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棋步
18、白皇后
我走進去到接待櫃台前。櫃台後面那個男人上方掛的招牌,把「接待」寫成了「接侍」。
他吞了一口口水,喉結動了一下。我可以看得出他非常懷疑。拜託!我必須趕快躺下,我的喉嚨痛死了。我依舊凝視著他,但他不想看我。
我搖搖頭。買了火車票之後,我只有一張兩百元克朗紙鈔跟一個十元硬幣。
我要改變。我想改變。總之,過去那個羅格不存在了。我著手變身。
我坐在汽車殘骸裡凝視著電鬍刀。人都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白皇后斷掉了。過去我之所以能抗拒我爸、我的背景,甚至我過去那一段人生的影響,都是因為有她。她曾說過她愛我,而我——雖然是在扯謊,我也曾立誓,內心會有一部分是永遠愛她的,只因她那句我愛你。我曾說她是我比較好的那一半,因為我曾經真的相信她跟我就像門神雅努斯的兩張臉,而她是比較好的那邊。但我錯了,而且我恨她。不,不只是那樣;對我來講,荻雅娜.史托姆-艾里亞森已不復存在。但是,如今我坐在汽車殘骸裡,被四具屍體包圍,手拿電鬍刀,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我不曾去過像雷昂旅館這種旅店,但是曾開車經過幾次,因此約略知道那些性工作者都是以小時計價的。換言之,那種女人不夠漂亮,或者不夠聰明,無法用身體換來烏維.班恩設計的豪宅,或者在福隆納區開一家藝廊。
明早不管我在什麼地方醒來,我都已經犯下了一樁問心有愧的謀殺案。一樁有計畫的謀殺案。
「抱歉。」他又說了一遍,伸出手來,像在懇求似的,讓卡片抵著我的胸口。
我經過一個農場,但是繼續往下走。一輛車經過我的時候剎了車,也許駕駛在想我是誰,但是又加速開走,消失在刺眼的秋陽下。
因此我閉上雙眼,開始睡覺。
當然,我和_圖_書沒那麼厲害可以猜得出來。對於警方辦案程序我可是一點概念也沒有。重生的羅格.布朗並沒有更了解辦案程序,但至少他明白現在的情況是什麼:他必須根據不明確的資訊來做確實的決定,就算冒險也該採取行動,不能猶豫;為了提高警覺,必須忍受恐懼,但是不能被嚇得動彈不得。
我等了一下。直到他抬頭與我四目相交。
那個男人說:「四百元。請先付款。」他講話時帶著一種瑞典腔,那種樂團主唱跟牧師為了某種理由都特別喜歡的腔調。
我拿走卡片,走出旅館。
走了半小時後,我仍然在那條無止盡的路上,不過已經看到遠處有個藍色招牌跟一間小屋。那是一個公車站。
他眨了三次眼睛。
柔媞沒有用慣常的害羞但熱情口吻說「嗨」,而是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聲「喂?」
醒來後,電視文字廣播上的時鐘顯示時間是二十點零三分,下方出現了一排文字,提到至少有四個人死於埃爾沃呂姆郊區的一場車禍,其中有三個警察。據報警車是在早上失蹤,下午在特雷克河河畔一片樹林旁邊被發現。還有一個人目前失蹤了,也是個警察。警方認為他也許是被拋出了車外,掉進河裡,他們已經展開搜索。還有,警方發現一輛遭竊的席格多廚具卡車遭棄置在車禍現場二十公里外的森林路段,因此呼籲民眾提供竊賊的線索。
