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男孩失去女孩
尼克.鄧恩 事發之後三日
旋轉木馬所在之處只剩下一個環形烙印,購物中心即將關門大吉之前,愛咪和我曾經過來騎乘木馬。我們兩個成年人,並排坐在架高的小兔子上面,因為我老婆想要看我小時候經常逗留的購物中心,也想聽聽我的故事。我們之間並非只是爭吵。
「當然,瑞德,當然。」
「我們會給你錢、數目不小的一筆錢,如果你們可以告訴我們任何關於愛咪失蹤的消息,」我說。「你們認識很多人,說不定聽說了什麼。」
他在說謊。愛咪根本不在乎史塔克斯、或是他喝些什麼,她甚至不屑撒泡尿在他的杯子裡。
「我當然可以過去一趟。而且我會順道繞到聖路易市,看看另外那位仁兄戴西。沒問題,包在我身上。」我轉身,準備做出戲劇性的退場,走了二十呎,史塔克斯忽然再度出現,整張臉依然盈滿睡意。
當我們走到購物中心的中庭長廊之時,整個區域似乎突然膨脹:周遭樓高四層,黑暗中,電扶梯和手扶梯層層交錯。我們齊聚在一個乾涸的噴水池旁邊,等著某個人帶頭。
「我想跟你一起去,尼克,」他說。「今天晚上,我也想去。」瑞德身穿粉藍高爾夫球衫和橄欖綠休閒褲,頭髮油亮,有如黑色的頭盔。我想像他試圖跟希爾山姆兄弟擊掌示好,略微迫切地祭出他那套「我和你們同一夥」的招式——喂,我也喜歡喝杯啤酒,你們那支球隊如何啊?——臉頰不禁一熱,那種面肯定相當尷尬。
「這裡很多不同的人,不僅只是藍本子兄弟,但是如果你想找他們那一夥……」
「嗯,吉爾賓敷衍我,『我們不能批准這筆花費,我們不能把錢花在調查某一件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混帳東西,那個傢伙總是以為我瀕臨崩潰;他跟瑞德講話的時候,如果我在旁邊,他便完全忽視我的存在,好像我是一個需要我先生為我解釋事情的小笨蛋。混帳東西。」
「愛咪最近沒有讓我那麼生氣,」我說。「我知道的。」
「或許沒有。」她終於抬頭看我。「你怪怪的。」
「你們要嘛掏錢,要嘛滾開,因為這裡可不是課堂展示和討論,」她說。
梅蘭妮聳聳肩,看似無聊惱怒,駕著機車離去。
別管別人怎麼想,在我們眼中,他們全被甩到一旁
「沒關係,梅蘭妮,」有人大聲說。一個瘦高的男人站在青少年服飾部門邊緣,男人靠在一個赤|裸的人型模特兒上,他看著我們,斜斜咧嘴一笑。
「我說不定哪個時候應該跟老爸談談,」我說。「我不知道我會不會跟他提到愛咪的事情。」
「我媽媽以前在這裡工作,」我和瑞德說,迫使他跟著我駐足於此。
我的雙胞胎妹妹七點出頭回到家中,她一個人在酒吧工作了一天,這會兒看來憔悴。她瞄了一眼電視,和我說最好把電視關掉。
裡面沒人。我跪到沾滿灰塵的木板地上,仔細查看第一張長凳下方。如果愛咪把線索擱置在公眾場所,她總是將之貼在某樣東西的底側,藏放在口香糖和灰塵之間,結果證明她的做法確實沒錯,因為沒有人喜歡查看底側有些什麼。第一張長凳下面空無一物,但是有張小紙片懸掛在後面那張長凳下面。我爬過去,扯下愛咪專用的藍色信封,一小片膠布隨之飄落。
「沒錯!鞋子。這樣很好,我喜歡。某種人們真正需要的東西。而且一天接近尾聲之時,你知道你完成了什麼:你把鞋子賣給五個人。不像寫作,對不對?」
「什麼都沒有,」瑪莉貝絲和我都回答。
「我曉得,我了解。」
「聽起來像是愛咪,」瑞德說。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請自來、有欠斯文的惱怒。或許我依然存有記者的本色,但是事實就是事實,大家不能僅僅為了配合自己的心情,所以把愛咪視為親愛的摯友。
「你他媽的想要幹嘛?」坐在地上的男人問。他骨瘦如柴,臉孔削瘦凹陷,好像快要融化,頭髮及肩,糾結成一團,雙眼上翻,眼神哀戚:好一個受到劫掠的耶穌基督。女人的狀況稍佳,手臂和雙腿乾乾淨淨,圓圓胖胖,平直的頭髮油膩膩,但是經過梳理。
「市府破產了,」我說。「瑪莉貝絲,我確定他們真的沒有這個預算。」
