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把照片擺回原處。我注意到漢尼福刻意避免對上溫蒂的眼睛。他沒做到。他望進那對明亮的大眼,臉部抽動一下。
「我告訴她她醉了,要她上樓睡覺。我不知道那巴掌是不是打醒了她,她臉色一暗,一句不吭就轉身上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到也許應該到她那兒跟她說聲沒關係,忘了也就算了。結果我什麼也沒做。我又坐了一個鐘頭,就回房去睡了。」他抬起眼睛,「到了早上,我們假裝什麼也沒發生,以後也沒再提起那件事情。」
「我知道。」
我覺得大家好像是近幾年來,才在道別時說這兩個字。人人開始有了危機意識,整個國家陡然意識到,我們住在一個隨時需要保持警覺的世界。
「有一天,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不過有一天她坐在我懷裡,而我——哦,老天。」
「也不完全是。」
我點點頭。
「我不是要揭舊瘡疤,漢尼福先生。我想溫蒂知道她是私生女。當然也有可能她知不知道都無所謂。」
我打到他家,是他太太接聽。我報上名字。「史卡德先生,」她試探性的說:「你,呃!有進展了嗎?」
「今天這趟飛行怎麼樣?」
「我不懂。」
「那——你能到悠堤卡來嗎?除非是絕對必要,我現在恐怕抽不開身到紐約,不過你可以搭今天下午或者明天的班機過來,一下就到了。」
「可以。」
「你是說她喜歡。」
「是更叫人痛心沒錯,是不是更糟我就不知道了。」
「是嗎?」他的臉看來像彩繪玻璃。「我實在——實在無法想像。我覺得自己好噁心,我愛她就像愛女兒一樣,至少我是一直那麼以為,等我發現我對她有性|欲——」
「祝各位旅途愉快,」空中小姐說:「保重。」
「這樣想反而更糟,不是嗎?更叫人痛心。」
「我沒雇你到悠堤卡來問問題。」
「他們沒有一起上床?」
我開口道:「不管你決定給自己安上什麼罪名,有件事你要記得:溫蒂是在復原。我不知道她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找到比較正常的謀生辦法,不過我想最多應該不會超過一年。」
「噢,我想是有一瓶什麼酒。」
「不會有事的。」
他的臉閃過幾種不同的表情。有意思。剛開始他是在想,我他媽的以為我是什麼人,竟敢這樣指使他,然後他領悟到此時此刻這種小事不必斤斤計較,於是他便起身走到酒櫃打開門。
「你原本把她講得像受害者,現在她聽來卻像害人精。」
「是嗎?」他又嘆口氣,「她從大學回來,我們的關係還跟以前一樣,但她好像哪裡變了。我想她當時大概已經發展出和年長男人發|生|關|系的模式。」
「嗯。」
「沒花你多少時間。」
「為什麼要講?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說:「我不是心理學家或者心理醫生什麼的,我只是當過警察的普通人。」
於是我把蓮蓬頭開到最熱,關上浴室門站在浴缸旁,算是即興的土耳其浴,我在裡頭待了半小時左右,把積在體內的勞累和酒精藉著流汗排出去。然後我把蓮蓬頭的溫度調到可以忍受的程度,開始淋浴,最後一分鐘我以冰水沖洗。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真的有益健康。我看這只是斯巴達式的磨人方式。
「是有些眉目。」我說。
「慢慢來。」
「反正絕對不討厭就是。她又沒給人肉販子綁架為娼,想要的話,她應該可以找到工作,她也可以回悠堤卡的家,或者打電話跟你們要錢。你是想問她是花癡嗎?這我沒有答案,不過我懷疑。我覺得她是得了強迫症。」
「我還以為范得堡男孩做的正是這個。」
「她去了紐約,這你已經知道。她幾乎是馬上和年長男子發|生|關|系。其中一個帶她去了邁阿密,我可以給你他的名字,但這其實並不重要。他兩年前死了。很難說他在溫蒂的生命裡到底扮演了多重要的角色,但除了帶她去邁阿密以外,他還讓她在申請租屋時,借用他的名字。她m•hetubook•com•com在雇主欄寫下他的公司,而經紀公司打去查對時,他也幫她圓謊。」
「無所謂,把酒跟玻璃杯拿來就好了。」而且找不到杯子也沒關係,先生。
「他們的確配合的很好。她是那種他不需要提防的女人,而他是那種她不會誤做父親的男人。他們共度的家居生活帶給他們一種兩人都沒經歷過的安定感覺。而且也沒有性關係來破壞這種和諧。」
他垂下頭,漿硬的西裝兩肩有點癟下。「報紙還真說對了,」他說:「她是妓|女沒錯。」
「嗯?」
「純粹是假設。」
「哦?」
「總之,轟傳出一段醜聞。整個校園沸沸揚揚,雖然有沒有上官方紀錄我不知道。溫蒂在畢業前兩個月離校,這就有了解釋。她沒法再待下去。」
「史卡德?」
「或許吧。不過我覺得有不同層次。」
「這事我從來沒跟人講過,為什麼又要告訴你呢?」
「噯。我忘了那是什麼時候照的。六、七年前吧,我想。」
他的音調不帶感情,我聽不出這話有沒有弦外之音。他是佩服我的效率,還是不高興他的兩千塊只買到我五天的時間?
