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生日
「她是亨利的母親。」
「沒有,這個箱子裡面都是五〇年代的東西,老掉牙了。妳或許會喜歡這張,我昨天進的。」他從「新到貨」的箱子裡拿出一張Golden Palominos的合輯。這張唱片裡有幾首新的曲子,所以我就接下來了。佛漢突然對我咧嘴微笑,「我有個很正點的東西可以給妳,那是我為亨利留的。」他走到櫃檯後面,在箱子裡找了一分鐘。「這個。」佛漢交給我一張套在空白唱片封面裡的黑膠唱片。我把唱片拿出來,閱讀貼在上面的標籤:「安妮塔琳.羅賓遜,巴黎歌劇院,一九六八年五月十三日,歌劇『露露』。」我狐疑地望著他。「對,這不是他平常會買的東西,對吧?這是在一場音樂會上偷錄的,這東西並不存在。他很久以前叫我幫他留意她的唱片,不過這也不是我平常會進的東西,所以我找到這張唱片,卻一直忘記告訴他。我聽過這張唱片,真的很好聽,音質也很好。」
昨天在圖書館,有人想到今天是我的生日,因此羅伯托、伊莎貝爾、麥特、凱薩琳以及艾蜜莉亞集合起來,請我去泰國餐廳吃午餐。我知道大家都在談論我的健康狀況,談論我為什麼會一下子掉了這麼多體重,談論我最近急速衰老的狀況。大家都對我特別好,就像一般人對待愛滋病患和化療病人那樣。我真的很渴望有人來問我,這樣我就可以對他們撒謊,然後這件事情就過去了。但相反地,我們就只是開著玩笑,吃著泰式炒麵和腰果雞片等菜餚。艾蜜莉亞送我一磅很棒的哥倫比亞咖啡豆,凱薩琳、麥特、羅伯托和伊莎貝爾很捨得花錢,他們送我藏在蓋提博物館的《Mira Calligraphiae Monumenta》的書法摹本,這本書放在紐伯瑞圖書https://m•hetubook.com•com館的書店裡,我已經垂涎許久了。我望著他們,心裡很感動,然後我意識到我的同事以為我快死了。「你們這些傢伙……」我說道,卻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所以就閉嘴打住了。我說不出話來的情況並不常見。
「對。你那箱子裡有沒有什麼他可能會喜歡的東西?」
「沒錯,我有點印象。需要幫妳找別的唱片嗎?」
我的頭髮幾乎都花白了,雖然兩邊鬢角還留了一小撮黑髮,眉毛也還是全黑的。我把頭髮留長了一些,沒有我在遇見克萊兒以前那麼長,但也不是很短。我的皮膚很粗,眼角和額頭上都有皺紋,法令紋從鼻孔外側一直延伸到嘴角。我的臉太瘦削了,我的一切都太瘦削了,並不是奧斯威茲集中營的那種皮包骨,但也不是一般的瘦。我不想多想這件事,所以我繼續刮鬍子。我把臉洗乾淨,拍上鬍後水,往後退幾步,檢查成果。
二〇〇六年六月十六日星期五(亨利四十三歲,克萊兒三十五歲)
「嗨,佛漢。明天是亨利的生日,救命啊。」
後來後來,在我們向奈兒和羅迪斯表達我們的感激涕零之意,道過再見之後,開車回家之後,付錢給褓母之後,在舒緩愉悅的恍惚下做完愛之後,我們昏昏欲睡地躺在床上,克萊兒說:「這個生日過得開心嗎?」
二〇〇六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四(克萊兒三十五歲)
「謝謝你。」我低聲說道。
褓母準時七點抵達。克萊兒威脅利誘阿爾芭,要她乖乖的,然後我們溜之大吉。在克萊兒的堅持之下,我們倆盛裝打扮,當我們往南駛到湖岸大道時,我才想到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你等一下就知道
