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男孩失去女孩
愛咪.艾略特.鄧恩 二〇一〇年十月十六日
「尼克?」小戈喊了一聲,音量不大,但是急迫。
「哇,你爸媽肯定非常恨我,」每次我們站在噪音所及之處,尼克就和我說。但是他夠聰明,不至於提議我們丟棄咕咕鐘。其實我也想丟掉它,畢竟整天待在家裡的是我(失業的也是我)。我只是坐待鐘聲呱呱響,好像一個在戲院看電影的觀眾好整以暇,等著後面那個瘋狂影迷大聲尖叫——每次傳來尖叫聲,我既是鬆了一口氣(尖叫了!),又是氣憤(尖叫了!)。
「我很友善啊,」我輕聲抱怨。這話真的很傷感情,因為你如果問問大家我是否友善,我知道在場的每個人都會點頭贊同。
「尼克,」比爾.鄧恩邊說邊跟尼克握握手,他走進屋內,對著我皺皺眉頭,小戈跟著進來,一把把尼克拖到門後,悄悄和他說:「我不曉得他現在狀況如何,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腦袋裡想些什麼,比方說心情不好或者只是想要胡鬧,我完全不知道。」
我們分送一杯杯汽水,我努力微笑,更加盡力展露歡顏,擺出親切友善的模樣。我請問大家還需要什麼,讚美女士們烹調的美味沙拉、蟹肉沾醬、以及裹上鮮奶油起司和義式乾香腸的酸黃瓜片。
日記一則
「妳為什麼在我們家裡?」比爾.鄧恩說,嘴巴一撇。「妳真是膽大包天。」
以前紐約那個訂婚派對最為糟糕,每位賓客都喝得太多,怒氣騰騰,好像每對夫妻前往俱樂部途中全都吵了一架,或是想起過去某些爭執。比方說我媽媽好友的八十歲老母親蘋克.莫瑞亞迪,老太太在吧檯前面欄住我——她扯著嗓門大喊:「愛咪,我得跟妳談談!」語調急切,好像在急診室似地。她扭擰一個個戴在瘦弱手指上的戒指——扭一扭,轉一轉,吱吱作響——撫弄我的手臂(老人家上下其手,冰涼的手指殷殷垂涎你那柔軟、溫暖、青春的肌膚),然後蘋克老太太告訴我,她那個結褵六十三年的先生,生前「管不住他的老二」。她咧齒笑笑,說出這話,笑意之中帶著『我一隻腳已經進了棺材、可以說說這種事情』的意思,白內障的眼睛一片混濁。「他就是管不住他的老二,」老太太急切地說,她牢牢抓住我的手,觸感冰冷,好像死神的緊握。「但是他愛我,勝過他愛她們任何一個。我知道,妳也知道。」這則故事的要旨是:莫瑞亞迪先生是個對太太不忠、https://www•hetubook.com•com陰險下流的蠢蛋,但是,你知道的,婚姻是個妥協。
「好、好,別擔心,我會看著他。」
我快步退開,邁步周旋於眾人之中,對著一張張發皺的臉孔微笑,人至中年,臉孔隨之鬆垮,顯露出疲憊與失望,在場的每一副臉孔都是如此。眾人大多喝得醉醺醺,隨著他們那個年代的歌曲翩翩起舞,眾人聆聽鄉村俱樂部的放克音樂搖搖擺擺,看來更加可悲。我慢慢走向法式落地窗透透氣,有人忽然捏捏我的手臂,原來是老媽媽莫琳,她睜大那雙動過雷射手術的眼睛,神情跟哈巴狗一樣熱切,嘴裡塞了一塊夾了羊奶起司的小餅乾,勉強開口說:「和某個人結婚,兩人長相廝守,不但不容易,而且相當可敬,我很高興你們兩個許下承諾,但是,老天爺啊,有些時候,你會希望自己始終不曾踏進禮堂。如果你只懊惱幾天,而不是幾個月,那就算是不錯囉。」我看起來肯定非常驚愕——我百分之百感到震懾——因為她很快又說:「但是話又說回來,你們會過得快快樂樂,我知道你們會的。你們兩個都會。很多、很多快樂時光。所以囉,你們只要……親愛的,我剛才說了那些話,真是抱歉。我只是一個離了婚的笨老太婆,喔,天啊,我酒喝多了。」然後她結結巴巴說聲再見,穿過其他一對對滿懷失望的夫妻,匆匆離去。
「尼克,我只是想說,」比爾.鄧恩說,這會兒他指指點點,伸出食指戳向我的臉頰,整個派對靜了下來,幾位男士慢慢地、謹慎地從另一頭走過來,扭絞雙手,準備採取行動。「她不屬於這裡。那個小賤人以為她想幹嘛、就能幹嘛。」
「妳不應該在這裡,」比爾.鄧恩忽然說,而他說話的對象是我。「妳為什麼在這裡?妳不准待在這裡。」
