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正在想漢堡要怎麼做,賴爾就打來了,以他慣有的音調說「再多一個」。他老是這麼說:「再多一個我覺得應該要談談的人,如果這次談完再沒進展,那就算了。」而這次是崔伊.堤百諾。他要我去找崔伊.堤百諾。我才說要找他不容易,賴爾就把他的地址背給我聽。「很容易的,他有自己的店面,就叫堤百諾農具。」我本來想稱讚他「好厲害,追查崔伊的下落談何容易?」最後還是沒說出口。賴爾說只要我去探崔伊的口風,梅葛妲她們就會付我五百塊。雖然我可以免費服務,但我還是把錢收下了。
「是啊。」
他聳聳肩。
「我是,我就是崔伊,有什麼我可以服務的?」他精力旺盛,一雙腳踮呀踮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帥氣十足,從這個角度看有熟男的魅力,從那個角度看有少年的俊美。
「妳說路尼?誰不認識他!」
他頓了一下,轉過身,背對著我們走向兔籠,食指穿過鐵網,撫摸裡頭的兔子。
「你問這個幹麼,黛……呃,麗比?」
「我在找崔伊.堤百諾。」我說,「他就是這裡的老闆嗎?」
崔伊淡淡一笑,搖搖頭說:「不必了。」
「BTI就是什麼事都怪印地安人就對了(Blame the Indian)。我承認,我以前是個混球,老實說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那晚你家發生那件事之後,我大概嚇壞了,就決定不幹了。好啦,其實也沒那麼快,大概是一年多之後,我再也不吸毒,也不搞魔鬼崇拜。但不信魔鬼比較難做到。」
「所謂信仰就是:如果你相信自己擁有魔鬼的力量,你就擁有魔鬼的力量。」崔伊說,「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倒沒有,她只是愛玩而已。妳小時候養的寵物叫什麼名字?」
「這樣吧,我留個電話給你,你想到什麼再告訴我?」我說。
崔伊眉頭一皺。
「這個嘛……是關於我哥的事。」
「妳小時候住在哪條路?」
我醒來,似乎夢到我媽了。我突然好想吃她做的怪怪漢堡排,裡面有胡蘿蔔和一點蕪菁,有時還會加上熟爛的水果,我們總是嘲笑裡頭的怪和_圖_書東西。說也奇怪,我明明不吃肉的啊!但我就是想嚐嚐媽媽的味道。
麗比.天。現在
我看牛看得太專心,錯失了那棟掛著「堤百諾農具」招牌的老舊磚造房屋;賴爾一邊拍我肩膀一邊喊:麗比、麗比、麗比,我才緊急煞車,車子像水上飛機,整整滑行了一公尺半。那種飛起來的感覺就像路尼拉著我轉圈,轉到一半突然鬆手。我瘋狂倒車,駛入滿地碎石的停車場。
「麗比。」
「對!」我好訝異。
「喔,她沒事的啦!我猜她一定又化名不知在哪裡過活。」崔伊說。
「鳥不生蛋的地方(Butt Fucked Egypt),就是在講我們的家鄉啦。」
賴爾跑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地下了階梯,三步併作兩步地衝到車子旁邊,顫抖地抓住門把,一個勁地催我快快快快快!我坐進他身旁的駕駛座,差點沒被他惹毛。「搞什麼啊?」我問。車外又是一聲轟雷,強風吹過,襲來一股潮一濕的碎石味。
「葛萊希。」我用黛安阿姨那條死狗的名字唬弄他。
「班恩。」
我呆望著他。
我把油門踩到底,親出停車場,往堪薩斯市的方向開。雨勢愈來愈猛烈,我們在雨中開了五分鐘,賴爾要我把車停在路邊。他側身面向我說:「我的天啊!」
「這個嘛……」這個嘛,我還真不曉得。他的名字如同咒語般在我腦中徘徊不去,但是下一步該做什麼?問他是不是賭鬼?認不認識黛安卓?指控他就是殺人犯?
