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次面談
10、心臟病
「妳決定吧。」
「為什麼不說?」
我點點頭。
「克拉斯.葛雷夫!我越來越健忘。等到他發現是我幫忙的,希望他能夠跟我買一幅很貴的畫。這是應該的,對不對?」
下次碰面時,我們約在「壽司與咖啡」喝卡布奇諾。我跟她解釋說我想要把畫作印出來給她看,而不是用電子郵件傳送,因為電腦螢幕會騙人——就像我也會騙人一樣。
她不發一語。
「我從未跟她說我們的事。」
她微微點頭,幾乎看不出來。然後她轉身往前走,我跟在後面。
她嚇了一跳,但露出愉悅的神情,急忙把書擺回她身後的書架上。
我嘆氣說:「我對她再也沒有虧欠。她有了一個情夫。」
我問說:「妳還好嗎?」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聆聽她腳底那雙細跟高跟鞋不斷發出單調的喀噠聲響,彷彿我聽不懂的摩斯密碼。我想要睡覺,我想要進入夢鄉,我想要逃離這一切。最好醒來後可以忘掉所有事。這是我之所以不對她說破最重要的理由:只要我不說出來,我們就還有機會把這一切忘掉。我們可以睡覺作夢,醒來後發現那件事就這樣煙消雲散,變成只會在我們的腦海裡出現的抽象情景,就像任何一個愛人每天都會在腦海裡幻想的「精神外遇」——即使再怎麼愛對方,總會有想入非非的時候。
我一邊跟她喝酒,一邊講個不停,最後在沙發上睡著。醒來時,我的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她正撫摸著我的頭髮。
這一天早早就變暗變冷了,而且速度很快。我的腳底在發抖。午餐後,我從公司打電話,問說是不是可以在大概八點時去找她,她猶豫了好久。最後,等到她簡單地用「好」這個字答應給我一個申辯的機會時,我知道她一定是打破了對自己許下的誓言:不要再跟這個斷然離她而去的男人有任何瓜葛。
這騙子沒那麼厲害。她沒能針對這句話隨機應變,只見她張大了嘴巴。
她問起我老婆的事。儘管她一定知道荻雅娜的名字,因為她收到了邀請函,但她還是說「你老婆」。如此一來她的確讓我感到比較自在,也讓她自己自在點。
我看見柔媞的臉色改變,於是問她怎麼了。
「葛雷夫是個外國人。他的身高不到一百八。還有,他有嚴重的人格缺陷。」
「嗯。我帶了一瓶紅酒。」
我說:「我該走了,我們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柔媞.馬森聳聳肩。她看起來就跟我初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像個膽怯的小女孩,嬌小而衣衫凌亂,有著一雙像小狗的棕色眼睛,眼神驚恐。油膩的頭髮垂在臉龐兩側,看來沒有精神,駝著背,衣服的顏色黯淡,剪裁不合身,給人的印象是這個女人穿衣服的目的並非要吸引旁人注意,而是要掩飾她的身體。但是柔媞沒有理由這麼做,她的身形窈窕豐|滿,皮膚光滑無瑕。但是,我想她就跟那種總是遭人毒打遺棄,從未獲得應有優待的女人一樣,散發著一種順服的光芒。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被激起那種過去未曾有過的感覺,一種想保護人的本能,還有一股讓我們發展出短暫關係的肉|欲,或者說是婚外情。婚外情。我們的關係還在,但婚外情已經是過去式了。
我跟柔媞說,當「我老婆」懷孕和圖書,但我不想要小孩時,我們的婚姻受到了莫大衝擊。而荻雅娜聲稱,她是經過我的勸說才去墮胎的。
我看得出她在猶豫。
她用目光打量著我,看了很久。而在她那雙憂鬱無比的棕色眼睛裡,我看到了一抹笑意。
「但在工作上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為什麼,羅格?」
