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片段
「阿爾芭說你死了。」
我走在走廊上,雙手提著一籃待洗的衣物,經過臥房時,看見阿爾芭走進微微打開的門,站在亨利旁邊,亨利還蜷縮在床上。我停下來看她要做什麼。她站著不動,手垂在身體兩側,黑色的辮子在背後晃來晃去的,藍色的套頭毛衣因為往上拉的緣故歪七扭八的,晨光流洩進房間裡,把所有的一切都洗成黃色的。
「相當好,他在客廳。」浴室和客廳之間有一道金咪腳印大小的水漬。亨利在沙發上睡覺,有本攤開的書擱在胸前。那是波赫士的《偽裝》。他已經刮了鬍子,我低下頭、吸了一口氣,他聞起來很清新,潮濕的灰髮翹得亂七八糟的。阿爾芭在她的房間裡和泰迪熊聊天,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我好像時空旅行了,彷彿這是過去某個走失的片刻,但我的眼睛游移到他的身上,游移到毯子末端那一片平坦上,知道我只是在此時此地。
克萊兒:亨利出院已經一個星期了,他整天都待在床上,蜷成一團,面對窗戶,因為打了嗎啡而醒醒睡睡的。我試著餵他喝湯、吃吐司,以及起司通心粉,但他吃得不多,連話也說得不多。阿爾芭在他附近晃盪,很安靜、很焦急,她想取悅她爸爸,她給她爸爸吃柳橙、看報紙、玩她的泰迪熊,但亨利只是心不在焉地微笑,而阿爾芭奉獻給他的那一小堆東西就堆在他那邊的床頭櫃上,他連碰都沒碰。一名朝氣蓬勃、名叫索妮亞.布朗恩的護士每天會來幫他換藥,提供點建議,但只要她開著紅色金龜車離開後,亨利就又躲進他空地般的人格裡。我協助他用便盆大小便、幫他換睡褲,我問他覺得如何、需要什麼?他也都回答得很含糊,或者乾脆就不回答了。雖然亨利人就在我面前,但他就像消失了。
戈梅茲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活動活動他的指關節。「早安,貓咪。」他說道,然後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進浴室。當亨利睜開眼睛時,我可以聽見他在浴室裡撒尿的聲音。
「好吧,等我結束拉什長老教會聖路加醫學中心那邊的工作之後,我會過來看看他的情況的。」肯德瑞克說道,他站起來。
「你現在一整天都要待在床上嗎?」
「就是個瘸子。」
亨利:克萊兒已經哄我打扮好了,也徵召了戈梅茲把我抱出後門,穿過後院,進入她的工作室。上百根的蠟燭遍佈在桌上、地板、窗檯上,照亮了工作室。戈梅茲把我放在工作室的沙發上,就撤回大屋去了。工作室中央有條白色床單從天花板上垂下來,我環顧四周,看有沒有放映機,但這裡並沒有。克萊兒穿著一件黑色禮服,當她在房間裡走動時,臉和手看起來很白,好像跟身子分開了似的。「想喝點咖啡嗎?」她問我。從進醫院以後我就沒有喝過咖啡了。「好啊。」我答道。她倒了兩杯,加上牛奶,幫我端了一杯。暖呼呼的杯子捧在手裡的感覺很熟悉,也很美好。「我為你做了個東西。」克萊兒說。
亨利一動也不動地安靜著。點滴控制機發出嗶嗶聲,床腳有個像帳棚一樣的玩意,把毯子從他雙腳的位置架起來,但亨利的腳已經不在那裡了。凍傷把他的腳毀了。今天早晨,他的兩隻腳從腳踝上方被截斷。我沒辦法想像,我試著不要想像毯子下面的東西。亨利包了繃帶的手就放在毯子上,我牽起他的手,感覺一下他的手有多冷多乾,感覺一下他手腕脈搏跳動的狀況,感覺一下我還感覺得到亨利被我握著的手。動完手術後,穆瑞醫生問我需不需要她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亨利的腳做些什麼。重新黏回去好像比較像是正確答案,但我就只是聳聳肩,把臉別過去。