m.hetubook.com.com了,」克萊兒說道。「這不是什麼驚喜派對吧?」我憂心忡忡地問。「不是。」她向我保證克萊兒從羅斯福路的出口下湖岸大道,穿過皮爾森街,那是拉美裔居民居住的區域,就在市中心南邊。街道上有幾群小朋友在玩耍,我們小心地閃躲他們,最後停在靠近第二十街和瑞西尼大道的地方。克萊兒領著我走到一棟荒廢的雙拼公寓,她在出入口處按了電鈴。我們走進去,穿過堆滿垃圾的院子,爬上很不牢靠的樓梯。克萊兒敲了敲其中一扇門,羅迪斯把門打開。羅迪斯是克萊兒就讀藝術學校時認識的朋友,她對我們微笑,示意我們進去,進去之後我看到這間公寓已經被改裝成一家餐廳了,裡頭只有一張餐桌,到處都浮動著美妙的香味,桌子上鋪著白色桌巾,擺著白色的瓷器和蠟燭。有個電唱機擺在一座笨重的雕花餐具櫃上,客廳裡擺了許多鳥籠,鳥籠裡裝滿了鳥:鸚鵡、金絲雀、小鸚哥。羅迪斯親吻我的臉頰,然後說:「亨利,生日快樂,」還有一個很熟悉的聲音說:「對,生日快樂!」我探頭進廚房,奈兒在裡面,她正在攪動燉鍋裡的東西,連我伸手環抱住她、輕輕地把她抱離地面時,她的手也沒有停下來。「哇!」她說道:「你早餐一定有吃麥片!」克萊兒擁抱奈兒,然後她們相視而笑。「他看起來相當吃驚,」奈兒說道,而克萊兒笑得更燦爛。「回去坐好,」奈兒命令道:「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佛漢挑了挑眉,額頭很滑稽地擠在一起。「妳不是在開玩笑吧?對……他長得很像她。哈,這真有趣。妳一定以為他有跟我說過。」
「不用了,我就要這一張。」我付錢給佛漢之後就離開了,當我走到戴維斯街時,我緊緊抱著亨利他母親的唱片,內心充滿狂和_圖_書喜。
他盯著我挑的唱片。「他已經有這兩張了,」他指著「小人國」樂團和「飼主」樂團的唱片,「而那張唱片真的很爛,」他指了指Plasmatics的唱片,「雖然封面做得很棒,對吧?」
克萊兒:明天是亨利的生日。我人在唱片行,想要幫他找一張他很喜歡,但尚未擁有的唱片。我在考慮要不要向這家店的老闆佛漢求助,因為亨利已經光顧這裡很多年了。但櫃檯後面站了一個高中男孩,他穿著一件上頭有「Seven Dead Arson」樂團的T恤,店裡大多數的唱片在灌製時,他搞不好都還沒出生呢。我很快瀏覽過裝著唱片的帶蓋大箱子:性手槍樂團、派蒂.史密斯、流浪漢、麥修.史威特、費西、「小妖精」樂團、Pogues、偽裝者、B─52's、凱特.布希、「吵鬧公雞」樂團、「迴聲與兔人」樂團、The Art of Noise、TheNails、「衝擊」樂團、「怪人」樂團、「電視」樂團,我在一張「地下絲絨」的唱片上停下來,在腦海中搜索記憶,看我是不是曾經在家中某處看過這張唱片,但我進一步審視之後發現,這不過是大雜燴罷了。Dazzling Killmen、「死甘迺迪」樂團……佛漢扛著一個大箱子進來,他把箱子抬到櫃檯後面放下,然後又走出去。他重複搬了幾次,接著和那個孩子把這些箱子拆開,把黑膠唱片拿出來疊在櫃檯上,嚷著各式各樣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東西。我走到佛漢身邊,在他面前靜靜地拿出三張黑膠唱片來搧涼。「嗨,克萊兒,」他嘴咧得大大的,「最近好嗎?」
「十全十美,這是最棒的生日。」
克萊兒起床了,阿爾芭也醒了,我們全都打扮好了,也都上車了。我們m.hetubook•com.com今天要和戈梅茲、雀兒喜和他們的孩子一起去布魯克費爾德動物園。我們一整天都在四處溜達,看猴子和火鶴、北極熊和水獺。阿爾芭最喜歡大型的貓科動物。羅莎牽著阿爾芭的手,跟她說恐龍的事情。戈梅茲對一隻黑猩猩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麥克斯和喬橫衝直撞地跑來跑去,假裝他們是大象,還拿著掌上型遊戲機玩。我和雀兒喜、克萊兒漫無目的地閒遊,曬著太陽,談些言不及義的事。四點時,孩子都累了,脾氣也變壞了,我們把他們塞回車裡,答應他們很快就會回來這裡玩,然後打道回府。
