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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旅人之妻

作者:奧黛麗.尼芬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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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圖書館科幻小說

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圖書館科幻小說

「那你來解釋。」

「謝了。我明天請你吃午餐?」
他停頓了一下,好像應該換我說點什麼,但我想不出任何適當的話。他繼續下去,「今天早上克萊兒打電話來,跟伊莎貝爾說你得了流行性感冒,今天不會上班。」我用手支頭,那隻瘀青的眼睛正在抽痛。「給我好好解釋解釋。」羅伯托要求。
我有股想吐露事實的衝動:羅伯托,我困在一九七三年,在印第安那州的曼西市,因為沒辦法脱身,所以在一座穀倉裡住了好幾天。穀倉主人以為我想要和他的羊亂搞,就痛打了我一頓。但我當然不能這麼說。「我真的想不起來了,羅伯托,我很抱歉。」
「那是『籠子』。」她漫不經心地答道。

「說真的,我不是很在乎這件事。」
肯德瑞克嚇了一跳。「Dasein?存有?怎麼會這樣?」
「是啊。」
「你不信。」
亨利:我一直都在追蹤肯德瑞克博士,他和芝加哥大學附設醫院有很深的淵源。芝加哥三月的天氣應該要比二月來得好,但今天又濕又冷,還起霧。我搭上IC支線,面朝後方坐著,列車疾駛,把芝加哥抛在後頭,沒多久就到五十九街了。我下了車,奮力穿過摻著雪的雨。星期一早上九點,大家都在努力振作,按捺著回到上班的日子。我喜歡海德公園,那會讓我以為離開了芝加哥,置身在其他城市,像是劍橋什麼的。灰色的石造建築因為雨水洗滌顯得很陰暗,樹上落下飽滿冰冷的雨滴,掉在路人的身上。我感受到一種胸有成竹、全然的寧靜與安詳。我可以說服肯德瑞克,雖然我說服不了的醫生實在太多,但他將會是我的醫生,因為我確實說服他了,因為在未來,他就是我的醫生。
科林.約瑟夫.肯德瑞克
六磅八司白種男性
「真奇怪。喔,對了,我幫你上了芝加哥手工裝幀協會的課了。」
「妳有把我的衣服撿起來嗎?」
「你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肯德瑞克用幾近耳語的方式說道。
「他在車裡。」
「Dasein。」
「這太危險了,我遲早會死的。」
「想啊,我很想念他。但他現在已經是大人了,所以當他以小男孩的面貌現身時,看起來就像幽靈,妳懂我的意思嗎?」我點點頭。金咪的牌已經排完了,她把牌收攏,看著我微笑。「你們小倆口什麼時候生小孩啊?」
唐氏症
一九九六年四月六日凌晨一點十八分
「你應該放棄的,因為沒有人會相信……嗯,不過我想我今天見的那個相信,但他不願意幫忙。」
「沒有。」我答道。
我進入肯德瑞克博士的辦公室,他在某個檔案夾上記東西。我坐了下來,他還在寫。他比我想像的更年輕,大概才三十七、八歲吧。我總以為醫生都是老人家,沒辦法,這是我小時候見過無數個醫生所留下來的印象。肯德瑞克博士有一頭紅髮,臉很瘦,留著絡腮鬍,還戴著鏡片很厚的金屬框眼鏡。他看起來有一點像D.H.勞倫斯,穿著一套很好看的炭灰色西裝,打著細長的深綠色領帶,領帶上別著虹鱒的領帶夾。這間房間瀰漫著香菸的煙霧,雖然他現在沒有抽菸,但菸灰缸都滿出來了。房間裡的一切都很現代:鋼管、米色的斜紋布、淺色的木頭。他抬頭看我,對我微笑。
克萊兒:我去探望金咪。現在是十二月一個下雪的星期天午後,我已經採購完聖誕節需要的東西了,現在正坐在金咪的廚房裡,喝著熱巧克力,以護壁板暖氣片暖腳,用聖誕節裝飾的故事跟她說笑,聊些討價還價的趣事。我們一邊聊天,金咪一邊玩單人紙牌遊戲,我著迷於她純熟的洗牌技術。爐子上正燉著一鍋菜,飯廳裡發出聲響,有張椅子倒了。金咪抬起頭,轉過頭去。
「拜託,亨利,他們在等我們。」麥特從「美國早期印刷品」某處喊道,而我在「二十世紀法國藝術家的生活」這一側穿褲子。「再給我一秒鐘,我只是想找一本書。」我喊了回去,並在腦海裡暗暗記住,以後得為類似這種情形去學腹語術。麥特的說話聲離我愈來愈近,「康納莉夫人家的貓都快要生了,算了啦,我們出去啦!」就在我扣襯衫鈕釦時,他探進我這一排的書架,「你在做什麼?」
