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停屍間
「妳有個叫菲力普的孩子嗎?」
「事情是這樣的——很遺憾,但我還是必須給您一個壞消息。」他不假思索的說:「您的兒子菲力普出了意外。」這一次,他停下來好一陣子才又接下去說,「是的,艾倫女士,我不能不告訴您——他已經過世了。今天晚上,我們在他工作的夜總會裡發現了他的屍體。」
「是的,艾倫女士,」凡斯向她保證。「除非必要,否則巡官不會花太久的時間。這些事情會依法謹慎的處理。我答應妳,當事情都妥善處理了,我會親自通知妳……我也很樂意盡我所能,在其他任何方面幫妳和妳女兒的忙。」
「夫人,我們很樂意為妳做這個承諾。」
希茲清了清喉嚨。向來硬漢風格的他,這時也露出了難得的溫柔。
兩個男士傳遞過體諒的眼神後,凡斯再度為艾倫女士著裝。
「是的,凡斯先生,我也這樣想。我想這是可以安排的。」
她抬起頭看了巡官一眼,立刻又悲傷的低下頭去。
他詳盡地詢問了奎爾霍一些韓納西可能疏忽的細節,也吩咐沙利文「明天中午以前繼續留在多姆丹尼爾」。然後,他撥電話給孟得爾。綜合希茲的陳述和提出的問題,我猜想他從這位年輕醫師那裡得到的訊息只是讓他更迷惑、更煩惱。一直到凡斯完成換裝,巡官很顯然都還在思索這個問題。
希茲以手臂環護著她,小心翼翼帶她進入清冷的地下室。這段過程,並不如我先前預期的那麼可怕。在屍體從地下室推到停屍間時,希茲帶她站在僵硬的屍體前;艾倫女士痛苦的經歷至此已經結束。她的慈悲的態度,很快地終止了她內心的煎熬。
希茲用力點頭。
從我們走出電梯以來就很細心守候著這位婦人的巡官,機警地伸出手臂挽住她,帶她到燈光昏黃的接待室,讓她在柳條沙發上歇息。起初她臉色蒼白、呼吸微弱,但是數分鐘過後,她終於開始努力挪動身體;再過一會兒,她的臉頰和皮膚逐漸泛起一片紅暈。但我知道,這些都是伴隨著昏厥而出現的生理反應,很快的,她就淚下如注了。
「你總算給我一件容易的差事了,」希茲露齒而笑,「我會告訴局裡的孩子們三緘其口;你可以趁這幾天到處詢問,沒有任何人會抱怨你的嘮叨。」
希茲啪嗒一聲闔上菸盒,然後又放回他的口袋。
「真是一位奇怪的小婦人,」凡斯一邊替我們各倒一杯睡前白蘭地,一邊低聲說:「也可說是個難能可貴的!勇敢的小婦人,我真的一點都不擔心
www•hetubook.com.com留她一個人在家裡。在這痛苦的經歷之後,她復原的情況比我的想像好得多。」「目前我們還不是很清楚。」凡斯輕聲的說。
就在這時候,一位醫護人員過來向巡官揮手示意,巡官立刻起身,走過去和他交換了幾句話,然後兩人一起走出了側門。幾分鐘後巡官自己回來,我看到,他偷偷地塞了個東西到自己的口袋裡。
「凡斯先生,為什麼喬治的雪茄盒會跑到菲力普.艾倫的口袋裡?」希茲固執的抓住他的問題不放。
「凡斯先生,這兒還有一件你可能會感興趣的事。」他從外套的口袋抽出一個小巧的木製雪茄盒,黑白兩色漆成交錯的方格,紋飾相當獨特,很明顯的是個西洋棋盤的圖案。「我在停屍間艾倫的遺物裡找到的。」
「該怎麼說呢?長官,我當然不是說一定會。」希茲幾乎像在為自已辯解說:「我只知道今晚發生的事你有想法,而我沒有。」
「那麼,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她以毫無生氣的語調問道:「什麼時候發生的?」
「什麼時候,」她問,彷彿沒聽到他說些什麼,「什麼時候這個可憐的孩子會……?」
「是的,為了葛蕾西我必須勇敢。」
「是的,警官先生,」這婦人說,聲音裡透著顫抖。「我女兒出門時,我總是會待在這兒等她。沒關係的。」