我跟她說了一些自己的糗事——那種看似讓你沒面子,但因為你敢損自己,實際上卻能顯得你有自信且有成就的小事。她說她是獨生女,小時候跟著爸媽環遊世界,她爸爸是某家國際自來水系統公司的總工程師。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哪個國家的人,與其他地方相較,她並沒有更喜歡挪威。但就是這樣而已。對於一個能講數國語言的人而言,她的話實在很少。我心想,因為她是譯者,所以她寧願聽別人說故事,而不是講自己的故事。
「我錯了。」
我說:「我累透了。昨晚我睡得很少,晚安了。」
她說:「我不知道。我得想一想。」
她稍稍動了一下下唇。「她讓你心碎了嗎?」
「好,我來決定。聊聊就好,那是你的專長。」
柔媞用單調的聲音問:「她不肯原諒你嗎?」但也許這就是丹麥腔。
她沒答話。通常都是這樣。
後來她終於進來臥室脫衣睡覺,我裝作已經睡著了。但是,藉著從窗簾之間灑進屋內的淡淡月光,我設法瞥見她把手機關掉,放進長褲口袋裡。結果還是那支手機。那支黑色的Prada手機。所以,也許是我在作夢。我感到一陣濃濃睡意,開始想睡覺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又買了一模一樣的手機給她。我的睡意又暫時消退了。或者,是她找到了手機,所以他們一定有再見面。我整個人清醒了起來,意識到今晚將會失眠。
「親愛的,你在開玩笑吧?他是個完美的人選!你自己也說過……」
「因為我忘不了妳。」
當時我想,心臟病,內心隱隱感謝她這麼配合我,感謝她讓我不用解釋那麼多。讓我們都比較好過。一個小時後,我們倆脫掉所有衣服,我心裡為自己的勝利而歡呼——對於那些習慣於征服的人,這看來沒什麼,但是卻讓我飄飄然好幾天。好幾週。確切來說是三週半。我只不過就是有了情人而已。二十四天後就分手的情人。
我問說:「我可以跟妳復合嗎?」
聽來真是心痛。不是因為她說我有人格缺陷,當然,她說的可能沒錯。我使勁壓抑,讓聲音保持平靜。
我躺在床上,聽著上方傳來腳步聲。她坐立難安,走來走去。我聽不到任何講話聲,但我知道她在講電話時總是喜歡四處踱步。我突然想起,這好像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人才會做的事——小時候我們沒有用過無線電話與手機,所以現在講電話時總是會走來走去,好像仍然覺得能夠一邊四處走動,一邊講話是很神奇的事。我曾看過一種說法:現代人花在與人溝通的時間是過去人類的六倍。所以我們花更多時間與人溝通,但是溝通的效果有比較好嗎?為何這麼說?舉例說來,儘管我知道荻雅娜曾與葛雷夫在他的公寓裡做|愛,但我還不是沒有拿這件事當面質問她?是不是因為我知道她不可能把整件事的原委講清楚,到頭來我m.hetubook.com.com仍然只能面對自己的種種假設與臆測?例如,也許她會跟我說他們倆不過是露水姻緣,只有一|夜|情,但我知道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如果只是逢場作戲,沒有任何女人會這樣利用自己的丈夫,幫另一個男人謀得一份薪資優渥的工作。
「《一個孩子的出生》?」
我想到,如果此刻她用的是行動電話,那麼一定是新買的手機。而那支新手機也會變成一個平凡但是無可反駁的真憑實據,足以證明之前發生的事並非一場夢。
我用雙臂撐起身來,以難以置信且驚恐的眼神看著兩人身體的交合處。她的下腹部收縮著,好像要把我往外推似的,然後她用一種我未曾聽過的低沉聲音深深地呻|吟,跟牛鳴一樣,接下來又是一陣潮水。她的體液從我們的兩股之間流下,落在仍然濕漉一片的墊子上。我心想,天啊!我是不是把她戳出一個洞?驚慌之餘,我的腦袋開始胡思亂想。我心想,她懷孕了。我把她體內胚胎的外膜戳破,現在所有的鬼東西都流到床上了。我的天啊!我們的周遭到處是孕育著那個孩子的體液,它是個「水子」,另一個「水子」!好吧,也許我的確看過書裡怎樣描述女性的潮|吹,好嗎?或者我也曾在奇怪的A片裡面看過那種片段,但我總以為那是騙人的把戲,男性認為他們的性|伴|侶也該享有「射出」的權力,因此是一種性幻想。躺在那裡的我腦袋裡只有一個想法:這是個報應,上帝為了我勸荻雅娜墮胎而處罰我,是我自己辦事不小心,到頭來還要害一個無辜的孩子送命。