「你說什麼?」
「你有孩子嗎?」
「你到底跑去哪裡了?」
「明天。」他說道,然後把電話掛了。
大門沒鎖,我直接搭電梯到三樓。肯德瑞克的等候室裡連半個人都沒有,我穿過等候室到走廊上。辦公室的門開著,但燈是關著的。肯德瑞克背對我站在辦公桌後面,望著窗外下著雨的街道。我無聲地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才走進他的辦公室。
「但你們會有的,她的名字叫作娜迪亞。」
亨利:我和麥特在特藏書庫裡玩捉迷藏。我們應該要為紐伯瑞信託基金會和其夫人書寫俱樂部,做一場書法演示說明,所以他正在找我,我也正在躲他,因為我得在他找到我之前,先把衣服穿上。
「不是,就只是一個籠子。我想那籠子並沒有什麼用途。」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我,就是現在這個三十二歲的我,坐在一九七一年我爸爸的公寓裡,坐在以前我的那間臥房裡。而八歲的那個我就陪在我身邊,一起喝著阿華田,聊著為什麼醫生總是不相信呢。」亨利走到車子另一邊,打開車門。「克萊兒,我們快點走吧,再https://m.hetubook•com.com待下去也沒有意義。」
「沒錯!」

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星期五(亨利三十一歲)
「二〇〇〇年?這麼快啊?你確定嗎?我想你應該很確定吧。先回答你的問題,和你的狀況一樣具有毀滅性的疾病,通常都會表現出連續情況,都會出現一個重複的基因碼。舉例來說吧,亨丁頓舞蹈症就是第四號染色體上,有一束多出來的CAG三核甘酸重複序列。」
「結果呢?」
「對。」
「我還以為這要花上好幾年。」
亨利聳聳肩。「他不信。」
羅伯托是傑出的義大利文藝復興學者,也是紐伯瑞圖書館特藏書庫的主管。他是最樂觀的人,朝氣蓬勃,留著絡腮鬍,向來很會鼓勵人,但此刻他透過他近遠視兩用的雙光眼鏡,悲傷地望著我,「你知道的,我們真的很受不了你這樣。」
羅伯托微笑,我想這或許表示他不會叫我捲舖蓋走路。「麥特賭你連解釋都不會解釋。艾蜜莉亞把她的錢押在你被外星人綁架。伊莎貝爾賭你跟某個國際運毒集團掛鉤,已經被黑手黨綁架並且宰了。」
「太棒了。但他似乎有點笨。」
「你好。」我先開口招呼,「你一定是肯德瑞克博士吧。我是克萊兒.狄譚伯。」
肯德瑞克微笑。「不需要,你可以當我小小科學實驗的實驗對象,搭我為這項目所申請的國家衛生研究院研究經費的便車。」
「那是電梯嗎?」
「你有沒有睡眠方面的障礙?」因為有一段時間沒開口,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刺耳。
「是,我知道。」
我們坐著,互望了幾分鐘。最後羅伯托要求,「答應我,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什麼?」
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一日星期二(亨利三十一歲)
「這個號稱是時空旅行的事,你是怎麼進行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憤怒。「你說了什麼咒語?或是爬進時光機裡?」
「亨利?我會叫麥特把你的衣服拿給你,拜託你穿上衣服後到我的辦公室一趟。」
「有。」
「你好。」
九點三十五分,我聽到走廊外面傳來說話的聲音,有個金髮女人帶著一個坐在一張小輪椅上的小男孩走進來,看起來像是腦性麻痺一類的病。那女人對我微笑,我也對她微笑。當她轉過身時,我發現她有孕在身。「狄譚伯先生,你可以進去了。」接待員說道。經過小男孩時,我對他微微笑;他張大眼睛敏銳地觀察我,但沒有還以微笑。
「哇。」我說道。
肯德瑞克不友善地微笑。「你幹嘛要停止?你看起來挺勝任愉快的,你知道所有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
「不管會發現什麼,不管你是什麼。」肯德瑞克對我微笑,我注意到他的牙齒不只參差不齊,而且還很黃。他站起來,伸出手,我握了握他的手,謝謝他,卻又突然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裡。我們在一個下午的親密相處後,再度變成陌生人。接著我走出他的辦公室,下樓,來到街上,外面的陽光恭候已久。不管我是什麼?我是什麼?我是什麼?