「假名?」我邊說邊把手搭在賴爾的手臂上,暗示他不要開口。
他甩了一下馬尾,「這樣啊,他過世了嗎?」
「對啊,而且路尼還欠我錢,一堆的錢,到現在都還沒還,我想。但這並不代表我知道那天晚上妳家發生了什麼事。畢竟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哇,好像是耶!」他嘴巴上雖然這麼說,但好像還是不太敢相信。看他在計算究竟事隔多少年的時候,整張臉都皺在一起了。
「對,麗比。那這位是?」
「你認為她沒死?」
賴爾突然全身僵硬,腳一踮一
https://m.hetubook.com.com踮的,不停用指尖戳我的背,示意我往門口的方向移動。
「嘿,崔伊,所以BFE是什麼意思?」我提高了音量。
無論是住宅也好,綠地也好,還是穿著粉色高爾夫球裝的男子也好,這片幻景出現得快,消失得也快,現在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原野,原野上有一群漂亮的棕色澤西牛,一隻隻眼巴巴地望著我,我也望了回去。牛可是世上少有的靈性動物。
我就沒有。我在心裡默默想著。
他聳肩,「沒錯,你總得相信些什麼吧,不是嗎?大家不都有自己的信仰。」
「鄉村二路。」
「那黛安卓.華茲納呢?」我問。
賴爾陪我一起去堤百諾農具,一來他想看崔伊長什麼樣,二來我猜他對崔伊不放心(他說:「我不相信搞魔鬼崇拜的人」)。堤百諾農具位在堪薩斯州曼哈頓市以東,在這片新興的近郊住宅區中間的那塊農地上。這住宅區整齊單調,看起來假得像是利傑伍德鎮上的牛仔紀念品店,感覺這裡的居民只是在玩角色扮演,而非認真地活出自己的人生。我左邊那排正正方方的住宅盡頭是個有著綠油油草皮的潟湖,原來是一座高爾夫球場,小小的,還很新。幾名男子不顧晨雨寒冷,兀自留在球道上傾身、扭腰、揮桿,遠遠望去,宛如在草地上翻飛的黃旗和粉紅旗。
「沒有,他……他現在住在奧克拉荷馬州,他說你好像……他說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好像也有份,也許你可以提供一些線索……關於那起凶殺案的經過。」
「謝謝你寶貴的時間。」賴爾突然脫口而出,我皺眉瞧他一眼,他也皺起眉頭地回看我。我們頭上的日光燈忽然一明一滅,發出嗡嗡嗡的聲音,慘白的日光燈照在我們臉上,籠子裡的兔子在稻草堆裡竄跳。崔伊吼了一聲,日光燈好像挨罵似地不閃了。
「好多了吧?那現在有什麼我可以替兩位效勞的?」他靠著一袋種子,頻頻向我們投來眼神,好像在說:他音樂都關了,我們最好不要讓他失望。
店門口只停了一部車,和*圖*書整個地方看來殘破不堪。磚塊間的水泥凹槽滿是污垢,靠近前門的地方有座旋轉木馬,每投二十五分錢就可以玩一次,好多匹馬的座椅都不見了。我走上店門前的寬木板樓梯,嵌在窗戶上的跑馬燈閃過「我們有賣駱馬!」等千奇百怪的訊息。一塊寫著「含5%的殺蟲粉」錫製招牌懸掛在一根柱子上。我們來到樓梯頂端,賴爾冷不防冒出一句:「法老王鵪鶉到底是什麼東西?」當我打開店門,門上的風鈴立刻響起。我們走進比外面還冷的店裡,空調轟轟作響,跟正在放送嘈雜刺耳爵士樂的音響比吵,聽得人頭痛欲裂。
「所以你真的相信魔鬼?」賴爾問道。
「她做過色情業?」我問。
「遵命。」
「什麼?」
「喔,沒什麼啦,她就是那種女生啊,總是喜歡特立獨行,今天操英國腔,明天又變成南方口音。她從不向人透露自己真正的名字,去剪頭髮用假名、去買披薩也用假名。妳知道嗎?她就是愛耍人,反正很愛玩就對了。例如『我叫朵朵,德州達拉斯人』,或是『我叫莉莉,從倫敦來的』。總之,她喜歡用……嗯……用花名,懂我的意思嗎?」
「妳小時候養的寵物叫什麼名字?」他催促著。
讓人頭痛欲裂的爵士樂持續放送,賴爾大喊了一聲「哈囉」,看來店裡面半個員工也沒有,連個顧客的影子也見不著。不過這天是下著雨的禮拜二早晨。在音樂和炙熱日光燈無情的照亮下,我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神,就感覺到一陣騷動,我瞄到最裡面那排貨架有個人彎腰蹲下,立刻走過去一探究竟。那個人黝黑結實,黑色頭髮紮成一束馬尾,一看到我們立刻走上前來。
「見鬼啦!」他畏縮地說。他看我們,然後又看看門口,好像已經忘記現在是開門在做生意。「我沒有聽到你們進來的聲音。」