「我又來了。」
我說:「我需要妳。」
我走進去,把身後的門帶上。
「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
「聊聊就好?」
柔媞已經先喀啦一下把門打開,我瞥見她蒼白的臉。
漢姆生曾寫道,在嘗過戀愛的滋味後,人類很快就會膩了。任何份量太多的東西,我們都吞不下去。人們真的都那麼陳腐嗎?顯然如此。但我並不是那樣。我的情況是,良心不安的感覺一直侵擾著我。並不是因為我無法回報柔媞的愛,而是因為我愛荻雅娜。我當然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但擊垮這段婚外情的最後一擊卻是個奇怪的小插曲。那是夏末時分,我犯下罪的第二十四天,地點是柔媞那間位於艾勒桑德街的兩房小公寓,我們倆已上床睡覺。在那之前,我們徹夜聊天——精確說來,是我說了一整晚的話。我不斷描述並且解釋自己對人生的看法。這是我在行的,我的話帶有保羅.科爾賀的風格,也就是說,我說話的方式會讓易受影響的人著迷,激怒要求較高的聽眾。我的雙唇貼著柔媞的憂鬱棕眼,她聆聽著我每一句話,我好像真的能看見她踏進我一手編織出來的幻想裡,她的腦袋接受了我的思維模式,她愛上了我的心靈世界。至於我自己,我則是愛上了愛我的她,她那忠實的雙眼,她的沉默,還有她在做|愛時那種幾乎聽不見的低聲呻|吟,與荻雅娜那種電鋸似的哀鳴截然不同。戀愛的感覺讓我在那三週半裡變得性|欲高漲。每當我不再自言自語,我們會互看一眼,我的身體就往前傾,把手擺在她的胸部,不知是她還是我總會渾身顫抖一番,和*圖*書然後兩人就往臥室的門口衝過去,目標是她那張宜家家居單人床,床的名字好誘人——Brekke,聽來像是要我們把它弄垮似的。那一晚她的呻|吟聲比平常還大,而且她在我的耳邊低聲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丹麥語,因為客觀來講丹麥語是種困難的語言(丹麥兒童學說話的時間比歐洲任何國家的孩子都還要晚),但我還是覺得好有「助性」的效果,於是把節奏給加快了。通常柔媞不喜歡我加快速度,但是那晚她卻抓著我的屁股,把我拉過去,我認為她是示意我要更用力一點,把頻率加快。我一邊照做,一邊集中精神想著葬禮上棺材裡的老爸——事實證明,這是預防早洩的良方。雖然我已經撐很久了,但這能讓我更持久。儘管柔媞說她有吃避孕藥,但想到她還是有可能懷孕,我心裡就害怕。我不知道我們做|愛時柔媞是否有過高潮;從她那安靜而自制的神態看來,即使她高潮了,也只會像一陣小小的漣漪,也許我壓根兒不會注意到。而且我覺得她實在太過嬌弱,如果直接開口問,她一定承受不了那種壓力。正因如此,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我感到我該停下來,但還是任由自己用力地頂最後一次。我感覺這一次到達了她體內深處。她的身體變僵硬,睜大雙眼與嘴巴。接下來,她抽搐了一下,當時我腦中瘋狂閃過一個念頭,居然深怕自己把她搞到癲癇症發作了。然後我的陽|具感到一陣溫熱,被一股甚至比她的陰|道還溫暖的熱氣包圍,接下來我的肚子、屁股與睪丸就這樣被她的一陣潮水給沾濕。
我說:「我不知道。有心臟病的人很有可能是我。」
柔媞問我:「真的嗎?」
她看看手錶,說她該走了,而我問說我可不可以找個晚上去拜訪她,為她介紹另一個更值得她那丹麥客戶投資的畫家。她猶豫了一下,但答應了。
我第三次按柔媞.馬森的門鈴。事實上,門鈴旁並沒有她的名字,不過因為我不斷在艾勒桑德街這一帶到處按門鈴,最後才找到她。
