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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處

作者:吉莉安.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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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耶。就……喜怒無常。」
「所以,班恩的那個……妳知道的,怎麼了?」黛安說著,在咿呀作響的躺椅上坐下來,兩條十字形藤條應聲斷裂,垂向地面。她點了一根菸,順手揮開裊裊菸靄。
「喜怒無常又不犯法。」滅蒂說,「路尼不也是這樣。」
「我可以告訴全金納吉的人,甚至整個堪薩斯,說班恩不會這麼做,但是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昨天下午才聽到的,但雪球似乎愈滾……愈大。我差點就直接過來了。我整個晚上都跟自己說沒事的沒事的,可是早上眼睛一睜開,就知道怎麼可能沒事。」
姊妹倆坐在餐桌旁邊,黛安又再倒了兩杯咖啡。屋外的白雪如閃光燈,照得廚房閃閃發亮。
車庫的水泥地板表面光滑,跺起來比空氣還冷。角落裡有個舊桶子,裡面約四公升的水全結冰了,桶子因此裂了好幾條縫。她們的呼吸和黛安的香菸混成一團白霧。不過,待在這裡卻讓她心滿意足;在這一大堆工具中,她想像著父親使用這些工具的模樣:齒耙彎掉的把子,各種長度的斧頭,架子上堆滿耀子,分別裝著螺絲、釘子和墊圈;還有一臺老舊的冰箱,底部滿是鏽斑,以前爸爸聽棒球轉播時,總會在裡面冰啤酒。
「喔,對。我吃完早餐之後打的,問妳何時要過來。」
這下必須搬到別的市鎮了。金納吉市沒有公寓,到時候她白天去上班,一家五口則擠在小小的公寓裡,不過前提是她要找得到工作。她以前都很同情住在公寓裡的人,連隔壁鄰居打嗝、吵架都聽得一清二楚。她雙腿一軟,忽然像個泥娃娃似地癱倒在地上。她沒有足夠的力氣離開這座農場,這幾年下來,她的精力全用完了。她有時候連下床都懶,將雙腿從被單底下探出來都嫌困難,非得要三個丫頭來拉她,她們寸步不讓地死拖活拖,她這才下床做早點,打發她們去上學,腦子裡則是想著死。能暴斃最好,半夜心臟病發,或是交通意外身亡。婦人慘遭公車輾斃,留下四名子女。黛安會領養那四個孩子,她絕對不會允許他們成天穿著睡衣在家裡閒晃,生病了也會帶他們去看醫生,還會碎碎唸到她們把https://m.hetubook.com•com該做的家務全做完;珮蒂就不一樣。她個性軟弱、優柔寡斷;總是先樂觀看事,但更易於洩氣。應該讓黛安繼承家產的。偏偏黛安對農場不屑一顧,十八歲就離家,像一條射出去的橡皮筋,高高興興地飛去五十公里——關鍵數字——外的修柏頓,在一家診所裡幫忙接待病人。
黛安嘟噥了幾聲,用靴子捻熄香菸,把珮蒂從椅子上拉起來拖進屋內。三姊妹的臥室門喀地打開,黛安聲色俱厲地要她們待在裡面,同時走向電話,用她的手指果決地按下回撥扭。話筒像在唱歌似地發出撥號聲響——嗶嗶嗶嗶嗶,但是還不等電話響,黛安就掛上了。
「就像我剛剛說的……」黛安憐惜地聳了聳肩,十指一攤,夾著菸的兩根手指除外。
「他去哪裡了?」
「好吧,我們先打電話問人。把他朋友的電話號碼給我,我來打。」
「去房間裡玩,我有事要跟媽咪說。」黛安對她們說話的口氣比珮蒂還凶;她們倆姊妹每次都是黛安扮黑臉,像當年愛假裝生氣的老爸一樣;老爸總是故意用疲憊的口氣叨唸她們,不止是她們,就連小孩子也知道他大半是在開玩笑。珮蒂用眼神拜託蜜雪。
這真是黛安說過最重的話了。她一說出口,珮蒂就知道這就是她害怕的。誤會——小小的可能性,便足以顛倒是非。拍頭可能被說成撫背、可能被說成接吻。然後天就這樣垮下來了。
「妳就說吧。」
「妳就跟阿姨說嘛,就是那件事啊。」黛碧推了推姊姊。
「我要他現在就回家。」
「喔,不是這樣,不是什麼怪事。說怪也是有點怪啦,不過……反正他把頭髮染黑了。這是什麼意思?」
「黛安阿姨!」黛碧尖叫,珮蒂聽見三個丫頭衝到前門,想像那亂紛紛的馬尾巴和瑪芬蛋糕似的翹屁股一路衝出門外,筆直地朝著黛安的車子飛奔而去;然後黛安把她們載走,留她一個人在家裡,讓一切靜默。
