喝起來就像這樣嗎?」
「乞討。」
「那又怎樣?反正你從來都不跟我說任何事情。拜託,亨利,如果我以後嫁不掉的話,你就老實跟我說吧。」
我發出呻|吟聲,揉揉眼睛。「嗨,克萊兒,今天是幾號?」
她的眼珠子轉了轉,「決定論的相反是什麼?」
「犯什麼?」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向窗外泰汀格家的後院。「我剛剛才跟來自一九九二年的自己談過這件事,他說了個很有趣的觀點:他認為只有在當下、只有現在,你才擁有自由意志,而在過去,我們就只能做我們做過的事情,去我們去過的地方。」
「先生?這個錢包是您的嗎?」亨利輕聲說道:「掉在地板上了。」
克萊兒:今天是瑪麗克莉斯汀娜.海帕沃斯的生日,聖巴西略全校的五年級女生都到她家過夜。我們的晚餐是披薩、可口可樂和水果沙拉,海帕沃斯太太做了一個很大的蛋糕,形狀像個獨角獸的頭,上面還用紅色的糖霜寫著:「瑪麗克莉斯汀娜生日快樂!」我們高唱生日快樂歌,壽星一口氣吹熄了十二支蠟燭。我想我知道她許了什麼願,大概是別再長高吧!如果我是她的話,我就會許這個願。瑪麗克莉斯汀娜是我們班上最高的女生,有五呎九吋高;她媽媽比她矮一點,但她爸爸真的很高很高。海倫有一次問瑪麗克莉斯汀娜她爸有多高,她說足足有六呎七吋。她是他們家的獨生女,又是最小的,其他哥哥都已經有鬍子可以刮了,而且也都長得很高。吃了很多蛋糕的他們打定主意對我們視而不見,每當他們靠近我們這邊時,佩蒂和露絲就會故意笑得花枝亂顫的,真是丟人現眼。瑪麗克莉斯汀娜拆開她所收到的禮物。我送她一件綠色的套頭毛衣,跟我這件藍色的一模一樣,她喜歡穿這件毛衣搭配「蘿拉.艾許利」這個服飾品牌的針織項飾。吃過晚餐後,我們一起看「小紅娘」的錄影帶,而海帕沃斯一家就圍在旁邊看我們,直到我們在二樓的臥房裡一一換上睡衣,全都擠在瑪麗克莉斯汀娜的房間裡為止。她的房間是全然的粉紅色,就算是鋪滿整個地板的地毯,也是粉紅色的。你會冒一種感覺,知道她父母在生了那麼多男丁之後終於一舉得女,必定是欣喜若狂。我們全都帶了睡袋來,但我們把睡袋靠牆堆成一堆,坐在瑪麗克莉斯汀娜的床上和地板上。南西帶了一瓶薄荷香甜酒來,我們每個人都喝了一點。薄荷香甜酒難喝得要命,喝起來就像我的胸腔裡有維克斯達姆感冒藥膏似的。我們決定玩「真心話大冒險」。露絲要溫蒂不|穿睡衣跑到門廳。溫蒂問法蘭西她十七歲大的姊姊萊西穿什麼尺寸的胸罩。(三十八D。)法蘭西問蓋兒她上星期六和麥可.普雷特納在乳品皇后店裡做什麼。(吃冰淇淋。嗯,廢話。)玩了一會兒之後,我們就都玩膩了,因為我們很難想到什麼大膽的事是我們真的敢去做的,加上我們從幼稚園開始就一直同班,對彼此的一切根本都瞭如指掌。瑪麗克莉斯汀娜說:「來玩通靈板吧。」我們全都同意,因為這是她的派對,而且玩通靈板很刺|激。她從衣櫥裡把通靈板拿出來。裝通靈板的盒子已經被壓得扁扁的了,用來代表字母的那些塑膠製小東西也不在它們原有的位置上。亨利有一次提起他去過降靈會,那個靈媒在降靈的過程中竟然盲腸炎發作,他們還得幫她叫救護車。通靈板不大,一次只能讓兩個人玩,所以瑪麗克莉斯汀娜和海倫先來。這個遊戲的規則是,你必須大聲問出你想要知道的事,要不然就會不準。