「錯了?」她的聲音夾帶著一點尖叫聲,我感到滿意極了。「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此刻,過了三個月之後,我又站在她家走廊,知道這次該裝可憐的人不是柔媞而是我。
我仔細打量著她在玻璃上的倒影,說:「葛雷夫不是適當的人選。我會挑別人。」
柔媞低聲說:「她不會原諒你的。」
「沒錯,我想我辦不到。你知道她的情夫是誰嗎?」
我到浴室洗手漱口,去除她身上的味道,沒有聽見臥室裡有任何動靜,接著我就離開了,小心地把身後的門關上。
她用一種我未曾聽過的堅定語氣再問一遍:「你來這裡幹什麼?」
「葛雷夫。」
她開朗地笑了一會兒,把剛剛縮在下面的細腿伸直,打了一個哈欠。她的話彷彿一隻爪子,抓著我那好像灌水氣球的心臟,緊緊捏著,我必須趕快轉身看窗外,以免讓她看見我痛苦的表情。過去我曾以為她是個誠實無欺的女人,如今她不僅成功地戴上了面具,而且像個厲害的騙子。我吞了一口口水,等到確定能控制自己的聲音才開口。
她高興地拍拍手說:「好興奮啊!應該是我幫你挑的那個吧,他叫做…和_圖_書…呃,他叫做什麼來著?」
柔媞說:「無論如何,你老婆還是很可能會失去孩子。患有唐氏症的小孩通常也有心臟病。」
「親愛的,你今天比較晚回家。你做了什麼好事嗎,或者只是在工作而已?」
「我想是吧。」
也許吧。但是柔媞.馬森的行情是跟我同一等級的。
我看著手錶說:「沒有。」九點半,該回家了——那個已經破碎的家。我好害怕。
我從藝廊拿了幾幅糟糕的畫作,還有地窖裡的一瓶紅酒去找她。那是個溫暖的夏夜,她幫我開門時臉上露出一副認命的表情。
「荻雅娜,妳幹嘛那麼激動?我曾看好克拉斯.葛雷夫,但我們也常見到令人失望、辜負期望的人啊!」
我說:「我很抱歉,但是我必須回家請求荻雅娜原諒我。」
不過,我之所以會絕口不提,還有別的理由。因為,只要我假裝不知道荻雅娜跟葛雷夫的關係,誰也不能說我在評估他的應徵案時有所偏私,因此我不但不用把這份差事拱手讓給費迪南,還可以靜悄悄地盡情報復——儘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可悲報復。接下來,我還要想辦法跟荻雅娜解釋我為什麼會起疑。畢竟,我是絕對不可能跟她說我是個常常闖空門的雅賊。
「你來這裡幹什麼?」
很快地把畫作看完之後,我跟她說自己的婚姻不快樂,之所以會堅持下去,是因為我老婆很愛我,我對她有責任。任何已婚男女想要釣未婚男女時,都會用這種由來已久的陳腔濫調,但是我看得出她沒聽過這種話。以前我也沒親耳聽過別人對我說這種話,但是當然知道話可以這麼說,而且心想它應該會奏效。
當她發現我醒來後,問道:「你知道自己哪一點最先引起我的注意嗎?」
門鎖嗡地一聲打開,我緊緊拉住門,唯恐這是自己能上樓的唯一機會。我走上樓,不想在電梯裡與多事的鄰居打照面,讓他們有時間可以打量我,把我記下,猜想我是誰。
柔媞縮著身體,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聲說:「你在做什麼?」
「妳撫平不了的,柔媞。」
「我就這麼說吧,他只是個要透過我們公司爭取工作的傢伙,但他是不會被錄用的。我們能聊聊別的事嗎?」
我倒抽了一口氣。一時語塞的我趕快跟她解釋:「我們的胎兒患有唐氏症。遇到這種事的父母有百分之八十五會選擇墮胎。」
「不到一百八!天啊,羅格,你還不到一百七耶。你才有人格缺陷!」
到了午夜我仍然醒著,敞開的窗戶外面傳來隱約的聲響,我想有可能是烏維到車庫裡去拿那幅魯本斯的畫。儘管我仔細聆聽,卻未聽見他離開的聲音。或許我畢竟睡著了。我夢見了一個海底世界。那裡的居民都好快樂,帶著微笑,所有的婦孺都靜悄悄的,開口說話時只會從嘴裡冒泡泡。在夢裡我完全沒有料到的是,醒來後我將陷入一個惡夢中。
