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男孩失去女孩
愛咪.艾略特.鄧恩 二〇一一年七月二十一日
我幾乎不記得乘車回家。莫琳幫我蓋上被子,旁邊擺了一杯蘋果汁和一碗湯。我們試圖打電話給尼克,小戈說他不在酒吧,他沒有接手機。
我用指尖碰碰靜脈,感覺靜脈從指尖下滑開。我體內忽然升起一股燥熱。
「我們十五鐘之內就到,」她說。「穿件短袖的衣服喔。」
我意識到自己今天還沒吃東西,我忽然感到一陣暈眩,頸背虛弱。
「你一個星期可以捐兩次血,」莫琳說,運動衫上的鈴鐺叮叮響。「第一次賺二十美金,第二次三十美金,這就是為什麼大家今天心情都很好。」
莫琳捏捏我的手臂,輕聲說道:「我再也不能捐血,但是我想妳可以代替我上場,說不定藉此賺點零用錢——女人手邊有些小錢,倒也不錯。」
「對不起,我不行,我怕打針,我怕看到血,我有非常嚴重的恐懼症,一點都不誇張,我真的不行。」
她們全都大笑,好像吃不飽是件趣事似地——這個小鎮有時令人無法忍受,人人如此絕望、如此不願面對現實。抽血機器嘎嘎作響,血液經由長長的塑膠管從體內流向機器,人人像是……被採收的作物,我開始感到噁心,放眼望去都是血液,公開呈現在眾人眼前。血液不是應該隱藏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嗎
hetubook.com.com?深紅,暗紅,幾近紫色。「不、這跟妳們無關,真的,我從來沒有捐過血,我的醫生對我非常不滿,因為我甚至無法應付每年抽一次血,檢驗……嗯,膽固醇。」
「我們排在星期一和星期四,」蘿絲一邊解釋,一邊從後視鏡看看我。
「像是〇〇七電影的那一套,」薇奇說,然後她們全都咯咯儍笑。莫琳輕輕哼唱〇〇七電影的主題曲〈我想大概是吧〉,蘿絲用手指比畫出一把槍。
「我想你說過你的手機沒電。」
打掃。一定是打掃。某些需要耗費體力的重活。我隨便套上一件短袖襯衫,十五分鐘一到,我幫莫琳開門,分秒不差。她戴頂毛線針織帽遮住光頭,跟她兩個朋友一起咯咯儍笑。她們全都穿著繡花運動衫,運動衫縫上鈴鐺和緞帶,胸前噴上捐血媽媽的字樣。
「嗨,凱莉西!」我們進去的時候,莫琳大聲打招呼。一個身材壯碩、身穿類似醫院制服的黑女人大聲回答:「嗨,莫琳!妳好嗎?」
我以為她們組了一個嘟哇音樂的樂團。但是接下來我們全都爬進蘿絲的克萊斯勒老爺車——那部祖母級的汽車真的非常老舊,前座座椅一整排,沒有分隔,車裡飄著老祖母的香菸味——m.hetubook•com.com開心上路,前往捐血中心。
我們反倒靜靜等候,一等等了兩小時。薇奇和蘿絲被縛在捐血機器旁邊,好像是個被採割的作物。捐血中心甚至在她們的指頭上做記號——紫色的燈光一照,記號就會現形——這樣一來,她們在任何地方每星期的捐血次數都不會超過兩次。
「他小時候也是這樣——到處晃來晃去,」莫琳說。「罰他待在他房間裡,就是最可怕的懲罰。」她把一條冷毛巾安置在我的額頭上;她的呼吸帶著一股阿斯匹靈的味道,有點刺鼻。「妳只管休息,好嗎?我會一直打電話,直到我把那個小伙子找回家為上。」
「啊,這就是妳們新招收的成員?」凱莉西問道,忽然之間,她已經站到我旁邊。「莫琳一直吹噓妳多棒,來,我們得請妳填寫一些表格——」
「我確實打算明天過來,但是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領到失業救濟金,家裡只剩下一盒早餐穀片和一罐奶油玉米!」
「喔,」我說。你能做出什麼答覆?『喔,星期一、四最適合捐血!』
我很快吞口口水,嚥下怒氣:『我手邊曾經不只一些小錢,但是我把錢給了妳兒子。』