在一間白色的小房間裡,護士把亨利抬到一張病床上,然後把他的毯子拿掉。他的眼睛睜開,確認我在一旁,接著又閉上。一名金髮的實習醫生過來檢查,一名護士量他的體溫和脈搏。亨利在發抖,他抖得太厲害了,連病床都在搖晃,連護士的手臂也在震動,就好像一九七〇年代,汽車旅館裡的那些電動床。實習醫生檢查亨利的瞳孔、耳朵、鼻子、手指、腳趾和生殖器官。他們開始用毯子和某種像是金屬薄片和鋁箔的東西裏住他,把他的雙腳用冷敷包包起來。這間小房間非常溫暖。亨利的眼睛再度睜開,一眨一眨的。他試著說話,聽起來好像在喊我的名字。我手伸到毯子下,握住他冷冰冰的雙手。我望著護士,「我們必須讓他暖和起來,讓他的核心溫度升高,」她說道:「然後我們再看看情況。」
「嗯?」
起初,我想像這對翅膀是白色的,但我現在領悟到,這對翅膀並不是白色的。我打開放顔料和染料的櫥櫃。群青色、土黃色、紅棕色、鉻綠色、深紫紅色。都不是。我找到了:鐵紅色。這是乾涸的血的顏色。一個可怕的天使不會是白色的,也不會比我所能夠製造出來的任何白色更白。我把顔料罐放在工作檯上,再加上骨炭黑色。我走到工作室最遠的角落,那裡放著一捆一捆芳香的纖維。構樹和亞麻透明且柔軟,其中一種纖維就像打顫的牙齒般發出咯咯聲,而另一種則柔軟得像嘴唇。我秤了兩磅重的構樹,它的樹皮很堅韌,彈性很好,這一定得煮過,還要擊打,還要折斷,還要搗碎。我在一個巨鍋裡倒滿水,把水加熱,這個鍋子很大,佔了爐子的兩個火口。水滾開之後,我把構樹放進去,看著它變黑,慢慢浸到水裡。我量了一些純鹼,放進去,然後把鍋子蓋上,打開排風罩。我把一磅重的亞麻切成小塊,把它們丟到打漿機裡,加滿水,開始攪拌撕裂,亞麻變成纖細的白色紙漿。然後我為自己煮咖啡,坐著注視窗外後院對面的大屋。
「腳嗎?我可以用的?」
後來:
我想要禱告,但我記不得任何禱詞,跑過我腦海的就只有這一句童謠:「『抓住老虎的腳趾頭,如果牠想抱怨的話,讓牠走。』噢,老天爺,拜託祢別這樣,拜託祢別這樣對我。因為這條蛇鯊真的屬於怖悸種。」沒有。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派人去找醫生!你(們)這麼做了沒有?必須去醫院。我嚴重地割傷了自己。拿掉繃帶讓我看看,沒錯,
和-圖-書是道很深的傷口。
這對翅膀很巨大,就飄浮在空中,在燭光的照耀下搖曳。這對翅膀比黑暗更黑,看起來很嚇人,但也充滿了渴望的氣息、自由的氣息、衝破空間的氣息;靠自己兩隻腳穩穩站立的感覺、跑步的感覺、跑得像在飛的感覺;盤旋的夢、飛翔的夢,彷彿重力已經廢除了,現在我離開地面,和地表拉開了一段安全的距離。克萊兒在我身邊坐下來,我感覺到她在看我。這對翅膀很靜默,翅膀的邊緣參差不齊。我沒辦法說話。看哪,我活著。靠什麼?童年和未來/都沒有愈變愈少……額外的生存/在我的心中發源。
後來:
隔天早上下雨,我打開工作室的門,用鐵絲做成的翅膀正在等我,它們飄浮在早晨灰色的光線裡。我把收音機打開,傳來蕭邦的樂聲,是滾奏的練習曲,聽起來就像湧到沙灘上的波濤。我穿上橡膠靴子還有橡膠圍裙,為了不讓頭髮碰到紙漿,我綁了一條頭巾。拿條水管,我開始沖洗我最喜歡的模子和定紙框,那是用柚木和黃銅做的。接著我把甕染料桶的蓋子打開,再攤開一條氈子,這是用來放我造的紙的。我把手伸進甕染料桶裡,攪動暗紅色的泥漿,把水和纖維混合在一起。所有東西都滴滴答答的。我先是把模子和定紙框浸入甕染料桶裡,再小心地拿起來平放。接著我把模子和定紙框放在甕染料桶的一角,好讓水排出來,在模子和定紙框的表面留下一層纖維。我把定紙框拿掉,把模子在氈子上壓了壓,輕輕地晃動,當我把模子拿掉以後,非常細緻而閃亮的紙就留在氈子上了。我用另一張氈子蓋在上頭,讓紙保持潮濕,然後再來一次:把模子和定紙框浸進去,拿起來,把水排掉,把紙弄下來。我一直重複這個過程,忘了自己的存在。鋼琴聲漂浮在水面上,在水滴上,在雨水上。當我弄好一剖紙和氈子之後,我把這剖紙和氈子放在液壓的壓紙機上。我走回屋裡,吃了一份火腿三明治。亨利正在看書,阿爾芭還在學校裡。