「什麼賭?」
我進入醫院旁一棟仿密斯的小建築物裡,搭電梯到三樓,打開鐫有「史洛恩博士」和「肯德瑞克博士」金色銘文的玻璃門,向接待員通報我的身分,然後在一把深紫色、有包墊的椅子上坐下來。等候室用粉紅色和紫羅蘭色裝飾,我想應該是用來鎮定病人的情緒。肯德瑞克博士是一位遺傳學家,也是一位哲學家。這可不是巧合,我想,身為一位哲學家,肯定在對付遺傳裡殘酷的實踐實有上是有些用處的。我早到了十分鐘,等候室裡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寬條紋的壁紙顏色正好與某種粉紅色的胃藥一樣,和掛在我對面那幅棕綠色為主的磨坊畫很不搭;家具仿殖民地時期,地上鋪著一塊很不錯的小地毯,有點像是柔軟的波斯地毯。我為這塊小地毯感到惋惜,它竟然被困在這間糟糕透頂的等候室裡。接待員是一個看起來很親切的中年婦女,因為曝曬多年的關係,臉上有很深的皺紋,在三月的芝加哥,她算是曬得很黑的了。
「誰在裡面?」羅伯托問。我安靜地坐著,看到羅伯托慢慢彎下腰,從門下看到我的腳。
「肯德瑞克,他上鉤了。」
「乖一點啊。」克萊兒親了親我。我們看著彼此,所有的希望全都淹沒在罪惡感裡。我下車,看著克萊兒慢慢開到五十九街,她要去芝加哥大學史馬特美術館辦點事情。
「你會頭痛嗎?」
「我很好,亨利。」他有點半信半疑。「真的,我沒事。」
從那時候起,我就避開那座樓梯,努力別想「籠子」的事情。我不想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但如果我在裡頭現身的話,我就出不來了。
「亨利.狄譚伯。」肯德瑞克說道。
「當然。我怎麼這麼笨啊,竟然沒有想到。」我們坐著,對望了一會兒,羅伯托再度開口:「我昨天碰巧看到麥特手裡拿著一疊衣服,走進你的辦公室。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麥特拿著衣服到處走了,於是我問他那疊衣服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他認為應該要把衣服放進你的辦公室,他說那是他在男廁所裡找到的,因為那疊衣服看https://m•hetubook.com.com起來很像你穿的,也確實是你的衣服,不過因為沒有人找得到你,所以我們只好把衣服放在你的桌子上。」
「命運嗎?」
肯德瑞克很慌張,但他克制住了。我喜歡他。他試著用對待一個瘋子的合宜方式來對待我,雖然我很確定他正在思索,要叫我去找他哪一個精神科醫生朋友。
他把臉轉向別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和我太太都是天主教徒,所以我想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吧。這很諷刺……」
「這怎麼運作的?」
「發現什麼?」
「好吧,我想這次麥特賭贏了。」
「這件事給我們的打擊實在太大了,我太太非常傷心……」
肯德瑞克盯著我。「我有追查這個錯誤,我們的檢查結果很意外地和一對夫婦對調了。」
再談下去也沒多大用處了。我站起來,走到門口。「再見,肯德瑞克博士。」我慢條斯理地走到走廊,給他機會把我叫回去,但他沒有吭聲。當我站在電梯裡時,我悲慘地思索這件事情,不管什麼地方出了錯,但這件事情就是得這麼發展,這件事情遲早都會修正回來的。我打開門時,在對街看到克萊兒坐在車裡等我,她轉過頭來,臉上的表情流露出滿滿的渴望與期待。我被憂傷淹沒,害怕走過去、說出事情的經過,就在我過馬路時,耳朵開始嗡嗡叫、失去了平衡。我跌了下去,但沒有跌在路面上,反而跌在像是地毯的東西上,我躺著不動,聽見一個很耳熟的童音:「亨利,你還好嗎?」我抬頭看到我自己,八歲的自己,坐在床上望著我。
「對,我是不信。」
「這是為什麼?」
「你看起來很驚訝。」
「不管怎麼說,已經太遲了。」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來到未來。」