我真是個白癡。有時,我看看自己,心裡想著:『相較於他媽媽,難怪尼克https://m.hetubook.com.com覺得我可笑、瑣碎、驕寵。』莫琳來日不多。她用開朗的微笑、以及寬大的編花運動衫掩藏她的疾病,大家問她身體狀況如何,她總是回答:「喔、我沒事,但是啊,甜心,你好嗎?」她來日不多,但是她不打算承認,目前還不想。因此,當她昨天早上來電,問我要不要跟她和她的朋友們出去走走之時——她今天精神不錯,想要趁機盡量多出門——我馬上答應,即便我知道我對她們打算做的事情興趣缺缺,比方說玩紙牌遊戲、打橋牌、上教會指使大家把東西分類。
「我的手機沒電。妳昏倒了?」
「這事妳已經做了多久?」我問。
「妳會喜歡那裡,」薇奇說。「大家坐著閒聊,好像美容院一樣。」
「這裡每個人都非常重視衛生,妳會得到妥善照顧,」凱莉西說。
「喔,我很好,好極了——但是啊,妳好嗎?」
他悄悄上床,當我張著眼睛、轉身面向他之時,他看到我醒著,似乎很驚慌。
日記一則
他開始說謊。我甚至連聽都不聽。
那個男人不見了。
「好一陣子了,」莫琳說。「凱莉西是每個人的最愛,她的注射技巧高超,針頭順順地扎進去,對我而言尤其理想,因為我的靜脈會滑動。」她抬高www•hetubook.com•com前臂,讓我看看一條條青藍的靜脈。我剛認識莫琳的時候,她人胖胖的,但是現在已經不是如此。說來奇怪,其實她胖胖的比較好看。「來,試試看,把指頭按在靜脈上。」
「妳們這群老母雞不能偶爾安靜一點嗎?」一個白髮蒼蒼的女人隔著四張椅子大喊。她往前一傾,隔著三個半躺半臥、油膩骯髒的男人——三人手臂上都刺著青藍的刺青,下巴的鬍碴又粗又硬,恰如我想像中會去捐血的男人——抬起那隻沒被扎針的手臂,五指一揮,打打招呼。
尼克回家之時,我在睡覺。我醒來,聽到他在沖澡,我看看時間:晩上十一點零四分。他肯定終究去了一趟酒吧——下班之後,他喜歡沖個澡,去除殘留在皮膚上的啤酒味和爆米花的鹹香。(他這樣說。)
「瑪麗!我以為妳明天才會過來!」
我站起來,走進浴室,潑了一些冷水到臉上。我走了兩步,感覺周圍的聲音漸漸消失,視線縮小到只剩下針孔大小。我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和脈搏,昏倒之時,我說了一聲:「喔、對不起。」
我環顧四周,暗自希望凱莉西會帶我們進去。
「我們試著聯絡你,試了好幾個鐘頭,」我說。
「來,試試看。」
他暫時不說話,我知道他接下來即將說謊。明知對方不老實,和_圖_書你卻不得不耐心等候,做好心理準備,面對即將到來的謊言,那是一種最糟糕的感覺。尼克很老派,他需要他的自由,他不喜歡解釋自己的行為。他可能整個星期都曉得他打算和朋友們出去,但是他依然等到牌局開始一個鐘頭之前才淡淡地說:「嗨,如果妳不介意,我想我今天晚上和朋友們打打撲克牌,」如果我已經安排其他事情,這下我就成了壞人。妳絕對不會想要變成一個不讓先生出去打撲克牌的老婆——妳不會想要變成那個一頭髮捲、手持擀麵棒的潑婦。因此,妳嚥下妳的失望之情,說聲沒關係。我認為他這麼做並無惡意,他只是從小在那種環境裡長大。他爸爸以前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而他媽媽始終忍氣呑聲。直到她和他離婚為止。
停車場有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男人穿著一件過小的牛仔布外套四處晃盪,像隻流浪狗似地。捐血中心裡面倒是乾乾淨淨,燈火通明,飄著松脂的清香,牆上掛著白鴿和薄霧的海報。但是我知道我辦不到。針頭。鮮血。我真的辦不到。我沒有其他恐懼症,但是我非常害怕這兩樣東西——我是那種被白紙割傷也會昏倒的女孩。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受不了皮膚有個缺口:脫皮、割傷、刺傷都一樣。莫琳做化療的時侯,我始終不敢看他們幫她打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