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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江女俠

作者:顧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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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醉酒狂行水中鬧趣劇 遊山閒話湖畔訪異人

第六十三回 醉酒狂行水中鬧趣劇 遊山閒話湖畔訪異人

鄉農伸手在門上敲了兩下,只聽裏面有婦人聲音說道:「外面哪一個?」鄉農道:「是我。今天有一位客人來找你們。」說著話,兩扇柴扉「呀」的一聲開了,正是那個史大嫂。仍穿著淡青竹布衫子,立在門裏,嘴裏咕著道:「哪裏來的客人?」
史大嫂也不客氣,口裏卻咕了一聲:「活見鬼,老娘要縫衣服,誰有空功夫來兜搭。」「砰」的把雙扉關上。玉琴回轉身來,鄉農帶笑對她說道:「姑娘不要生氣,史大嫂的嘴是沒有遮攔,亂衝亂撞。憑你什麼人,她都要得罪的。」玉琴笑道:「沒要緊,倒是直爽的好。」遂和鄉農走回自己的船上去。
玉琴聽他們如此說,只得先遊了西山再作道理。遂回到艙中憩息。不覺又想起劍秋來,若是今天我和他在一起,那麼他便有主張,助我同往。程遠說的話,不知是真是假。倘然他還生存在天地之間,將來我總有一天和他重逢的。萬一他已遇害,那麼天壤間,再也難得這個知心的同伴。我也只有削髮入山,不履紅塵了。想到這裏,她心裏又覺得非常難過。從頭上取下那佩戴著的翡翠小劍來,把玩之下,睹物思人,一顆芳心又飛向天涯去了。良久良久,方把那翡翠劍戴上,嘆了一口氣,立起身來,又走到船頭上去眺望風景,以解鬱結。
玉琴瞧著史大嫂的鴛鴦臉,幾乎要笑出來。剛要上前說話時,門裏早跳出一條碩大無朋的黃狗,張開大嘴,露出蠱蠱的尖牙,不咬鄉農,卻向玉琴身上撲來。玉琴沒有防到這麼一著,黃狗的前爪已搭住了她的香肩,張口便向玉琴喉間猛咬。換了別人,不死便傷。幸虧玉琴是有本領的人,不慌不忙,一伸手抓住黃狗的前爪,使勁向外一擲,那黃狗早已跌出丈外。翻起身來,再接再厲,又望玉琴胸前猛撲。玉琴向旁邊一跳,躲過了。
「大家見他動身搶錢,輸了反說勝,豈肯放他走路?便有幾個漁哥兒將他攔住道:『不要走,你這樣行為不是搶錢嗎?快些還我們的錢來。』史興睜圓怪眼罵道:『呸!我是贏的,誰要搶錢?放屁,放屁!』一伸手把當先兩人打倒,跳出門去便跑,大家都說,浪裏滾喝醉了酒,如此蠻不講理,我們不要放過他。於是一齊在後追去。
玉琴自己並不要喝這東西,瞧著鄉農很快地把一碗豆腐漿喝完了,便對他說道:「你在這裏住了多年,山上的事情可都知道嗎?」鄉農聽了,便將大拇指一翹,答道:「不瞞姑娘說,我的別名喚作老百曉,就是不論什麼大小事情,沒有不知道的,所以我敢引導姑娘遊玩。在這西山團團一百多里地方,只要你有什麼問我,都可回答你的。」
「史興成婚後,因岳家積有錢財,足供溫飽,便懶得出去打漁,反喜歡賭博飲酒。夫婦之間,為了此事常常相罵相打,到底史興屈服了,只得出去捕魚。可是身邊錢一多時,依舊好賭、好飲,吃醉了酒,就要亂打。人家有些忌憚他,凡逢到對付不下時,只得去喚他的妻子出來。他見了妻子,便不敢動野蠻手段了。他的師父老和尚,後來因他好賭好飲,所以漸漸不喜歡他,不肯再傳授武藝了。老漁翁不久也得病而死。他們夫婦倆便住在山下,依然打魚。