她站起來,走到爐子旁攪拌燉菜。「嗯,世事難料。」
肯德瑞克搖搖頭。「我沒辦法。我想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我沒辦法。所有的事情……都一致:時辰、日期、體重,還有……異常。」他絕望地望著我,「如果我們決定幫他取別的名字呢?艾力克斯,還是佛瑞德,或是山姆……那要怎麼辦?」
「我可以請教一下,你那個相當搶眼的黑眼圈是怎麼來的嗎?」羅伯托的聲音很嚴厲。
「我有一種毛病,有人跟我說,這種毛病以後會叫作『時空障礙』。我在停留於現在有些障礙。」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一日星期一(亨利三十二歲)
「你有醫療保險嗎?」他問我,把針拔|出|來,鬆開我的手臂,在扎針的位置蓋上棉花,拿OK繃貼好。
我靜靜地走進羅伯托的辦公室,在他對面坐下。他在講電話,我偷瞄一下他的行事曆,今天是星期五,桌上的鐘顯示兩點十七分,我已經消失超過二十二個小時了。羅伯托輕輕地把話筒掛好,轉過頭來看我。「把門關上。」他說道。這只有形式上的效果而已,我們辦公室的牆並沒有連到天花板上,但我還是照著他的話做了。
「嗯。」肯德瑞克站起來,他的膝蓋喀喀作響。他在辦公室裡踱步、抽菸,沿著地毯的邊緣行走,就在我快抓狂時,他停下腳步,坐回椅子上。「聽好,」他皺著眉頭,「有種東西叫作生物時鐘基因,這種基因支配晝夜節律,讓你跟太陽保持同步。我們已經發現這種基因存在於許多不同型態的細胞裡,全身都有,但這些基因和視覺關係特別密切,而你的症狀似乎有很多都跟視覺有關。下視丘的視叉上核位於一個人視神經交叉處的正上方,那是一個人時間感的重開機鍵,我想從這個地方著手。」
「我猜他就是不喜歡我吧。」
肯德瑞克側著臉看我。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從這個角度看,他的鏡片就像兩塊閃亮的透明圓盤。「這確實很有趣,這是一道超棒的難題,而且我們終於有工具可以發現……」
我打開門時,羅伯托說:「亨利,事情嚴重到你不能告訴我嗎?」
亨利:肯德瑞克低頭坐著,拇指在他的掌心移動,一副想要從他手上逃開的樣子。紅色的印度地毯上,米色斜紋布扶手椅的鋼管椅腳閃閃發光,午後金色的陽光照亮了整個辦公室。肯德瑞克安靜地坐著聽我說話,除了拇指以外,一動也不動,也沒伸手拿那包駱駝牌的香菸。他圓形眼鏡的金框呼應陽光,右耳的耳垂變得通紅,頭髮和粉紅色的肌膚都因為陽光照耀,就像辦公桌上黃銅碗裡的黃色菊花一樣有光澤。整個下午,肯德瑞克就坐在那裡,聽我說話。
肯德瑞克苦笑,「這種事是沒辦法預測的。」
一九九五年三月八日星期三(亨利三十一歲)
我還以微笑,「我們已經很習慣賭一下運氣了,再見。」我和亨利上車,開車離去;就在我開到湖岸大道時,我瞥了亨利一眼,他竟然咧著嘴笑得很開心。
「違反運動精神?」
「我在幾年後查過你孩子的出生證明。我回到我妻子的過去,把出生證明上的資料寫下來,裝在這個信封裡;當我和妻子在現在相遇以後,她把這個信封交給我。哪,給你,等你兒子出生後再打開吧。」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七日星期日(克萊兒二十四歲,亨利八歲)
「沒幹嘛。我們今天去看另一個醫生。」
「對不起,我遲到了。」我說道。
事到如今,我已經可以很憂愁地微笑了。我覺得這樣做很可怕,但我一定得這麼做。「我這輩子看過很多醫生,從來沒有人相信過我。但這是我第一次有東西可以拿出來證明。你和夫人正在期待下個月出生的寶寶吧?」
「你是不是又光著身子在書庫裡跑來跑去了?」
「那是什麼東西?」我問凱薩琳。
「狄譚伯先生,你顯然是個很聰明的人。我從來都沒聽過這種病,可能幫不上忙。」
「妳會想他嗎?」我問道。
www•hetubook.com.com你的意思是說,你變成了八歲的小男孩?」
「一九七三年印第安那州的曼西市。」