「嗯,」我說道。就在我沉睡夢鄉之前,克萊兒說:「我覺得我們就像置身在摩天輪的頂端。」我睡著了。我第二天早上忘了問她,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們隔著桌子面對面坐下。羅迪斯幫我們端來擺得很精美的開胃菜:透明的帕瑪生火腿配淺黃色的甜瓜,清淡的煙燻淡菜,加上一點點茴香和橄欖油的胡蘿蔔及甜菜細條。克萊兒的肌膚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很溫暖,而她的眼睛變得很深邃。她配戴的珍珠項鍊隨著她的呼吸起伏,勾勒出她鎖骨的輪廓,還有她雙乳上方平坦的一片。克萊兒發現我在凝視她,對我微笑,然後就把臉別過去了。我低下頭,這才發現我早就把開胃菜吃完了,而我就坐在那裡,像個白痴一樣舉著一根小叉子。我把叉子放下來,羅迪斯把我們的碟子收走,將下一道菜端上來。
「不客氣。嘿,這張唱片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們享用奈兒烹調的完美半熟鮪魚,用文火燉出來的,還淋上用番茄、蘋果和羅勒調製而成的醬汁。我們享用裝滿紫萵苣和橘椒的小碗沙拉、小顆的棕色橄欖,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在雅典一間旅館裡,和我母親共進的一頓大餐。我們喝著蘇維濃白葡萄酒,不停m.hetubook.com.com地敬彼此。(「敬橄欖!」「敬褓母!」「敬奈兒!」)奈兒從廚房裡端著一個白色的小蛋糕出來,上面插著燃燒的蠟燭。克萊兒、奈兒和羅迪斯幫我唱生日快樂歌。我許了一個願,一口氣吹熄所有蠟燭。「這表示你許的願望將會實現。」奈兒說道。但我許的並不能算是一個願望。吃蛋糕時,鳥兒用奇怪的聲音交談,接著羅迪斯和奈兒又回到廚房裡。克萊兒說,「我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眼睛閉起來。」我把眼睛閉上,聽到克萊兒把椅子往後推。她穿過房間,接著出現了唱針放到黑膠唱片上的聲音……嘶嘶聲……小提琴聲……一個純淨的女高音像急雨般劃破交響樂團的喧囂.…..那是我媽媽的聲音,她正在唱「露露」。我睜開眼睛,克萊兒隔著桌子坐在我對面,對我微笑。我站起來,把她拉起來,抱住她。「太神奇了。」我沒辦法說下去,所以我親吻她。
亨利:今天是我的四十三歲生日,雖然不用上班,但眼睛還是在早晨六點四十六分睜開,然後我就再也睡不著了。我轉頭看克萊兒,她睡得很熟,雙手張得開開的,秀髮成扇狀散落在枕頭上。就算她的臉頰上有枕在枕頭上的皺痕,看起來還是很美。我小心翼翼地下床,走進廚房,開始煮咖啡。我走進浴室,放了一會兒水,等水變熱。我們應該叫個水管工過來看一下,但我們永遠都抽不出時間。我回到廚房,倒了一杯咖啡,把咖啡帶到浴室,小心地擱在洗臉檯上。我在臉上抹滿皂沫,開始刮鬍子。通常我很擅長在不需要看著自己的情況下刮鬍子,但今天,為了慶祝我的生日,我決定仔細檢查一番。
「他不常談論他的母親,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出了一場車禍。」
「你曾經希望你能夠把時間停下來嗎?」克萊兒問:「我並不介意永遠待在此時此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