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一只很小的鞋子
「哪一種流血?」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日星期日(亨利三十三歲)
「我不知道。」
克萊兒:第一次發生時亨利不在。那是在我懷孕第八週的時候,寶寶像顆棗子那麼大,他有臉、有手,還有一顆會跳動的心臟。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時分,我洗碗時可以看到西邊璀璨的晚霞。亨利已經消失大概兩個小時了。他出去幫草地澆水,過了半小時,我發現灑水器還沒關,我站在後門,看見葡萄棚架旁有一堆衣服。我出去把亨利的牛仔褲、内衣和他那件破破爛爛的「殺掉你家電視」T恤收起來,摺好放在床上,想一想要不要把灑水器開著,但又決定還是關掉好了,我想亨利如果在後院現身的話,應該不會喜歡渾身濕透。
我是個膽小鬼。一個比較勇敢的男人會抱住克萊兒的肩膀說:親愛的,這全都是一場錯誤,我們就接受這個錯誤,然後繼續過幸福快樂的日子。但我知道克萊兒永遠都沒辦法接受這件事情,她會因此而永遠陷在悲傷中。所以我希望,我跟希望對抗,我跟理智對抗,我和克萊兒做|愛,似乎會有什麼好東西會從中誕生。
克萊兒:婚後差不多兩年左右,我和亨利決定要生個小孩,但我們不大常討論,我知道亨利對這件事情並不是很有把握,我也沒有問過他或自己,為什麼會有這個可能性;因為我怕他早就看過未來膝下無子的我們,我就是不想知道這個結果,我也不想去想亨利時空旅行的毛病或許是遺傳性的,或是這多少毀了他的生育能力。所以,我只是避免思考很多重要的事情,我完全沉醉在膝下有子的想法裡:一個長得有點像亨利的嬰兒,黑頭髮、黑眼睛,也許像我一樣蒼白,聞起來有牛奶、痱子粉和肌膚的味道,有點胖呼呼、調皮的寶寶、會嘰哩咕嚕說話的寶寶。我會夢到嬰兒。在夢中,我會爬上一棵樹,在一個鳥巢裡找到一只很小的鞋子;我會突然發現我原本抱在手裡的貓咪、書本、三明治,其實原來是個小嬰兒;我會在湖裡游泳,發現湖底有一個嬰兒部落在增長。
「我的天啊,他在流血!」
我的身體想要生個寶寶。我覺得很空虛,希望被填滿。我想要有個人可以愛,一個會待在我身邊的人,永遠都待在我身邊,都待在這裡。我希望亨利就在這個孩子裡面,這樣當他不見時,他就不會完全消失了,會有少許的他陪著我……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為了以防上帝惡搞出火災、水災等天災。
一九九六年六月三日星期一(克萊兒二十五歲)
我已經把晚飯做好了,也把通心粉、起司和一小碗沙拉吃完了,維他命也吞了,一大杯的脫脂牛奶也喝了。我洗碗的時候還一邊哼著歌,想像我肚子裡的那個小生命聽得見我在哼。就在我站著專心洗沙拉碗時,我感覺到體内深處的某個地方輕輕地劇痛了一下,就在我骨盆的某個地方。過了十分鐘後,我坐在客廳裡,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事情上,我閱讀路易士.狄博尼爾的書,然後又來了,身體裡面抽搐了一下。我故意不予理會,一切都好。亨利已經消失超過兩個小時了,我擔心了一秒鐘,果決地把這件事情抛到腦後。接下來的半小時我不用再擔心了,因為現在那個詭異的感覺很像經痛,我甚至感覺兩腿之間有黏呼呼的血,然後我起身走到浴室,脫掉内褲,發現上面有很多血,我的天啊。