「巡官——喔,我的巡官!」凡斯歎氣道:「有誰真能推論出什麼道理來?誰也沒辦法。那就是為什麼我在你眼中老得特別快,那就是為什麼我的頭髮日益花白。」
五月十九日,星期日,凌晨一點三十分
「年輕的小伙子抽抽雪茄,並沒有什麼不尋常。」
「聽起來,」他說:「這件事的古怪甚至超出韓納西的描述。孟得爾醫師仍然認為艾倫是自然死亡,但是他也發現了極怪異的證據。新的發現可能會讓艾倫之死指向他殺,但我們的孟得爾醫師顯然不想扛這個責任,他立刻送屍體到停屍間,讓解剖工作變成德瑞摩斯醫師的責任。年輕的孟得爾大概已經技窮了,因此當我問起他死者斷氣的正確時間時,他一逕的顧左右而言他,說來說去都是什麼『屍僵』和某種痙攣。」
「我懂你的意思,」她說:「我曾有個侄兒在醫院過世……和-圖-書」她中斷了自己的記憶,只再加了一句:「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
「艾倫女士,那正是我們到這裡來的原因。我們希望妳跟我們——只要幾分鐘——走一小段路到市區——來確認一下。當然,米契先生已經完成了確認的工作;但是為了做筆錄,我們必須要求您走一趟。那麼,我們就可以釐清所有的事……」
她再次點頭,只是這回卻睜大了眼睛。
「聽起來似曾相識——你不覺得嗎?」凡斯歎口氣,又說:「但是,事情到了這節骨眼,艾倫太太那邊該怎麼交代?」
離開馬克漢的寓所後,我們首先回到凡斯的住處。凡斯換下晚禮服、穿上普通西裝,希茲則打了幾通重要的電話。
不論她剛才有多麼哀傷,現在的艾倫女士已經恢復鎮靜;而巡官一回到我們眼前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
很顯然的,這婦人懷疑她的兒子可能不是自然死亡,更怕女兒也被相同的疑問纏擾,所以才會提出這個要求。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懇求地往上望。「你們能帶我去看他嗎?」
「不——喔,巡官,這樣不夠,」凡斯說:「我願意親自去探望這位女士。例行工作讓你負責,這件事我得自己走一趟。」
「當然必須通知她。我認為馬丁是最好的人選——他的個性比較自在、穩重。」
在前往市區的途中,她不發一言,只溫順的聽著巡官的指示和建議。
「長官,不只是抽抽雪茄這檔子事。」希茲打開菸盒,指著蓋內的一個角落。「木頭上燒刻著一個名字——手法看來並不專業。而且,怪就怪在這兒,這上頭的名字是『喬治』。這,可不是死者的名字。」
「當然……我知道,」巡官低聲的說:「那就是為什麼妳必須原諒我們如此的狠心。」
希茲點點頭,突然毫無徵兆的就讓正題衝口而出。
她的言語神態既輕柔又模糊——眉宇間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愁苦——彷彿她不是歷經過突如其來的悲劇、就是忍受過經年累月的苦難,而且一直活在悲苦之中。
「但是,艾倫女士,」凡斯問:「假如我們暫時對這件事保持沉默,那妳怎麼對女兒解釋她弟弟不在的事實?當然,我想她會關心這樣的問題。」
「不要拷問我!」凡斯懇求地說。
「我知道這對妳而言是件極悲哀的事。但是就如巡官的解釋,這是一個不能省略的形式;而且只要今天做了,妳和妳的女兒往後就可以少掉很多麻煩。妳應該讓自己堅強起來,是不是?」m•hetubook.com.com
我們知這艾倫女士居住在東三十七街的一個樸實的地方——褐砂石面的老式建築,裡頭只有幾間小公寓。艾倫女士親自應門,穿著相當正式;陳設簡樸的房子裡,所有的燈都開著。
