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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處

作者:吉莉安.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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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蘭先生拿起一個石灰塑像,是個禿頭、兩手攤開像是在惱火的老頭,底座有寫字,但是我看不見。諾蘭先生好像從塑像上找到了安慰。他嘴巴微微張開,短短地嘆了一口氣。
「什麼?」
如果那張內容淫穢的紙條不是寫給班恩的,爲什麼會跟蜜雪的東西放在同一個箱子裡?如果蜜雪發現班恩交了女朋友,一定會對他頤指氣使,如果他愈害怕消息走漏,她就會愈過分。班恩恨死蜜雪了。他對我還算包容,對黛碧不屑一顧,對蜜雪則是恨之入骨。我記得他曾抓著蜜雪的手臂,把她從他房間裡拖出來,蜜雪側身、踮著腳在他後面走,免得被硬扯;他手一甩,她撞上牆並跌坐在地,他放話說:要是她敢再進他房間,他就殺了她。班恩跟蜜雪說話的時候總是咬牙切齒,每次罵她都是因爲她多管閒事,一天到晚總是在他門邊逗留、偷聽。蜜雪老是知道所有人的祕密,而且一說起祕密總愛拐彎抹角。自從看過她那稀奇古怪的筆記本後,我對這一點印象深刻。如果你沒錢,握有別人的把柄倒是不錯的生財之道,就算是家人也是一樣。
庫尼酒吧沒有向西部風格低頭,以破爛的姿態傲視現在。一推開門,三張滿是皺紋的臉轉過來面對著我。其中一位還是酒保。我點了一杯啤酒,酒保嚷著要我出示駕照,並高舉朝燈光檢視,再拿低在肚子附近看個仔細;當看不出來有任何造假時便哼了一聲。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找位置坐下,先讓其他顧客習慣我的存在,這才開口發問。我提到「路尼」,整家店立刻熱絡起來。
「唉,別理他,只是一個想早點進來的人。這是我學到另一件萬萬不能做的事:不管是誰,都不能太早進來。絕對不行。太晚進來也不行。」
「不在。他又走了。我這裡不歡迎酒鬼。這是他第三次違規了。」
走進大門,室內滿滿都是行軍床,地上散發著濃濃的漂白水味。矮小的諾蘭先生帶著我穿過一排又一排窄小的行軍床,每張床上都有人在前晚睡過的痕跡。我們進入一間大小適合他和我體型的辦公室,裡面有一張小小的書桌,一個檔案櫃,兩張摺疊椅,我們一人挑了一張坐下。日光燈照得他醜態畢露,坑坑洞洞的臉上有好多黑斑痘痕。
www.hetubook.com.com「我知道上哪兒可以找到他。」一個蓄著海明威鬍,身材跟小女生一樣纖細的老人說。
所以這是什麼意思?班恩總不會因爲被妹妹發現他交了女朋友,所以乾脆把全家人都殺了吧!
「對了,我不是怪人。」他一邊說一邊朝著我揮動那本《愛貓人》。「我最近開始養貓,以前從沒養過。我到目前爲止還是不太喜歡我這隻貓。那隻貓應該有好教養才是,但這隻畜生只會在床上撒尿。」
柏特.諾蘭男性收容所與枯燥的市中心只隔三條街,是一棟四四方方的低矮建築,小小的前院裡滿是狐尾草。我小時候好喜歡狐尾草,我喜歡名符其實的東西,而狐尾草正好草如其名:細長的室,頂端一截毛茸茸的,眞的就像狐狸尾巴,只是顏色是綠色的。我們的農場上長滿了狐尾草,整片草原都是。蜜雪、黛碧和我總愛掐下那毛茸茸的一截,互相搔對方的手腕。媽媽教了我們所有植物的俗名,例如小羊耳、雞冠花,每一種植物都有自己的名字。小羊耳摸起來跟小羊的耳朵一樣柔軟。雞冠花長得眞的好像公雞紅紅的雞冠。我下了車,用手拂過狐尾草頂端。我想要在花園裡種滿野草。風車草的頂端像風車的扇葉。皇后蕾絲會開出純白的碎花。宛如魔鬼手爪的巫婆草也許很適合我。
「你剛剛說要告訴我什麼?」我提示他。
我在奧克拉荷馬州裡開了十分鐘,還要再開三小時才會到;突然,我聞到一陣腐爛的腥甜味,刺得我的眼睛猛流眼淚。我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冷顫,擔心是因爲我想到惡魔而傳喚了牠。在遠方,天空風流雲散而呈現出如烏青般的色彩。我看到了,原來是一家造紙廠。
「嗯哼。」諾蘭先生說,「嗯哼。所以……妳是來找妳爸的?啊,我想起來了,我們有聊過。姓天嘛。他跟這裡的人差不多,有人肯來找他們就該偷笑嘍,這些人就只會給家裡添麻煩。通常是跟錢有關的事。而且通常都是因爲缺錢。沒錢卻又愛喝酒。這樣說起來實在很糟糕。路尼……嗯哼。」