「不要。」我們把手推車推回書庫,把檔案和書上架。我請麥特在泰國餐廳吃飯,就算他還沒忘記這件事,但他原諒我了。
「嗯,我不知道怎麼……」就在這個時候,亨利在他先前消失的同一地點出現了。二十呎外有一輛車,就在亨利跑向我們車子的引擎蓋方向時,司機猛然踩了煞車。司機是個男的,他搖下車窗;亨利坐起來,向他頷首表示歉意。司機吼了幾句後,才把車開走。我的血液直衝灌上我的耳朵,發出嗡嗡聲。我看看肯德瑞克,他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我跳下車,亨利放鬆下來、從引擎蓋上爬起來。
「什麼?他在哪裡?」
「你要做什麼?」我問道,把我的袖子捲到手肘上方。他沒有回答,只是把針筒的包裝拆開,擦了擦我的手臂,然後把我的手臂綁緊,熟練地把針插|進去。我別過臉,太陽快下山了,辦公室裡變得很陰暗。
一九九六年四月六日星期六凌晨五點三十二分(亨利三十二歲,克萊兒二十四歲)
「你要打賭嗎?」
「有,在這裡。啊,肯德瑞克在這裡呢。」
「對。」世事難料。
亨利:我在圖書館四樓員工男廁的地板上現身。我消失好幾天了,迷失在一九七三年印第安那州的鄉間,我又餓又累,鬍子也沒刮,更慘的是,我有一隻眼睛被打瘀青,而且還找不到我的衣服。我起身,把自己鎖在一間廁所裡坐著思索。這時有人進來,他拉開拉鍊,站在小便器前撒尿。撒完尿後拉上拉鍊,還站了一會兒。我突然打了個噴嚏。
「那凱薩琳呢?」
「我不知道,金咪,我不確定我們能不能生。」
亨利:我很怕位在紐伯瑞圖書館長廊東邊盡頭,可以通往這棟四層建築物每一層樓的那座樓梯。這座樓梯把閱覽室和書庫隔開,並不是宏偉的設計,也不像有大理石梯面和雕花扶手的主梯,四邊沒有窗戶,燈光黯淡,階梯是水泥灌成的,每一層樓都只有一扇沒有窗戶的金屬門。但我害怕的不是這些東西,我不喜歡的是這座樓梯有「籠子」。
「我們不是在胡搞瞎搞,」肯德瑞克停頓了一下,拿著他用過的手套和裝了我的血液的小玻璃管站起來。「我們要幫你的DNA排序。」
「偏頭痛嗎?」
「對。」
「造化本來就不公平。」
「我很遺憾,真的很遺憾。」我們倆有一分鐘不發一語。我想肯德瑞克正在哭泣。
「對……」他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對、對,妳先生……」

「你剛剛去了哪裡?」
就像在延續我們的對話似的,克萊兒說:「總覺得這樣很不公平。」
「我們即將誕生的是女兒。」
「一九七一年。和八歲的自己一起喝阿華田,在凌晨一點、我以前的臥房裡。我在那裡待了一個小時左右。問這個幹嘛?」亨利一邊打領帶一邊冷淡地看著肯德瑞克。
「祝你好運。」
「可是人類的基因組要到二〇〇〇年才會排序完成啊,你要拿我的基因跟什麼東西比對?」
「嗯?」
我搖搖頭,意識到我正不自覺地模仿他,就停了下來,「但你並沒有啊。我不會推說你辦不到,但你就是沒有這麼做。我所做的事情就只是報告,我並不是靈媒。」
「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
「沒有,所有的費用我來負擔。」我用手指按在貼著OK繃、隱隱作痛的地方,把手肘彎了起來。
「早安,狄譚伯先生,有什麼可以為你效勞的?」他看著他的行事曆。「我好像不大了解你的情況?你有什麼樣的問題?」
「他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所以失去控制,沒辦法固定在現在。」
「好吧。」我們一路安靜地開回家,但這種沉默跟去程時的沉默完全不一樣。肯德瑞克當天晚上就打電話給亨利了,他們約了個時間,著手進行把亨利固定在此時此地的工作。
「我們沒有這本書。」
我嘆了一口氣。五十七街出口的號誌出現了,克萊兒變換車道,把車開下去。「我同意妳的看法,但現在已經太遲了。我盡量……」
「等……」肯德瑞克欲言又止,他得先整理好自己的思緒。「這是遺傳方面的疾病?」
「凱薩琳和我確信,這全都肇因於你說不出口、和裸體與書有關的性怪癖。」