「史興回頭見眾人追趕,他就不回家去,一逕奔到湖邊來,遂在水中大鬧了一回。這是姑娘親眼見過的事。後來仍請了他老婆出來,方才收伏了他。昨夜我也在旁邊瞧熱鬧,我若不知曉的,也不能說是老百曉了。」說畢,又猛吸著旱煙。
「於是他大著膽子,把兩粒骰子擲出去,是個兩點。待大家依著次序取牌,史興拿著兩張牌,卻不扳看,靜待人家先扳出來看點子。上門扳的是一張么六,一張么三,是個一點;天門扳的更小,一張么五,一張二三,也是個一點,卻是短一;下門扳的是一張梅花,一張五六,也是個一點。大家都說輸了,輸了!怎麼三門點子通小的,顏色在哪裏!都上當了。
玉琴很羨慕這個醉酒鬧湖的漁哥兒,水性精通,氣力又好。還有那個史大嫂,雖然醜如無塩再生,卻有這樣好的水性,能把丈夫制伏。不要看輕是鄉村漁婦,也有很好的本領呢。可惜不知他們倆究竟何許人,明天我倒要留心,問問山上人呢。想了一回,方才解衣安睡。
「昨天,史興捕魚甚多,大獲其利。回來時,他就和許多同伴到小店裏去喝酒。不知喝了幾多黃湯,人已醉了,還不回家。反邀了夥伴們,到杜五郎家裏去聚賭。史興起初勝利的,十分高興,便自作莊主,大攤牌九。不料牌風不順,常常輸出,他心裏未免有些急了。恰巧第三條有了顏色,大家把許多錢下注。這一條倘然莊家統吃,他就可反敗為勝;若是輸了,他就要立不起身。
玉琴聽說發了急,把足一頓道:「你不是答應得十足嗎?怎麼到了此時,還沒有雇定船?那麼,我明天只有仍坐你們的船前去。」舟子低聲央告道:「姑娘,不要見怪。我們說明了到橫山去,大家都是橫著頭。憑你肯許重價,誰肯冒此巨和*圖*書險?實情如此,我們無能為力。」玉琴道:「我不管,你們搖我去!」舟子難住了,沒回答。
「然而史興的入水本領,與常人不同。他能在水底潛伏三晝夜,生啖魚蝦。又能踏水如履平地,不懼風浪。太湖中各處他都闖過的,沒有不熟的地方。捕魚的技術也很好,能手執兩支標槍,左右擊刺,百發百中。真是漁哥兒中的人傑。大家稱他為浪裏滾。因此,有一個姓武的老翁看中了他,要把他的女兒嫁給他為妻。講起武家的女兒來,倒也是一個奇怪女子。」鄉農說到這裏,又裝了一筒煙,吸上幾口。玉琴聽得很有趣味,便催他道:「快說,快說!」
鄉農道:「原來是史大哥史興,我知道的。他確是西山的一個奇人。說來話長,待我詳細講給姑娘聽吧。」玉琴道:「很好。」鄉農遂取過旱煙袋,就火刀石上打出一點火星來,燒著了煙,又慢慢地吸了兩口,於是他一邊吸煙,一邊告訴給玉琴聽。
「哪知,史興一看自己身邊的錢賠不夠了,雙目一瞪,對眾人說道:『呸!一吃一。我是通吃的。』大家說道:『史大哥,你扳的是無名一啊!當然要賠的。』史興道:『這張么四雖是無名,而這張二四是至尊的配對。莊家拿著一對至尊,豈不要通吃嗎?現在么四和二四搭檔,不能算無名一,是要算至尊一的,所以莊家通吃。』大家嚷道:『沒有這個道理,這是你一人杜撰出來的。』史興道:『明明是至尊一點,一吃一,通通都要吃的。』一邊說,一邊從身上解下一塊青布來,雙手把三門的錢,嘩啷嘩啷地一齊擄入布中,作一把提了。立起身來說道:『明天會!』
明日早上起身,舟子送過早餐。便問玉琴可要上岸一遊,他可以去找個土人作嚮導。玉琴道:「我今天雖要遊山,可是明天我仍想到橫山去,你們倘然一定不肯載我前去的。無論如何,著落在你們身上,須得在此間代我雇好一艘船,你們方可回去。」
史大嫂見了史興,便罵道:「你在外邊喝醉了酒,又要和人家打架嗎?前番闖的禍,還怕不夠嗎?快快跟我回家去!」史興不答,只顧在水裏尋人打,史大嫂便泅至他近身,又說道:「你要打人嗎?我同你打一下子,可好?」說著話,雙手來抱史興,史興立刻鑽入水中去,史大嫂也跟著同下。只見水波轟騰,浪湧如山,估料二人在水裏大戰了。