嗯,讓我們瞧瞧,最近有何新發展?尼克和我最近捲入所謂的「咕咕鐘難題」(這個名稱是我自己取的)。我爸媽珍惜的家傳咕咕鐘,一擺到我們的新家,看起來可笑極了。話說回來,我們從紐約帶過家當,看起來也和新家完全不搭調。我們那張莊嚴的大沙發,連同那張相同款式的小椅凳,如今頹然地擺在客廳裡,好像一對草原上的大象母子,睡夢之中忽然中了麻槍,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被關在這個奇怪的樊籠裡,四周圍繞著蓬鬆的仿毛地毯、合成的木材和光和_圖_書滑的牆壁。我真想念我們的舊家——那些數十年歲月留下的縫隙、刻痕和凹凸(暫停!且讓我調整心態)。但是新家也不錯!只是不一樣。咕咕鐘可不這麼認為。它也很難適應新家:小小的咕咕鳥不再整點報時,有時晚了十分鐘,有時提前十七分鐘,有時延遲四十一分鐘,咕咕鳥搖搖晃晃、好像喝醉酒似地冒出來,而且叫聲淒厲——咕……咕…咕……——每次都把布里克嚇得從藏身之處跳出來,雙眼大張,一本正經,尾巴豎直,歪頭看看嗚嗚叫的小咕咕鳥。
「讓我來,」尼克冒了出來。「嗨、爸,這是我太太愛咪。記得愛咪嗎?我們搬回來,這樣一來,我們才可以常常見到你。這是我們的新家。」
而後冒出一個日期,而且就是今天。外面飄著十月的細雨,鄧恩家族的親朋好友甩掉雨傘上的水滴,老老實實地在那張莫琳今天早上帶給我們的地墊上抹淨雙腳。地墊是從「好市多」買來的,上面寫著:來者是客。在密西西比河域居住滿月之後,我對於量販採購已經略有所知。共和黨員選擇「山姆會員超商」,民主黨員選擇「好市多」,但是每個人都大量採購,因為這裡的人不像曼哈頓的居民,大家都有空間儲存二十四罐罐裝甜酸黃瓜。而且,這裡的人不像曼哈頓的居民,大家都會使用二十四罐罐裝甜酸黃瓜。(此地的聚會必定備有醃漬食品,旋轉餐盤上擺滿直接從罐中取出的酸黃瓜和西班牙橄欖,還有鹽塊。)
年紀較長的女士們圍著我團團轉,她們告訴我,莫琳始終宣稱尼克和我感情很好,她們說莫琳沒錯、尼克和我顯然是天生一對。
有些時候,我覺得尼克眼中的「我」,其實並不存在。自從我們搬到這裡之後,我已經參加純女性的聚會、以及慈善步行籌款活動,我幫他爸爸做了煲鍋,幫忙販售抽獎活動的票券,我拿出自己最後一筆錢資助他和小戈,好讓他們兄妹買下那家他們始終想要的酒吧。我甚至把支票夾在一張啤酒杯形狀的卡片裡——為你祝福!——尼克只是勉強擠出一聲謝謝。我不知道能做什麼。我正在https://m.hetubook.com•com嘗試。
老媽媽莫琳飛奔進來,一手攬住她的前夫,她始終有辦法應付各種場面,向來如此。「她當然屬於這裡,比爾,這裡是她的家,她是你兒子的太太,記得嗎?」
年紀較輕的女士們——也就是可能和我交上朋友的那批人——一式染成金黃、層次分明的俐落短髮,一式露出腳踝的空包鞋。她們是莫琳朋友的女兒,全都非常喜歡尼克,而且每個人都說得出這些年來尼克為她們做了哪些貼心的事情。她們大多因為購物中心倒閉而失業,要不就是先生們因為購物中心倒閉而失業,因此,她們全都主動提供「簡易經濟食譜」,而這些食譜通常不脫罐頭湯、奶油和零食洋芋片烹調而成的煲鍋。
小戈生氣地聳聳肩。
尼克狠狠瞪了我一眼:先前我堅持邀請他爸爸。
我比較喜歡這些善意的陳腔濫調,而不是那些我們婚前聽到的鬼話。『婚姻是個妥協,也是一項辛苦的差事,而後需要更多努力、溝通與妥協。而後就只是一項差事。』入此門者,了斷希望。
我不確定他說的是我還是莫琳,但是他又看著我,抿緊嘴唇。「她不屬於這裡。」
向我自己說聲紀念日快樂!我已經在密蘇里州住了整整一個月,而且努力學習成為一位優良的中西部居民。沒錯,我已經戒除所有東岸人士的習性,也已贏得戒癮互助會的獎勵晶片(這裡的人大概用洋芋片作為晶片)。我勤做筆記,尊重傳統,我在討人厭的密西西比進行田野訪查,成了當地的瑪格麗特.米德。
男士們和藹可親,他們聚集在角落,一邊談論球賽,一邊對我露出親切的微笑。
「友善一點,愛咪,」我們在廚房裡補給飮料時,尼克在我耳邊說。(中西部的人們喜歡兩公升裝的汽水,而且不多不少,始終是兩公升,你也始終把汽水倒進巨大的紅色塑膠單人杯裡。)
「我是說真的,小戈,喝杯啤酒,和*圖*書休息一下,接下來的一個鐘頭,妳不必承擔照顧爸爸之責。」