「我聽說了,那又怎樣?」朗尼說。
「從這裡到曼菲斯需要多久?」她問。
我掏出她的照片。希爾山姆兄弟和史塔克斯一臉驚訝,我意識到他們認為此舉只是堂堂男子漢的拖延戰術——他們當然這麼想。我把照片推到朗尼面前,我以為他幾乎懶得看一眼,但是他反而往前靠近一點。
「嗯,我們負擔得起。我是認真的,尼克,那個女孩瘋瘋癲癲,而且我知道她這些年來試圖聯絡愛咪。愛咪跟我說的。」
三個男人從試衣間走了出來,加入他們的朋友。三人全都穿著兄弟會派對運動衫:彩染希臘字母,熱帶島嶼斐濟。一到夏天,這類運動衫便大量湧入當地慈善機構——學生們大學畢業,褪下了昔日的紀念衣衫。
我攤開下一則線索,讀一讀,塞進口袋,然後開車回家。我知道該去哪裡,但是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我無法承擔另一個讚美、另一番來自老婆的甜言蜜語、另一個表達談和的象徵。我對她的感情從苦澀變為甜蜜,轉變得太快。
「你們有何貴幹?」朗尼大喊。
「揮舞旗幟?」
卡賽基毒品氾濫,嚴重的程度遠超過我先前所知:警察昨天才到此搜查,吸毒的人卻已重回此地,像是一群揮之不去的蒼蠅。我們慢慢走過一群群肢體交疊的人們,走著走著,一個非常肥胖的女人騎著電動機車朝我們呼嘯而來,她一臉粉刺,汗水淋漓,牙齒有如貓牙。
嗨,親愛的老公:
「支援志工中心……我們打算十一點過去和_圖_書搜查購物中心,」我說。我不想和她提起愛咪的線索,我已經夠愧疚了。
十一點八分。瑞德站在旅館的自動門旁邊等我們,他在黑暗中瞇起眼睛,試圖認出我們。希爾山姆兄弟開他們的小貨車;史塔克斯和我坐在後面的載貨平台上。瑞德身穿卡其布高爾夫短褲和燙得筆挺的米爾德伯利運動衫,快步走向我們。他雙手穩穩搭住輪蓋,一躍跳上平台,動作出奇輕快,他介紹大家認識,好像正在主持自己的行動脫口秀似地。
鬼魅般的汽船笛聲自河上飄來。我的襯衫背面已經全部濕透。我強迫自己站起來,勉強自己買張觀光船票。我走過愛咪和我曾經遊覽的路徑,我老婆的身影始終在腦海中相隨。上回與愛咪同遊之時,天氣也非常炎熱。『你真是聰穎。』在我的想像之中,她跟著我漫步,臉上露出微笑。我感覺胃裡升起一股油膩。
「老實說,你最近怪怪的,」小戈說。「但是目前的情況確實奇怪。」她按熄她的香菸。「我不在乎你在我面前表現得如何。但在其他人面前,你必須小心一點,好嗎?人人都有偏見,而且很快就形成。」
「明天。今天晚上我和幾個朋友打算再搜尋一次購物中心,我們覺得昨天搜尋得不夠徹底。」
「不,行不通,」我咕噥一聲。「他媽的!」我撐著站起來,拿起手電筒照進店裡。展示間空空盪盪,只有一堆腳輪衣架,衣架被人拖到展示間中央,好像正要升起營火。「這些商店的後頭相連,直通垃圾間和水電管線,」我說。「他現在說不定已經跑到購物中心另一頭。」
「她是我太太,」我說。
「你最好出來,省得我們過去追你!」邁奇大喊。「噢、哈囉!」一家寵物店門口有對男女抱在一起,兩人坐在幾條軍用毛毯上,頭髮都因汗水而濡濕。邁奇聳立在他們面前,重重喘息,抹去眉毛上的汗珠。這就像是戰爭電影的場景:滿心挫折的士兵碰上無辜的村民,接下來準沒好事。
男人們全都肌肉糾結,青筋暴露,結實得讓人害怕。一個傢伙從他們身後、角落最大的一個更衣間走了出來,這位仁兄——想必是朗尼——留了長長的八字鬍,頭髮紫成馬尾辮,手裡拖著一節長長的水管,身穿印有Gamma Phi字樣的運動衫。朗尼正是購物中心的警衛。
「你什麼時候前往曼菲斯?」她問我。
吉爾賓尚未把愛咪的第二則線索列入證物;他先前看到那件內褲過於激動,懶得管線索。我坐上自己的車子,用力推開車門,車裡的熱氣慢慢消散時,我靜靜坐著,再讀一次我老婆的第二則線索:
我趁他們沒有注意到我之前轉身離開。
「鄧恩,來!」史塔克斯靠在前頭開著的門邊;其他人已經入內。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什麼都不說,行嗎?