水聲盪盪,這隻船向前駛著。前面已望得見隱隱的島影,舟子告訴她說:「西山快到了。」其時夕陽西墜,照到帆船上來,天已近暮。忽見那邊水中有幾艘小小的漁船,在那裏打魚。
玉琴的船駛過去,恰巧那人在玉琴船前經過,玉琴這樣瞧著很是驚異。那人也對玉琴瞧了一眼,口裏說一聲:「好一位年輕的美姑娘!」很快地走到他自己的小舟上去,將魚向艙中擲,對眾人說道:「今天得了這條大魚,大家可以喝酒去了。」
這時史大嫂連忙喝住那狗,又把牠踢了一腳,說道:「滾進去!」那狗方才退到屋內去了。鄉農道:「好險啊!你家的狗怎麼如此厲害,若非這位姑娘身手敏捷,不要被咬嗎?真是人凶,狗也凶,一家都凶。恐怕連那橫山上的湖匪,也不敢來侵犯你們的啊!」
鄉農便告訴她說:「以前,在春秋吳國時候,吳王特請靈岩丈人入洞搜尋,洞中十分黑暗,丈人晝夜秉燭,走了七十多天,還沒有走完,只得回了出來。說裏面有石床、石几、石硯、石枕、金庭、玉柱、石鐘、石鼓等物。後來吳王再叫人進去,隔了二十天,回來報告說,洞中有奇怪的蟲豸,有和鳥一般大的蝙蝠,地上有許多人馬的足跡,進去不得。所以,一直便沒有人敢入內探尋了。五、六年以前,洞中出過一條大蟒蛇,益發無人敢冒險相近。」鄉農又說,這洞可通到湖南省洞庭湖中的君山。可惜世人不能走此長途,犯此奇險。
他們的午飯是在一處僧寺裏吃的。此刻時已近傍晚,鄉農便引著玉琴回轉,玉琴瞧見他有些疲倦的樣子,忽然想起了什麼事來,瞧見前邊有個涼亭,走到亭前,玉琴便對鄉農說道:「你走得吃力了嗎?不如在那亭裏坐一會吧。」鄉農點點頭道:「姑娘,你也坐一刻可好?」玉琴道:「好的。」於是走入歇涼亭。亭中有幾張破舊的椅子,二人遂對面坐了下來。恰巧有一擔賣豆腐漿的經過亭前,玉琴買了十文錢的一碗豆腐漿,請那鄉農吃,鄉農連連稱謝。
此時,這幕趣劇正在繼續進行,只見遠遠水面上,那人已冒出水面,怪聲笑道:「你們果然來嗎?我別的沒有奉敬,只好請你們喝些清水了。」同時,在他的四周已有幾個人泅到他身邊去,想要動手,卻被他揮動雙手,一個一個打翻到水裏去。那些夥伴,當然也諳水性的,不肯服輸,又浮上來向他進攻。他不慌不忙,在水裏翻波逐浪地把他們一一打退。
他說道:「史興是山上人,自幼便沒有父母,跟著他的叔父打魚為生。只因沒有讀過書,所以一字不識hetubook.com.com。不過他的臂力很大,在小時候就跟著一個姓陸的老僧練拳。那陸老僧就是我方才說的關帝廟內的老和尚了。刀槍棍棒,無一不精。卓錫廟中,好多年月,大家不知道他的來歷。
舟子把頭搖搖道:「姑娘,你不要上了人家的當。你既然不知情,我來告訴你聽吧。近年來,在這太湖裏,十分不安靜,因為有了湖匪。」說到「湖匪」二字,把聲音低一些,又向四邊瞧瞧,並無別船相近,有兩隻網船早已去遠了,遂又說得響一些道:「那湖匪便盤踞在橫山上,非常厲害,常常出來行劫往來船隻。太湖廳曾率官兵去剿,也被湖匪殺得大敗而還。所以,我們靠水面上趕生意的人,輕易也不敢到湖中來,恐怕碰見他們。你是年紀輕輕的姑娘,被湖匪見了,不是玩的。平平安安地到了西洞庭,已是謝天謝地謝神明了。怎樣要到橫山去遊,不是自己送上去嗎?姑娘,你聽誰說的?這不是好人啊!」舟子說時咋著舌,好似很害怕的樣子。
舟子當然答應,便先上岸去。不多時候,領了一個洞庭山上的土人前來,約有三十多歲,是個很老實的鄉農。玉琴向他問問山上的風景,他都能回報得出。玉琴道:「很好,那麼有煩你引導我作一日之遊吧。」又吩咐舟子道:「今天我回來時,你們必須代我雇定一艘船,不可有誤。舟金多少,我決不計較的。」舟子道:「姑娘放心,我們總代你出力雇定就是了。」
