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烏拉
GEVURAH
三十六
你所了解的意思，是你想了解的意思。
「檔案名稱：華格納醫生」
魔鬼般的華格納醫生
向我揭示我的欲望也就是我的恐懼。
非得馬丁尼不可。不是威士忌，而是馬丁尼。這液體是清澈的。你舉起酒杯，可隔著橄欖望見她。你可以透過一杯不加料的馬丁尼看你的所愛，杯子小而薄；你也可以透過一杯加冰塊的馬丁尼看你的所愛，厚厚的酒杯，她的臉被透明的冰塊隔得破碎。如果你們兩人各自舉杯碰額頭，感覺杯子的冰冷，再傾身向前，直到兩杯相碰，那便會有雙重效果。
隨興所至？妳是在告訴我，妳要和另一個男人離去了。
華格納厭煩地說，也許是吧，我不記得了。
我打電話。妳在家，和另一個人。我一夜無眠。一切都很清楚了：我無法忍受妳和他在一起。珊杜拉和這件事毫無關係。
就如查勒思和裘比安，蜜蜂和花。一個天才無法忍受不被人愛；他必須立刻誘惑那反對者，使那個反對者愛他。他成功了。我愛他。
故事的開始是在一家酒吧裡。戀愛的需求。
其他人都在等待，連吞嚥也不敢，華格納示意侍者再為他斟酒。他細心地注視那映著燈光的酒，最後終於開口了。
當妳回來時，妳容光煥發，宣佈妳已寫了封告別書給他。到那時我才想到我和珊杜拉之間的問題。但是妳並沒有給我時間去擔心——妳說妳遇見了這個臉上有疤的男人，他還有間很吉卜賽的公寓。妳要去和他同住。
華格納醫生談到「另一個人」時，總是特別強調。我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來。
然而，讓我警告我目前或未來真正憂鬱的讀者——不要讀以下短論中的症狀或預兆，以免將他所讀的比照他自己（多數憂鬱的人都會的），因而使自己困惱或受到傷害，而得到的壞處便多於好處。我因此奉勸他們要仔細精讀以下的短論。和_圖_書
華格納醫生是奧國人，卻已在巴黎行醫多年。大約有十年，他應六八年後之時期的兩個革命組織之邀，固定到米蘭來。他們為了他爭吵，而當然兩個集團對闡釋他的思想又有極端的不同。這個名人如何又為何願意讓極端主義者對他資助，我怎麼也想不透。華格納的理論並沒有政治色彩，而且只要他願意，他大可輕易得到各大學、診所或學術界的邀請。我相信他所以接受那兩個革命組織之邀，是因為基本上他是個享樂主義者，因此需要堂堂的開銷賬目。私人的贊助者比大機構能籌出更多錢，而對華格納醫生而言，這表示頭等機票，豪華飯店，加上與他的出診費相襯的演講費和授課費。
舉例而言，在關於與華格納醫生吃晚餐的那個檔案上並沒有註明日期。貝爾勃在我離開義大利前便已認識華格納醫生，而在我到葛拉蒙出版社做事之後——那也就是在我真正熟識他之時——他很可能也與華格納醫生保持聯繫。因此那頓晚餐也有可能在我猜測的那個晚上的之前或之後。如果是之前，那我便明白貝爾勃的困窘和他的迫切。
那有個狡猾的表情
只是他必定沒有原諒我，因為那離婚的晚上他給了我致命的一擊。無意識的，出於本能的，毫不思索的，他誘惑我，而他對我的懲罰也是無意識的。雖說他也有義務論上的損失：他免費為我心理分析。無意識就連其操縱者也要咬他一口的。
酒吧是短暫而隱密的。它使你在白天裡一整天得以有漫長而甜蜜的期待，然後你便去躲在皮椅間的陰影中；傍晚六點時那裡空無一人，那些下流的顧客和鋼琴師都很晚來。選一家在午後空蕩無人的美國酒吧。侍者要在你叫他三次以後才會過來，而他早已備好了下一杯馬丁尼。