「好吧。」
「妳似乎覺得那是浪費時間。」
「我是說他們做些什麼?」
「我們知道你們在這裡搞些什麼把戲,」喬依繼續說,講話的對象僅限於朗尼,朗尼則把馬尾辮甩到身後,挺直下巴,褪色的刺青蓋滿手指。「我們都曉得那個輪|暴事件。」
「開車過去得花多少錢?五十美金?沒問題。你可以過去一趟嗎?拜託答應我,拜託?直到有人和她談了,我才可以把這事拋在腦後。」
「噢、不,嗨,每個角度都值得追查,警方藉由一張停車罰單逮到『山姆之子』殺人魔,不是嗎?」
「喬依和邁奇.希爾山姆,」史塔克斯說。「他們會樂意加入。」希爾山姆兄弟比我大三、四歲,兩人是鎮上惡名昭彰的小混混。他們是那種天生什麼都不怕、不畏痛苦的傢伙,學生時代精於運動,整個夏天穿著短褲跑來跑去,鍛鍊大腿肌肉,打棒球,喝啤酒,接受各種奇怪的挑釁,比方說穿上直排輪鞋衝進排水溝,或是光著身子攀爬水塔。星期六晚上沒事幹的時候,這類傢伙經常袒胸露背,眼露凶光,你也曉得準會出事,說不定多半沒好事,但是絕對會出事。希爾山姆兄弟當然樂意加入。
喬依.希爾山姆把車停在超大地標商場Matvyns的外面。我們全都跳下車,伸展一下雙腿,搖搖身子提振精神。夜晚相當悶熱,月光銀白。我注意到史塔克斯的運動衫上印著:『節省瓦斯,放屁放到廣口瓶裡』——說不定是反諷,說不定不是。
「不。」她說。「別說。一提到愛咪,他表現得比你更奇怪。」
「她會出現的。她會醒過來,自個兒拖拖拉拉走回家。」
『讓我們偷偷親吻……假裝我們剛剛結了婚』
「到了現在,她應該已經漂浮在漩渦、水閘或是諸如此類的地方。」
我坐在一家商店的台階上,店面空空盪盪,我忽然心想,我已帶著愛咪走到一切的盡頭。說真的,我們置身末路,眼看著一種生活方式瀕臨瓦解,以前只有提到新幾內亞的部落、以及阿帕拉契山的吹玻璃工人時,我才會採用這種措辭。經濟蕭條促使購物中心走上末路,電腦促使藍本子印刷廠關門大吉,卡賽基宣告破產,姊妹市漢尼伯不敵那些比較喧鬧、比較光鮮、比較卡通化的觀光景點。我心愛的密西西比河深受亞洲鯉魚所擾,鯉魚溯流而上,蹦蹦跳跳流入密西根湖,嚴重侵蝕密西西比河的生態。《神奇的愛咪》系列乏人問津。我的事業和她的事業走到盡頭,我老爸和我老媽走到盡頭。我們的婚姻走到盡頭,愛咪走到盡頭。
「老兄,每通電話都應該接聽,你真的該接。」
「我覺得我非但不感到驚慌,反而只是一直想著她多麼讓我生氣。因為啊,我們最近的狀況非常不好。那種感覺好像我不應https://m.hetubook.com.com該如此擔心,因為我沒有權利為她擔心。我猜我就是這麼想。」
「她從來沒有跟我提過。」
「警探們有沒有任何消息?」瑞德問。
「我只是看看電視,以免自己胡思亂想。」
「昨天,他們昨天才去,一群混蛋。」他低頭四處張望,好像擔心警察偷聽他說了什麼。他靠向我。「你今天晚上過去,他們晚上會在那裡。白天他們待在河邊,或是出去揮舞旗幟。」
「我不是藍本子兄弟,」男人說。「我只是運氣不好。」
「每個女人不都認為所有男人打心眼裡都像是十二歲的混帳男孩嗎?」
「好,那麼我們就過去購物中心另一頭,」瑞德說。
她說的是密蘇里州的漢尼伯。漢尼伯是馬克.吐溫的童年故鄉,成長過程當中,我夏天在那裡打工。我戴上一頂舊草帽,穿上一件看似破舊的長褲,打扮成《湯姆歷險記》的哈克在鎮上晃來晃去,一邊露出小流氓似的微笑,一邊鼓吹人們造訪冰淇淋商場。這種故事會讓你成為晚宴的嘉賓,最起碼在紐約市行得通,因為其他人的經驗都無法匹比。從來沒有人感嘆說道:喔、沒錯,我也是。
「如果她被分屍就不會。大腿、手臂被砍斷……屍體可能一路漂流到墨西哥灣,最起碼漂流到密西西比州的圖尼卡。」
「這樣說不定很好,對不對?」瑞德問,眼神之中帶著希望,瑪莉貝絲和我都遷就他,沒有點破。是啊,當然。