玉琴在月光下瞧得清楚,起先的那個人,正是方才在湖中逢見的入水捉魚的漁哥兒,那些追他的人,大約都是夥伴。但不知為了何事起釁,這卻不知道了。
那婦人點點頭,提著嗓子喊一聲:「史興,你還不住手嗎?」但是相隔甚遠,那裏忽上忽下地打得正在熱鬧之際,怎聽得到這裏有人呼喊的聲音呢?那婦人見此光景,對眾人說道:「那廝不理會,只有我下水去拖他回來了。」眾人道:「那麼,辛苦史大嫂。」
玉琴仔細看那婦人時,穿著淡青竹布衫子,頭上挽著一個小小的髮髻。一瞧她的臉兒時,不由一驚,半邊青半邊白,就成了一張陰陽的臉,好不難看。又兼有著一雙大腳,穿著草鞋,真是醜陋得很。那婦人到了這裏,便問人在哪裏,大家指著給她看道:「史大嫂,他們正在水中打架呢。」
岸邊追的人,尚有五六個站著觀看,也在那裏搖頭說道:「我們總是對付他不下的,就是一齊下水去,也不在那廝眼裏。」又有一個人說了:「不如待我去喚他的渾家前來,倒是一帖藥。那廝倔強不過了。」眾人都道:「好的,好的!只有請鴛鴦臉出來了。」說罷,便有兩個漁哥兒,回身向東首小徑上跑去。不多時,已和一個少婦跑來。
只見當先有一個短壯的人,飛也似地跑至岸邊,背後有十數人,緊緊地追著,高聲喊道:「不要跑,快快還我們的錢來!」那人沒有路走了,手中提著一個青布小包,回頭哈哈大笑道:「你們要錢嗎?跟我到水裏來要吧!」說畢,將身一躍,早已到了水中。背後追趕的人,此時也已一齊趕到水邊,嚷著道:「那廝入了水,更是沒法對付,如何是好?」
「有一次,她跟父親出去打魚,在湖面上遇見了史興,大家入水搶魚,竟被她獲勝。老翁便託人向史興的叔父處去說親。史興的叔父便問史興,可願意娶武家的女兒?史興卻一口答應。因為史興家中赤貧,又是個孤兒,除了武家的女兒,誰肯嫁與他。史興的叔父見史興答應,便一口允許。老漁翁大喜,便把史興招贅在家中。
玉琴微笑道:「不打緊的。我姓方,因慕你們夫婦水性精通,所以特來拜訪。」鄉農也問道:「史大哥在家裏嗎?」史大嫂搖搖頭道:「不在家,他今天出去捕魚,不知幾時回來。若去喝酒時,說不定半夜始歸。昨夜不是在湖上大鬧的嗎?這酒鬼的脾氣愈來愈壞了,老娘管他不好,心裏正氣悶得很。不知方姑娘有什麼事?」
後面的舟子又道:「從這裏到橫山,湖面更闊,恐有風波,盡我們的力駛到那邊,也要夜半了。況且山邊港汊甚多,我們又不認得。不要說有盜匪在山上,便是太平時候沒有湖匪,我們也答應不來的。在西山那裏的船戶,他們常在湖中往來,識水性的也很多,對於湖中諸山大都熟悉。他們的膽子比較我們大。請姑娘到了西山,另去雇舟前往吧。」
玉琴點點頭道:「這兩個人倒很奇怪的,水裏的功夫都不淺。我想去同他們一談。你若肯引導我去,我當厚謝。」鄉農道:「姑娘要去時,我可引路。」玉琴是急性的人,聽鄉農已允,立起身來便道:「我們快走吧。」鄉農跟著走出涼亭來。見西面一個車輪般大的紅日,已落到湖中的水平線上。白茫茫的湖波,映著一片晚霞,很是好看。
後來玉琴明白了,又走到一處停船的地方,雇得一艘小船,只說自己要到西洞庭去。起初船上人見她是個單身女客,不敢接這生意。玉琴恐怕又不成功,便允許給他們十兩銀hetubook.com.com子,雇用三天,自己的飯食也由船上供給,回來時另有小賬賞賜,先付五兩銀子。船上人見了雪白的紋銀,遂答應載她到湖中去了。
「初見他秉性溫存,若無所能,也不注意。那廟破敗了,老和尚也不向人化緣。後來有一次,山上來了一夥強盜,搶劫鄉民趙姓、彭姓等家。關帝廟適在鄰近,眾盜打開廟門,也想進去搶劫。不料,那個老和尚提了一根棍棒,從黑暗裏跑出來,掄起手中棍棒,左劈右掃,把一夥強盜打得落花流水,大半受了傷,狼狽而逃。連搶劫下的東西,也都亂拋在地,不及攜去,仍是物歸原主。從此,山上人都知道老和尚能武藝,是個了不得的人,一齊敬服。趙姓、彭姓等家,對他更是感激,聚資重修關帝廟,報答老和尚相助之恩。從此,山上也太太平平,盜匪們不再敢來打劫了。