「幹!少管我!」他破口大罵。媽媽總是安撫他,叫他回房間去,接著訓斥我們。後來我們在餐桌正上方的塑膠吊燈上找到炒蛋的碎屑,吊燈是很像在披薩屋看到的那一種。
「啊,小甜心,我不能https://m.hetubook.com.com把地址告訴妳。不行就是不行。我發現最好的回答方式就是什麼都不說。不過看在妳好像挺正經的,我告訴妳吧……」
大家都發洩似地笑了。
「我也有養貓。」我心中對美金的熱愛油然而生,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貓咪如果離開貓窩,通常是因爲生氣了。」
「爛人也都在那裡。」酒保補上一句。
「到那種地方去會不會有危險?」我問。我想像著那裡滿地是有毒廢棄桶和螢光綠的淤泥。
「哪裡?」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出城的時候,我在一家7-Eleven停車,買了一份地圖和幾包起司口味的餅乾,一咬下去,發現是減肥餅乾,但我還是照吃不誤,並往南開去,橘色的起司粉掉得車內到處都是。在開往奧克拉荷馬州的公路上,食物的氣味撲鼻而來,又是薯條又是魚排又是炸雞,我本來打算停車吃頓飯,卻異常恐慌起來,莫名其妙地擔心自己如果下車就會來不及見到爸爸,最後索性只吃減肥餅乾和一顆我出門前在廚房流理臺角落找到的乾巴巴蘋果。
柏特.諾蘭收容所的大門是像潛水艇般的深灰色鐵門,讓我想起班恩在監獄裡的牢門。我按了一下門鈴,便在一旁等著。對街兩個少年懶洋洋地騎著腳踏車繞圈,興味盎然地看著我。我又按了一下門鈴,用力敲門,但是敲門聲根本傳不進去。我掙扎著要不要問問對街的少年,裡面到底有沒有人,至少打破這片死寂也好。就在他們一邊繞圈一邊朝我騎過來,並說小姐來這裡幹麼啊?時,大門開了,裡面走出來一位體型如妖精般的先生,他穿著白色球鞋、筆挺的牛仔褲,搭配一件西部格紋襯衫。他嘴裡的牙籤晃動,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顧著翻閱手上的《愛貓人》雜誌。
「我敢打賭他一定跟那些遊民住在汙染場址那裡。你應該親自去瞧一瞧。」最後這句話與其說是對我說的,倒不如說是對酒保說的,「好像經濟大蕭條時的胡佛村,放眼望去都是工寮,還升營火咧。」
「這我還不確定。我只是想來看看他。」
「你要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我爸嗎?」
「怎麼會,只https://m.hetubook.com•com要妳不喝井水就沒事啦,妳又不是蝗蟲。」
我挑眉。
諾蘭先生起身帶我離開辦公室,他一背對我,我立刻拿走石灰塑像。最後我還是逼自己放下,改拿走他的鉛筆和一包玉米脆果。有進步。當我開車前往最近的一家酒吧——庫尼酒吧,那包零食和那枝鉛筆就陪在我身旁。
「我是來找我爸的。」我拖拖拉拉地說。「他叫路尼.天。你是經理嗎?」
如果可麗希說的是事實,勞爾.凱茲就不是殺害我們全家的凶手。我相信她。至少在這件事情上。
「諾蘭先生,這我已經試過了。不然我也不會親自跑來這裡。我眞的眞的需要找到他。」我發現我的站姿簡直是我爸的翻版:掌心抵在桌緣,準備發火時立刻推桌起身。
「是這樣的:那裡砷汙染很嚴重,因爲大家都把殺蝗蟲用的殺蟲劑丟在那裡。」
「我爸在嗎?」
「妳一定會大失所望。」
「有什麼好失望的?」
「是喔。」
麗比.天。現在
他忘了自己剛剛說到哪裡,一個勁地盯著我看,希望我提醒他。
「嗯,不然貓咪滿好照顧的。」
我開過一塊上頭有牛仔圖片的標示:夥伴,歡迎來到奧克拉荷馬州利傑伍德鎭!我下了交流道,直直朝利傑伍德鎭開去,原來這地方是個已沒落的旅遊景點。以前這裡頗有西部風情,主要幹道的商店門窗全用毛玻璃,中間夾雜幾家偽西部酒館。有家店的門面寫著「老照相館」,可以讓客人打扮成西部墾荒者,拍攝出復古的全家福照。照相館的櫥窗裡掛著一張海報大小的相片,相片裡的爸爸手拿套索,戴上超大的牛仔帽,努力擺出要脅人的樣子;小女孩穿著印花洋裝,頭戴包頭軟帽,因年紀太小而以爲是在玩遊戲;媽媽則打扮成妓|女,笑得好尷尬,雙手交疊在大腿上,擋住襯裙開高叉的地方。這張全家福旁邊掛著一面寫著「出售」的招牌;隔壁的黛妃太妃糖也是「出售」,再隔壁的比爾牛歡樂世界也是「出售」,就連店名又臭又長的西部警長懷厄爾普思樂冰也還是「出售」。整座城鎭彷彿蒙著一層灰。遠方廢棄的水上迴旋溜滑梯也覆著厚厚一層泥。