我點點頭。
「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她想……她勾引我。」
「我可以了解你為什麼沒想到這點。你覺得我該知道的你已經都告訴了我。如果我要找的只是事實,那你或許沒錯,但我要找的是能夠拼湊出圖像的事實。如果事情全都攤在我面前的話,我查起來應該比較容易。」他一臉迷惑,濃黑的眉毛挑高到眼鏡上方。「我沒事先通知你我要來,是因為我在悠堤卡有事要辦。我是大清早搭機過來的,漢尼福先生。我花了五個鐘頭才知道你五天前就可以告訴我的事情。」
「當然。你想知道的是,你女兒的死你得負多少責任。」
「我在傑佛遜和莫好克街交口的雷克斯百貨店,你可以到這兒接我,我們一起去你辦公室。」
我說:「夠久了。如果你一開始就對我毫無隱瞞的話,不知道會不會省點時間。也許不會。不過至少我查起來應該容易一點。」
「我們假設有個男的帶她外出晚餐,送她回家,結果跟她上床。他出門時,也許交給她一張二十元鈔票,他也許是跟她說:『我本想送妳一束鮮花或者禮物,不過妳何不就拿這些錢買點妳喜歡的東西呢?』也許前幾次又發生這種情況時,她一再回絕,但後來她就開始習慣收下了。」
他拿起話筒後,我表示我想和他碰面。
「她問我想不想上她。她說了……些髒話,告訴我她想跟我做些什麼。她一把就要抓住我。」
他嘆口氣,盯住我的眼睛。「這你猜中了多少,史卡德?」
「沒錯。」
「我不太確定那晚進了她房間以後我會做出什麼,史卡德。」
「我一向以為誠實只有是與不是兩種。」
「你知道這是事實?或者你只是憑空臆測?」
「我不是專家,漢尼福先生,不過我想這是很自然的事,只是一種身體反應。有些人坐火車也會勃起。」
五十八街口第八大道交口的童年餐廳通宵營業,我點了碎牛肉加蛋,灌了好多黑咖啡。
「對。」
「就那樣?」
「你早該告訴我溫蒂是私生女。」
「我沒什麼可以調酒的。」
「不。稍後我會講到他。」我把眼睛闔上一會兒。我睜開眼睛說:「這話我沒法證實,不過我很懷疑溫蒂的本意是要賣肉。她也許是從好幾個男人手上拿了錢以後,才醒悟到自己是在幹什麼。」
「這地方不壞。也許以紐約的標準來看,太安靜了,不過這也不見得就是缺點。」
「而且跟他們拿錢。」
「對。我從沒見過他,我太太說她長得像爸爸。我當然是無從判定,不過我太太是這麼說的。」
「她消失後學校沒有急得抓狂,道理一樣。我原本還很納悶,因為照你所說,他們的反應好像不很強烈。顯然他們當初是想通知你她走了,但又不打算告訴你她離開的原因。總之,他們之所以不在意她的去向和-圖-書,是因為他們知道其中內情。」
「我叫凱爾過來。」
「這我了解。」
一路開車到機場,我們都沒什麼話說。他好像比先前來得放鬆,但我很難看出,這到底有多少只是表面裝的。如果我對他有什麼正面影響,與其說是因為我幫他查出什麼,倒不如說是因為我叫他吐露了一些事情。他其實該找的是牧師或心理醫生,他們可能都會做得比我好。只不過蒙他揀選的是我。
「是事實沒錯。」我跟他提了點瑪西雅.馬索的事情,談到她是怎麼逐漸發現溫蒂維生的方式。我沒補充說明,瑪西雅也下海試過。
「還好。」
「你最後一次見到你女兒時,發生了什麼事?想跟我說嗎?」
「我不是禽獸。」
「我知道。」
這班飛機繞路在阿本尼市停一站,得多花不少時間。飛機準時在那裡落地,幾個人下機,另外幾個人上機,然後駕駛員又帶著我們騰空而起。第二趟起飛,飛機根本沒有機會擺平:我們才停止升空,就開始降落。在悠堤卡機場上,我們顛簸了一下,但沒什麼好抱怨。
