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男孩遇見女孩
愛咪.艾略特.鄧恩 事發之後十一日
「她是那個每一個女孩都心嚮往之的女孩,」莎朗說出旁白。「美麗、聰穎、激勵人心、而且非常富裕。」
我只希望愛咪回家,這樣一來,我才可以用我的下半輩子補償她,讓她得到應有的待遇。
「妳知道的,數十世紀以來,可悲的男人總是傷害那些個性堅強、威脅男性尊嚴的女人,」戴西說。「他們的心理是如此脆弱,以至於必須控制……」
「……英俊、風趣、聰明、而且迷人。」
「我會說:愛咪,我愛妳。我從來不曾結識像妳這麼完美的女人,我絕對配不上妳,如果妳回來,我會用我的下半輩子,全心全力補償妳。我們會想出辦法,把這些可怕的事情全都拋在腦後。我會是全世界對妳最好的男人,愛咪,拜託妳回家,回到我身旁。」
這種情況將會持續下去,我心想。我的日子將會如此。他會隨時出現,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會拖拖拉拉,扯東扯西,然後他會坐下,招招手叫我也坐下,他會開一瓶酒,忽然之間,我們竟然一起用餐,而且我無法加以制止。
戴西傾身向前,擋在我跟電視螢幕之間,伸手拿取松賽爾白酒。「甜心,再來一些?」他說。
「說不定我們不應該再看下去,」他說,他把玩我的頭髮,靠得太近。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百分之百沒有,」尼克說,他受到高人指點,講話之時保持目光接觸。「但是我得說一句,莎朗,我絕對難辭其咎,也絕對稱不上是個好先生。如果不是深怕她受到傷害,我倒覺得從某個角度而言,愛咪的失蹤或許未嘗不是好事——」
他按下暫停鍵。「愛咪,妳心地善良,我知道妳很容易……被說動。但是他說的每句話都是読言。」
尼克令我腳踏實地。尼克不像戴西,戴西帶來我想要的東西(比方說鬱金香和白酒),讓我做些他想要我做的事情(比方說愛上他)。尼克只要我快樂,如此而已,就是這麼單純。說不定我錯怪他,將之視為懶惰。我只要妳快樂,愛咪。他曾經說了多少次,我卻將之詮釋為:我只要妳快樂,愛咪,因為這樣我就省https://m.hetubook•com.com了很多事。但是說不定我有欠公允。嗯,不是有欠公允,而是感到困惑。我愛過的每個人全都另有企圖。因此,我怎麼可能看得清楚?
尼克原諒我——我欺騙了妳,妳也欺騙了我,讓我們握手言和吧。如果他真心誠意打出那個密碼呢?尼克希望我回家。尼克想要我回家,這樣一來,他才可以好好對待我;這樣一來,他的下半輩子才不會虧待我。這話聽起來好極了。我們可以回去紐約。自從我失蹤之後,《神奇的愛咪》童書系列銷售直衝雲霄——三個世代的讀者忽然想起他們是多麼喜歡我。我那貪婪、愚蠢、不負責任的爸媽終於可以償還我的信託基金,而且是連本帶利。
「對不起,尼克,但是這會兒你太太失蹤了,我覺得許多人很難相信你居然說出這種話。」
我必須回家,回到他的身邊。
「稍微縱容一下妳的恩人吧,」他回了一句,然後伸出手指輕輕撫過褲管的皺褶。
「世間萬般情緒,沒有一種比得上我心中的傷痛與驚慌,而且我非常希望她回家。我只想說這整件事情有如暮鼓晨鐘,重重點醒了我。你不願相信自己是一個如此糟糕的男人,你非得碰到諸如此類的事件,才會跳出自我中心的漩渦,面對現實,坦承自己是全世界最幸運的混蛋。我的意思是,我曾經有幸與一個女人相伴,她是我的另一半,從每個方面而言都比我強,我卻讓種種不安全感——失業、無法供養家庭、年紀愈來愈大等等——蒙蔽了自己。」
