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除夕二
(晚上八點五十分)
「等一下,克萊兒!」我等了。「我很抱歉。」他說。
賓正在泡茶。他有個密封袋,裡面裝了各式各樣味道難聞的草藥,他仔細地量了一些草藥,放進茶葉的過濾器裡,把過濾器浸到裝滿滾燙熱水的馬克杯裡。「你有看到亨利嗎?」我問他。
「不會。我只是設計電腦病毒,把HTML畫在畫布上,然後辦一場展覽。我不會真的把它們拿去散播的。」
我大笑。「如果亨利沒辦法承擔這個重責大任的話,就由我來吧,我很會模仿亨利。」我挑起眉毛,抬起下巴,壓低我的聲音,「一覺倏醒,永生不眠,而死神應在凌晨三點身著內褲坐在廚房,玩上星期的拼字遊戲。」賓捧腹大笑,我吻了吻他蒼白平滑的臉頰後就離開了。
「所有人?」他微笑地質問。
「很快。」
「我們為什麼不能做點什麼事情?」我在亨利的脖子上低語。
「隨便,妳挑吧。」亨利伸手把臥房的門關上。「過來。」
「什麼?」
「拿去給爸爸看吧。」我告訴她,她往客廳跑過去。我探頭到走廊上,可以看到阿爾芭興奮地對著亨利比畫,亨利把手指舉起來給阿爾芭,彷彿正在考慮要不要動個切除指甲的手術。「這個禮物送得好。」我告訴雀兒喜。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日(克萊兒三十五歲,亨利四十三歲)
「不想。」肯德瑞克正在傾聽我們之間的對話,我聳了聳肩,而他大笑。
她在皮包裡找了老半天。「我很久以前在英格麗的遺物裡找到這個,我想克萊兒或許會想要留下來做個紀念。」西莉亞交給我一張照片。那是我的照片,可能是一九九〇年左右拍的,我留著一頭長髮,笑得很開心,站在橡樹灘上,沒有穿上衣。這張照片拍得很棒,我不記得英格麗有拍這張照片……我和英格麗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在現在看來,都是空白一片。
亨利:屋子裡變得太暖和了,而我需要冷卻冷卻,因此我坐在與外面隔絕的前陽台上,可以聽見人們在客廳裡交談的聲音。雪愈下愈厚,愈來愈快,覆滿了所有的汽車和灌木叢,把它們原本剛硬的線條變柔和了,也把交通的噪音減弱了。這是個美好的夜晚。我打開陽台和客廳中間的門。
「謝謝你所做的一切。你是最好的……」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可以感覺到在層層衣服下方,戈梅茲渾身僵硬。
「謝謝妳,雀兒喜阿姨。」
雀兒喜大笑。凱薩琳和艾蜜莉亞到了,我們停止討論「如何透過藝術達成世界無政府狀態」,走過去稱讚彼此的宴會禮服。
「我很害怕。」我用我的手纏住他的,用我的腿纏住他的。我真的沒辦法相信,這麼堅固的亨利,我的愛人,這個真實的肉體,我用盡吃奶的力氣死命抱緊的肉體,有可能會消失。
我們搖搖頭,還是笑得花枝亂顫的。「她們正在嘲笑她們父權象徵的交配儀式。」肯德瑞克說道。理查點點頭,但還是一臉茫然,他詢問艾莉西亞春季演奏會的行程。他們慢步走向廚房,聊著布加勒斯特交響樂團和巴爾托克。肯德瑞克還是站在我身旁,伺機說一些我不想聽和-圖-書的話。我跟他告退,但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
「同志。」
「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了。這裡,讓我坐到妳身邊吧。」亨利把他自己弄出輪椅,坐到長沙發上。我們往後躺在冷冰冰的沙發布上。我穿得很單薄,我正在瑟瑟發抖。屋裡的人笑得很高興,跳得很開心。亨利伸手摟住我,設法讓我暖和。