她們倆把手指放在塑膠製的玩意兒上。海倫看著瑪麗克莉斯汀娜,猶豫了一下。南西說:「問問鮑比的事。」瑪麗克莉斯汀娜就問了:「鮑比.達克斯勒喜歡我嗎?」每個人都咯咯笑。答案是不喜歡,但通靈板說「喜歡」,這是因為海倫使了點力。瑪麗克莉斯汀娜笑得很燦爛,笑到我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的牙套。海倫問有沒有男生喜歡她。通靈板轉了一會兒,然後停在幾個字上。「大衛.漢利?」佩蒂唸了出來。所有人都大笑。大衛是我們班上唯一的黑人,個性害羞,身材矮小,但是他的數學很厲害。「或許他可以教妳長除法。」蘿拉說道,她也十分害羞。海倫放聲大笑,因為她的數學很爛。「到這裡來,克萊兒,換妳和露絲玩。」我們和海倫及瑪麗克莉斯汀娜換位子。露絲看著我,我聳了聳肩,說:「我不知道要問什麼。」每個人都在竊笑。到底有多少問題呢?我想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媽媽會好起來嗎?為什麼今天早上爸爸要罵艾塔?真的有亨利這個人嗎?馬克把我的法文作業藏到哪兒去了?這時露絲說道:「喜歡克萊兒的是什麼樣的男生?」我賞了她一個衛生眼,但她就只是笑了笑。「難道妳不想知道嗎?」「不想。」我說。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把手指放到白色的塑膠製品上,露絲也如法炮製,但通靈板一點動靜都沒有,因為我們倆都只有輕輕地碰觸這個塑膠製品,我們想用正確的方式玩,不想自己使勁推。然後,這個塑膠東西開始動了,慢慢地動了!它先是轉圈圈,然後停在H,接著又加速:E、N、R、Y。「亨利,」瑪麗克莉斯汀娜說道:「誰是亨利啊?」海倫也問:「我不知道,但妳的臉都紅了,克萊兒,亨利是誰?」我搖搖頭,好像這對我來說也是神祕不可解的事情。「露絲,換妳來問。」她問有誰喜歡她(可真讓人大吃一驚啊)。通靈板拼出了R、I、C、K,瑞克。我可以感覺到露絲在推。瑞克就是馬龍先生,我們自然科的老師,他很喜歡我們的英文老師安格爾小姐。除了佩蒂之外,每個人都笑得樂不可支,佩蒂也很迷戀馬龍先生。我和露絲起身,換蘿拉和南西坐下。南西背對著我,所以當她問「亨利是誰」時,我看不見她的臉。每個人都看著我,四下鴉雀無聲。我看著通靈板,沒有動靜。我才心想逃過一劫時,這個塑膠東西開始動了。H,它指道。我想它或許是要再拼一遍亨利的名字,畢竟南西和蘿拉對亨利一無所知,就連我也不是很了解他。然後它繼續動:U、S、B、A、N、D。她們全都看著我。「喂,我又沒結婚,我只有十一歲啊。」「可是亨利是誰?」蘿拉很納悶。「我不知道啊,或許是一個我還沒碰到的人。」她點點頭。每個人都覺得很不可思議,我也不例外。丈夫?亨利是我丈夫?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仔細審視克萊兒。十二歲會不會太小啊?我很肯定十二歲還是太小了,在這個年紀,暗戀英俊、可望而不可及、安全的保羅.麥卡尼,總比應付亨利這個時空旅行怪叔叔來得好吧。但無論如何,她幹嘛問這個問題啊?