尼克的爸爸和小戈一起抵達,他們沉默地站在門口的台階上,一派中西部的陰鬱。比爾.鄧恩瘦長結實,依然英俊,額頭上貼了一小塊OK繃,小戈臉色陰沉,頭髮用髮夾夾著,避開她爸爸的目光。
讓我描述一下情景:室內氣味嗆鼻,每個人的衣袖和頭髮都沾上雨天的味道,戶外的氣息跟著大家進到屋裡。年長的女士們——莫琳的朋友們——端出各種不同的食物,食物裝在可放進洗碗機清洗的塑膠容器裡,她們日後將索回這些容器,而且一問再問。我現在曉得我應該把容器清洗乾淨,開車將它們一個個物歸原主——好像跟冷凍保鮮盒共乘——但剛剛抵達這裡之時,我不知道這套規矩。我乖乖把塑膠容器送出去回收,結果必須全部重新購買。莫琳最要好的朋友維琪馬上認出她的容器簇新,是個購自商店的冒牌貨,當我解釋自己先前搞不清楚狀況之時,她張大眼睛,表示訝異:『喔,他們紐約人就是這麼做。』
我心想:『如果換作是我,他肯定抱怨我太敏感。』
「好,我走,」我邊說邊轉身,直接走出大門,邁入雨中。『此話出自阿茲海默症病人之口,』我試圖一笑置之。我在社區繞了一圈,等著尼克出現,把我帶回我們的家。雨點輕輕打在我身上,弄濕了我。我真的相信尼克會追出來。我朝著屋子轉身,卻只看到緊閉的大門。
「我是愛咪,」我邊說邊摸摸他的手臂,好像這樣說不定會喚醒他。比爾始終喜歡我;即使他想不出和我說些什麼,我也看得出來他喜歡我,因為他看著我的那種神情,好像我是一隻珍奇的小鳥。這時他板著臉孔,朝著我挺起胸膛,好像一個神態滑稽、等著幹架的年輕水手。幾呎之外,小戈已經放下盤子,動身朝向我們走過來,好像準備捉住一隻蒼蠅。
說著說著,大家全都咯咯輕笑,坦承從來沒有去過紐約,或是只去過一次,而且不怎麼喜歡。我接著說:你會喜歡的,或是: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紐約,或是:嗯、嗯,因為我已經腸枯思竭,不曉得該說什麼。
每個人都非常親切,說真的,大家親切得不得了。莫琳這位鄰近三州最努力抗癌的患者把我介紹給她的朋友們,那副模樣好像在向大家炫耀一隻新近添購、有點危險的寵物:「這位是尼克的太太愛咪,愛咪在紐約市長大。」她那些富態、親切的朋友們馬上拍拍雙手,不停重複紐約市!紐約市!好像患了某種奇怪的妥瑞氏症,令人不知如何回應的話,比方說:哇,那一定根棒。再不就是微微擺動雙手,輕輕哼唱西洋老歌〈紐約、紐約〉。莫琳以前的同事芭芭拉裝腔作勢、慢吞呑地說:「紐—約—市!拿副套索過來。」我一臉困惑、瞇起眼睛看著她,她說:「喔,那是七〇年代一個墨西哥莎莎醬的廣告!」我還是聽不懂,她紅著瞼、一隻手擱在我的手臂上說:「我不會真的把妳吊死。」和-圖-書
新居派對之時,咕咕鐘引發一陣騷動(『啊,你們看看,一個古董鐘耶!』),老媽媽莫琳堅持辦個新居派對,其實,老媽媽莫琳並不堅持,她只是認定確有此事,而後此事就會成真,比方說,我們搬過來的隔天早上,她端著自製的炒蛋和量販的衛生紙,出現在我們家門口(哪種炒蛋吃了需要大量衛生紙?)。從那時開始,她就不停提起新居派對,好像確有此事似的。『嗯,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舉辦新居派對?你們有沒有想過我應該邀請哪些人參加?你們打算辦個新居派對、還是一個比較有趣的聚會,比方說你們提供點心、請客人們自己帶酒過來?但是傳統的新居派對總是不錯。』
回到新居派對:年長的女士們是莫琳的朋友,大夥很久以前一起參加家長會,還有一些是讀書會的朋友和「皮鞋歡樂城」的同事,莫琳曾在那家鞋店工作,每星期四十小時,協助特定歲數的女士套上好穿的粗跟高跟鞋(她一眼就猜得出對方穿幾號的鞋子——女鞋八號,窄碼!——她常在派對上耍出這套把戲娛樂大眾)。老媽媽莫琳的朋友們全都非常喜歡尼克,而且每個人都說得出這些年來尼克為她們做了哪些貼心的事情。
「我要她滾出去,莫琳,妳聽懂了嗎?」他甩開她,又朝著我走過來。「愚蠢的賤人。愚蠢的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