「對喔。我們忘得多快啊。」戈梅茲把我推過客廳。到樓梯時,他把我抬離輪椅,背在背上;我像個孩子、像隻猴子似的。我們走出前門,走出大門,冷空氣就像一副外骨架,團團包圍著我們。我可以聞到戈梅茲的汗水散發出來的酒味。芝加哥萬家燈火後面的某處,繁星點點。
「我遇見了戈梅茲,然後我了解到,沒有人曾經用燙髮推翻過布爾喬亞資本主義厭惡女性的企業運作制度。」
「噓。」他對我張開雙手,我拿他沒轍,只好坐到他旁邊。「最後一次」這個詞,不知怎麼地跳進我的腦海裡。
亨利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我就知道我有什麼事情忘了。」戈梅茲把裝了滿滿一袋CD的購物袋倒在亨利的膝蓋上,就走出去清理人行道了。雀兒喜大笑,隨著我走進廚房。她拿出一大瓶俄羅斯伏特加酒,放進冰箱裡。我們可以聽到戈梅茲邊唱「下雪吧」,邊拿鏟子在房子四周工作。
亨利抬頭看我,「嘿,克萊兒,上場的時間快到了,妳去洗個澡吧。」我瞄了一眼手錶,沒錯,時間快到了。
「嗯,妳看起來很棒。」我說道,而她也確實如此。她的頭髮弄得很高,一身藍色的閃亮裝扮。
「這場派對會很棒的,亨利。我們會邀請所有我們認識的人來參加。」
「妳這是為自己辯護啦,寶貝。妳只是耽溺在美上頭,就是這樣。」
「當然啊。」雀兒喜邪惡地微笑。「我希望他們這麼做。戈梅茲嗤之以鼻,但這些小畫作中有幾幅可能會給世界銀行和比爾蓋茲,以及那些製造出自動提款機的混帳東西,帶來嚴重的不便。」
他小跑步過來,把頭伸出來。「嗯?」
「當然是這樣啊,我們也沒辦法靠賣藝術品給他們來逼迫他們屈服。」
「我們把他們送到我媽媽那裡了。今天是除夕夜,我們認為他們跟外婆一起過會更好玩。此外,我們決定給我們的宿醉一點隱私。」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一點,在懷阿爾芭之前,我就沒有喝醉過了。阿爾芭跑進廚房,雀兒喜熱情地擁抱她。「嘿,小寶貝!我們給妳帶了個聖誕禮物喔!」
「我知道,但他說話的方式,彷彿他即將要搭上一輛隨時就會啓程的火車,他跟我說,」賓壓低聲音,我幾乎聽不見他說的話,「他跟我說他愛我、他很感激我……我是說,一般人,尤其是男人,如果覺得自己還有得活的時候,是不會說那種話的。」他鏡片後的眼睛盈滿了淚水,我伸手抱住他,我們就這樣站了一分鐘,我的手抱著賓瘦骨嶙峋的身軀。人們在我們的周遭聊天,對我們視而不見。「我不指望活得比任何人更久,」賓說道:「耶穌基督啊。在喝這個可怕的東西十五年之後,我想我已經獲得權利,可以讓我認識的每一個人在經過我的棺材時,說『他是英勇戰死的』。我還指望亨利會到場引用多恩的詩,『死神,汝勿驕傲,你這個天殺的蠢貨。』這會很凄美的。」和_圖_書
「有,我們剛剛才在聊天,他在前陽台。」賓瞧了我一眼,「我有點擔心他,他似乎非常悲傷。似乎……」」賓不說話了,用手比了一個手勢,意思是「我想的可能不大對」,然後繼續說道:「他讓我想到我的一些病人,當他們覺得自己已經沒多少時間了……」我的胃收緊了。
「嘿,戈梅茲。」
「快午夜了。」
我正在親吻亨利,然後我就變成獨自一人了,在毯子下方,在沙發上,在這個寒冷的陽台上。外面依然在下雪,裡面的音樂停了,我聽到戈梅茲在說:「十!九!八!」然後大家一起說:「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香檳酒的軟木塞砰的一聲開了,大家突然又開始說話了,有人說,「亨利和克萊兒跑哪裡去了?」外面的街道上有人在放煙火。我用手蒙住臉,開始等待。