這個女人向來沉默寡言,我不曾聽過她用這種輕描淡寫的方式說話。
「而現在你要我幫你撫平內心的創傷?」
我掙扎著下床,把絨毛被一起扯了下來。柔媞嚇了一跳,但我沒有注意到她蜷曲的胴體,只是看著床單上那個仍在往外擴散的深色圈圈。我漸漸地搞懂這是怎麼一回事了。更重要的,或者應該說我發現m.hetubook.com.com自己運氣很好,某件事沒有發生在我身上。但是傷害已經造成了,一切為時已晚,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我轉過身,打算用一副高傲的笑臉面對她。「聽我說,荻雅娜,我是這行的佼佼者,做的就是透過判斷來篩選人才。我在私生活裡也許會犯錯……」
我進門時,荻雅娜正在客廳裡看一本大開本的書。范.莫里森正在唱著,「……像你這種人讓這一切都值得了」,直到我站在她面前,大聲唸出那本書的書名,她都還沒發現我回來了。
我說:「兩者都有。」我走到客廳的窗邊。白色月光灑在車庫上,但是烏維要再過幾個小時才會來拿那幅畫。「我回了幾通電話,然後想想看要提報哪個候選人給探路者公司。」
我問說:「妳可以原諒我嗎?」
我看見她的臉抽搐了一下。
我說:「我的頭髮。」
她看起來像個怪胎藝術家,而我自然而然地以為她就是從事那一行,又或者她是藝術家的情人。否則,像她這樣身穿鬆垮垮的棕色燈心絨牛仔褲和單調緊身灰毛衣的人,怎麼拿得到賞畫會的邀請函?結果,她是個買家。用的自然不是她自己的錢,出錢的是一家位於丹麥歐登塞市,需要買些畫掛在新房間裡的公司。她是個在家接案的西班牙文譯者,翻譯過一些手冊、文章、使用說明書、電影,和一本專業書籍。那公司是她比較常合作的對象。她講話輕聲細語,露出一抹猶豫的微笑,好像不明白為什麼有人願意浪費時間與她交談。我很快地就被柔媞給吸引了。是的,我想「吸引」這兩個字是用對了。她的長相甜美,身形嬌小,只有一五九公分。不用問也知道,我很會看人的身高。等到那晚我離開賞畫會時,已經要到了她的電話,因為我說要把賞畫會那個藝術家的其他畫作傳給她。那個時候,我可能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心懷不軌。
「我跟你說過嗎?」
我知道這個理由實在很沒說服力。這是我跟當年那個QPR隊球迷學來的,她說過,她覺得那球隊需要她。但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理由。
「我爸媽也勸我去墮胎。因為當時我才十幾歲,而且小孩不會有爸爸。不過,我還是為此恨他們。恨他們,也恨自己。」
說完後我馬上就後悔了。當時我在想什麼?這跟唐氏症有什麼關係?是我不想跟老婆生小孩的啊。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在荻雅娜的某個賞畫會上看見柔媞.馬森。她站在房間的另一頭,正盯著我看,想要閃避我的眼神時卻太遲了。任誰捕捉到女性投射過來的眼神都會感到受寵若驚,但是當我知道她不會再把眼神擺在我身上時,便漫步走到她正在研究的畫作前面,對她自我介紹。當然,這主要是出於一股好奇心,因為我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斤兩,所以向來對荻雅娜非常忠心。有人可能會毒舌地說,我的忠心並非以愛為出發點,而是基於一種風險分析。他們會說,荻雅娜的行情比我好多了,她充滿吸引力,因此,除非我願意餘生跟行情比她差的人一起過,否則根本沒有冒險的本錢。
現在,我看著走廊裡的她,她就在我眼前,那感覺似乎好不真實。
接下來我們陷入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但是……但是你錯了。你看不出來嗎?他是個男子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