在《Quatre-vingt-treize》一書之中藍提內侯爵的故事。法國凡丁人的船在布列登海岸區冒著暴風雨航行。突然間一座大砲滑出了繫留處。當船傾斜、翻滾之際，大砲便在甲板上快速地滑過來滑過去，在左舷和右舷之間推撞。一個砲手（可歎，正是他的疏忽造成大砲鬆脫的）抓起一條鐵鍊，無比英勇地衝向那怪物，雖然差點沒被壓死，卻使它停住，將它鏈住，拖回砲台，救了全船和船上的人員。藍提內以莊嚴的禮拜儀式感動了甲板上所有的人，讚美那砲手的勇敢，並從他自己的頸項上取下一個大勳章，掛到那砲手的脖子上，擁抱他，全船人員的歡呼聲響徹雲霄。www.hetubook.com.com
我當然愛，你是我這一生中唯一的男人，可是在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我需要這個經驗。別孩子氣了，試著諒解吧。畢竟，我為了你離開我丈夫了。讓人們隨興所至吧。
你是個知識份子，也是左派學者。別那麼提得起放不下了。我會很快再見你的。
華格納對同桌的另一個人說，他從沒說過這種話。
事實是，我聽到了真相。
和珊杜拉，一切都很複雜。那次她決定我太認真了。我們兩人共度的生活變得很吃力。我們該分手嗎？那就讓我們分手吧。不行，慢著，我們好好說說吧。不要，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問題——在一個硬果殼裡——在於珊杜拉。
在那灰黯的早上
討論：如法律小說般離了婚的一對怨偶。我一心想著自己的問題，緊張地參與討論。我們加入了方言的交談，而華格納卻悶聲不響，忘了當著我們的面有個神諭。而那是深思的
一天貝爾勃對我說：「與其叛離無產階級，還不如將叛離者變為無產階級，這是比較經濟的——比起華格納醫生的費用。」
——羅勃．波頓，《解剖憂鬱》，牛津，一六二一，緒論www.hetubook.com.com
然後便是與華格納醫生共進晚餐了。在演講中，他剛對一個質問者說明了心理分析的定義。La psychanalyse? C'est qu'entre l'homme et la femme……chers amis……ca ne colle pas。
因為當時我便感覺到這個需要。我才剛放棄飲酒，肝與心之間的關係。新的愛情是回頭飲酒的好理由。有人陪你上酒吧。使你感覺很好的人。
那有種憂鬱的疏離
二十六次分期付款
你怎麼說你沒說過呢？你剛才說你從未碰過一個因他自己的離婚而變成精神病的人，其病因總是由於另一個人的離婚呀。
華格納式的革命是有史以來最為昂貴的。
在酒吧裡墜入愛河的人不需要一個完全屬於他所有的女人。他總是可以去借一個。
偉大而公正的藍提內，德行高潔之人。而這也就是華格納醫生對我所做的：他先賜予我友誼，然後再以真相處決我。
子爵驚跳起來，彷彿被毒蛇咬了
華格納望著我的困惑神情，猶如一個外行人第一次碰到一個精神病患。他說他不明白我的意思。老實說，不管我的意思是什麼，我的表達十分差勁。我嘗試更具體的表明。我從桌上拿起一根湯匙，放到一根叉子旁。看，這湯匙是我，娶了她，這叉子。這是另外一對夫婦：她是水果刀，嫁給了牛排刀。現在我，湯匙，相信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我必須離開叉子而我又不想這麼做；我愛水果刀，可是我不在乎她留在牛排刀身邊。華格納醫生，這會兒你告訴我說，我之所以痛苦的真正原因，是由於水果刀不肯離開牛排刀。對吧？