「好,」我說。「我們今晚過去。」
我那支可拋式手機在口袋裡響了起來,這個鬼東西就是不能好好關機。手機再度響起。
「你給我出來,混帳東西!」喬依大喊,他的頭微微往後仰,眼睛瞇成一條直線,喊叫聲迴盪在室內。我們邁開腳步,拖著棒球球棒,像是小混混一樣往前走。希爾山姆兄弟不一樣,他們兩人拿著球棒沿路敲打店門和防盜閘,好像正在一個特別危險的戰區進行軍事巡邏。
你帶我來到這裡,讓我聽你閒聊
我倆的未來絕不含糊
你找到了!你真是一個聰穎的男子。說不定我也有點功勞,因為我今年決定不要逼你絞盡腦汁,追尋我腦海之中種種神祕難解的回憶,藉此尋獲賓藏。
「妳得接觸各式各樣的臭腳丫,」小戈抱怨。
「我只是開車載鄧恩先生到警察局,但我半小時之內就會回來,」她和她的一個朋友說。「不會超過半小時。」
我終於想通了:你每年都說,尋寶遊戲的用意應該在於頌揚我倆,而不是考驗你是否記得過去一年當中我說些什麼、想些什麼。你八成以為一個成熟的女子會自己想通這種事情,但是嘛……我猜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老公。我們需要老公們點出那些我們想不通的事情,即便必須花上五年的時間。
我二十分鐘就抵達漢尼伯,我開過壯觀的法院——這棟鍍金時代的建築物,如今只靠著地下一家炸雞翅餐館支撐——經過一間間宣告破產的社區銀行和關門大吉的電影院,朝著河邊前進。我把車子停在緊鄰密西西比河的一塊平地,直直面對馬克.吐溫觀光渡輪。停車免費。(免費泊車,這是多麼慷慨、多麼新奇之舉,始終令我興奮不已)。旗幟懶洋洋地懸掛在路燈燈桿上,旗上畫著一個滿頭白髮的男人。海報在熱氣之中捲了起來,天氣非常炎熱,熱氣騰騰,有如吹風機的熱風,即使如此,漢尼伯似乎安靜得出奇,感覺詭異。我沿著商店街往前走,幾條街道都是販售百納被、古董和太妃糖的商店,行走之時,我看到更多「吉屋出售」的招牌。貝琪.柴契爾的屋子關閉整修;整修的經費卻尚未籌措。你花十元美金就可以在湯姆家的白籬笆題上你的姓名,但是感興趣的人不多。
「你是藍本子兄弟嗎?」史塔克斯問。
想像我的模樣:我為你瘋狂
除非某人想要讓她被尋獲,否則警方找不到愛咪。這點倒是相當明白。警方已經搜尋每一個青綠和黃褐之處:綿延、污濁的密西西比河,每一條步道和健行小徑,附近一處處樹木稀薄的貧瘠林區。如果她還活著,某人必須把她交還給我們;如果她死了,大自然也會交出她的屍體。這是一個十分明白的事實,就像是舌尖會嘗到酸味。我走進志工中心,意識到大家也都了解這一點:中心瀰漫著挫敗的氛圍,感覺毫無生氣。我漫無目標地晃到擺放糕點的區域,試圖說服自己吃點東西。吃塊丹麥酥吧。我逐漸相信沒有任何一種食品比丹麥酥更令人沮喪,這種糕點似乎一送來就已經不新鮮。
史塔克斯拿起手電筒照她的臉。
聊著你的童年歷險:皺巴巴的牛仔褲和遮陽帽
「晩上他們在購物中心,」他說。
「去啊、去啊,那麼你就去找他們啊,」女人說,嘴角緩緩下垂。「去煩他們啊。」
「我哪是什麼兄弟,」男人喃喃自語,雙臂交叉在胸前。
這會兒我望向黑漆漆的窗戶,整個鞋店空空盪盪,只剩下一個丈量鞋碼的量尺歪歪斜斜地靠在牆邊。
「喔,鞋子,他們做鞋子。」
這時,我們聽到身後傳來鏗鏘巨響,一道防盜閘緩緩上升。
「制住他!」喬依大喊,然後邁開腳步趕上去,厚厚的網球鞋重重踩踏磁磚地。邁奇拿著手電筒緊跟在後,燈m.hetubook•com.com光對準那個陌生人,兩兄弟粗聲粗氣地大喊——『不要跑,嗨,老兄,我們只是想要問個問題。』男子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我說不要跑,X你娘的混蛋!』聲聲嘶喊之中,男子保持沉默,但他加快腳步,沿著購物中心的走廊往前衝,身影在手電筒的燈光中忽隱忽現,雨衣好像披肩一樣在他身後撲撲拍打。然後那個傢伙展現特技:他跳過一個垃圾桶,閃過一座噴泉,最後滑過一道金屬防盜閘的下方,消失在Gap服飾店裡。