船屋上的舟子聽聽他們的對話,也走到艙邊說道:「姑娘,你以為我們說謊話嗎?昨天湖上還有行劫的事,傳聞有一個婦人被擄去。姑娘難道真的不知嗎?我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生意豈肯不做的呢?」
玉琴的船駛近去時,見漁船上站著幾個年輕的漁哥兒,身上都穿著短衣,袒開胸脯,下繫短褲,赤著足。手裏各執著漁叉,正在刺魚。一個漁哥兒將手向前邊碧波中一指道:「這不是一條大鯉魚嗎?弟兄們快快動手。」接著便有兩把漁叉刷刷地向波心飛去,玉琴跟著看時,見果有一條金鱗紅尾的大鯉魚,足有四五尺長,冒出水面來。魚叉飛過去時,那鯉魚潑剌剌地向水裏一鑽,早已不見了,魚叉都落了空。
太湖為五湖之一,地跨江浙兩省,煙波浩渺,帆檣接天,氣象十分浩大。這一天,風和日暖,水波不興。湖中船舶,東西往來的很多,有一隻小船,掛著一道短帆,從香山方面駛來,船頭上坐著一個女子,盤膝撐腰,婀娜中含有剛健之氣,正在那裏閒閒地眺望著湖景。金黃色的陽光照射到湖面上,映著碧波非常晴豔。遠遠地有許多小山,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忽隱忽現,若近若遠,與風水相抗,就是那洞庭七十二峰了。
鄉農咳了一聲嗽,又講道:「武家的女兒,名喚雙喜。因她呱呱下地的日子,正是她父親四十壽辰,所以取了這個名字。可是,從小生得十分醜陋,面上一半有了青色的記,半爿臉兒完全變成青色。還有那半爿臉,卻又很白的。便成了一個鴛鴦面孔,大家都稱她鴛鴦臉。這樣的女子,自然無人要去娶她。更兼她在作女兒的時候,便有很凶的名聲,動不動就要打人,將來一定是個雌老虎,誰肯低首下心地去作她的丈夫呢?不過,她卻有一個本領,就是入水的功夫比任何人都高強。
鄰近船上的人,看完這一幕趣劇,也就各自進艙。水面上依舊靜寂。皎潔的明月,映在水裏。風吹動一道道的銀波晃盪著。舟子便向玉琴說道:「姑娘,時已不早,這夥人都已散去,請姑娘安睡吧。」玉琴答應一聲,回進艙中,舟子早代她關上艙門。
史大嫂笑道:「這狗見了陌生人便咬的,尤其是城裏的人。得罪,得罪!不知這位姑娘姓什麼,何事到此,可受驚嗎?」
因為不見史興,玉琴心裏未免有些不快。她踏上了船頭,天色已漸黑暗,一群暮鴉從頭上飛過。便問舟子道:「你們可代我雇定了船嗎?」舟子從後艄走過來,面上露出尷尬的模樣,說道:「還沒有哩。」
一個漁哥兒早喊道:「快請浪裏鑽史大哥來!」說猶未畢,小船裏似霹靂般喝一聲:「我來也!」跳出一矮短身軀的漁哥兒來。當頭頂心挽一個椎髻,兩道濃眉,一雙虎眼,相貌很是英武。上身赤|裸著,露出黑色的皮膚;下身套著一條黑布短褲,短至膝骨以上,赤著雙腳。手裏握著兩柄紅纓標槍。
此時,那條大鯉魚又在前面水波裏略一閃現,那人手中的標槍早已發出,喝聲「著!」一槍正中魚背。但是,那魚受了傷沒有死,又望水底一鑽,要想逃生。那人又喊一聲:「不要走!」起身躍入水中,不見了人影,水面上泛起了許多小泡。那些漁哥兒都靜靜地向水裏瞧望,一會兒,水波向兩旁一分,那人早從水裏鑽出,一手握著標槍,一手托著那條大鯉魚,踏著水波走來,如履平地。
有些舟子問她到哪裏去?她說到橫山,大家都搖著頭拒絕。有的說那邊風波險惡,有的說不及來回,不肯載她去。因為大家都知道,那邊正有湖匪,怎敢冒險載一女子前去呢?