我是打算保重。至於旅途是不是能夠愉快,我可不太確定。
保重。
「也許。」
「不消多久,她就會開始接到素不相識的男人打的電話。很多男人喜歡把女人的電話廣為傳播,有時候是因為覺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時候是因為他們覺得可以藉此提高他們的形象。『這女孩很不錯,她不能算是妓|女,不過事後給她一點錢好了,因為她沒工作,你知道,小女孩在大都市裡討生活實在很辛苦。』所以她有一天醒來,才猛然醒悟到她已成了妓|女——至少是字典上定義的那種。可是當時她已經習慣了那種生活方式,而且感覺也很自然。照我看來,她從來沒跟人伸手要錢。她一個晚上最多只見一個男人。如果哪個男人她不喜歡,以後的邀約她會回絕。而外出共進晚餐時,如果她覺得眼前的男人看不順眼,她也會假稱頭疼,不和他上床。所以她是靠那方式賺錢沒錯,但她目的不在錢。」
「是威士忌。」他宣布說。
「你怎麼做?」
他什麼也沒說。
「有天晚上她很晚回家。她是單獨出門的,也許有人來接她,我不曉得。」他闔上眼睛回憶起那個晚上。「她到家時我還沒睡。我沒刻意等她回來,我太太早已入睡,而我有本書想看。溫蒂大約凌晨一、兩點回到家。她喝了酒,倒也沒有跌跌撞撞,只是有點醉意。
他不想,不是很想,他花了好幾分鐘才做完暖身。他模模糊糊講到她是什麼樣的小孩,多麼聰明活潑熱情,還有他多愛她。
「我看不出她們像在哪裡。」
我擦乾身體,換上乾淨的西裝。我坐在床沿,拿起電話。亞根尼航空公司剛好有我想搭的班機。飛機五點四十五分由拉卡迪亞機場起飛,七點多一點可以把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我買來回票,回程時間未定。
我站起來,移近他的書桌。桌子是暗色桃花心木做的,看來至少有五十年歷史。桌上井然有序,擺了本記事簿,還有雙層文件盤、紙插、兩張鑲框的照片。他看著我拿起照片仔細端詳。其中一張照的是個年約四十的女人,兩眼迷茫,臉上掛著朦朧的笑容。我感覺到這個表情是她的註冊商標。另一張照片是溫蒂,頭髮不長不短,兩眼發亮,一口白牙可以去拍牙膏廣告。
他巴不得趕緊問我,為什麼突然不告來訪。但他可是有教養的人,吃午餐要等咖啡上桌才能談生意,我們的公事也得到了他辦公室才能討論。漢尼福藥廠的倉庫偏處城西一角,而他接我的地方則在城中。我們一路往外開,只能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他把他認為我會有興趣的東西指給我看,我也只有嗯嗯啊啊佯裝一點興致。終於到了庫房。他們一週上班五天,此時除了幾輛閒在一旁的卡車外,沒有其他車子。他把林肯停在一個卸貨台旁,然後領我走上小凸坡道進到廠裡。我們穿過一條長廊,走進他的辦公室。他打開天花板https://m.hetubook.com.com的燈,指張椅子給我,然後坐到書桌後頭。
「嗯。」
「以前來過這兒嗎?」
「每個人裡頭都有一些小小陰暗的角落。只有渾然不覺的人才會控制不住。你看到了自己這點,所以應該會有能力把持住。」
「我知道,我現在已經到了悠堤卡。」