「就像月經,」疼痛加劇,我在地板上坐了下來。「妳能帶我去伊利諾共濟醫院嗎?」「我馬上就到,克萊兒。」她把電話掛了,我輕輕地把話筒放好,彷彿我太粗魯掛上的話,會傷害到它的感情。我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找到我的包包。我想寫張條子給亨利,但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寫道:「請到伊利諾共濟醫院找我,雀兒喜載我過去了。晚上七點二十分,克萊兒留。」為了方便亨利進來,我沒鎖後門。把紙條放在電話旁邊,幾分鐘之後,雀兒喜就到了。我們上車,戈梅茲開車,我坐在前座,望著窗外,一路上我們沒有多聊。從衛斯坦大道到貝爾蒙特大道到雪菲爾街到威靈頓街,所有的一切都很清晰,都很引人注目,彷彿我需要記住這一切,彷彿這是一場試驗似的。戈梅茲開進急診室入口。我和雀兒喜下車,我回頭看戈梅茲,他對我笑了笑,轟隆轟隆地把車開去停。通過大門時,我們用腳踩了踩地面,門就自動開了,彷彿置身在童話故事裡,好像大家早就料到我們會來似的。疼痛已經退潮,但新一波洶湧的潮水再度朝岸邊奔來。有幾個人神色悽慘地坐在光線明亮的房間裡,等著叫號,他們把頭垂得低低的、雙手交叉,用這種方式把疼痛包圍起來,我在他們中間坐下。雀兒喜走到坐在檢傷分類處的人身邊。我聽www.hetubook.com.com不見他說什麼,但當他說「小產嗎」時,我才恍然大悟,這是我現在的情況,這就是這件事情的稱呼,這個字眼開始在我腦海裡膨脹,直到把我腦海裡的所有空隙都填滿,直到它壓擠到其他每一個念頭為止。我開始哭泣。
「你搞清楚了嗎?」我問,而他答道:「太完美了。」「那太棒了。」我說,然後失去知覺。
我夢到我和英格麗做|愛。即使我沒有看到她的臉,我也知道那個人是英格麗,那是英格麗的身體,又長又光滑的雙腿。我們在她父母的家裡做|愛,在他們家客廳的沙發上,電視開著,我們轉到正在播映大自然紀錄片的頻道,有一群羚羊在奔跑,接著是一場遊行,克萊兒也出現在遊行的行列裡,坐在一輛小花車上,當人群圍繞在她身邊歡呼時,她看起來異常憂傷。突然間,英格麗跳起來,從沙發後面拿出一把弓箭,朝克萊兒射去,箭直直地射進電視裡,克萊兒用手拍拍胸部,就像默片版的「小飛俠彼得潘」裡的溫蒂,然後我一躍而起,掐住英格麗的喉嚨,向她叫喊。
「這是怎麼發生的?」
一九九六年春天(克萊兒二十四歲,亨利三十二歲)
突然之間,不管到什麼地方,我會一直看到嬰兒:超市裡戴著遮陽帽、剛好打了個噴嚏的紅髮女孩;目不轉睛盯著人瞧的中國小男孩(那是金旺中國餐館老闆的兒子,蔬菜蛋捲真是太美味了);「蝙蝠俠」裡有一個睡得很香、頭上沒幾根毛的嬰兒。在百貨公司的試衣間裡,有個過度信任人的女人竟然請我幫她抱才三個月大的女兒,我只能強迫自己一直坐在粉紅色和米色相間的塑膠椅子上,別突然跳起來,發瘋似地抱著這個柔軟的小東西跑掉。
在他們做完他們所有能做的一切之後,這件事情還是發生了。我後來知道亨利剛好在結束前抵達,但他們不讓他進來。我睡著了,當我醒來時,已經是深夜了。亨利在這裡,臉色蒼白、眼窩凹陷,一句話也沒說。「噢,」我咕噥:「你去哪裡了?」亨利彎下身子小心地抱住我,我感覺到鬍渣摩挲著臉頰,很痛,不僅我的肌膚刺痛,我的内心深處也是,有個傷口裂開了,亨利的臉濕濕的,究竟是誰的淚?