她翻開一張騎士。
「我們要找愛咪.鄧恩,你說不定在電視上看到她,她從星期四就失蹤了,」喬依.希爾山姆。「她人很漂亮,而且相當親切,被人從家裡綁走了。」
「我依然認為是那條大河,」一位志工和他的朋友說,兩人都用髒兮兮的手指挑揀糕點。「大河就在那傢伙的家後面,還有什麼比這樣更容易?」
「好,這個地方和我們正在進行的事情,危險得不得了,我不想騙人,」邁奇.希爾山姆開口,他這些年來粗壯了不少,和他兄弟一樣;他們不但胸腔鼓了起來,全身上下全都大了一號。兩個傢伙並肩而站,加起來肯定五百磅。
「我們擔心的不是毒品,」我說。「我們擔心的是這裡的一些男人。我們聽到一些謠言。」
因此,我現在花幾分鐘的時間,在這個馬克.吐溫小時候眷戀之地,謝謝你的詼諧。你真的是我見過最聰明、最風趣的人。我的感官記憶極為清晰:過去這些年來,你始終靠在我的耳旁——此時此刻、當我寫下這些話語時,我依然可以感覺到你的鼻息搔弄著我的耳垂——只為我輕聲訴說,只是為了逗我一笑。一個試圖讓太太開心的先生,我心想,好一個寬厚、慷慨的老公。而且你總是挑選最恰當的時機逗我開心。記得那次伊絲蕾和她那個跳舞小猴老公邊我們過去讚美他們的小寶寶嗎?我們乖乖造訪他們出奇完美、過度花俏、到處都是抱枕的家,看看他們的小寶寶,跟他們一起吃早午餐。他們如此自以為是,而且擺出一副非常體諒的嘴臉,稱許我們沒生小孩是明確的決定,在此同時,他們那個醜巴巴的小男嬰坐在那裡,全身上下沾滿口水和紅蘿蔔泥,說不定還有一些糞便——而且光溜溜,只穿了一件鑲邊的圍兜和一雙毛織的襪子——當我啜飲橘子汁之時,你靠過來悄悄說:「我等一下就會這麼打扮。」我真的笑得噴出橘子汁。那種時刻,你解救了我,你選了最恰當的時機逗我開心。但是就只一顆橄欖。所以囉,讓我再說一次:你真是詼諧。好,親我一下!
走進去的時候,我以為我們會聞到購物中心的氣味:整館中央空調,聞起來假假的,欠缺實質。但我反而聞到塵土、陳腐的草皮等等室內不該有的氣味。整座建築物非常悶熱,好像被困在床墊裡面,幾乎令人暈眩。我們當中有三人拿著巨型露營手電筒,燈光一照,眼前的景象令人不安,恍如彗星撞上地球、殭屍橫行、人類淪亡之後的市郊。泥濘的購物車在白白的地板留下一圈圈污痕,一隻浣熊在女洗手間門口咬嚙狗餅乾,兩隻小眼睛像是鎳幣一樣閃閃發亮。
我瞄了瑞德一眼,看看他好不好;他正盯著地上赤|裸的人型模特兒。
她分發接龍紙牌,一張接著一張重重攤放在桌上,藉此表示不滿。我開始踱步。她不理我。
「他們在大洞那邊,」男人說,我們一臉困惑,他指了指前方。「那一頭的Mervyns,走過以前那個旋轉木馬就到了。」
「這是怎樣的地方?」
「開車的話將近五小時。曼菲斯有些什麼?」
「來,」邁奇說,帶領我們沿著外牆前進。「前頭Spencer's附近有一扇門的鎖被敲爛了。」
「那麼我們晚上過去,」我說。「你我二人,以及隨便哪位仁兄。」
「X你娘的!把那鬼東西拿開。」史塔克斯依言照辦。
我跟著他們一起雙手放低,但是抬高到半呎,閘門就動也不動。我躺到地上,試圖從閘門底下穿過去:先是腳趾頭,然後是小腿,最後腰被卡住了。
我徐徐逛過主要景點,始終想像老婆相隨在側。一對白髮夫妻停下腳步,凝視哈克貝利的屋子,但是懶得進去。街尾有個男人打扮成馬克.吐溫——一頭白髮,一身白色西服——男人從一輛福特汽車裡走出來,伸伸懶腰,看看冷清的街道,低頭走進一家披薩店。走著走著,那棟裝有護牆楔形板的建築物映入眼簾,建築物是個法庭,賽謬爾.克雷門列(馬克.吐溫)的父親曾經在此處理案件。法庭前面的告示牌標示:J.M.克雷門列,治安法官。