屋裡很溫暖。他家有隨時間自動調溫的暖氣機。
我睡著了,但是警鈴聲把我吵醒,巴士減速後靠邊停。一輛閃著藍燈的警車經過我們。我心想,那是零二號巡邏車,注意到其中一個金髮女郎在看我。我們四目相交,我注意到她本能地想要把目光別開——我太直接了,而她覺得我是醜八怪。但她沒有別開目光。我對她擠出一抹微笑,轉頭面
和*圖*書對窗戶。
到其他旅館嘗試根本就沒意義。如果雷昂旅館不讓我用這張信用卡,其他地方也不會。而且最糟糕的情況是,他們會報警。
十五分鐘後,我透過殘存的鏡子看自己。一如我所擔心的——並不怎麼好看。我的頭型看起來就像一大顆尖頭的橢圓形帶殼花生。剃過的頭看來亮晶晶,頭皮灰灰白白,臉部的皮膚看來較黑。但是我就是我:全新的羅格.布朗。
十五分鐘後,我搭上了灰色的鄉間巴士,從艾斯基.蒙森的皮夾掏錢付款,有人說那車是開往埃爾沃呂姆的,到那裡可以改搭火車前往奧斯陸。我坐在兩個白金髮色的三十幾歲女郎對面,她們倆都不屑瞥我一眼。
「什麼?」
他連頭都沒抬,看著照片說:「你看起來不像照片裡的傢伙。」
「中間都不離開嗎?」
我說:「我得了癌症。」
在奧斯陸中央車站,我必須問人哪一班巴士是前往同森哈根鎮的,當我登上巴士時,不知為何,司機居然對著我說英語。
我按下「娜塔夏」,解除警報,走進那個兼作臥室的起居室。裡面的味道跟之前一樣。碗盤沒清,床單沒洗,擦槍油與火藥的味道充斥。烏維跟我離開時一樣,還躺在床上。感覺起來那已經是一週前的事了。
我問說:「有單人房嗎?」
就像我說的,人都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然後我不理會這想法,按下開關鈕。我手裡的電鬍刀震動起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傾身隔著烏維的屍體拿起床邊茶几上的電話,撥打我唯一背得起來的電話號碼。
這郊外的空氣還真棒。泥土與草地,針葉林與牛糞。我的頸傷有點痛,但是身體漸漸沒有那麼僵硬了。我大步前進,深呼吸,大口吸氣,確認自己還活著。
「二十四小時。」
我點點頭。
我立刻掛掉電話。我只想確定她在
和圖書家。希望當晚稍後她也會在家。我這個重生的羅格.布朗回到了過往的家鄉,於下午三點十分下了火車。但是一陣冰冷的風颳過來,吹進奧斯陸中央車站前那隻醜陋老虎雕像正在嘶吼的嘴裡,而我則穿過廣場,繼續往船運街前進。
從巴士站到烏維他家的路上,車子經過了兩座陡峭的山丘,但是最後我前往他家時,還是覺得好冷。我花了幾分鐘在那地區繞一圈,確定附近沒有警察,然後走上階梯,開門進去。
以前那個羅格.布朗每到飯店去,總會有人用熱情的口吻說聲歡迎光臨,此時我卻只聽到了一句:「怎樣?」接待人員滿臉大汗,看起來像一直在認真工作似的。他喝太多咖啡了吧,或者只是生性緊張。從他到處飄的眼神看來,應該是後者。
等到他們發現烏維才是失蹤的人,遲早會來這裡。我必須為自己找另一個今晚可以投宿的地方。
我說:「我接受了三個療程。」
「細胞毒素的影響。」
我關掉電視,站起來。
「嗯。住多久?」
如果我的頭髮沒了,荻雅娜還會愛我嗎?