他在窗旁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扭頭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或許我早該告訴你,」他終於開口道:「我不是故意隱瞞。我是說,當時我完全沒想到溫蒂是……私生女的問題。多年來我們根本不提此事,我壓根兒沒想到要講。」
「有些人比別人誠實。」
「對。」
「嗯。」
「嗄?」
「怎麼樣?」他說。
「拿來吧。」
「當然。」
我走到亞根尼航空公司的櫃檯。他們有個班機一小時內會飛到紐約,我劃上機位。我轉過頭時,漢尼福站在我身邊,手裡拿張支票。我問他那是幹嘛,他說我沒提到要錢,而他也不知道該給多少才算合理,但他對我的成果非常滿意,想給我一點謝禮。
「不知道,搞不好她試過。雖然我們已經無從知道,不過是有可能。我覺得她是有在想辦法。」
「不必,我想藉這個機會遊覽你們的城。」
「我覺得比較像誠實。」
我說:「我是來跟你報告的。你女兒的事我能查的都已經查到了,我想你也不用知道更多。我可以再多花我的時間、多花你的錢,不過我看沒必要。」
「我很清楚,史卡德。我被我在我裡頭看到的東西嚇壞了,我擔心那結果,擔心那對溫蒂可能帶來的傷害。所以我那天就做了個決定,我不再和她那麼親近。」他垂下眼睛,「我退縮了,我強迫自己限制對她的感情,我是說感情的表達。也許連帶我對她的感情吧,不知道。不再有那麼多擁抱,親吻和撫摸。我下定決心不能再舊事重演。」
我喝光杯裡的酒。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每個細節。
「很多人做的事情你根本無法想像,但他們也不見得個個都是禽獸。你最後一次看到溫蒂時,發生了什麼?」
我把漢尼福太太的照片擺回原位。我深深看進溫蒂的眼睛,我們過去這幾天變得非常親密,她跟我。我現在對她的了解恐怕已經超過她能接受的限度。
我不覺得累。我突然想到我其實應該非常疲倦。沒睡覺,昨晚又灌了少許黃湯,但我精神還好。不算抖擻,但也不累。
「你剛剛說你認為她有強迫症。」
「高中畢業典禮。」
「是嗎?」
「噢,我懂。有些事電話上講不方便。」
我回溯到印第安那。溫蒂念大學時,對同齡的男孩沒有興趣,只喜歡年長男子。她跟幾個教授發|生|關|系,或許都只是逢場作戲,但至少有一個認起真來,至少男方如此。他想離開他太太。這位太太服藥自殺,或許是真的想死,或許是為了挽救她的婚姻才耍的手段,也或許連她也搞不清自己動機何在。
「強迫她的是什麼?」
「你不用,但你想。」
我一直到上飛機才把支票攤開來看。一千塊。我到現在還不太確定他為什麼要拿錢給我。
「我興奮起來,身體上的興奮。」
他拿起眼鏡,戴上去又摘下來。我往杯裡再倒些威士忌,啜一小口。他久久坐著不動,看著自己雙手,偶爾抬眼瞄瞄立在他書桌上的兩張照片。
一會兒之後我說:「我覺得你不需要怪罪自己。照我看,那種事其實不在你的控制範圍之內。溫蒂躺在你懷裡扭動引起你的性|欲,那其實不是單方面的事情。她在挑逗你——不過我相信她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些都說得通——跟她母親競爭,想在每個她覺得有吸引力的男人身上找到她父親的影子。很多女學生都想勾引教授,你知道,而大部分教授也都學到怎麼擋駕。溫蒂的成功率算是滿高的,她顯然工夫到家。」
「互惠互助!」