肯德瑞克轉過來,我非常震驚,他整個人看起來截然不同,用滿目瘡痍來形容還不是很恰當;他整個人非常木然,過去在他臉上的特徵已經消失了,安全感、信任、自信,全都蕩然無存。我太習慣住在形而上的高空鞦韆裡了,都忘了其他人是在比較踏實的地面生活著。
「挺有趣的,」我說道,慢慢地站起來,這樣血液才不會一下子全都衝上我的頭。
「對不起。」他開口致歉。
我第一天上班時,凱薩琳帶我參觀每一個角落和裂縫。她很驕傲地帶我參觀書庫、藝品店、麥特用來練唱的空房間、基金會董事那亂得嚇人的個人閱覽室、職員閱覽室,還有員工餐廳。在我們前往保存修繕室的途中,凱薩琳打開通往那座樓梯的門,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慌,瞥了「籠子」十字形的鋼條一眼,我突然退縮不前,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馬。
「再見,狄譚伯先生。」肯德瑞克博士冷淡地說道。我走了,進入電梯時,我心想他一定馬上就會把信封拆開。裡面有張用打字機打出來的信,上面寫著:
有人咯咯笑。「亨利?」金咪叫道,卻沒有人應聲。她起身,在門口站住。「嘿,哥兒們,別再這麼做了。把衣服穿上,先生。」金咪消失在飯廳裡。有人低聲說話,又咯咯笑。一陣安靜。突然間,有個矮小赤|裸的小男孩站在門口盯著我,然後又突然消失。金咪走到桌邊坐下,繼續玩牌。
他馬上有所警覺,「你怎麼知道的?」
「對那個寶寶來說,沒錯,是很悲慘,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我指的是我們,我們利用這件事,其實很不公平。」
「我不知道。」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二日星期五(亨利三十二歲)
「對,」亨利回答:「這是遺傳方面的疾病,而我們想要生個孩子。」
「呃,那你希望我幫什麼忙呢?」
「這會過去的,真的。」大出我意料之外,這陌生人哭了起來,他的肩膀在抖動、臉埋在手裡。過了幾分鐘後,他漸漸停止哭泣,並抬起頭來。我遞給他一張面紙,他擤了擤鼻子。

「如果你不是這麼優秀的話,我們現在就會把你鞣成皮革,重新裝訂《裸身文化宣言》。」
我傾身向前,強調這件事情的嚴重性。「我希望你找出原因,並且停止這個現象。」
「什麼時候?」
「嗯,妳跟他還沒有那麼多的未來吧。」
「我不知道,他不在這裡。我們很盼望你能幫忙,但我想事與願違吧。」
「嗨,克萊兒,真是千鈞一髮對吧?」我緊緊擁住他。他在發抖。
「如果你早就知道的話,你會怎麼做?」
「為什麼?」
「嗯。」
「沒有。」我不想討論這件事,雖然我最後還是得討論。「我對科林的事感到很遺憾。但你也知道,他真的是一個令人讚嘆的好孩子。」
「但你怎麼會找遺傳學家?還是說,你是來找我這個哲學家諮商的?」
「因為我已經找過你了,這不是選不選擇的問題。」
「他看見你消失,好像受了不小的衝擊。」
「我之前跟你說過了,我看過出生證明。」
「喔。你要不要蓋幾條毯子?」
「妳怎麼知道?」
我盯著我的指甲。當我抬起頭時,羅伯托正望著窗外。「亨利,我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我極不願意失去你,當你衣著整齊的時候,你相當……勝任。但這種情況要我怎麼辦?」
「你怎麼知道的?」他問。
「不可能。」

「這是遺傳方面的疾病……雖然找人聊聊這個問題的深遠意義也很愉快。」
「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可以一直這樣講下去;但不幸的是,這些都是真的。」
「籠子」有四層樓高,就在這座樓梯的中間,乍看之下就像是電梯梯廂,但那裡並沒有,也不曾有過電梯。紐伯瑞圖書館裡好像沒人知道「籠子」的用途,也不知道它為什麼被安裝在這裡。我猜想這裡之所以會設置一個「籠子」,是為了預防有人從樓梯上掉下去,跌成一堆爛泥。「籠子」漆成米黃色是用鋼鐵打造的。