珮蒂差點嗆到。「班恩最討厭女孩子了。」她很驚,訝自己居然鬆了口氣。「他願意離女孩愈遠愈好。」
「妳們幾個丫頭,黛安阿姨幫妳們買了一本貼紙簿……」
「我指的是……和_圖_書性騷擾之類的誤會?」
珮蒂環抱著肥滋滋的腹部,一身冷汗。爸媽的農場,沒了。她內疚得胃攪痛正是這種內疚感,讓她一直是父母心中的乖女兒,一直害怕讓父母失望。上帝,求求祢,求求祢別讓我爸媽發現。她一直想要這座農場,爸媽也放心地把農場傳給她。她想像父母坐在白雲上,爸爸摟著媽媽的肩膀,兩個人垂下眼睛看著她,一齊搖頭:妳究竟幹了什麼瘋事,連這妳也做得出來?媽媽罵人的口頭禪。
「喔,姊,妳會把她們寵壞的。」
連恩離開後,她躲進廁所裡。他那張制式的笑臉依然下流,依然在問她要不要——她才不要他的幫助。三個丫頭一聽到關門聲,立刻一窩蜂地從臥室裡跑出來,在浴室門外壓低嗓子召開小組會議,然後決定不理她而去看電視。

「唉,今年十五歲嘛。」珮蒂開了個頭,又不說了。她看著架子上一攝舊鐵釘,她一直以為在爸死後被移走了。那罐子外面貼著紙膠帶,上面是爸瘦長的字跡,標示著釘子。
「嗯……」珮蒂說著,舀了三大湯匙的糖加到黛安的咖啡裡。她朝三個丫頭看了看,她們正慢慢地將罐頭放進櫥櫃裡,雖然假裝冷淡,眼神卻從各個角度往她射過來。
珮蒂嚇了一跳。
「我只買了一本,她們得輪流玩,這樣可以吧,嗯?」她笑了笑,開始動手煮咖啡。「妳不介意吧?」
珮蒂跟著姊姊走,深呼吸,準備告訴她農場沒了,然後等著看她是會大罵路尼揮霍無度,或是罵她讓路尼揮霍無度;還是點個頭,選擇沉默。
「班恩還好嗎,珮蒂?他看起來怎樣?」
「哇!貼紙簿耶!」蜜雪略顯興奮地大叫。蜜雪總是很樂意和大人串通演出,只要她假裝對某樣東西很感興趣,麗比立刻在一旁咬牙切齒、摩拳擦掌。麗比是在聖誕節出生的,也就是說,她每年禮物都比人家少拿一份。珮蒂每次都預藏一份聖誕禮物,然後——麗比!生日快樂!但大家都知道其實是麗比吃虧。對麗比來說,這也只是小虧而已。
「我不知道,黛安!現在還管他的頭髮幹麼?」
「班恩?這簡直是瘋了。」珮蒂站起來,一時之間不知手腳該往哪裡擺。m•hetubook.com.com她轉向右邊,接著又立刻向左邊,像隻迷路的狗;最後又坐了回去,坐斷了一根藤條。
有關女兒的一切她再清楚不過,卻老是忘記;她是怎麼搞的?為什麼每次都要訝異女兒的這點小脾氣?
但其實珮蒂心裡有數。現在所有事情都會被旁人加以揣測解讀。
珮蒂.天。一九八五年一月二號,早上十一點三十一分
「妳可不可以告訴他們,說我們班恩不會這樣?」珮蒂問著,淚水即刻湧出,兩頰全濕了。
珮蒂懂這種感覺,這種揮之不去的惡夢殘影,就像半夜兩點從夢中驚醒,告訴自己農場沒事,今年一定會起死回生,然而幾小時後,她被鬧鐘叫醒,發現惡夢成真,又是愧疚又覺得自己在自欺欺人。想想還真驚人,三更半夜花了好幾個小時假裝一切沒事,在大白天裡只花了三十秒就知道實情並非如此。
「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就夠了。」她總愛這樣講,「我別無所求。」
「我們非把班恩找回來不可。」珮蒂說。
「我知道這很離譜。或者有什麼誤會也說不定。」
「他一直都是這樣。從小就跟貓似的,一秒鐘前還點著你撒嬌,一秒鐘後就瞪著你,好像不認識你似的。」
「怎麼會介意,我早該煮好等妳來的。」珮蒂走到櫥櫃去翻找黛安的馬克杯,黛安喜歡爸爸以前用過的杯子,很重,跟手掌一樣大。珮蒂聽到意料中的溢奶聲,轉身搥了一下秀逗的咖啡機;每出三泡咖啡就卡住一回。
「我還幫她們買了一本貼紙簿。」黛安說著,便把貼紙簿翻找出來,攤開在桌上。
「所以他那頭髮又是怎麼回事?」
「我連他有哪些朋友都不知道了!」珮蒂說,「他早上在電話,但他不肯告訴我是誰。」
黛安又點了一根菸,僵硬地點了點頭。「好,那就好。不過還沒完。我朋友跟我說,學校裡都在謠傳班恩的事,有幾個小女生,大概跟蜜雪一樣大,說什麼她們跟班恩接吻或是班恩摸她們之類的事。也許更嚴重。至少我聽到的是嚴重。」
她奮力從地上爬起來,用發霉的毛巾擦擦臉。她的臉頰總是潮和-圖-書紅,眼睛總有血絲,看不出來是不是剛剛哭過,沒想到長得像剝了皮的老鼠也有好處。她打開門,姊姊已經扛了三箱罐頭進來,正在拆箱,還差了三個丫頭去車上把剩下的東西搬進來。珮蒂一聞到棕色紙袋的味道就想起黛安,她長久以來都是家中食物的來源,珮蒂顯然把自己搞得物資匱乏,明明靠農場維生卻難以糊口。