「睡美人也是。」
「可是克萊兒,這只是個人品味啊,不管我有沒有說什麼,妳應該都有辦法妳喜不喜歡喝咖啡。而且,妳才是個一直吵我、要我告訴妳未來的人。」
她的臉垮了下來。「噢。」她吃掉我一個白主教,這是她在兩步之前逮到的。然後她把白主教放在地上讓它轉,像轉陀螺一樣。「噢,這樣很好啊。」這個消息好像讓她有點不高興。
我還給亨利示範了其他幾個技巧:如何從西裝外套胸口内袋取出錢包、如何在將手伸進婦女皮包的同時,遮住手別被人瞧見、轉移他人注意力並扒走其錢包的六種辦法、如何從後背包裡取出錢包,以及如何讓人在漫不經心的情況下告訴你他們把錢放在哪裡。他現在比較放鬆了,甚至開始樂在其中。最後我說:「好,該你上場了。」
「『傑克與魔豆』裡的傑克不過就是個差勁透頂的園丁。」
「你知道的,就像你在我還沒嚐過咖啡時,就跟我說我喜歡喝加糖和牛奶的咖啡。但我怎麼知道那是我真正喜歡的,還是因為你說我喜歡,所以我才喜歡的?」
亨利和我在伯納多.馬托雷爾的畫前站了五分鐘,然後他轉過頭來看我。展覽室裡只剩下我們。
「你當然辦得到。看看四周,找個人。」我們就站在日本版畫陳列室裡,裡面擠滿了歐巴桑。
「嗯,確實會。」
「你為什麼要說『謝天謝地』?我覺得這樣很好玩啊,你們可以一起時空旅行。」
「想要知道未來,和有人跟我說我喜歡什麼東西是不一樣。」克萊兒說道。
「她很寂寞,」我委婉地解釋:「或許她老公常常不在。」我們擠進一間廁所裡,打開她的錢包。她名叫丹尼絲.拉德克,住在伊利諾州的別墅園,是這間美術館的會員,還是羅斯福大學畢業的學生。她的鈔票加上銅板總共有二十二美元。我靜靜地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給亨利看,然後把東西放回錢包,恢復成原狀,交給亨利。我們走出隔間與男廁,回到美術館入口。「把錢包交給警衛,說這是你在地板上發現的。」
「拜託嘛?」
「為什麼只有女生喜歡保羅?」
我覺得自由和絕望之間似乎有一種很詭異的連結。我在冒汗。他打開窗子,冷空氣湧進房間裡。「可是這樣一來,我對我人不在現在時所做的任何事情就不用負責任了。」
克萊兒看起來不是很高興。「她是你在學校認識的女生嗎?」
「可是我不要只是相信而已,我希望祂真的存在。」
克萊兒聳聳肩,「可是有時候你會告訴我一些事情,讓我覺得未來好像已經存在了,你懂嗎?這就好像我的未來已經發生,而我沒辦法對它做什麼了。」
「乞討很麻煩,而且你會一直被警察強制驅離。現在,你給我聽好:我們一進到博物館,你要離我遠遠地,還要假裝我們不認識。可是你也要靠得夠近,近到足以看見我在做什麼。如果我交給你什麼東西,別扔掉,盡快放進你口袋裡。你可以嗎?」
排在我們前面的是一個個子很高的中年男子,他穿著一套剪裁合身、非常好看的咖啡色輕便西裝,但我們根本就看不到他把錢包放在哪裡。亨利靠近他,手伸得很直,手裡拿著我之前偷的錢包。
這整件事情讓我覺得有點難過。一方面,我在教我自己緊急必要的求生技巧,這一系列課程還包括了在m•hetubook•com•com商店裡偷東西、打人、撬鎖、爬樹、開車、侵入民宅、翻垃圾堆,加上如何使用百葉窗或垃圾桶蓋這般奇怪的東西當武器;另一方面,我正在腐化兒時的我,那個可憐的、純真的我。我嘆了一口氣,總得有人教他吧。
「相信我。」他對我很假仙地笑了笑,笑的方式讓我覺得很怪,我為什麼要相信他啊?偏偏我就是很想相信他。「那好吧。」
克萊兒有了防備,「你是一個祕密。反正不管怎麼說,她們都不會相信的。」她用她的騎士誘捕我的主教,然後狡黠地笑了一下。我對著棋局努力思索,想要想出辦法吃掉她的騎士,或是移動我的主教。對白棋來說,情勢愈來愈不利了。「亨利,你真的是人嗎?」