「凡斯先生,這種話對我來說太深奧了點,」希茲邊抱怨邊向門口走去,「我現在唯一必須操心的事,就是找到伯恩斯那傢伙。」
「巡官,我相信,」他說:「順從艾倫女士的願望會是件人道又明智的事。」
「艾倫女士,我知道,」他說:「這件事對妳而言是多麼深沉的痛苦,但是我們就是必須像這樣謹慎小心,以防萬一。這是明令的法規。我們經不起任何疏失——我相信妳不希望我們犯錯,是不是?」
「那是我們必須告訴妳的另一件事,艾倫女士。」希茲打斷了她未完的詢問。「妳應該了解,我們不能馬上讓妳帶走兒子。我們必須弄清楚他的死因,但法醫卻還不能確定。這不論對妳或對我們而言都非常重要,所以我們會多留他一天——也許兩天。」
「我女兒,」她輕柔的說:「為了她我想請求你們一件事,現在,對她或對我這件事都非常重要。請你們——拜託你們——先別讓她知道關於菲力普的事。直到再也不能瞞她為止——那時候,我想親自告訴她……她會因為一些或許一點真實性都沒有的事情而擔憂。她有太多的幻想——我猜遺傳自我。在你們確認之前,為什麼不讓她多過一兩天快樂的日子?」
「耽誤一點時間——我想留個字條給我女兒,」當她準備出發時,道歉說:「如果葛蕾西回來時發現我不在,她會擔心的。」
因為我們的出現,她顯現出了高度的緊張和恐懼;聽完巡官的自我介紹後,她立刻就邀請我們進去。她僵硬的落坐,如同鋼鐵般的釘在椅上,好像深恐被強風吹走。她的手掌握得太緊,以至於十個指節都稍稍泛白。
「我一定要查個清楚,」他堅決的說:「如果菲力普.艾倫不是自然死亡,如果這個小玩意兒屬於伯恩斯那傢伙,就算我必須一切從頭來過,我也會千方百計從他身上逼問出結果來……凡斯先生,這件事也讓我很沮喪。因為,先生,這裡頭沒有一件事合情合理,而我不喜歡任何不合理的事……我要找到這個寶貝——而且天亮前我就要找到他。多姆丹尼爾現在已經打烊,所以他可能回家了——假如他有家的話。首先我要從工廠著手。先生,你剛說是叫什麼名字來著?」
「謝謝你。」艾倫女士真誠的說。
我m.hetubook.com.com不得不佩服這位外表柔弱的女士所表現出來的堅韌,而且當她堅決地站起來、穿戴上帽子和披肩時,我對她更增敬意。
我們開車送艾倫女士回到她的小公寓,和她互道晚安。
「我想,現在我們可以送妳回家了。」
她是一個看來膽怯、纖弱的女性,比我想像中的「艾倫小姐的母親」看來老得多。
幾分鐘後,當我們又回到凡斯的書房裡,時間已是清晨兩點三十分了。
「嗯,應該就是這個。然後他開始含糊其詞的說,還有很多醫學上的問題還沒辦法弄得清楚——真虧他說得出口!」
「艾倫女士,這麼晚了您還不準備入睡?」他問,彷彿找不到別的話來緩和這個場面。
「那麼,凡斯先生,你會怎麼看待這件事呢?」
希茲喝完白蘭地,點燃一根又長又黑的大雪茄。
「哦!那很可怕。」她的手緩緩橫過雙眼,彷彿要揮去一些駭人的景象。
艾倫女士卻很快的搖搖頭。
這位婦人抓緊椅把,張大雙眼,全身一陣搖晃。凡斯很快走向她,扶著她的肩膀穩住她。
「連報紙上也不會有任何相關的報導嗎?」她試探性的問。
凡斯面對著她說:
短暫的一瞥之後,她抽噎得透不過氣來,勉強把身子轉到另一邊,但仍虛脫癱成一團。
「這位婦人,確實讓我們的事情進行得更順利。」巡官回答。
「我相信,那也是可以安排的。」凡斯說。
「那麼,巡官,當你逼問過伯恩斯先生後,你可以丟掉拼圖中的某一部分,或者是加進一塊正確的拼圖。」他深深舒了一口氣,又說:「明天,不,今天早上,我期待著你那帶著香水氣味的音訊。」