頭髮散落在我的雙腿間。我把它們都掃進那個透明塑膠袋裡,塞進艾斯基.蒙森的制服長褲裡。我還在他的褲子裡發現一個皮夾,裡面有些錢跟一張信用卡。既然我不希望因為使用烏維的信用卡遭警方追捕,我決定把他的皮夾拿走。我已經在面皰小子的黑色尼龍夾克裡發現一個打火機,接著我再度考慮是否應該點火燒掉整個浸泡在汽油裡的殘骸。這麼做可以延遲警方辨識屍體的工作,也許讓我有一天的喘息時間。但另一方面,在我逃出這個區域之前,燃燒的黑煙會讓人發覺這團殘骸,如果沒有煙的話,只要一點點好運,可能好幾個小時後才會有人發現車子。我看著面皰小子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做出決https://www.hetubook.com.com定。我花了快二十分鐘脫下他的長褲與外套,然後幫他穿上我的綠色慢跑裝。奇怪的是,我居然那麼快就對割人肉這種事感到習以為常。我把他兩手的食指皮膚剪下時(因為我不記得採指紋是用右手或左手),表現得像個外科醫生一樣專注而有效率。最後我也把他的大拇指皮膚剪掉,讓傷口看來像車禍創傷,而非人為造成。我往後退了兩步,仔細觀察布置的結果。只有血與死人,到處一片寂靜。就連樹林旁的那條棕色河流好像也靜止不動,悄然無聲。眼前情景有如摩坦.維斯坎(Morten Viskum)的裝置藝術作品。如果我有相機,一定會拍張照片寄給荻雅娜,建議她掛在藝廊裡,先跟她預告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當時葛雷夫跟我說了什麼來著?會讓你乖乖聽話的不是疼痛,而是恐懼。
他說:「抱歉。」拿起信用卡還我。「我惹不起麻煩。他們正緊盯著我。你有現金嗎?」
找了兩分鐘後,我發現了兩把槍:一把在浴室裡,一把被擠在電視機後面。我選擇了電視後面那把小支的黑色手槍,走到廚房,從抽屜拿出兩盒彈藥,一盒裝的是實彈,另一盒上面寫著「空包彈」,我把彈匣填滿實彈,裝進槍裡,關上保險,然後把槍插在褲頭,就像先前葛雷夫那樣。我走進浴室,把第一把找到的槍放回去。關起櫃子的門之後,我站在鏡子前面打量自己。我的臉型很好看,輪廓很深,光頭看起來粗暴又冷酷;我的目光熱切,皮膚與嘴巴幾近發燙;我既輕鬆又有決心,我的沉默說明了一切。
我找到遙控器,上床後躺在烏維身旁,打開電視機。我瀏覽著電視文字廣播,沒有任何關於失蹤巡邏車與殉職警員的報導。埃爾沃呂姆的警方一定存疑了好一陣子才開始搜索,但他們可能會等到不能再和*圖*書等了,才會宣布有警車失蹤,以免這整件事只是個尋常的誤會。然而,他們遲早都會找到車的。要過多久他們才會發現那個沒有指紋,身穿綠色運動服的屍體不是被拘留的嫌犯烏維.奇克魯?二十四小時?我看最多只要四十八小時。
我把艾斯基.蒙森的信用卡丟在櫃檯上。根據過去經驗,我知道旅館根本不在乎簽名是否相符,但是為了安全起見,先前在火車上我已經把假簽名練得有幾分相似。問題是照片。照片上是個下巴圓潤,留著長捲髮與黑色絡腮鬍的人。就算照片有過度曝光的問題也無法掩飾一個事實:那傢伙根本就不像站在櫃台前這個臉龐消瘦,剛剛剃光頭的人。接待員仔細打量照片。
我沿著大路往下走。如果葛雷夫把車往這個方向開的話,我當然有被他看見的風險。但是我不擔心。首先,他不會認出我的,因為我是個穿著黑色尼龍夾克的光頭佬,夾克後方還印有「埃爾沃呂姆KO-DAW-YING俱樂部」這幾個字。其次,這個人走路的樣子跟他所認識的羅格.布朗有所不同,他的腰桿挺直,步伐較慢。第三個理由是,衛星定位追蹤器清楚地顯示,我還在汽車殘骸裡,根本就沒有移動。這一點顯而易見。畢竟,我已經死了。
響到第三聲,她就接起電話。
托布街的藥頭與流鶯們都看著我,但是沒有像我以前經過時那樣對我大聲招攬生意。我在雷昂旅館的入口處停下來,抬頭看著旅館正面灰泥開始剝落、留下白色凹痕的地方。一扇窗戶下面掛著海報,宣稱住宿一晚只要四百克朗。
我是個新生的人,城裡的陌生人。我沒錢,沒朋友,沒有過去,也沒有身分。城裡的建築、街道與行人,看起來都跟以前我是羅格.布朗時不一樣了。一絲細細窄窄的雲朵從太陽前面飄過去,氣溫又往下降了幾度。
我改用備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