我看著亨利的腳漂浮在黃色的塑膠臉盆裡。他的腳像雪一樣白,像大理石一樣白,像鈦金屬一樣白,像紙一樣白,像麵包一樣白,像床單一樣白,像白得不能再白一樣白。當亨利的腳把水弄冷之後,蘇把水換了。溫度計顯示是四十一度,五分鐘後就降到了三十二度,然後蘇又去換水。亨利的腳像死魚般上下快速擺動。淚水從他的臉頰滑落,消失在下巴底下。我擦了擦他的臉,撫摸他的頭。我守著他,看著他的腳變成鮮紅色的,就像在等照片洗出來似的,等影像慢慢地在放了化學藥劑的盤子裡,從灰色變成黑色的。他兩隻腳的腳踝處出現一片紅潮,點點的紅色蔓延到左腳的腳跟上方,最後幾隻腳趾也猶豫地變紅了。右腳仍舊頑固地堅守白色,粉紅色心不甘情不願地出現,最遠就出現在腳跟,接著就不肯再往前一步了。一個小時後,穆瑞醫生和蘇小心地擦乾亨利的腳,然後蘇在他的腳趾縫塞上一點棉花,她們讓他躺回床上,在他的腳上方放了一個框架,這樣就沒有東西能夠碰觸到它們了。
吃過午飯後,我拿著我那幾剖剛做好的紙,站在這對翅膀前面。我就要把這個支架裏上紙膜了。紙很潮濕,顏色很深,很想被人撕開,但它們就像皮膚般地垂掛在鐵絲支架上。我把紙扭成腱和韌帶,它們是扭在一起、連在一起的。我做的翅膀現在變成了蝠翼,紙的下方有明顯的鐵絲痕跡。我把還沒派上用場的紙弄乾、放在鐵片上加熱,接著,我把它們撕成一條一條的,製成羽毛。等翅膀乾了以後,我會把這些羽毛一根和圖書一根地縫上去。我開始為這些紙條上色,黑的灰的和紅的,給可怕的天使,致命的鳥兒,披上一身羽毛。
「翅膀。」她說道,把白色床單扯到地板上。
「我還有手。」我說道,自己解開睡衣的鈕釦。金咪唐突且惱怒地轉過身,把水龍頭打開,調節一下水溫,把浴缸的排水孔塞好,在藥櫃裡找來找去的,把我的刮鬍刀、刮鬍皂和海狸毛刮鬍刷都拿出來。我不知道要怎麼離開輪椅,最後決定試著滑下去,我把屁股往前挪,拱起我的背,朝地板滑下去。就在我落下去時,我左邊的肩膀扭傷了,還跌了一屁股,但情況不算太壞。在醫院時,我的復健師是一個很有熱忱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叫作潘尼.翡瑟韋特,他教我幾招上下輪椅的辦法,但這些招數全都得用在輪椅對床,或是輪椅對椅子的情況裡。現在我坐在地板上,浴缸看起來就像森然聳立在我上方的多佛海峽白色峭壁。我抬頭看金咪,她已經八十二歲了,我頓時明白我得自己來。她望著我,眼神滿是同情。我心想,「去他的,不管怎麼樣,我一定得辦到,不能讓金咪用剛剛那種眼神看我。」我把睡褲脫掉,開始解開包著雙腿的繃帶。金咪照著鏡子看她自己的牙齒。我把手探進浴缸裡,試試水溫。
「他怎麼會在九月的低體溫症呢?」實習醫生問我。
(克萊兒三十五歲,亨利四十三歲)
就像一個天使。每一個天使都是可怕的。但是,天哪,我仍然向你歌唱,幾乎致命的靈魂之鳥……我想給他的就只有翅膀。我用鐵絲在空中畫出翅膀、用鐵絲編織,我用我的手臂來測量一根翅膀的長度,並重複這個過程,做出第二根翅膀。我比較看看它們有沒有對稱,彷彿我在幫阿爾芭剪髮;我用眼睛測量,弄清楚重量和形狀;我把兩根翅膀接在一起,爬上梯子,把翅膀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這對翅膀飄浮在我胸口左右的位置,總共有八呎寬,非常優雅,不過這是件裝飾品,大而無當。
後來:
克萊兒:煮了幾個小時之後,我把構樹拖出來,放進打漿機裡。構樹在打漿機裡待的時間愈久,就變得愈細愈薄。四個小時之後,我加進了保留助劑、黏土、顏料。米色的紙漿一轉眼就變成深土紅色的。我把裡頭的水排到桶子裡,把紙漿倒進等在一邊的甕染料桶裡。當我走回屋子裡時,金咪正在廚房裡做鮪魚焙盤,她在焙盤上灑滿了薯條。
我睜開眼睛。是金咪。「嗯,早安。」
「如果妳丟一些香草進來的話,妳就有燉瘸子當晚餐了。」
「因為我感覺糟透了,可以嗎?」