玉琴聽這鄉農把史家夫婦講得有聲有色,真是一對水上怪傑。自己的缺憾就是不諳水性,此番到橫山去,也是大大的危險。若得此二人為臂助,很有用的。只不知這二人可肯助我同往?想至此,便又問鄉農道:「你知他們住在哪裏呢?」鄉農答道:「就在水邊。」
午飯後,玉琴又走到船頭閒眺。見前面已有一山相近,便問舟子:「這是什麼山?」舟子答道:「這是龜山,將近東洞庭山了。姑娘要到西洞庭,還有許多水程。我們要繞著東面駛過去,和圖書恐怕到那裏已要天晚了。」玉琴道:「那麼,我不要去遊西山了。」舟子面上露出歡喜之色,忙說道:「我們不如到東洞庭山泊舟吧。東山風景不輸於西山,而且山上果樹很多,盡客人大嚼的。」玉琴道:「我也不想遊東山,要到橫山去瞧一瞧呢。」
聽了這歌聲,便知道這位女子非尋常裙釵了。原來她就是慣踏虎穴龍潭的荒江女俠方玉琴。她在那天,背了夏聽鸝和周傑,存心要獨自冒險入太湖,去和那橫山上的盜匪見個高低。所以尋得香山,便到湖邊去雇舟遊湖。
漁舟上的人,也都從小艙裏鑽出來瞧熱鬧。都拍手大笑道:「不愧為浪裏滾,有些好身手。他們這些小鬼,怎生敵得過他?真是蚍蜉撼大樹了。」
玉琴冷笑一聲道:「憑湖匪怎樣厲害,總是一個人。我們也是人,為什麼要怕他們呢?」舟子見玉琴聽他告訴了山上有匪,卻仍泰然,沒有一些恐慌之狀。又聽她說話強硬,不覺詫異起來。
玉琴一想,史興既不在家,我也不必去和那婆娘說了,女人家十九不肯答應的,反而洩漏了我的事。既然不巧,我只得依舊獨自去吧。遂說道:「我也沒有什麼事情,不過來看看你們,且欲向你家購幾條大魚。」史大嫂道:「姑娘要買魚,可到漁行裏去,或是向漁船上買也有。若是家裏,只有腌魚,少有鮮魚的。」玉琴點點頭道:「那麼,我改日再來吧。」
有幾個漁哥兒說道:「他水裏的本領雖好,但他已灌足了黃湯,憑我們許多人的力量,難道捉他一個不住嗎?不要怕,大家來。」說時,已有二三人撲通撲通地跳到水裏去,跟著又有七八人下水,水裏頓時翻騰起浪花來。
那鄉農忽然把手向那邊一指道:「姑娘,巧得很,史大哥來了。」便聽有一陣漁歌聲,送入她的耳鼓。
史興道:「小鬼們,明天老子再和你們算帳,錢在水底裏,你們自己去取便了。」史興去後,早有數人在水中撈摸了一回,把那錢包取得。眾人歡笑著,一齊向小徑上走去了。
玉琴聽了,半信半疑,瞧瞧洞口的情形,確乎長久無人入內了。想要自己進洞一探,繼想也沒有多大意味,況且一個人鼓不出興來,便一笑而罷。又去遊過石公洞,走得那鄉農也有些喘氣,他見玉琴雖是女子,卻是步履矯健,一些不覺疲倦,心中大大奇異,便說道:「姑娘到底是北方女子,不比我們蘇州的小姐,一向嬌生慣養的。金蓮窄窄,走不上半里路,哪裏會爬山呢?」玉琴笑笑。
「史興哈哈笑道:『我只要扳個兩點,便可全吃。這一遭你們吃虧了!』有人說道:『你不必扳兩點的,只要你一個人扳一點,便可吃通莊哩!』史興欣然說道:『那麼,你們瞧著,待我來扳吧,倘然扳個鱉,今後我一定要死也不再賭錢了。』他一邊說,一邊拈起一張牌來看時,乃是一張么四,他嚷道:『有了這張牌,一定不會成鱉了。無論如何決不會沒有點子了,我穩吃通莊。』他說罷,遂將那一張很快地扳開時,眾目齊視之下,大家一片聲喝起『好』來,乃是一張二四,拼起來也是一點,恰是個無名一,是一點中最小的點子。莊家非但吃不成通莊,反要通賠錢。