「你怎麼知道?」
「什麼事?」
「所以她結交很多男人。」
「我不只是那樣。」
「沒問和_圖_書題,十五分鐘?」
「這是什麼時候照的?」
「嗯,溫蒂像她父親。」
「你說你有事報告,」他說。他回到椅子坐下。「請講,史卡德。」
「我去了幾個地方。市議會的人口統計處,戶政事務所,警察局。」
「我甩了她一巴掌。」
「行淫賣肉也有不同層次嗎?」
「嗯?噢,我懂了。你這樣分倒滿有意思的。」
他站起來,走向窗口。我坐在那兒,暗想溫蒂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我賭十比一她應該知道。羅勃.布樓是她成長過程那隻看不見的手,她一輩子都在尋尋覓覓,找他的替身。她對他產生曖昧難解的感情,似乎是因為知道了什麼漢尼福和她母親都沒透露的祕密。
「我是這麼想。溫蒂沒到街上拉客,沒有一個個嫖客輪番上陣,也沒有把錢交給什麼皮條客。」
他得停下一會兒。我沒說話。
我覺得我根本沒有睡著。
我說:「就某些方面來說,我對理查.范得堡還比對溫蒂了解的要多。我訪談過的人有一個跟我說,所有牧師的兒子都是瘋子。我不知道這句話真實性有多少,不過我想他們大部分一定都沒好日子過。理查的父親是那種煩憂易怒型的人物,嚴峻、冷漠,我很懷疑他懂得什麼叫做父愛。理查的母親在他六歲的時候自殺。他沒有兄弟姐妹,就這麼個小孩和他父親和一個乾癟的老管家在墳墓樣的牧師會館裡過活,這種成長過程讓他對他父母產生非常矛盾的感情。他這種對上一代非常混雜的感情,跟溫蒂的情況倒是滿類似的。所以他們才能那樣互惠互助。」
我從機場搭車到悠堤卡市,七點三十左右抵達。十二點過幾分我打到凱爾.漢尼福的辦公室,沒有人接。
「嗯。她的生活算滿穩定的。也許外人看來不覺得,不過我看法不同。她找瑪西雅當室友,為的是給自己安定的感覺,後來找上理查原因也是一樣。她的公寓給人一種溫馨祥和的居家感覺,家具搭配得宜,是居住的好環境。我想她生命裡的男人是她必須通過的階段,我看她應該也清楚的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代表的是她肉體和感情上,在過渡階段需要的求生工具,我覺得她的眼光已經放到將來她不再需要他們的那一天。」
「每個人都有這兩面。」
他什麼也沒說。他摘下眼鏡,擺在他前面的書桌上。
「怎麼說?」
「我可不敢講。」我吸一口氣,「韓國仁川港一役,不幸陣亡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員裡,有兩名是悠堤卡去的。其中一個是黑人,不用考慮。另一個叫羅勃.布樓,已婚。他是不是溫蒂的父親?」
「噢。」
「我想沒錯。這個男的已婚,家在城郊,就算他想花很多時間跟她在一起,恐怕也做不到。而且依我看,溫蒂自己也不想跟任何一個男人固定下來。教授的太太吞藥自殺,對她想必是一大打擊。如果他對她迷戀到可以拋家棄子,想來她也可能對他用情很深——至少她可能是這麼想。遭到那次挫折以後,她會提醒自己不能對任何人過於專情。」
我又喝了些威士忌。對我來說稍嫌甜了點,而且過於溫和。不過下肚後,勁道倒也還差強人意。
「你根本就沒雇我,漢尼福先生。你娶你太太是在——呃,我不用告訴你日期。你們兩個都是第一次結婚。」
「房租是他付的嗎?」
「對。」
怎麼可能有人連家裡有酒沒酒都不知道?