「嗯,當然。」他注視著我,好像正等著我回答似的。肯德瑞克再度起身,大步走到一扇我以前沒有注意到的門邊,打開門走進去。他在裡頭待了一分鐘,出來時,手裡拿著橡膠手套和一支針筒。
克萊兒:亨利走出來時看起來很不快樂,他突然大叫,然後就消失了。我跳下車,跑到他剛剛消失的地點、一瞬間前還在的地點,當然現在那裡只剩下一堆衣服。我把所有衣物收起來,在路中間站了幾秒鐘,看到有個人從三樓某扇窗戶往下看,接著他就消失了。我回到車裡,看著亨利淡藍色的襯衫和黑色的褲子,考慮要不要留在這裡等。我的皮包裡有一本《夢斷白莊》,所以我決定在這裡待一會兒,搞不好亨利很快就會出現了。在我找書的時候,看到一個紅髮男人朝我跑過來,他肯定是肯德瑞克。我打開車門鎖,讓他上車,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花了一秒鐘才搞清楚她的意思,不知道我們會有什麼樣的未來?想著想著,未來逐漸延展到亨利可以從過去來找我。我喝著熱巧可力,望著外面結冰的院子。
我做了個深呼吸。「這比較像癲癇。」
「對不起,你說什麼?」
「如果你要做整個基因組的話,是得花上好幾年。我們先檢視最有可能出問題的部位,比方說,第十七號染色體。」肯德瑞克把橡膠手套和針頭丟在一個貼有「生物危害物」標籤的金屬桶子裡,然後在裝了血液的小玻璃管上寫了一點東西。他坐回我對面,把小玻璃管放在桌子上,就放在駱駝牌香菸旁。
我全盤托出,從開始,到學習的過程、拚命求生、預知的樂趣、無法改變事情的恐懼、失去的苦惱。說完之後,我們不發一語地坐著,他終於抬起頭來看我。他明亮的雙眼充滿哀傷,我很想把他的哀傷抹去。在我說出一切之後,我很想把這些話都收回來、起身走人,卸下他思考這些事情的重擔。他伸手拿菸,挑了一根、點燃、吸了一口、吐出藍色的煙霧。
「對。」我們再度陷入沉默。我指引克萊兒穿過由單行道組成的迷宮,沒多久,我們就停在肯德瑞克辦公室的那棟大樓前了。
「謝謝。」我很緊張。
他目瞪口呆地盯著我。「我們沒有女兒,只有……科林。」
亨利:我們交纏著睡覺,整個晚上我們都輾轉難眠,起床,又躺回床上。肯德瑞克家的寶寶剛剛誕生了,電話很快就會響。電話響了,在克萊兒那邊,她接起電話,很小聲地說:「哈囉?」然後把話筒交給我。
「為什麼沒炒?」
「天啊,亨利。把手推車給我。」麥特伸手抓過裝了書的手推車,朝閱覽室的方向推去。沉重的金屬門開了又關。我穿上鞋襪、打上領帶,拍了拍外套後套上。接著我走進閱覽室,隔著長長的課桌和麥特面對面,這群有錢的中年女士全圍在課桌旁邊。我開始講解天才魯道夫.科赫所發明的各種書寫字體。麥特把毛氈攤開、打開文件,還不時插嘴講幾個科赫的小故事。在這一個小時即將結束時,我猜想麥特應該還不會把我殺掉。這群快活的女士悠閒地走出去吃午餐,我和麥特在桌邊遊走,把書收回書匣裡,放到推車上。m.hetubook.com.com
「把你的袖子捲起來。」肯德瑞克要求。
「他沒有啦。」
「他現在人在哪裡?」肯德瑞克看了看四周,好像以為我把亨利藏在後座。
「嘿,我也是。你看的是哪一個醫生?」
肯德瑞克把他的菸掐熄,又點了一根。我只好忍受因為二手菸而引起的頭痛。
「好啊。」他下床,跌跌撞撞地穿過臥室走到走廊。現在是午夜時分,他在廚房裡忙了好一會兒,終於端了兩杯裝著熱巧克力的馬克杯回來。我們慢慢且安靜地喝著。喝完後,亨利把馬克杯拿回廚房洗乾淨。當他回來時,我問他,「最近都在幹嘛?」
「你要不要喝點阿華田?」
「來我辦公室一趟。」
羅伯托看起來滿臉疑惑,「癲癇?你昨天下午消失,直到今天才帶了一個黑眼圈出現,臉上和手上還佈滿擦傷耶。我昨天請警衛將整棟樓搜索了一遍,他們說你有在書庫裡脫|光衣服的習慣。」
「不是,事實上不是。」我溫婉地說著,「但我們無須爭論這個問題。把信封留著,等孩子出生後再打開來看。別扔掉。當你看完之後,如果你願意的話,就打電話給我。」我起身離開,「祝你好運。」雖然這些日子以來,我並不太相信運氣這回事。我對他深感抱歉,但沒有別的法子了。
「你為什麼會找上我?」