克萊兒:我站在工作室裡,手裡拿著一捲雕塑用的鐵絲及一捆素描。我已經把大工作桌清乾淨了,而素描也整齊地釘在牆上了。我現在站著,努力用我的心靈之眼把我的作品召喚出來。我努力用三度立體空間來想像我的作品,我喀嚓剪斷一段鐵絲,分開這段鐵絲和那一大捲鐵絲。我開始做軀幹,用鐵絲編成肩膀、胸廓,接著又編了骨盆。我停了下來,或許手和腿的部分應該表現得更明確清楚一點?要不要做腳?我開始做頭。突然了解到我不想要這個東西,便把它丟到桌子底下,拿更多的鐵絲再做過。
「我不知道,金咪,我已經辭了,完全無能為力。」
m.hetubook.com.com亨利把自己拉上來一點,這樣他就可以靠在床頭板上了。「或許吧。」他在床頭櫃的抽屜裡翻來找去的,但止痛藥放在浴室裡。
亨利睜開眼睛盯著阿爾芭。「沒有。」
一個星期後的晚上:
「躃是什麼意思啊?」
金咪調整一下水龍頭,接著就離開浴室,把輪椅推離門口。我非常小心地把我右腿的繃帶拿掉。繃帶下方的皮膚很蒼白、很冰。我把手放在皺巴巴的地方,放在包覆著骨頭的肉上。我不久前才服用了一顆止痛藥,我在想,有沒有辦法在克萊兒不注意的情況下再吃一顆。藥瓶或許就在藥櫃裡。金咪拿著一把廚房的椅子回來,她把椅子放在我身邊,我把另一隻腳的繃帶拿掉。
後來:
隔晚:
金咪大笑。我請她到廚房拿來電話簿,放在椅子旁邊,接著我把自己抬起來,就坐在電話簿上頭,下一步,我爬到椅子上了,然後滾進浴缸裡了。不管怎麼樣,我現在坐在浴缸裡了。哈利路亞。金咪把水關了,用條毛巾把她的雙腿擦乾。我潛入水中。
後來:
就在那時候:
「為什麼?」
後來:
「穆瑞醫生嗎?對,這是重大的改進,更符合空氣動力學了。」
「那是以後,阿爾芭,時候還沒到。跟阿爾芭說,她不應該告訴妳這些事情。」亨利用手摸了摸他的鬍子,他的鬍子從出院後就一直留到現在。阿爾芭坐著,雙手疊在膝蓋上,膝蓋並攏。
「爸爸?」
一名護士走進來對我微笑、幫亨利打針,過了幾分鐘,藥物就包住他的腦子。他嘆息,然後把臉轉過來我這邊,他的眼睛微微地睜開一下,接著又沉入夢鄉。
「慈善醫院,今天是二〇〇六年九月二十七日。」
「嗎啡。這會很痛,因為他的腳已經快完蛋了。」她輕柔地抓起亨利的手臂,他沉默地把手伸出來給她,好像她打撲克牌贏走他的手臂似的。她溫柔地撫摸他的手臂,針頭滑進去,她開始注射。過了一會兒之後,亨利發出感激的呻|吟聲。當穆瑞醫生把亨利腳上的冷敷包拿掉時,蘇提著熱水走出來,把水桶放在床邊的地板上。穆瑞醫生把床搖低,她們倆把他擺佈成坐姿。蘇測量水溫,把水倒進臉盆裡,把亨利的腳浸進去。他倒吸一口氣。
「對。」
「情況如何?」我問她。
亨利盯著天花板,他慢慢地往上撐起來,瞪著床腳。他傾身向前,伸手摸了摸毯子下面。我閉上眼睛。
克萊兒:亨利已經消失一整天了,我帶阿爾芭去麥當勞吃晚餐,我們玩著撲克牌遊戲。阿爾芭畫了一張圖,她畫了一個長髮女孩乘著一隻狗飛。我們挑完她明天上學時穿的衣服,現在她已經上床睡覺了;而我坐在前面的門廊上,試著閱讀法文版的普魯斯特,這讓我昏昏欲睡的。我差點就睡著了,但客廳發出轟然聲,亨利就躺在地板上發抖,全身發白、發冷,「救救我,」他的牙齒不住打顫,我跑向電話。
穆瑞醫生走進來,後面還跟著一名印度籍、名牌上寫著蘇的護士。蘇帶了大臉盆、溫度計和水桶,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就技術上,應該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爸爸?」阿爾芭輕聲說道,亨利沒有回應。她又試了一次,大聲了一點。亨利轉過來她這邊翻了個身。阿爾芭在床上坐下來,亨利的眼睛閉著。
「但你有輪椅。來吧,你需要洗個熱水澡、刮個鬍子,你聞起來像個老人家。」金咪站起來,看起來凶巴巴的。她把覆蓋在我身上的東西都拿走,我像個蝦仁般躺在那裡,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下,很冷、全身癱軟。金咪把我拖進輪椅裡,推到浴室門口,門太窄了,輪椅進不去。