「那王八蛋從我這裡偷走了三箱啤酒。」酒保說。「大白天地跑到我這裡來,從卡車上拿了啤酒就跑。我讓他白喝www.hetubook.com.com了很多酒,眞的。」
可麗希最後睡在我家沙發上。我送她到門口時才發現她鞋子也穿不好,睫毛膏都暈到臉頰上,根本就沒辦法開車。她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廊,突然轉身,問我知不知道她媽媽在哪裡、要去哪裡找她什麼的,我聽了立刻把她拖進門,讓她坐在沙發上,幫她蓋毯子,還替她做了一個起司三明治。當她轉身陷入昏睡之前,她把吃剩的四分之一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邊的地板上,結果從她口袋裡滾出來三瓶乳液;趁她睡死之後我把它們悄悄放回她口袋裡。

「我們還沒開門了,要到晚上……」他一看到我,立刻話鋒一轉。「喔,漂亮的小姐,不好意思。我們這裡是男性招待所,妳必須是個男的,而且要十八歲以上才行。」
我扭開收音機,一臺轉過一臺:難聽的音樂,雜訊,汽車廣告,又是雜訊,我就把收音機關了。
「好吧,小甜心,這麼說吧,他也許不會來我這裡,但是我確定他還在利傑伍德鎭。住在這裡的人說他昨晚才在『庫尼』外面看到他。他雖然躲起來了,但一定還是在這附近。妳要做好心理準備,不要太失望。」
我不管賴爾那兩通留言,也不理會黛安阿姨那邊沒消息,決定開車南下去找我爸。開車去找我爸問個清楚吧!不管爸的女友怎麼說,我都不認爲他和凶殺案有任何關連,不過我懷疑他或許知道一些隱情,畢竟他欠債欠了那麼多,喝酒喝得那麼凶,又交了一堆道上朋友。也許他眞的知道或聽到什麼,搞不好是他的賭債招致債主報復。也許我應該再相信我哥一次,我想要相信他。我現在知道爲什麼我從不去監獄看他了,因爲我太想、也太容易相信他,相信到竟然忘了自己人在監獄,滿心只想看到哥,聽他說話時特有的抑揚頓挫,他每句話說到最後尾音總是下降,好像已經說完了一樣。光是看到他,就可以勾起好多回憶,也許是好事,也許是不怎麼好的事,或者只是一些尋常小事,但足以讓我嗅到家的味道,讓我回到當年家人都還在的時候。天啊,我只要那樣。
我開過一片飼養牛群的牧場,牛群文風不動地站著,讓我想起在我成長的歲月裡,不時會聽到牛群慘遭屠殺的謠言,大家總說是魔鬼的信徒幹的好事。魔鬼潛藏在我們堪薩斯市附近,邪惡的程度有如山一樣自然、有形有體。我們教會的牧師雖然不常講煉獄之苦,但是一定會灌輸我們魔鬼的形象:殘暴嗜血,眼睛如山羊,稍不留神,魔鬼就會把聖靈趕出去,住進我們心裡。在我住過的城鎭裡,總會有幾個「魔鬼的小孩」,有幾幢「魔鬼的房子」,就像總有個開著白色貨車四處打轉的「殺人小丑」。此外,大家也都知道城鎭邊緣有間廢棄的老倉庫,倉庫地上有個沾血的床墊,那血是血祭魔鬼時留下來的;而大家也總會有個朋友,說他某個堂表兄弟姊妹看過血祭,但是因爲太害怕,所以都不記得細節。和圖書
「他有說他去哪裡嗎?」
「哈!是經理、會計、牧師、清潔工!」他一邊說一邊把門打開。「我以前是酒鬼,是賭徒,是游民,但現在全都改了。我是柏特.諾蘭。這裡就是我家。進來吧,甜心,妳叫什麼名字?給我一點提示。」
「妳想帶他回家,好好照顧他嗎?」諾蘭先生像在說笑話給自己聽一樣,眼神變得又黑又亮。
隔著我兩張椅子而坐的中年男子使勁抓住我手臂說:「妳那天殺的老爸欠了我兩百塊美金。我要要回我的割草機。告訴他我正在找他。」
「柏——特——!」外面傳來一聲怒吼。
「他寫了一封信給我。說他又回來這裡了。」
我起床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折好的毯子上面還留了一個信封,信封背面潦草地寫著:謝謝。對不起。
「哎呀,因爲政府不會派人去那裡啊。」
「哈,很好。我剛才那樣問其實只是想考考妳。口頭上答應會好好照顧的,沒有一個做得到。」諾蘭先生聞了聞指尖。「我已經戒菸了,但是我該死的手指頭偶爾還是有菸味。」
有一天吃早餐的時候,蜜雪大聲地宣告:「班恩會自言自語。」班恩手伸過桌面打翻她的盤子,盤子掉到她腿上,然後他揪住她的衣領。
「喔,對。妳可以寫信,我幫你轉交給他。」
「誰會想住在汙染場址啊?」酒保大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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