父母對黛安離家看得很淡,彷彿早就說好似的。珮蒂記得高中的時候,一個飄著雨的十月傍晚,他們全來看她啦啦隊比賽。他們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一路往堪薩斯州中心開去,都快開到科羅拉多州了;雖然天空飄著細雨,但比賽持續進行。比賽結束(金納吉市落敗),她頭髮灰白的父母和她姊姊站在比賽場地中央,三張堅毅的鵝蛋臉,身穿厚重的毛外套,一齊朝她飛奔過來,臉上的笑容淨是得意和感激,好像她治好了什麼絕症似的。他們笑得眼睛都皺在一起,掩藏在那三副被雨水打濕的眼鏡後面。
「所以妳大老遠地帶來食物和貼紙簿,就是為了要跟我說班恩的事。」
「我覺得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黛安平靜地說,「除非妳想要他回來,否則沒必要現在去找他回來。」
「那就回撥回去吧。」
「是我的號碼。」
「要去車庫嗎?」黛安一邊問,一邊拍一拍胸前的菸盒。
黛安今天話特別少,這讓珮蒂感到焦躁不安;因為黛安很喜歡發表意見,就算沒有意見也要擠出一兩句。更令珮蒂不安的是,黛安竟然無動於衷,沒有想個辦法來改善情況;黛安向來是行動派,絕對不會坐著動嘴。
「不知道。我們早上吵了一架。就為了他的頭髮。他騎腳踏車走了。」
「珮蒂,我有話想跟妳說;我聽到一些事,本來不想講的,反正就是一堆胡說八道,但是又覺得妳身為媽媽應該要知道……反正,我不知道,就覺得還是該跟妳說一聲比較好。」
「班恩會不會跟女孩子玩過了頭,玩到讓人家誤會過?」
黛安就是這樣。精明能幹。黛安比她還會逗那三個丫頭開心,每年總不忘記要給她們買金納吉市的T恤,上面寫著:金納吉市,美國之心!黛安還撒謊騙她們印第安語的「金納吉」表示「神奇的小www.hetubook.com.com女孩」,看她們樂成那樣,珮蒂實在不忍心戳破這個謊,其實「金納吉」在印第安語中指的不知是石頭還是烏鴉。
「誤會?接吻怎麼會是誤會?班恩也不會亂摸。他不會亂摸小女生的。他不是變態。他怪是怪了點,但絕對沒有任何不正常。他可沒發瘋啊。」珮蒂這輩子總是在宣誓班恩一點也不怪、他很正常,沒想到現在她寧願他怪了。她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好像開車開到一半頭髮吹到臉上,整個人震了一下。
她等著黛安笑她儍,但黛安卻默不作聲。
艾德.天和安娜.天現在都不在人世了,雖然他們死得很早,但並不會讓人措手不及;黛安現在還是在同一家診所工作,已經升經理了,她住在拖車屋,有個整潔的移動式停車處、周圍還有一圈花圃。
黛安的喇叭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叭叭叭」,一如往常般歡天喜地。
三個丫頭都回來了,吃力地將袋子扛到廚房的桌子上,然後在黛安的示意下,開始一包一包拆開來看。
「這不一樣,路尼是個大混蛋。班恩跟他向來不親。」
「他闖禍了。」蜜雪幸災樂禍地脫口而出,「又闖禍了。」
「所以現在怎麼辦?妳知道那幾個女生的名字嗎?會不會有人打來找我,或是找班恩興師問罪?我要去把班恩找回來。」
黛安轉頭對珮蒂扮了個鬼臉,顯然以為又要聽到雞雞被剁掉之類的慘案。
「班恩人呢?」黛安問。
珮蒂只喔了一聲。自從三十歲開始,黛安每年至少會戒菸兩次、故態復萌兩次。現在她三十七歲了(而她看起來比珮蒂更蒼老,臉上佈滿了蛇皮似的菱形紋),珮蒂知道支持姊姊戒菸的最佳方式就是閉上嘴巴,靜靜地陪她坐在車庫裡。這就像老媽陪伴老爸那樣——當然,老爸在五十歲不久後就因肺癌過世。
這倒是,班恩才兩歲就夠令人頭疼了。他會抓住你的胸部或手臂,霸道地要你愛他;一旦他覺得夠了,馬上對你愛理不理,一直裝死到你放手為止。她帶他去看醫生,他僵直地坐著,雙唇緊閉,身穿圓領毛衣,面無表情,打死不肯說話,相當惱人。醫生似乎也嚇到了;他遞給班恩一根棒棒糖,告訴她如果半年後還是這樣,再帶他回來看診。他一直都是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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