因為啊,我想要回到往昔的生活。或說,我想要帶著我舊日的錢財以及我嶄新的尼克,回到往昔的生活。我那深情、莊重、百依百順的尼克,說不定他已經學到教訓。說不定他會像是往昔的他。我最近一直大做白日夢——不管受困於奧查克的小木屋、或是戴西的豪宅園邸,我總有很多時間做白日夢,而我始終幻想往昔的尼克。我以為我會幻想尼克在監獄裡被人雞|奸,但是我不常這麼想,最起碼最近不常。我反而幻想當年那段歲月。早些年和*圖*書前,我們經常並肩躺在床上,全身赤|裸,只蓋著冰涼的棉毯,他凝視著我,一隻指頭沿著我的下巴勾畫,順勢探向我的耳際,我的耳垂感到微癢,整個人不禁輕輕扭動,然後他愛撫我那形狀有如貝殼的耳朵,探進我的髮中,揪住一縷髮絲,一路拉到髮梢,然後輕扯兩下,好像拉扯鐘鈴,我們頭一次親吻之時,他就是這麼做。他還說:「妳比任何一本故事書更精彩,妳比任何人塑造的任何人物更傳神。」
重述,重述,重述。我的照片,安蒂的照片,尼克的照片。驗孕測試、以及未付帳單的圖庫照片。我實在厲害。那種感覺就像一邊繪製壁畫一邊後退觀看,心裡想著:完美極了。
我只想請戴西坐定,不要講話。他煩躁不安,緊緊張張,好像他的對手跟我們在同一個房裡。
「如果愛咪置身某處,今天晚上看得到你,也聽得到你說話,你會對你太太說些什麼?」
「現在尼克.鄧恩打破沉默,接受我們獨家專訪,他不但談到他太太的失蹤,而且針對關於他出軌的所每謠傳發表意見。」
「噓,」我說,螢幕上出現我漂亮的臉孔,然後一張張照片有如落葉似地湧現,好一幅愛咪拼貼。
最起碼尼克不會這麼做。尼克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噓。」
「我就不羨慕他,」戴西喃喃說。
我心裡想著另一種不同的掌控。我想著披上關心外衣的控制:天氣冷了,我的甜心,穿上毛衣吧。來,把毛衣穿上,搭配我的想像。
「我真的很累,」我說。
「他是那個每一個男人都羨慕的傢伙……」
戴西繞了一圈,這樣一來,他才可以盯著我的臉龐,完全遮住我的視線。「尼克在作秀,他想讓大家以為他是一個善良、深知悔改的傢伙,我必須承認他表現得好極了,但這都不是真的——他甚至沒有提到他對妳動粗,侵犯了妳。我不知道這個傢伙對妳具有哪種魔力,肯定是類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人質情結。」
「我很想聽聽那個卑鄙的傢伙如何為自己辯護,」他說。戴西很少用混蛋、混帳東西之類的字眼;他說卑鄙hetubook•com.com的傢伙,這個字眼出自他口中,聽起來更具惡意。
尼克接受莎朗.薛貝爾訪問,這個眾所矚目的專訪將於今晚播出。我打算先泡個熱水澡,然後一邊啜飮好酒,一邊收看專訪,收看的同時也將之錄下,這樣一來,我才可以記下他的謊言。我要寫下每一句出自他口中的誇大之語、片面之詞、無傷大雅的読言、厚顏無恥的論調,這樣一來,我才可以再度醞釀對他的恨意,準備對付他。自從那個部落格的訪問之後——不過是一次隨興、醉醺醺的訪問——我的恨意漸漸消逝,我不能容許這種狀況發生。我不打算軟化。我可不是儍瓜。但是這會兒安蒂背叛了他,我倒是急著聽聽他對安蒂的觀感,看看他如何自圓其說。
尼克的話說到我心坎裡,他終於說出我想要聽的話。
一個鐘頭之後,我們吃了戴西準備的輕食晚餐,喝了戴西帶來的酒。他讓我吃了一片起司,跟我合吃了一顆松露巧克力。他還多給我十片玉米片,然後悄悄把整包零食藏起來。他不喜歡那個味道;聞了噁心,他說。其實他不喜歡我的體重。這會兒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兩人身上蓋著一條輕軟的毯子。戴西已將冷氣調高,因此,雖是七月,屋裡感覺像是秋天。我覺得他之所以這麼做,原因在於這樣一來,他才可以劈劈啪啪升起小火,迫使我們一起窩在毯子下;他似乎幻想著我們共度十月。他甚至帶來一份禮物——一件混色的天鵝絨高領毛衣,供我穿上——我注意到毯子以及戴西深綠毛衣,兩者搭配高領毛衣,效果皆是相得益彰。
「尼克才不會上美容院修指甲呢,」我邊說,邊瞄一瞄戴西磨得平滑光整的指甲。