我醒過來,很冷,全身都是汗,我的心怦怦地跳個不停。我人在睡眠實驗室裡,疑惑了好一會兒:他們是不是有些事情沒告訴我?他們和圖書是不是看得見我的夢、看得見我的思緒?我翻身到我那一側,把眼睛閉上。
我睜開雙眼,肯德瑞克和拉森博士都低頭看我。拉森博士看起來很沮喪、很擔心,但肯德瑞克的臉上卻綻放了一個歡欣的微笑。
我跌落在草地上,天氣很冷,風猛烈朝我襲來。我全身赤|裸,置身在黑暗中,冷得受不了,地上有雪,我跪在雪裡,血滴到雪上,然後我伸出手…
亨利:我筋疲力竭地抵達睡眠實驗室,肯德瑞克博士叫我來的。這已經是第五個晚上了,現在我已經了解這套程序了:我置身在一間奇怪、假造、像家的臥房裡,穿著四角睡褲坐在床上,拉森博士實驗室的醫檢師凱倫在我的頭部和胸部塗上軟膏,然後把線路貼在該貼的位置上。凱倫很年輕,一頭金髮,她是越南人。她戴著很長的假指甲,不小心刮到我的臉頰,「對不起。」燈光很昏暗,房間裡很冷。這裡沒有窗戶,只有一片看起來像是鏡子的單面玻璃,玻璃後面坐著拉森博士,或是今晚負責監視儀器的人。凱倫弄完線路,跟我道了聲晚安,然後離開房間。我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下來,閉上雙眼,想像這些儀器正在細膩地記錄我眼睛的跳動、呼吸和腦波,幾分鐘之內我就進入夢鄉了。
「媽的,他把所有的電極扯掉了,快來幫我把他弄回床上。」
亨利:我很滿足、很舒服地坐在威斯康辛州艾普頓的一棵樹下,現在是一九六六年,我吃著一塊鮪魚三明治,穿著從某戶人家漂亮的洗衣房裡偷出來的白襯衫和卡其褲。在芝加哥的某處,我三歲、母親還活著,而這個時空狗屁症還沒開始發作。我向小時候的我致意;想到孩提時的我,讓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克萊兒,以及我們為懷孕所做的努力。一方面,我很渴望、很想給克萊兒一個寶寶,看著克萊兒胖得像顆肉瓜,就像散發著光輝的狄蜜特。我想有個正常的寶寶,會做正常寶寶會做的事:吃奶、抓東西、拉屎、睡覺、大笑、翻身、坐起來、走路,以及發出無意義的咕噥聲。我想要看我爸爸笨手笨腳地搖晃他小孫子的搖籃;我給爸爸的幸福實在太少了,這一定會是很大的補償、很大的慰藉,而這也是給克萊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慰藉,當我從她身邊消失時,有一部分的我依然留在她身邊。
「亨利呢?」
我打電話給雀兒喜,但電話是戈梅茲接的。我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沒事般地問雀兒喜在不在,她接過電話,立刻就問:「怎麼了?」
我夢到我在奔跑。我跑過樹林,穿過濃密的樹叢、樹木,我像個鬼魂般通過,闖入一片空地,空地上著火了……
可是,我知道這個可能性實在太低了,我幾乎可以確定我的小孩會是「一個很有可能自動消失的小孩」,一個很神奇、會消失的寶寶,他會從人間蒸發,彷彿被仙子帶走。我想起猴掌的故事,那三個願望很自然地、很恐怖地一個跟著一個實現,我懷疑我們的願望也循相同的模式而來。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三日星期四、六月十四日星期五(亨利三十二歲)
「我在流血。」
我夢到我和克萊兒穿過一間博物館。這間博物館是一座古老的宮殿,所有的畫作都裝在洛可可風格的金色畫框裡,其他的訪客都戴著假髮,穿著寬鬆的連衣裙、雙排釦長禮服和褲子。我們通過時,他們似乎沒有注意。我們欣賞繪畫,但那並不是真的繪畫,而是詩,是具象化了的詩。「看啊,」我對克萊兒說道:「那裡有一首愛蜜莉.狄瑾蓀的詩。」心先要求愉快,再要求免除疼痛………她站在這首鮮黃色的詩前,似乎在用這首詩溫暖她自己。我們欣賞了但丁、多恩、布雷克、聶魯達、碧許等人的詩作;我們在一間全是里爾克詩作的展覽室裡再三流連、不肯離去,我們很快通過「垮掉的一代」的詩作,在魏崙和波特萊爾的詩作前停留了一會兒。我突然發現克萊兒走失了,我先往回走,然後用跑的,一間一間地找,意外在一首詩的前面找到她,一首被人塞在角落裡的白色小詩。她在哭泣。當我走到她身後時,我看到這首詩。:「我躺下就此睡去。神啊!請保佑我的靈魂。如果我在醒來前死去,神啊!請帶走我的靈魂。」https://www.hetubook.com.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