玉琴笑道:「老百曉,我就問你一個人,你可知道?」鄉農道:「可是山上關帝廟裏的老和尚,還是大財主張善人,還是鎮夏市的王秀才?」玉琴笑道:「都不是。我要問你的是一個漁哥兒,有人稱他是史大哥的。昨夜他在水裏和許多同夥大鬧,人家說他搶錢。後來被他的妻子拖回家去的。你可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史興一雙眼睛對兩張牌睜圓著,口裏恨恨地說道:『怎的,怎的!我是無名一嗎?不是活見鬼嗎,要死老婆了!』眾人歡笑不已,有的說道:『史大哥,你該倒灶。不管你要死,或是你的老婆要死,我們總贏是的。快快賠錢來。』
那女子瞧看得悠然神往,遂信口扣舷唱道:「天蒼蒼兮水茫茫,扁舟獨泛兮水雲鄉,揮我寶劍兮殲虎狼!」
二人從山坡小徑裏走去。兩邊樹木很多,樵夫荷著柴,也在歸去。有唱得很好聽的小鳥,在林中宛轉而啼。鄉農一路採些水果給玉琴解渴,自己也吃了不少。不多時,已到平地,漸漸向水邊走來。打從一條小路上抄到一處矮屋,門前有許多桑樹的。鄉農指著說道:「這裏便是史興的家裏了,待我先來叩門。」玉琴點點頭。
婦人笑笑,把外面衫子脫去,露出裏面一身白肉,胸前繫著一個大紅肚兜,又把腳上的草鞋除去,然後走至眾人面前,使個蛤蟆入水式,早已跳到水裏。一個頭露出在水面,兩手向前划著,宛似一條人魚般,很快地泅到那裏去。岸上人,舟上人一齊緊緊瞧著。玉琴看得很有趣味,也是目不轉睛地緊瞧著。水中的人正和史興亂打著,一見史大嫂泅來,連忙都縮開一邊去。
玉琴道:「有匪也罷,無匪也罷,你們只管帶我開到橫山去就是了。如有禍殃,決不怪怨你們。你們怕湖匪,我卻不怕的。」
玉琴在北方歷遊名山,南下後雖https://m•hetubook•com•com遨遊過西子湖,到普陀山時,也曾在海上飽看海景。但是,那清秀浩蕩的太湖,卻還是第一次得見。所以她胸中覺得非常舒暢,一洗塵俗。不知不覺地口裏唱起歌來了。橫山是相隔很遠的,舟子聽玉琴說的是到西洞庭,他們自然把舟駛向那裏去了。
玉琴帶笑道:「再加你們五兩銀子,可好嗎?」舟子搖頭道:「不去,不去。不要說五兩,五十兩也不敢去的。我們窮人的性命也很寶貴的啊!」玉琴聽了心裏雖有些不快,而不欲用高壓的手段去強逼他們,便道:「你們真是膽小如鼠,所以盜匪這樣猖獗。」
玉琴遂跟著鄉農走到岸上去,見那邊居民都很樸實,非耕即漁。又有許多人家,都有園地種植果樹。山上最高的是縹緲峰,玉琴登峰一望,洞庭諸山盡在其下。湖波浩瀚,水天一色,不由喝聲彩。又去遊著名的林屋洞,石壁上題有「林屋洞天」四字,洞口只有一人高,而深不可測。洞前積水盈膝,遊人不能進去。
一會兒舟子已掌上燈來,將晚飯送上,玉琴一見桌上幾樣菜餚,乃是鮮鯽魚湯,炒蝦腰筍片,紅燒肉,白斬雞之類,比較日間更來得精美。烹煮得十分可口,這卻比北方吃得好了。她獨自吃了三碗飯。洗過臉,舟子便將殘餚撤去,又送上一壺香茗來。玉琴喝過一杯茶,便走出艙來。見天空中一輪明月,照得湖上也是一片波光,遠近諸峰都已隱沒,岸邊都是竹籬茅屋,漁人之家。漁船上也是點點燈火,倒映在水裏,一晃一晃的,四周很是靜寂。