「太燙了嗎?」金咪問道。
二〇〇六年十月十七日星期二(克萊兒三十五歲,亨利四十三歲)和圖書
「哎呀,」金咪站在我面前,雙手放在屁股上,「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啊?」
現在是深夜時分,我們在慈善醫院裡,我坐在亨利的床邊看著他睡覺。戈梅茲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也睡著了。戈梅茲睡著時頭往後仰,嘴巴張得開開的,時常發出微弱的鼻息聲,接著他就把頭轉過去了。
二〇〇六年十月十八日星期三、十九日星期四、二十六日星期四(克萊兒三十五歲,亨利四十三歲)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感謝祢,上帝。我心裡就只有想到這些。
急診室。靈薄獄的景象。得慢性病的老年人。帶著發燒小孩的母親。陪四肢中彈的朋友來取子彈的青少年;他們日後會拿這件事向佩服他們的女孩自吹自擂,但現在他們還強忍著,而且很疲倦。
「我沒辦法下床,金咪。我沒有腳。」
「現在是下午兩點半,你應該下床。」
「吻我。」克萊兒說道。我轉頭看她,臉很白、嘴唇很深;她飄浮在黑暗中,我潛入水中。我飛翔、我解脫了,從心底感覺到存在。
阿爾芭往後退,跳下床,「可以。」說道,她把門打開,差點就跟我相撞了。她嚇了一大跳,接著就不發一語地伸出雙臂摟住我的腰,我把她抱起來。她現在很重了,我都快抱不動她了。我帶她到她的臥房,我們坐在搖椅裡,一起搖動,阿爾芭的熱臉貼在我的脖子上。我能告訴妳什麼,阿爾芭?我能說什麼?
「大衛,謝謝你。」他要離開時,我開口致謝。肯德瑞克對我微笑,然後就走了。
「她幹得很好。」金咪說道。
「早安,狄譚伯先生,狄譚伯太太。我們要重新弄暖你的腳。」蘇把臉盆放在地板上,安靜地消失在浴室裡,水龍頭打開,水流出來。穆瑞醫生很高大,留著一頭很漂亮的蜂窩式髮型,只有某些氣勢不凡又貌美如花的黑人婦女敢留這種髮型。她拿出一支針筒,再從口袋裡拿出一瓶注射液,把注射液抽取到針筒裡。
「那是什麼?」我問。
「亨利?我知道你醒著。拜託,哥兒們,太陽都快曬到屁股了。」
現在是早上,我和雀兒喜坐在醫院的自助餐廳裡,她正在吃巧克力布丁。亨利在樓上的病房裡睡覺,金咪看著他。我的盤子裡有兩塊沒烤透的吐司,上面塗著奶油,但我連碰都沒碰。有人在雀兒喜旁邊坐下來,是肯德瑞克。「好消息,」他說道:「他的核心溫度已經升到三十七度了,腦部似乎沒有受損。」
「我不知道,」我說道:「你得問他。」
亨利開始吶喊。
「任何還有救的肌肉組織都會變成鮮紅色的,如果他的腳看起來不像紅通通的龍蝦的話,那他就有麻煩了。」
金咪望著我,就好像我是八歲小孩,在她面前用了「幹」這個字(我那時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只知道這個字不准說)。「我想你的意思應該是殘障。」她靠過來,解開我睡衣最上面的一顆鈕釦。
亨利:我母親坐在床腳。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腳怎麼了。我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二〇〇六年九月二十五日星期一、二十六日星期二、二十七日星期三
「你快死了嗎?」
「我人在哪裡?」
我不知道現在幾點鐘。外面天色漸漸亮了。我把亨利的手放回毯子裡,他像是要保護自己似地把手抽出來放在胸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