我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溫情,因為尼克繫著那條我最喜歡的領帶。領帶是我送給他的禮物,他以前覺得顏色太亮,過度花俏,現在說不定也覺得如此。在亮紫領帶的襯托下,他的雙眼幾乎像是藍絲絨。過去一個月來,這個志得意滿的混蛋瘦了下來:他的鮪魚肚不見了,肉嘟嘟的臉頰變得尖細,下巴那道凹溝看來也比較不明顯。他的頭髮經過修和圖書剪,但是沒有剪短——我眼前浮現出一幅景象:尼克快要上電視之前,小戈喀擦喀擦幫他修剪頭髮,她扮演起老媽媽莫琳的角色,一邊繞著他瞎忙,一邊伸出沾了口水的大拇指,擦抹他下巴的一角。他繫著我的領帶,當他舉手比個手勢之時,我看到他戴著我送他的手錶——那只經典寶路華音叉錶是我送給他的三十歲生日禮物。他從來不戴,因為手錶跟他不搭調,即便手錶與他相得益彰,搭調極了。
「但七月五日、愛咪.艾略特.鄧恩在他們的結婚五周年紀念日失蹤,兩人看似完美的世界隨之崩塌。」
我想要獨自收看,但是戴西整天在我身邊晃來晃去,我躲回哪個房間,他就在哪個房間進進出出,好像一朵突然冒出來的烏雲,令人無法躲避。我不能叫他走開,因為這是他的房子。我已經試圖請他離開,但卻徒然無功。他說他想檢查地下室的排水管,或是他想翻翻冰箱,看看需要採購哪些食品。
「啊、拜託喔——」戴西開口,我噓了一聲,請他安靜。對尼克而言,當著全世界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好人,無異是小死一回,而且可不是法國人所說的「petite mort」。
「我知道,」我說。我完全清楚自己該對戴西說出哪些話。「你說的沒錯,完完全全正確。我已經好久沒有感到如此安全,戴西,但是我依然……我看到他,而我……我在抗拒,但是他傷害我……他傷了我好多年。」
「不,讓節目繼續播放,」我說。「我必須面對他,我必須跟你一起面對他。跟你在一起,我辦得到。」我把手伸到他的手裡。好,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這是千真萬確。雖然非得碰到目前這種可怕的狀況,我們才看得清楚,但是尼克和我確為天作之合。我稍微過於張牙虎爪,而他稍微過於和圖書唯唯諾諾。我像是一叢荊棘,由於爸媽過於呵護,所以渾身利刺,氣勢淘洶,而他是一個受到父親冷落、帶著上百萬個小傷口的男人。我的利刺嵌入他的傷口,契合無比。
他知道尼克的專訪將於今晚播出,因此,他離開了一會兒,然後帶回食物:曼徹格起司、松露巧克力、以及一瓶法國松賽爾白酒,全都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他甚至一臉俏皮、眉毛一揚,獻上一包墨西哥辣醬起司口味的玉米片。我以前是奧查克愛咪之時,迷上了這種玉米片。他斟酒,我們之間有個沒有說出口的默契,避談種種關於小寶寶的細節。我們都知道我的家族曾有小產的病例,若是必須談到此事,我肯定非常傷心。
「尼克,我們直接切入正題吧,」莎朗說。「你和你太太的失蹤有沒有任何關係?」
「就一個以為自己太太失蹤了的男人而言,他倒是格外體面,衣冠楚楚,」戴西出言諷刺。「他沒有忘了上美容院修指甲,真是令人慶幸。」
接下來短短的一秒鐘,他把食指第一個指節擱在下巴那道凹溝之間,這是我們之間的密碼,以前我們藉著這個手勢,發誓沒有唬弄對方——那件洋裝真的很好看,那篇文章真的言之有物。此時此刻,我是百分之百、完完全全真心——我挺你,我絕對不會惡搞你。
「莎朗,且讓我說一說,且讓我現在就說:我婚姻出軌。我不尊重我太太。我不想成為現在這副模樣。但是與其激勵自己,我反而選擇一個簡單的方式擺脫困境。我跟一個幾乎不了解我的年輕女孩發生婚外情,這樣一來,我可以假裝自己是個堂堂男子漢。我可以假裝自己是那個我希望成為的男子漢——聰明、自信、事業有成——因為這個年輕的女孩子看不出有何不同。她沒有看過我丟了工作、半夜躲在浴室、把頭埋在毛巾裡痛哭。她不知道我所有的怪癖和缺點。我堅信我若是不完美,我太太就不再愛我,這種想法真是愚蠢。我想成為愛咪眼中的英雄,而當我失去工作之時,我失去了自尊,再也無法成為那個英雄。莎朗,我能夠辨別對錯,而我只是——我只是做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