玉琴賞著月景,十分不捨得回艙中睡眠。隔了些時,舟子輕輕地走來,說道:「姑娘,艙中睡處已代端整好,請姑娘將就睡一宵吧。」玉琴道:「再停一會。」剛說話時,忽聽岸上東首遠遠地有許多人飛跑而來,十分嘩噪。玉琴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便和舟子一同觀看。
史大嫂又對史興說道:「回家去,伺候你家老娘洗澡。」說畢,套上草鞋,取了淡青衫子,拖著史興便走。眾人見史興跟史大嫂走去,又是一陣拍手大笑。說道:「史大哥,只有你家大嫂來收伏你了。你搶的錢呢?」
玉琴本想到橫山去的,現在弄假成真卻到了西山。山上雖有名勝之處,夏聽鸝曾經告訴她的。然而此時已是天黑,也不好上岸去遊了。只得坐在艙中,好不悶氣。自思前在北地,常馳騁於山嶺之間,今到了江南,卻一直坐著船,搖搖晃晃的,水行不如路行來得爽氣,以後我還是回到北方去。
「史興在那時候,常常到關帝廟內去閒玩。庭院中有一個一百多斤重的石香爐,史興有一天高興,竟雙手把那石香爐舉了起來。恰被老和尚瞧見,他就歡歡喜喜地喚史興進去,問了他一回,知史興是孤兒,卻有這樣好的力氣,便願意把武藝教授史興。從此,史興常跟老和尚學武,竟被他學全了武術。史興還有一個本領,就是泅水。在這裏的漁戶,大半本都會此道的,因到太湖裏去打魚,時常遇見風浪,有覆舟之禍,若然學會了游泳,便可活命,似乎沒甚稀罕。
隔了一會,方見二人都又露出水面。月光下瞧得清楚,那活虎生龍般的史興,早被史大嫂緊緊地雙手攔腰抱住,掙扎不脫,氣呼呼地說道:「不要這樣,我跟你去可好?」史大嫂道:「逃走的不是人!」史興道:「好,我要逃走是烏龜。」史大嫂笑道:「呸!誰要你作烏龜?」岸上人和船上人,一齊春雷也似般喝起采來。二人早泅到岸邊,一齊走上。
先前的舟子又道:「好姑娘,你倒有這般膽量,但我們卻不敢去。金錢雖是貪的,然而性命也是重要的。做什麼去白送性命呢?我們此次駕舟到湖中,載姑娘到西洞庭去,不過貪了姑娘的十兩銀子,方和夥計們冒著這個危險的。若是要到橫山,我們情願不要錢的了。」
舟子聽玉琴說要到橫山去,臉上立刻變色,對玉琴又仔細看了一下,問道:「姑娘,你到橫山去做甚?」玉琴故意裝做坦然無事地答道:「有人告訴我,說那裏風景很好,大可一遊,所以我想前去。」舟子聽了這話,不由笑道:「姑娘,你是不是說著玩的?」
玉琴正色道:「誰和你們說著玩?我要到橫山去,你們須得帶我駛往,我一樣給你們錢的。」
玉琴見這漁哥兒,水性精通,眼尖手快,暗暗佩服。但是,自己的帆船一刻不停地向前駛著,轉瞬之間,那些漁舟早落在背後。耳邊卻還聽到漁舟上一片歌聲呢。等到舟到西山時,天色已暮。玉琴的船便泊於山下。那裏停的船很多,但是客舟甚少,大都是些漁船。兩個舟子蹲在船艄上煮晚飯。
水天相連處,有許多帆船一點一點地浮著。還有那些湖中的網船,他們是浮家泛宅,終年在湖中生活的。出來打魚的時候,張著布帆,全憑風力向前推進。所以兩船為一列,大家繫住了網的一端,乘風前進,非常迅速。又有許多浪裏鑽的小船,一半船身好像浸在水裏一樣,稍不留心,便要沉沒的。然而舟子們打著槳,似飛魚一般,在波濤中疾駛,常常可以超出那些普通的船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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