薇薇安是幾何學的同學,我很迷戀她,卻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
「我不認為還有別的時空旅人,我從來沒碰過其他人。」
「喔,」我抓住她的腳踝,把她的雙腳拉到我的膝蓋上固定。克萊兒笑個不停,她用手肘撐住地面往後仰。我把克萊兒冰冷、呈現粉紅色的乾淨雙腳握在手中,說道:「好吧,我們就來想想看。我們有幾個選項:第一、一個封閉的宇宙,在這個宇宙中,過去、現在和未來同時存在,而一切早就已經發生了;至於渾沌,因為我們無法知道所有的變數,所以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法預測;而基督徒的宇宙裡存在著一個上帝,祂創造了一切,而萬物的存在都是為了一個目的,但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擁有自由意志。對吧?」
「跟一個漂亮聰慧、堅忍不拔又才華洋溢的女人。」
他微笑。「真是感謝上天啊。」
克萊兒嘆了一口氣,用另一個城堡吃掉我的另一個兵,我的兵愈來愈少了。我把皇后的主教移到KB4。
克萊兒的好奇心被我勾起了,「為什麼?」
我咬了一大口俾斯麥甜甜圈,開始思索渾沌。「我喜歡,但也不喜歡。渾沌更加自由,事實上,渾沌是一種全然的自由,但卻毫無意義。我希望自由行動,但我也希望我的行動有其意義可言。」
「你有。」
今天是免費的開放日,美術館裡人山人海,我們排隊通過入口,慢吞吞地爬上位於大廳中央的宏偉階梯,進入歐洲藝術區,由後往前走,從「十七世紀的荷蘭」走到「十五世紀的西班牙」。聖喬治一如往常站得很穩,已經準備好用那支精緻的矛來刺穿惡龍了,而一身粉紅和綠色的公主正站在畫中中景處,嫻靜地等候著他。我和小時候的我都衷心喜愛這隻黃腹惡龍,當我們發現牠死期未到時,總會鬆一口氣。
「我看過一部電影,他們用一套衣服練習:他們把鈴放進衣服裡,如果有人拿了錢包卻動到衣服,鈴就會響。」
克萊兒瞪著我。「諾亞是聖經裡的人物,不是童話故事裡的角色。」
「你愛她嗎?」
「看。」我們研究鏡中的映像。帕爾莫飯店的浴室裝潢華麗,還鍍上了金,看起來輝煌燦爛,鏡子中的我們看起來就像對雙胞胎:我們都有著深咖啡色的頭髮,眼睛都是黑色,我們玩弄彼此的耳朵,根本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我比較高,比較強壯,而且得刮鬍子;他比較苗條,比較難看,一副發育不全的樣子。我伸手把我臉上的頭髮往後撥,露出車禍留下來的疤。他下意識模仿我的動作,觸摸自己前額上同樣的一塊疤。
「所以他把耳朵割下來,送給他喜歡的女人。嘿,妳會喜歡嗎?一隻耳朵!哈。所以他們把他送進瘋人院……」
我對她挑了挑眉毛,「或許我們都是上帝編出來的,但祂並沒有告訴我們實情。」
「這就叫『決定論』,」我告訴她,「是我揮之不去的夢魘。」
「我知道。」
克萊兒看起來很憂心。她開始把所有的棋子都放進盒子裡,小心地分成黑色和白色兩堆。「很多人都認識保羅.麥卡尼,但認識你的就只有我一個。」
「什麼是『新世紀』?」
克萊兒十三歲。這是一個奇怪又難熬的年紀,但再怎麼難熬也不如我們現在即將要面臨的事情。我坐起來,打著呵欠,「克萊兒,如果我很客氣地求妳,不知道妳願不願意回妳家,幫我走私一杯咖啡過來?」
「亨利?」
「我都想知道。」
「克萊兒,我不是每次都能平安地和妳待在一起。很多時候,在我身處的環境裡,我必須靠著偷竊,才能得到衣服和食物。」
「人類才不會像你這樣出現或消失,你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赤郡貓。」