接著，藍提內嚴厲地提醒這剛受到褒揚的砲手說這場危險之所以發生，原就是因為他的失職，然後藍提內便下令將他處決。和_圖_書
在討論會上我提出一項異議。那魔鬼般的老頭子必定很惱怒，卻不動聲色。相反的，他盡心回答，好似想誘惑我。
如果你沒說，你的話中之意是不是就是我所了解的意思呢？
結果證明組織成員對這些理論難以吞嚥，因此到最後兩組織必須在其成員和華格納之間作個選擇。他們選了華格納。所以有人說新的革命主角並非無產階級，而是離經叛道者。
有些事物，你可以感覺到它們的來臨，你並不因戀愛了而戀愛；你戀愛是因為你需要戀愛。當你感覺到這個需要時，就得步步為營了：就像飲過春|葯，使你愛上你所看到的第一樣東西，即使那是一隻鴨嘴獸。
處決我，向我揭示我的欲望。
好比他出於好玩地加入我們的談話，無關本題，他說（我記得他說的每一個字，銘刻在心）：在我的職業生涯中，從未有過一個因離婚而變成精神病的病人。造成困擾的原因總是另一個人的離婚。
顯而易見的，貝爾勃和蘿倫莎．裴利尼之間不是那麼簡單的。我並不確知那是什麼或已進行多久了。阿布拉非亞中的檔案並不能助我重建這個故事。
這一切，我得感謝華格納醫生。
當你在酒吧裡勾留時，愛的戲劇並不是你找到的女人，而是你離棄的女人。
酒吧的短暫時刻。事後，你在顫抖中等待另一天。擺脫了肯定的威脅。
在一所大學心理系的資助下，葛拉蒙出版社曾出版過一本華格納之次要論述的翻譯書——非常技術性的，在書店裡幾乎無法找到，因此在華格納信徒之間極為需求。華格納曾到米蘭來為他的書做宣傳，而那也就是他與貝爾勃相識之始。
接下來戲劇化的半年裡，我緊緊攀住妳，在妳的頸畔呼吸，想要損壞妳的夫妻之情，告訴妳我要擁有妳，讓妳相信妳恨另一個人。妳開始與他爭吵，他變得嫉妒，對妳百般要求；他從不在夜晚外出，而當他旅行時，他一天打兩通電話，在半夜裡，有一晚他還摑了妳一巴掌。妳問我借錢也好逃開。我把我存在銀行的一點錢都給了妳。妳放棄了結婚床，和朋友一起跑到山上去，沒留下地址。另一個人打電話給我，氣餒地問我知不知道妳在哪裡。我不知道，但就整個情況看來像是我在說謊，因為妳告訴過他是為了我才離開他的。www.hetubook.com.com
他額上冒出了冷汗形成的汗珠
男爵吸著瘦長的俄國煙，透過懶洋洋的煙霧注視著他
他的角色。他給予她極大的自由，他總是在旅行。他可疑的大方：即使是午夜時分，我也可以打電話。他在那兒，你不在。他說你出去了。事實上，既然你來接電話了，你可知道她在那兒嗎？感到嫉妒僅有的時刻。然而，我仍以那樣的方式將塞西莉亞自薩克斯風手那兒搶走。去愛人，或是相信你的愛人，如一樁古老仇恨永恆的僧侶。
何以那兩個革命組織會在華格納的理論中找到意識的靈感，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只是在那年頭，華格納派的心理分析似乎非常診斷性，且以性為分析重點，不見得能為革命活動提供任何理論基礎。
你是說，我問，一個人精神崩潰並不是因為他離婚，而是由於可能造成離婚第三者，也就是為這對他也是其中一人的夫妻製造危機的人嗎？
然後他別開目光，說室內很熱，哼著一首旋律，彷彿在指揮交響樂團般地動著一根麵包棒，打了個呵欠，專心吃一塊鮮奶油蛋糕，最後，在另一陣沉默之後，要求送他回飯店去。
其他人注視我的神色，彷彿我毀了一個可能產生智慧之語的討論會。
華格納沉默了好半晌。
難道妳不再愛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