在長長的櫃檯後方,閃閃發亮的櫃子裡鎖著步槍,那玻璃宛如池塘表面般誘人。店裡面陳列著一排又一排的肥料和彈丸、十字鎬、泥土和馬鞍。牆角的一只鐵籠裡頭關著幾隻小兔子,眼睛眨也不眨。兔子真是世上最笨的寵物了,我心想。誰想養
和_圖_書只會坐在那裡發抖,還有隨地大小便的兔子啊?還說可以用盆子訓練牠定點大小便,簡直一派胡言。「可能是音樂太吵吧!」賴爾指著天花板,扯開嗓門大喊。
「不予置評。可能有吧。」
「常常有人跟我提起你的名字。」
「我不會啦。」
「不准……知道吧?」我看到賴爾那副東張西望的模樣,就知道他又要問東問西了。「了解嗎?不准……」
崔伊轉過身,我們朝門口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音樂聲又大了起來。我回過頭,遠方正好響起一聲轟雷,只見外頭天色半邊陰暗、半邊昏黃。崔伊從辦公室走出來,雙手扠腰看著我們,身後的兔子突然一陣騷動。
「你真的認識班恩?」我追問。
「太大聲了嗎?說得也是。等我一下。」他走進裡面的辦公室,霎時音樂就停了。
「認識,但不太熟。」
崔伊.堤百諾牽動嘴角,皮笑肉不笑。「果然。這可讓我想了一下,但還是認出妳了。我想是因為紅頭髮吧!臉也很像。妳是唯一存活下來的,對嗎?是叫黛碧嗎?」
「也是。這老頭還是像以前一樣,瘋瘋癲癲的。」
「你也認識我爸嗎?」
我知道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我找到答案為止。班恩知道的!我敢說班恩一定知道什麼,只是他不肯講而已。那我就繼續找吧!我記得有一次在電視上聽到一位精明的戀愛達人說:「別氣穀,反正就一直失戀下去,總有一天,對的人會出現。」這句話完全道盡我的心聲。我苦苦追查了那麼久,每一個訪談的人都讓我失望,但是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對的人,揭曉那天晚上的謎底。
「你真的認為班恩有罪嗎?」我問。
「我的名字琅琅上口嘛。」他聳了聳肩。「聽我說,在以前,金納吉這個地方種族歧視得很厲害,像我這種印地安人他們最討厭,我經常被一堆我沒做過的狗屁誣陷;畢竟那是電影〈與狼共舞〉以前的時代,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那時候在BFE,大家總是在BTI。」https://www.hetubook.com.com
「所以這一切都是真的?」賴爾說完,心虛地瞄了我一眼。
「她被列為失蹤人口。」賴爾再次看了我一眼,看我介不介意他插嘴。我一點也不介意。
「是二十五年前。」
「是啊。」
「他說你以前……好像是個賭鬼之類的。」
他哈哈大笑,「她就不可能用鄉村二路當化名。化名應該得聽起來風騷才行,像『斑比愛芙琳』之類的。黛安卓好像叫……叫波麗什麼……波麗.波恩?波麗.波恩!這名字不錯吧?」
「我最後一次見到路尼的時候,他跟我提到你。」
「我只是她的朋友。」賴爾主動回答。我感覺的出來他正逼自己閉緊嘴巴,以免再重蹈上次去找可麗希問話那樣的覆轍。
「而且你還搞魔鬼崇拜。」
「噢!該死的黛安卓,我就知道這女的總有一天會反咬我一口。」這次,他咧嘴而笑。「拜託,黛安卓耶,天曉得她在哪裡。這女人以前一天到晚都在搞失蹤,總是鬧得天翻地覆。每次她離家出走,她爸媽就擔心得要命,等到她回家,一家三口就會上演一下『我的家庭真可愛』這樣的戲碼,但是過沒多久,她爸媽又會開始冷落她,所以她只好再去惹是生非、離家出走,反正就是這一類的,搞得跟肥白u劇一樣。我猜她最後真的就離家出走,痛下決心認為那個家不值得回去了。我說妳查過電話簿了嗎?」
崔伊開始整理貨架,重新調整一罐罐殺蟲劑的位置,但他裝忙的技巧實在不太高明,好像假裝在看書,可是書頁卻上下顛倒。
「我在找黛安卓.華茲納,聽說她當年懷了班恩的孩子,凶殺案發生後,她就失蹤了。有人最後一次看到黛安卓的時候,她跟你和班恩在一起。」
「先開車!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快點!」
他答話的語氣像褪色的牛仔褲或戒毒的癮君子,帶著浪子回頭的調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