「嗯,我看起來也像人啊。」克萊兒竟然提出這樣的論據,真是好玩。一九九九年時,我和肯德瑞克醫生曾經就這個議題進行哲學攻防戰,肯德瑞克醫生相信我是新品種人類的先遣部隊,和一般人有天壤之別,就像克羅馬儂人和他的尼安德塔人鄰居截然不同一樣。但我堅決主張我只是遺傳基因出了差錯,我們沒辦法生小孩就足以證明我並不是「失落的環節」。我們引用齊克果和海德格的學說來攻擊對方,爭得面紅耳赤的。此時,克萊兒疑惑地望著我。
「那保羅.麥卡尼呢?」
「喔,對。對不起。」我現在肚子很餓。奈兒隨時都會敲晚餐開飯的鐘,到時克萊兒就必須回去了。她又坐回地上,坐回棋盤她那邊。當她開始用她吃掉的棋子蓋一座小型的金字塔時,我就知道她對下棋已經失去興致了。
「可是亨利,你忘了上帝了,為什麼不能存在一個能夠賦予行動意義的上帝?」克萊兒很用力地皺了皺眉頭,當她說話時,把臉轉過去看著牧場。
「對啊,我是本日的棋后,」克萊兒得意地說,並著手把棋子擺回開始的位置。「再來一盤?」我假裝看看手上並不存在的錶。「好啊。」我又坐了下來。「妳肚子餓嗎?」我們已經在這裡待了幾個小時了,配給也都快吃完了,只剩下一袋多力多滋的殘渣。
我一直笑,一直笑,我再一次成功逃脫了!胡迪尼,普洛斯帕羅,你們看看!我也是一個魔術師。
「我還想說你娶的人,或許是我。」
克萊兒把她的甜甜圈吃完,然後把牛仔褲的褲管捲起來,盤腿坐著。她用手抓了抓脖子,一臉不爽地看著我,「現在你讓我變得很注意自己,你讓我覺得每次我擤鼻涕都會變成歷史事件。」
亨利:我人在伊利諾州錫安市一輛警車的後座裡,身上除了手銬之外,別無他物。這輛特殊的警車裡聞起來有香菸、皮革、臭汗,和另一種不知名的味道,我聞不出這是什麼,但每輛警車上似乎都有,說不定是毒品的味道。我的左眼腫得睜不開,身體正面都是擦傷和割傷,還渾身髒兮兮的,這都拜這兩個條子所賜。比較大個兒的條子拚命追我,一直追到一塊佈滿碎玻璃的空地上。他們現在正站在車外和鄰居講話,至少有一個鄰居親眼目睹我試圖闖入這棟黃白相間、維多利亞時期的房子,我坐的警車就停在這棟房子前面。我不知道我身處什麼時空,在這裡才待了一個小時,就已經搞得一團糟了。我餓得要命,也累得要命。我應該在逵里博士的莎士比亞課堂上,但很明顯的是,我鐵定趕不上現在正在上的「仲夏夜之夢」,真是太慘了。
「我不知道。」
「嗯。」克萊兒把兵都拿在背後。我拍了拍她右手肘,她就把白兵出示給我看。我的開局很標準:皇后的兵走到Q4那一格。她也針對我的標準開局做出同樣的標準回應。接下來的十步我們都下得非常快,雙方的殺戮都很節制。然後克萊兒坐了一會兒,看著棋盤沉思。她一向勇於嘗試,總是試著做出「成功的一擊」。「那你現在喜歡誰?」她問道,頭抬都沒抬。
「我媽媽有去看過披頭四的演唱會。」她把折疊西洋棋蓋上,躺在地上、張開四肢,望著樹木最上層的新生枝葉所構成的樹冠。「那場演唱會是在芝加哥的科米斯基公園球場舉辦的,時間是在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我伸手戳了戳她的肚子,她咯咯亂笑,蜷得像隻豪豬。我們呵癢、打鬧了一陣子之後,就手牽手躺在地上,然後克萊兒問:「你老婆也是時空旅人嗎?」
我覺得自己像個混球。「當然行啊,這是妳所相信的事情。」
「你不應該用這種方式說,」克萊兒大叫:「況且,你連上帝都不信。你信嗎?」
現在是星期天早上,已經接近中午了,我可以聽到聖若瑟教堂的鐘聲。爸爸昨天很晚才到家,我想,他在演奏會結束後一定又到伊克斯雀克喝一杯了。他喝得爛醉如泥,跌在台階上,我還得把他抬回公寓,再把他弄上床。他咳得很厲害,我聽到他在廚房裡弄東弄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