「什麼意思?這就像懷孕一樣,不是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也不知道要拿多少才算合理。但我想起我跟路易士.潘考講過的話:有人把錢送上,一律收下就是。我收下了。
「這問題我沒法回答。他完全不記得殺了人,而且在他的記憶裡,這整個過程又跟他母親的死糾纏不清,混在一起。再說,你的問題不在這裡。」
我搖搖頭。「理查是同性戀。至少在他搬去和你女兒同住前,他一直是以同性戀姿態出現。他不喜歡那種角色,很不自在。溫蒂給他機會脫離那種生活,他終於可以跟一個女人同住而不需要證明他
https://m•hetubook•com.com的男子氣概,因為她並不需要他當她的性|伴|侶。他自從碰上她以後,就不再去同性戀酒吧。我想她在那同時也改變了生活方式,不再約會。我沒法證明,不過以前她一個禮拜總有幾個晚上會外出與人共進晚餐,但我進她公寓看過,廚房儲滿各色食物,我想理查大概每個晚上都為兩人準備晚餐。我剛說過,我覺得溫蒂在想辦法解決她的問題,照我看,他們兩人是一起在想辦法。也許到頭來他們會一起上床,也許溫蒂會出去找個工作,不再以職業性的方式跟男人約會。我這只是在猜測而已,當然,不過我還想講得更遠一點。我想他們最終也許會決定結婚,一切或許會有個圓滿的結局。」
「布樓。」
「我沒法證明那是當然。」
「噢。」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談戀愛,我只知道他們之間一定有愛。」
終於他說:「那他為什麼殺了她?」
他把酒跟一只平底大玻璃杯端過來,然後帶著研究的興味,在一旁看著我把威士忌往杯裡倒到三分之二滿。我喝掉一半,把杯子放到桌上又拿起來,因為我想到可能會留一圈水漬。我動作遲疑不定,他會過意來,遞給我幾張便條紙充當杯墊。
「我懂了。」
我褪下衣服爬上床。我闔上眼睛,滑入可以不需要完全睡著就能夢見的那種夢,心裡明白這是場夢,我的意識保持距離站在一邊,像劇評家冷冷坐在一旁看戲。然後一串串事件湧上來,於是我知道我不可能睡著,也不想睡著。
然後他說:「在她大概——實在記不太起來,不過我想她當時應該有八歲大,八歲或九歲。她喜歡坐在我懷裡,摟我……摟我、吻我,而且她習慣扭來扭去,而——」
「有可能。到底當時他是幫她付了全部或者部分家用,只有他才能告訴你,只是你已經問不到了。不過照我看,她不是他的禁臠。」
「你說當初找個心理醫生對她是不是會有幫助?」
「很好。」
「你要來應該事先跟我講一聲,」他說:「我可以到機場接你。」
「真奇怪。」
「你說得好像他們在談戀愛。」
「什麼樣的事?」
「對。」
「這點你不可能確定。」
「一次,好幾年前了。這兒的警察抓到我們通緝的嫌犯,我來這兒把他押回紐約。那趟我是坐火車。」
「這是你太太嗎?」
我認出他的林肯轎車。他停在百貨店前面時,我跨過人行道走上前去。我打開車門,坐在他旁邊。他也許平常在家都習慣穿西裝,要不他就是為了見我特地換上的。西裝深藍色,條紋不很明顯。
將近五點時,我踏入一輛計程車的後座,請司機把我載到機場。
「那同時她也跟別的男人交往?」
「我只能猜測。我猜她一直都在找尋父親,想嚐嚐做女兒的滋味,而他們一個個都想和她上床。不過她倒也無所謂,因為她爸爸正是這樣的人。他是跟媽媽上床,讓她懷孕,然後到韓國去,然後再也沒有消息的人。他是已經跟別人結婚的某某人,所以吸引她的男人一定都是別人的丈夫。要找爸爸很可能大禍臨頭,因為如果不小心的話,他可能太喜歡妳,而媽媽就有可能吞下一大堆藥,然後妳就得打包走路。所以仔細想想,如果爸爸給妳錢的話,應該比較安全。這樣一來,一切就是單純的金錢往來,爸爸就不會為妳發狂,媽媽不會吞藥,妳也可以待在原處不用離開。我不是心理醫生,我不知道教科書上是不是這樣寫。我從沒念過教科書,也從沒見過溫蒂。我是到她生命結束以後,才開始走進她的生活。我一直想走進她的生活,結果卻得一再的面對她的死亡。你有沒有什麼可以喝的?」
「我沒去找她的原因……我覺得她那樣做很噁心,我想吐。但我裡頭有個什麼卻給挑……起了慾望。」
「你確定?」
「一點點。我以為還會再往下發展。」
「以她那種生活方式?」
「你有沒有什麼喝的?譬如波本。」
「哦?」
「我不懂。」
「難免會。」
「也許。」
「拜託你好嗎,他可是殺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