我覺得皮膚上冒出一層層閃亮的汗珠,因為我老婆的憂慮終於成真。她擔心了這麼多年,結果竟然成真,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滿足感。
但是愛咪提到漢尼伯,這倒是一個奇怪的選擇,因為我不記得我們在漢尼伯玩得特別開心或是不開心,我們只是去過那裡。我記得幾乎整整一年前,我們在漢尼伯閒逛,指東指西,一邊閱讀景點提示一邊說:「這倒有趣,」另一個人跟著說:「沒錯。」在那之後,我再度造訪漢尼伯(我抑制不了一股懷舊之情),愛咪沒有同行,我那天高興極了,笑得合不攏嘴,感覺萬事順心。但我和愛咪同遊時,氣氛卻是沉悶死板,有點和*圖*書尷尬。我記得我提起小時候曾經到此遠足,這事有點愚蠢,說著說著,我注意到她的眼神變得木然,我好生氣,我偷偷花了十分鐘的時間幫自己打氣——因為啊,我們婚姻走到這個階段,我已經非常習慣生她的氣,感覺幾乎是種樂趣,就像是咬指甲:你明知應該停下來,咬指甲也不像你以為的那麼有趣,但是你就是沒辦法不咬。從表面上看來,她當然察覺不出異狀。我們只是繼續往前走,閱讀景點提示,指東指西。
「啊,沒什麼。」
「這是個不錯的地方,他們以前對她很好。」
小戈是第三個和我提起這一點的人;當案子碰到瓶頸之時,大家肯定不停念叨這一點,好像誦經似地。我在她對面坐下。
所謂的「遮陽帽」是一個只有我們兩人了解的笑話:我頭一次告訴愛咪我打扮成哈克時,我們出去吃晚飯,開了第二瓶酒,她已經有點醉意。她喝酒的時候笑得特別開心,臉頰紅通通,惹人愛憐。她隔著桌子靠向我,好像我身上有著磁鐵。她一直問我有沒有保留那頂遮陽帽、願不願意戴上遮陽帽讓她瞧瞧,我說:老天爺啊,妳為什麼認為哈克可能戴著一頂遮陽帽?她吞了一口口水說:「喔,我的意思是草帽!」好像「草帽」和「遮陽帽」可以交互使用。在那之後,每次觀看網球比賽的時候,我們總是讚美球員們的「運動草帽」。
「我們應該如何處置那位首先倡導慶祝周年紀念日的仁兄呢?光是殺了他,還算是便宜他。」
我回到小戈的住處,一個人在那裡待了幾個鐘頭。我一邊喝咖啡,一邊開著電視隨便轉台,既是焦慮,又是氣憤,胡亂打發時間,等著晚上十一點開車過去購物中心。
「他媽的!」希爾山姆兄弟的臉頰、脖子和手指頭全都紅通通,好像心臟病發作似地。他們輪流對著閘門咕噥,拚命想要把它抬高。
『我們無從奉獻這塊土地,我們無從使之成為聖地,我們無從將之神化……』那兩個小伙子扯著嗓門繼續複誦,聲音高亢到幾乎像是喊叫。
「希拉蕊.韓迪住在曼菲斯,那個愛咪高中時代的跟蹤狂。你看看多麼湊巧啊?」
「X你娘的謝啦,」女人喃喃自語。
我以前的老師柯爾曼先生坐在一張打牌的桌子前面,他弓著背面對熱線電話,忙著草草抄下一些訊息。當我迎上他的目光之時,他手指頭在耳朵旁邊畫圈圈,表示對方是個神經病,然後指指電話。他昨天對我說:「我孫女被一個酒駕的司機撞死,所以……」藉此表示跟我打招呼。我們喃喃說了幾句話,然後不自在地拍拍對方。
「沒錯,混帳東西,我們回來了,」邁奇.希爾山姆說。他手執球棒,好像緊握撞球桿一樣高高舉起,重重敲打人型模特兒的胸乳之間。模特兒搖搖晃晃倒向地面,她倒下之時,那個藍本子兄弟優雅地移開手臂,好像這些都是預演的一幕。「有個女孩失蹤了,我們需要一些資訊。」
「我們想問你一個問題,老兄,」邁奇邊說邊朝著男人移過去,他踢踢男人的鞋底。
「輪|暴,」朗尼說,猛然把頭往後一仰。「你他媽的講什麼輪|暴?」
男人繼續盯著我們,但是朝著青少年服飾部門後方大喊,試衣間下面隨即冒出四雙腳,每個試衣間顯然都有人借住。
「你再過幾小時就過去搜查購物中心,不是嗎?」小戈說,沒有繼續幫我打氣。她又翻開三張紙牌。