「現在幾點了?」
「我離那一天不遠了,西莉亞。」
「嗯,祝妳好運。展覽什麼時候舉辦?」
「你還不去更衣嗎?」
(晚上八點二十分)
「嗯?」
「喔,我的天啊。」我笑得樂不可支。「那是伊莎貝爾.柏克。」我簡單跟艾莉西亞描述一下伊莎貝爾極其殘酷的性癖好。我們笑得太厲害了,差點就喘不過氣來。「完美,太完美了。喔,停下來啊。」艾莉西亞說道。
「妳們真是不屈不撓的二重唱哪。好吧,女孩們,妳們可以到阿爾芭的房間裡安靜地玩一會兒。」她們心不甘情不願地發著牢騷離開了。但我們知道幾分鐘内,她們就會玩得很開心了。
「很高興見到妳,克萊兒。」肯德瑞克說道。艾莉西亞從容地走過來。
「來嘛,你這個軟趴趴的老市議員,」
(晚上九點四十八分)
我沖了個澡,洗頭,吹乾頭髮,穿上内褲、胸罩、褲|襪和黑色絲質的宴會禮服及高跟鞋,最後擦了點香水,塗了點口紅,看了鏡子最後一眼(真是驚為天人),再回到廚房,奇怪的是,阿爾芭仍然穿著她那件藍色天鵝絨洋裝,亨利依舊穿著他那件有破洞的紅色法蘭絨襯衫和裂口藍色牛仔褲。
「孩子們呢?」我問雀兒喜。
「妳確定妳們不想睡一會兒嗎?我會在午夜之前把妳們叫醒的。」
「我不希望在我死了之後……妳是獨自一人。而且我想跟大家道聲再見。這樣很好,這是最後的歡呼。」我們安靜地躺在那裡一會兒。雪也安靜地落下。
「克萊兒……」亨利伸手抱住我,我閉上眼睛。
克萊兒:戈梅茲和雀兒喜像風一樣走進來,就像神風特攻隊的噴射機一樣。
(晚上八點零五分)
「你知道的,我已和_圖_書經打扮好……」
「是啊,我打賭她會喜歡的。人難免一死(Memento mori)。」我把這張照片還給她。
我使了個激將法。「好吧好吧,就出去一分鐘。」他消失了,幾分鐘後回來,穿著他的大衣,手裡拿著我的。就在我穿大衣的時候,他把他隨身攜帶的扁平小酒瓶遞給我。
「現在幾點了?」
「完全正確,所以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說話了。」他的聲音很小,但充滿堅持,我把門鎖扣上。
「阻止啊,不要讓這件事情發生啊,改變啊!」
「亨利。」
「外面冷得要死。」
(晚上九點四十五分)
「我們到外面去吧。」
「自從他的腳……之後,他就一直鬱鬱寡歡。」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什麼讓我邀了所有人來?」我不想大發雷霆,但我真的很生氣。
「拿電腦病毒來搞藝術。」
(晚上十點十五分)
「沒時間了。」我說。
「這是伏特加,可以給你暖暖胸口。」
「進去吧,」我站在他身旁,看著一隻狗在雪裡跳躍著穿過街道。亨利伸手抱住我的腰間,頭靠在我的臀部上。
「時候到了……」他沒說下去。
「嘿,圖書館男孩,你這懶鬼,你有沒有鏟過你們家前面人行道的雪啊?」
「吻我!」
「我希望我們可以把時間停在現在。」他說道。我的手指在他的髮間遊走。他的頭髮比起從前還沒變花白之前硬多了,也粗多了。
「五月。我會給妳一張邀請卡的。」
「嘿,克萊兒,妳看爸爸。」我順著艾莉西亞的目光望過去,看到我們的父親在跟伊莎貝爾調情。「那是誰?」