「你當然要請。」麥特查看放在他面前的行事曆。「我們四十五分鐘後要幫哥倫比亞學院字體編排與設計史的課做演示說明。」我點點頭,開始在桌子上翻找等一下要展示的物件清單。「亨利?」
「不要緊。你和亨利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你們鬧翻了嗎?」
一九九六年四月七日星期日(亨利分別是三十二歲和八歲,克萊兒二十四歲)
金咪微笑。「最近這種情況已經沒那麼常發生了,通常來的都是大亨利,而且也沒有以前常來。」
「沒有……嗯,清晨可能比別的時候更容易發生。」
我試著提出合理的解釋:「不用,什麼都不用做,事情就會自然發生,我根本沒辦法控制,就是;前一分鐘一切都好好的,下一分鐘我人就在別的地方、別的時間,就像換頻道一樣,我會突然發現自己置身在別的時空。」
我走到駕駛座那一邊。「再見,肯德瑞克博士,祝科林好運。」


「你在高興什麼?」
「我忘了他的名字了,一個老先生,耳朵裡有很多毛。」
「喔,對。」麥特翻了翻白眼,挖苦似地咧了咧嘴,「沒關係啦。」
「隨便你怎麼稱呼。如果你是我,就會發現事情會變得有點像是循環,因果是混雜在一起的。」肯德瑞克在桌邊坐下,發出嘎吱聲,除此之外,只剩下雨聲。他伸手在口袋裡掏菸,摸出菸後他看看我。我也只能聳聳肩。他點了一根、抽了一會兒,我靜靜地打量著他。
「好啊,給我一條吧。」我把亨利的床罩剝下來,然後蜷縮在地板上。「晚安,好好睡。」我看見小時候的白牙在藍色臥房裡閃了閃,接著他轉過身,捲成一團,就這樣睡著了,留下我一個人瞪著天花板,希望回到克萊兒的身邊。
「沒有,你沒辦法進去。」
我坐起來伸伸懶腰,想喝點咖啡。「所以這樣就好了嗎?我可以走了嗎?」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什麼?對肯德瑞克嗎?」
「為什麼?」
我走上前,「那裡面有門嗎?」
我猶豫了一下,「是的。」羅伯托沒出聲。我把門關上,走回辦公室。麥特坐在我辦公桌後面,拿他行事曆上的什麼東西跟我的調換。我走進來時,他正好抬起頭,「他炒你魷魚了嗎?」
「他沒有告訴你他會這個嗎?」到目前為止,我對這傢伙的印象不太好,但我繼續忍耐。「關於你寶寶的事,我很遺憾,但亨利說他是個惹人憐愛的孩子,而且很會畫畫,想像力也很豐富。你女兒的資質也很好,你們以後會很平順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撞上了一棵樹。」
「呃,可能吧。」我試著讓聲音聽起來很淡然。
羅伯托嘆了口氣,朝門揮了揮手。「去吧,去給『逵格里藏書』編目錄吧,這可以讓你擺脫一陣子麻煩。」(「逵格里藏書」是最近才收到的一批捐贈書,總共有超過兩千本來自維多利亞時期、曇花一現的書,大多數的書都必須用肥皂來擦洗。)我點點頭表示遵從,然後站起來。
「什麼時候?」
後來,我和亨利躺在床上。雪還在下,暖氣發出微弱的咯咯聲。我轉身看他,他也看著我,我開口說:「我們來生個小孩吧。」
「你真的這麼認為?」
「一天當中有沒有什麼特定時刻是你比較容易……消失的?」
「一九九九年。」
「喔。」我們上樓,繼續參觀行程。
「不是。是因為壓力引起的頭痛,還伴隨了視覺扭曲和模糊。」
「會。」
亨利把頭伸進駕駛座,「哈囉。」抓起他的衣服穿上。肯德瑞克下車,急急忙忙走過來。
「我會時空旅行,非自主性的。」
亨利:我和克萊兒開車前往海德公園,一路上幾乎都沒有出聲,外面下著雨,雨刷規律地把擋風玻璃上的雨水刮除掉。
「金咪,」我低聲說道:「飯廳的桌子底下有一個小男孩。」
「我還想幫你的頭部做個掃描,但不是今天,我得跟你約個時間去醫院做核磁共振造影、電腦輔助斷層掃描,還有X光。我也要把你送到我一個朋友那裡,他叫亞倫.拉森,他在學校裡有一間睡眠實驗室。」
「呃……」
「我也希望我可以答應你,但我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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