「嗯,兄弟們,」瑞德帶點懷疑地說。「我們有何計畫?你們都知道這個地方,我卻不熟,我們必須想出如何有系統地——」
「邁奇和我以前來過一次,只是為了——嗯,我猜我們只想看看這裡變成什麼樣子,結果幾乎被揍得慘兮兮,」喬依說。「所以我們今晚絕不馬虎。」他從貨車裡取出一個長長的帆布袋,拉開拉鍊,露出半打棒球球棒。他一臉嚴肅地分發給大家。把球棒遞給瑞德時,他猶豫了一下:「嗯,你要一支嗎?」
「不接。」
「胡說。」
「嘿,那裡有個人!」史塔克斯大喊。他拿起他的手電筒緩緩照過一個身穿連帽雨衣的男人,男人從一家飾品店的門口衝出來,全速跑離我們。
「太好了,」瑪莉貝絲說。「我們就是需要這種行動。如果我們懷疑先前做得不夠徹底,我們就自己動手。因為啊,我只是——我只是覺得,截至目前為,他們所做的事情都不怎麼樣。」
「你接不接?」史塔克斯問。
她繼續玩接龍,但我需要她的關注。我繼續說話。
「你們這些傢伙,」喬依說。「你們這些藍本子兄弟——」
「我在找我太太,」我開口。「愛咪.鄧恩,她從星期四就失蹤了。」
整座購物中心安靜無聲;邁奇的聲音發出回音,我們的腳步聲發出回音,史塔克斯帶著醉意的輕笑發出回音。我們不可能突襲,如果我們原先有此打算的話。
讓我們偷偷親吻……假裝我們剛剛結了婚
「你知道的,坐在高速公路出口附近,手裡拿著被炒魷魚,拜託、幫幫忙,需要錢買啤酒之類的標語,」他邊說邊掃描室內。「老兄,揮舞旗幟耶。」
「噢,我當然要,」瑞德說,大家全都點頭表示讚許,現場洋溢著一股友善的朝氣:『老傢伙,真有你的。』
「米爾德伯利,對不對?」史塔克斯指指瑞德的運動衫繼續說。「你們的橄欖球隊超棒。」
『愛咪,妳讓事情變得好容易、好單純,愛咪,妳好像真的想要讓我找到其他東西、讓我覺得自己很行。拜託織續下去,我將會打破紀錄。』
最起碼我知道她說的沒錯,因為她女兒和她一樣具有這種窮擔心的毛病:愛咪可以花上整晚的時間擔心忘了關爐子,即便那天我們根本沒有做飯。或是,大門鎖了嗎?我確定嗎?她凡事都朝最壞的方面著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因為絕對不僅只是大門沒鎖,而是大門沒鎖、有人闖了進去、等著姦殺她。
「沒錯,但是在此同時,他似乎想要給她留下好印象,」她說。「基本而言,這就像是一個十二歲的混帳男孩困在一個六十八歲的混帳老人軀體裡。」
「瑞德,我真的好遺憾愛咪出了事,」我們快速駛離停車場時,史塔克斯大聲說。其實我們不趕時間,但是希爾山姆兄弟依然飛速駛上高速公路。「她人真好,有次她看到我在外面油漆房子,我流汗——嗯,流汗流得半死……嗯,一身是汗,她開車到便利商店幫我買一杯超大杯可樂、帶著可樂回來、爬上梯子送給我。」
我那支可拋式手機響了——我想不出該把手機藏放在哪裡,所以隨身帶著。我用它打了一通電話,對方現正回電,但我沒辦法接聽。我把手機關掉,迅速看了室內一眼,確定艾略特夫婦沒看到我的舉動。瑪莉貝絲在黑莓機上敲個不停,然後把黑莓機拿遠一點,方便看清楚簡訊。當她看到我之時,她邁開步伐,快步朝著我走過來,她把黑莓機舉到面前,好像那是一道護身符。
他看起來居然有點難過。「她想要買一把槍。」
我們的時機總是不恰當。
「藍本子兄弟,好像我們某種工作團隊似地。」朗尼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們又不是野獸,你這個混帳東西。我們不會綁架女人。大家不願意幫助我們,卻又不想感到愧疚。『你瞧,他們那一群強|暴犯,不值得我們幫忙。』胡說!如果工廠把積欠的工錢還給我,我他媽的馬上離開這裡。但是我什麼都沒有。我們大家全都一無所有,所以才會待在這裡。」