「沒關係的,大衛。」我們瞪著彼此好一會兒。肯德瑞克搖搖頭,笨手笨腳地找他的菸。「如果妳還願意來實驗室的話,我可以給妳看看我一直在幫阿爾芭做的東西……」我環顧這場宴會,尋找亨利。戈梅茲正在表演要怎樣在客廳裡跳倫巴舞給雪倫看。大家似乎都玩得很開心,但我視線所及的範圍內沒有亨利的蹤影。我至少有四十五分鐘沒有看到他了,我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找到他,確定他安然無恙,確定他人在這裡。「失陪一下,」我告訴肯德瑞克,他看起來好像還想談下去。「下次再談吧,等比較安靜的時候。」他點點頭。南西拖著科林出現,這也讓我們的話題沒辦法進行下去。他們開始就冰上曲棍球各抒己見,然後我就逃走了。
「但有人可以啊。」
「你在說什麼啊?」
我大笑。「但妳沒辦法達成心願,所以妳變成了藝術家。」
西莉亞尖銳地瞥了我一眼。「你可還沒死啊,亨利.狄譚伯。」
亨利:這棟房子裝滿了我們最親近、最親愛的人,其中有些人從我手術後就沒有見過了。克萊兒的經紀人黎兒.賈可布是個圓滑世故,也很親切大方的人,但我發現她注視我的眼神有種揮之不去的憐憫之情,這讓我難以承受。西莉亞直直朝我走過來,伸出手,這讓我大吃一驚。我握了握她的手,然後她說:「看到你這樣,我覺得很遺憾。」
「你想穿什麼?」我在他放內褲和襪子的抽屜裡翻找。
「什麼時候?」
克萊兒:小孩和-圖-書子跑來跑去,還吃了太多宴會上的食物,現在他們都很想睡覺,但又很煩躁不安。我在走廊上碰到科林.肯德瑞克,我問他想不想小睡一下,他很鄭重地告訴我,他想跟大人們一起熬夜。他的禮貌、十四歲少年的美貌,還有他對我表現出來的害羞,都讓我大受感動。就算他已經認識我一輩子了,他面對我時還是很羞澀。阿爾芭和娜迪亞.肯德瑞克就沒有這麼自制了,「媽,媽,」阿爾芭可憐兮兮地說道:「妳說我們可以整晚不睡覺的!」
克萊兒:我們要開派對!亨利起初有點不情願,但他現在顯得相當滿足。他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正在向阿爾芭表演如何用蘿蔔和胡蘿蔔雕花。我得承認我有點使詐,我把這些東西放在阿爾芭面前,她興奮得要命,於是亨利就不忍心讓她失望了。
亨利也不在廚房裡,廚房已經被勞爾、詹姆士和羅迪斯,以及我其他藝術家朋友佔領了。他們正競相拿藝術經紀人如何壓榨藝術家,還有藝術家如何壓迫藝術經紀人的恐怖故事來娛樂大家。羅迪斯說了一個關於艾德.凱恩霍茲的故事,他做了一個會動的雕塑,把他經紀人昂貴的辦公桌鑽出一個大洞。他們全都殘酷地大笑。我對他們搖了搖食指,開玩笑說:「別讓黎兒聽見你們的話。」「黎兒在哪裡啊?」詹姆士叫道。「我敢打賭她一定有一籮筐的精彩故事。」他跑去找我的經紀人,黎兒和馬克正坐在樓梯上喝干邑白蘭地。
「時候……我就要……」
「不客氣,阿爾芭。」
「好,當我拿到邀請卡後,就會把我的財產換成黃金,開始儲存瓶裝水。」
西莉亞大笑。「嗯,如果你在我下地獄前先下去了,記得幫我在英格麗旁邊留個位子。」她很突兀地轉身去找克萊兒。
阿爾芭注視我。「去打開吧。」那是一套小小的指甲美容組,裡面裝滿了指甲油。阿爾芭敬畏地看著,嘴巴張得大大的。我用手肘推推她,她終於想到了。
「我不知道,」我說謊。非常、非常快。「無論如何,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知道我經常都很惹人厭,」戈梅茲大笑,「但我這一生很精彩……」我停頓了一下,因為熱淚盈眶,「真的很精彩。」我們站在那裡,兩人都是不善言詞的美國雄性生物,我們呼出來的氣息在面前結成白霧,所有想說的話都沒有說出口,最後我說:「我們進去吧。」然後我們就進去了。就在戈梅茲輕輕地把我放在輪椅上時,他抱了我一會兒,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我本來在他的衣櫃裡幫他挑衣服,然後我停下來,望著亨利。他把輪椅的煞車放下來,然後想辦法把他自己弄上床。
