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腳的夢
我在夢中奔跑,一切都安然無恙。我沿著湖邊,從橡樹街灘朝北跑。我感覺到心臟在怦怦跳動,肺平穩地起伏。我沿著湖邊移動,這真是讓我如釋重負,我很害怕我再也不能跑步了,但我現在在跑,真是太棒了。
我夢到我在一場芭蕾舞劇上。我是芭蕾舞劇的女主角,現在待在化妝室裡,我媽媽的化妝師芭芭拉在幫我弄舞服的粉紅色花邊。芭芭拉是個很強硬的人,所以就在她輕柔地把我的殘肢套進粉紅色的緞面舞鞋裡時,就算我的腳痛得要死,我也沒有叫苦連天。就在她弄完之後,我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接著就放聲大哭。「別這麼娘娘腔。」芭芭拉說道,但她大發慈悲心,幫我打了一針嗎啡。艾許叔叔出現在化妝室的門口,於是我們匆忙地走過無止盡的後台長廊。就算我沒辦法看見我的腳或是感覺到它們,我也知道我的腳受傷了。我們急急忙忙地趕到,突然間,我就站在舞台的側面,看了一會兒後,我才發現這齣芭蕾舞劇是「胡桃鉗」,而我飾演「糖梅仙子」。由於某種原因,這讓我很惱怒,這不是我預期的。但有人推了我一把,於是
www.hetubook.com•com我就踉踉蹌蹌地跌進舞台裡,然後我開始跳舞。我被燈光照得什麼東西都看不見,跳舞的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沒辦法思考,也不知道舞步,在疼痛的狂喜中跳舞。最後我跪在舞台上開始啜泣,觀眾全都舉起他們的腳,鼓「腳」喝采。他挑起一邊的眉毛。「非常好。現在,剝洋蔥的時候,首先妳要拿一把鋒利的刀,把剛剛提到的洋蔥放在砧板的一邊,把頭尾切掉,就像這樣。接著妳就可以剝洋蔥了,就像這樣。好了。現在把洋蔥切成一片一片的。如果妳要做炸洋蔥圈的話,妳只要把每一片洋蔥弄開;但如果妳要煮湯、義大利麵醬,或是其他需要把洋蔥切丁的菜餚的話,那就像這樣……」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三日星期五(克萊兒三十五歲,亨利四十三歲)
克萊兒:亨利舉起一顆洋蔥,正經八百地望著我,然後說:「這……是一顆洋蔥。」
亨利:我夢到我人在圖書館幫哥倫比亞學院的幾名研究生做演示說明。我讓他們看搖籃本,也就是早期的印刷書籍。我給他們看古騰堡的斷簡殘篇、卡克斯頓印的《遊戲與棋戲》、堅森印的《優西比烏》。課上得很順利,他們問了許多好問題。我在推車上翻來找去,尋找一本剛剛在書庫裡找到的特殊書籍,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們有這本書。那本書裝在一個笨重的紅色盒子裡,書上沒有書名,只有索書號:CASE WING f ZX 983.D 453,就壓印在紐伯瑞圖書館的館徽下方。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把襯墊拿出來鋪好。我打開盒子,裡面裝的是我的腳,粉紅色的,很完美。令人驚訝的是,我的腳很重。就在我把它們放在襯墊上時,所有的腳趾都在扭動、都在打招呼、都在表演給我看它們還能這麼做。我開始談論它們,解釋我的腳和十五世紀Venetian印刷字體之間的關係。學生都在記筆記,其中一個長得相當漂亮、穿著金光閃閃小背心的金髮女學生指著我的腳,「看,它們全都是白色的!」她說得很對,我腳上的皮膚已經變死白、已經沒有生命、已經發出惡臭了。我悲傷地幫自己註記,提醒自己,明天頭一件事,就是要把它們送去修繕保存處。https://m•hetubook.com•comm.hetubook.com.com
我點點頭。「對,我讀過它們的事情。」
但情況開始不對勁了,我的身子有些部分正在掉落。先是我的左手,我停下來把它從沙灘上撿起來、撢乾淨,再把它接回去,但這隻手並沒有接得
和*圖*書很牢,我才跑了半哩後,這隻手就又掉了。所以我用另一隻手拿著這隻手,心想或許等我把這隻手拿回家後,就可以把它接得牢一點了。但接著另一隻手也掉了,我現在一隻手也沒有了,就算我想,也沒有手可以把掉落的手撿起來。所以我繼續跑,還不算太壞的是,我不會痛。很快地,我就發現我的老二也跟我分開了,掉進我寬鬆運動長褲的右腿裡,它在裡面用一種很惹惱人的方式碰來撞去的。但我無計可施,只好視而不見。接著我感覺到我的腳全都斷了,像是鞋子裡的地磚,我的兩隻腳就在腳踝處折斷了,我臉朝地跌在步道上。我知道如果我繼續待在這裡的話,會被其他跑步的人踩死。所以我只好滾,我一直滾、一直滾,滾進湖裡,波濤把我捲進湖裡,我氣喘吁吁地醒來。二〇〇六年十月/十一月
我們做了蒜香番茄醬、義大利青醬、義大利千層麵。第二天做巧克力餅乾、布朗尼和焦糖布丁。阿爾芭宛如置身天堂,「多做一點甜點。」她乞求道。我們做水煮蛋和水煮鮭魚,從頭開始做披薩。我得承認,做飯還挺有趣的,但我第一次自https://m.hetubook.com.com己準備晚餐時,我還是嚇壞了。我站在廚房裡,四周擺著鍋碗瓢盆,蘆筍煮太老了,我在把安康魚從爐子上拿起來時把自己燙傷了。我把菜擺在盤子上,然後端到飯廳裡,亨利和阿爾芭已經坐在他們的位子上等了。亨利對我微笑,為我打氣。我坐下來,亨利把他那杯牛奶舉到空中,「敬新廚子!」阿爾芭拿她的杯子碰了碰亨利的,然後我們就開動。我偷偷地瞄了亨利一眼,他正在大快朵頤。我品嚐後,發現所有的菜都很好吃。「很好吃耶,媽媽!」阿爾芭說道,亨利點點頭,「太好吃了,克萊兒。」我們彼此凝視,我心想:「別離開我。」
亨利下定決心要教會我烹飪。廚房裡所有的流理檯和櫥櫃,對坐在輪椅上的他來說,都太高了。我們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四周擺著碗、菜刀和茄汁罐頭。亨利把砧板和菜刀從桌子另一邊推過來給我,我站起來,笨拙地切洋蔥丁,亨利很有耐心地觀看。「好,很不錯。現在換青椒,妳把菜刀沿著這裡切下去,接著把蒂去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