當天剩餘的時間沒事可做。警方沒有安排搜尋活動,無需分發更多傳單,熱線電話全都有人接聽。瑪莉貝絲開始請志工們回家;大夥只是站在各個角落,吃吃東西,狀似無聊。我猜想史塔克斯把早餐桌上的一半食品裝進口袋帶走。
「你認得她?」
就在那時,我們經過「歡樂皮鞋城」黑暗的櫥窗。我這輩子大半時間,老媽都在那裡工作。我依然記得一個星期六的早上,她穿上那套亮桃紅色的長褲套裝參加招聘會。四十歲的她,生平頭一次應徵工作,而且是在那個最奇妙的地方面試——購物中心耶!她興奮地出門,回家的時候,她一臉紅通通,咧著嘴大笑:我們絕對無法想像購物中心多麼繁忙、商店的種類多麼繁多!她將在其中哪一家上班呢?她應徵了九家!成衣店、音響店,甚至一家玉米花專賣店。一個星期後,當她宣布她將成為鞋店的正式員工時,小戈和我都覺得不怎麼樣。
「噢、他媽的,」他說。「你們說的是她?」
「沒錯,我們確實很棒,」瑞德說,臉上又露出大大的笑容,然後他和史塔克斯開始在引擎的噪音、風聲和黑夜中,似是而非地討論人文學院的橄欖球運動,一路聊到購物中心。
我覺得靈魂洩了氣。愛咪想用尋寶遊戲把我們拉回彼此身邊。但是一切都已太遲。當她先前忙著撰寫這些線索之時,她卻完全不曉得我的心境。『為什麼、愛咪?妳為什麼不早點這麼做?』
我遵循你心愛的馬克.吐溫所言:
瑞德伸出一隻手按住他太太肩膀,顯示瑪莉貝絲已經多次壓下怒氣,說出這話,瑞德也已聽過好多次。
通往Mervyns的路閘已被打穿,因此,百貨公司好像總統紀念日的清晨大拍賣一樣店門大敞,歡迎嘉賓。裡面已經淨空,只剩下一些櫃檯,櫃檯以前擺設收銀機,現在則是一打毒蟲的落腳處,人人亢奮的程度不等,倒臥在標示著珠寶、美容用品、寢具的招牌下方。一盞盞瓦斯露營燈照亮招牌,燈光一閃一閃,好像夏威夷風情的提基火把。我們走過的時候,幾個傢伙勉強張開眼睛,其他人則不省人事。遠遠的角落有兩個小伙子,年紀比青少年大一點,兩人急躁地複誦《蓋茲堡演說》。『而今我們正陷入一場慘烈的內戰……』一個男人四肢一攤、躺臥在一張地氈上,他身穿筆挺的牛仔短褲、潔白的網球鞋,好像正要參加他小孩的兒童樂樂棒球。瑞德瞪著他,好像說不定認得這個傢伙。
「嗨,朗尼!嗨,大家聽好!那些混蛋回來囉,總共五個人,」男人說。他把一個空啤酒罐踢向我們,他身後,三雙腳開始移動,男人們慢慢站起來,一雙腳毫無動靜,此人顯然睡著、或是不省人事。
「你今天做了哪些事情?」她邊說邊點燃一支香菸,然後一屁股坐到我們老媽那張舊牌桌旁邊。
接下來的十個鐘頭沒有排定任何行程,我可以好好處理一些事情。警方已把我的車子還給我——我想他們已在車中仔細蒐證、吸塵掃除、採集指紋——所以我搭一位志工的便車前往警局,這位精力充沛的祖母級志工和我單獨在一起,似乎有點緊張。
「是喔,如果男人的心容得下一個十二歲男孩的話。」
「我非得做些事情不可,」我邊說邊在她的客廳裡走來走去。
「X你娘的!講話尊重一點,」女人怒斥,然後看起來好像快要哭了。她把臉轉開,假裝看著某個東西。「大家誰也不尊敬誰,我受夠了。」
搬家之後,我們的美好回憶竟然如此稀少,以至於我老婆不得不把漢尼伯納入她的尋寶遊戲之中,想了令人心驚。
「我始終覺得她一定讓他想起以前的女朋友,或是某一個跟他無緣廝守的女人。自從他——」我猛然把手往下一揮,表示他的阿茲海默症病況——「他變得粗魯無禮,但是……」
「聽說警察昨天搜索了購物中心,」他邊說邊搔搔下巴,他的另一隻手上拿著一個塗了糖霜的甜甜圈,甜甜圈依然原封不動。他那條迷彩褲前方的口袋鼓出一塊,形狀頗似貝果。我幾乎開他玩笑:『你口袋裡是一塊糕點,還是你……』
「我有機會接觸各種有趣的人,」我們的老媽更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