「克萊兒,」他喊著我的名字。
「但這和鴉片互衝。」
「哈囉,亨利。」爸爸微笑著低頭看我,我突然萌生一個念頭:今晚,我的人生就會在我的眼前閃而過。我們邀請了所有跟我們有關係的人:爸爸、金咪、艾莉西亞、戈梅茲、雀兒喜、菲利普、馬克和雪倫和他們的孩子、葛蘭、賓、海倫、露絲、肯德瑞克和南西及他們的孩子、羅伯托、凱薩琳、伊莎貝爾、麥特、艾蜜莉亞、克萊兒的藝術家朋友、我圖書館學校的朋友、阿爾芭朋友的父母、克萊兒的經紀人,甚至還在克萊兒的堅持下,邀請了西https://m.hetubook•com•com莉亞……遺漏的只有來不了的人:我母親、露西兒、英格麗……噢,老天爺,幫幫我啊。
理查走到我們這邊,他是被我們的歇斯底里吸引過來的。「什麼事情這麼好笑啊,美女?」
「罪過啊,罪過啊,罪過啊。」我們漫步到飯廳,雀兒喜開始把菜夾到她的盤子上。「那妳現在在搞什麼?」我問她。
(晚上七點二十五分)
我看看我的手錶。「十一點多。」亨利從另一張椅子上抓了一條毯子,裹住彼此。我沒辦法相信這個。我知道這件事情會發生,很快就會發生,早晚都會發生,但現在就要發生了,而我們只能躺在這裡,等著……
克萊兒:亨利不在客廳裡,客廳被一小群執意要跳舞的人佔據了。雀兒喜和麥特正在……看起來像在跳恰恰,而羅伯托正在跟金咪跳舞,他的舞跳得相當好。戈梅茲已經拋下雪倫,跑去跟凱薩琳跳了,當他帶著她旋轉時,她一直驚呼,但等他停下來點菸時,她又笑得很開心。
「我差不多了,戈梅茲。時間到了,遊戲結束了。」
「噢。」不要啊。「這難道不會犯法嗎?」
亨利:門鈴響時,我正在打領帶。克萊兒緊張兮兮地說:「我看起來還好吧?」她看起來很好,臉紅撲撲的,很漂亮,「非常好。」就在阿爾芭跑去應門並大叫「爺爺!爺爺!金咪!」時,我們正好從臥房出來。我父親重重地跺了跺他沾滿雪的靴子,彎下腰擁抱阿爾芭。克萊兒親吻他兩邊的臉頰,爸爸把他的外套交給她當作獎賞。金咪還來不及把大衣脫下來,就被阿爾芭拖去看聖誕樹了。
「所有我們喜歡的人。」我修正我的話。我已經大掃除好幾天了,亨利和阿爾芭也一直都在烤餅乾(雖然有半數的麵糰都在我們不注意時,進了阿爾芭的嘴巴)。昨天雀兒喜和我去了生鮮雜貨店,我們買了蠟燭、薯條、熟食、各式各樣的蔬菜、啤酒、葡萄酒和香檳,還有用來吃開胃菜用的牙籤、印著金色「新年快樂」的餐巾、相搭配的紙盤,天知道還有什麼東西。現在,整個房子聞起來有肉丸和客廳裡行將就木的聖誕樹味道。艾莉西亞正在幫我們洗酒杯。
「有多快?」
「嗯哼,」西莉亞用她那非常悅耳的太妃糖嗓音說道:「我比較喜歡你是個混球,而我就只要痛恨你這個惡劣白人的時候。」
亨利一個人坐在前陽台,坐在黑暗中,望著雪在下。我一整天幾乎都沒有往窗外看,現在我才發現雪已經持續下了幾個小時了。除雪機正喀嚓喀嚓地行進在林肯大道,我們的鄰居也在外面鏟他們人行道上的雪。雖然陽台是封閉的,但這裡還是很冷。
我大笑。「啊,那些美好的往日時光啊。」
她微笑。「我小時候希望以後能當美容師。」
「不用了,謝謝。」
「我的天啊。」我坐在長沙發上,面對亨利。「可是……不要。就只要留下來。」我捏緊他的手。
「當然要啊。妳會幫我吧,啊?」我推他到我們的臥房。
「噢,克萊兒。」亨利的聲音很溫柔,我抬頭看他,他的眼睛在雪所反射的燈光照耀下閃著淚水。我的臉頰貼在亨利的肩膀上,他撫摸我的頭髮,我們就這樣待了好一會兒。亨利在冒汗。我把手放在他的臉上,他在發高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