她盡情的哭過一陣子之後,希茲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對面。
她茫然的點頭。
「事情怎麼會是這個樣子——真的,你應該了解,巡官,這太不對勁了。葛蕾西真正的愛人叫喬治。喬治.伯恩斯,一位生活嚴謹的人,也正是稍早我在馬克漢那裡提起過的同一個年輕人。這位伯恩斯先生今晚去過多姆丹尼爾,葛蕾西也是,還有她那華而不實的護花使者普托先生;我們有菲力普.艾倫,有油嘴滑舌的米契,有讓人摸不透的狄克西.黛兒瑪,還有神秘的貓頭鷹歐文——以及鵟人的不祥陰影。」
「噢!我——可憐的——孩子!」她數度嗚咽著說,然後茫然地一個個看著我們。「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希茲四下看了一會兒,藉以化消一些壓力。只一會兒,他的臉色很明顯就溫和了下來。在此之前,我只看過一次巡官如此和圖書深深動容:在調查「主教殺人事件」期間,當他凝視躺在廢棄衣櫥裡,動也不動的瑪德蓮.莫妃特時,他也曾經有過這種表情。
凡斯一邊啜飲白蘭地,一邊同意的點頭。
她顫抖的點點頭。
「但是,親愛的巡官,你怎麼認為它會引起我的興趣呢?」
「不,菲力普常常待在外頭過夜,有時甚至一待就是好幾天。像今天稍早,他不但說過他可能會放棄夜總會的工作,也說不定會離開這個城市。不,葛蕾西不會起任何疑心。」
「屍體的抽搐。」凡斯提供了答案。
婦人緩緩的轉向凡斯,仔細觀察他一會兒,眼神中逐漸流露出一份信任。
「我就認識許多那樣的小婦人,」希茲解釋道:「比起強壯高大的惡棍,她們更能勇敢承擔痛苦。」
「好的,先生。」巡官斜著眼看他,咧嘴而笑。「這可是你自己要的——不過這本來就是你的案子。還好,辨認的過程不會大久。」
「叫『茵森企業』。」凡斯微笑著說:「一開始調查嫌疑犯,就遇上這相當令人洩氣的名字,陰森——哎,巡官,不知道為什麼,我寧可期望這名稱具有更大的象徵意義。」
「您,就是艾倫女士?」第一句話,就帶點半問半答的意味。
當我們穿過二十九街的停屍室電梯門時,她掩臉低聲說了幾句話,彷彿在祈禱,但也夾雜著強烈的悲鳴,「哦!我可憐的菲力普!他是這麼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凡斯倦怠地微笑,但是臉上仍然掛著些許的不安。
「我們大約在今晚十一點接到報案的電話。」希茲告訴她。
「確實,巡官,我心裡頭也正是這麼想。在德瑞摩斯的驗屍報告出爐之前,我們不必擔心會受到干擾。艾倫女士不但不會壓迫我們,而且會很感激我們能讓她的女兒多些緩衝期。而如果事情能夠秘而不宣,米契當然也會發現這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他可不希望多姆丹尼爾與任何壞名聲產生關聯……巡官,你願不願意盡你所能,來延長這案子傳開的時間?」
凡斯詢問地望著希茲。
等了一會兒,她才找到一張便條紙。凡斯借給她自己的筆,然後,她用顫抖的手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把紙條放在桌上顯眼的地方。
凡斯臉上的表情立刻大大改變。他向前傾斜身子,從希茲手上接過雪茄盒,注視著粗略燒刻的名字。
「是的,說得很有道理……但我懷疑,她不想傷害女兒的努力能否如願。葛蕾西.艾倫是個非比尋常的年輕女孩——撇開她那令人驚訝、充滿幻想的生命力不說,她還是個敏銳的年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