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不想耽誤你的時間。」我對翁德東克說。
當然他不是聽我說了就算。他把我帶到管理員那裡,並站在一旁以防我給那位先生製造什麼麻煩。管理員用對講機聯絡翁德東克,證實他的確在等我,然後把我交給電梯操作員,電梯操作員然後再把我和天堂之間的距離縮短了約莫五十碼。電梯裡的確有一台攝影機,我試著不去看鏡頭,同時不要顯出我在躲避鏡頭的樣子。這種情況下,我的自在程度大概跟第一晚當上空女侍的女孩不相上下。電梯十分豪華,四壁鑲著黃檀木板,金屬設備部分是打磨光亮的黃銅,腳下鋪著酒紅色地毯。有些人一家大小住的地方都沒這麼舒服,但我還是很高興能離開那電梯。
「我會的。」
我在十六樓出了電梯,操作員指給我看是哪扇門,然後等在附近直到門打開,屋主讓我進去為止。受限於鎖鍊,門只開了兩吋,但這已經很足以讓翁德東克看清楚我是誰,並露出微笑。「啊,是羅登拔先生。」他邊說邊摸索著門鎖。「你能來真好。」然後他說,「謝謝你,艾德瓦多。」這時候電梯的門才關起來降了下去。
他是個六十多歲的男人,滿臉風霜,一頭鐵灰色的頭髮整齊地側分。他體型偏矮而瘦小,也許他那種像軍人的舉止就是為了補償這一點。又或者,也許他以前就是軍人。
「都不用。」
他掏出皮夾,停下動作。「我希望你不反對收現金。」
「也就是說你願意付三千元?」
「我有興趣。」我承認。「像這類東西我可以出一半的價錢。」
「不知能否借用你的電話——」
「那麼如果你以書商的身分來買這些和-圖-書書,當然這是假定你對這類東西有興趣的話——」
「內行。」
我不常替人估價,但我喜歡這種工作。酬勞不算高,但按照小時算起來,總比我坐在店裡守櫃檯賺得多,而且有時候估完價還有機會買下那些書。「唔,如果這些書值一千塊,」顧客可能會說,「那你會出多少錢?」「我不會付一千塊,」我可能會回答,「所以告訴我你打算要多少。」啊,討價還價真有趣。
「我沒有興趣要賣我的書,」他說。「至少我是這麼認為,儘管我在考慮要搬到西岸去,我想與其把那些書運過去,不如賣掉。但有些書是我多年來的累積,也許我應該為動產買個保險以免碰上失火,而如果我真的要賣,嗯,也應該知道我的藏書值不值幾百幾千塊,對不?」
「我要謝謝你。」他說著站起來。「你跟我說過你的費用。是兩百元嗎?」
「加奶精和糖嗎?」
我坐下來合計一堆數字,他端來更多的咖啡,這一次還拿了瓶愛爾蘭密斯特來。「我喜歡在咖啡裡加一點點酒。」他說。「你要不要也來一點?」
「請進,羅登拔先生。這邊請。現在外面天氣還是跟稍早一樣好嗎?告訴我你要喝什麼。或者如果你比較想喝咖啡的話,我剛煮好了一壺。」
「有些人身上不喜歡帶現金。這我能了解;這年頭不安全。」他數出四張五十元交給我,我拿出我的皮夾,給那些鈔票一個新https://m.hetubook.com.com家。
「我今晚笨手笨腳的。」翁德東克說。「好了。」然後他解開門鍊,把門打開。
「我會記住這一點。」
「零售價。公平市價。」
「這我了解。如果我決定處理掉這些書,優先考慮的會是方便而非價格。我想接受你的出價會比到處比較要來得簡單。」
「不麻煩的。」他說。「等等,是我的電話在響嗎?好像是。那麼我就跟你說再見了,羅登拔先生。」
他的書很有趣。翁德東克沒有特別收集什麼東西,只是累積了多年以來所買的書本,不時淘汰掉一些。他有幾套皮面的書——一套不錯的霍桑,一套狄佛,還有不可或缺的狄更斯。「限量版本俱樂部」的書大約有十二冊,值不少錢,還有幾十本「傳承出版社」的書,零售價雖然一本只有八塊或十塊錢,但非常好銷。有些他喜歡的作家作品他有初版書——英國作家芙林.渥、美國小說家J.P.馬康、約翰.歐哈拉、美國詩人華勒斯.史蒂芬斯。一些福克納,一些海明威,一些早期的薛伍.安德森。有些相當好的歷史書籍,包括一套不錯的基佐所著的《法國》,還有英國歷史學家歐曼所著長達數卷的半島戰爭史。沒什麼科學書籍。沒有《鱗翅目》。
「我從來不反對收現金。」
「咖啡就好了。」
我們在他客廳裡一張大理石面的桌旁喝咖啡。地毯是奧布松出產的,家具多是路易十五時代的式樣。牆上掛了幾幅二十世紀的抽象畫,鑲著簡單的鋁框,和屋裡的古典家具形成明顯的對比。其中一幅是乳黃色底,上面有藍色和米色的不規則形狀,看起來像是漢斯.阿普的作品,另一幅掛在亞當式壁爐上方的則絕對是蒙德里安的畫。我對繪畫的眼光並非絕佳,有時候也會分不清林布蘭和哈爾司,或者畢卡索和勃拉克,但蒙德里安就是蒙德里安。黑格子、白底、兩個原色的正方形——這人的確是有他自己的風格。和_圖_書
「這個數字代表的是什麼?」
他帶我到門邊,打開門,和*圖*書和我一起走進走廊。燈號顯示電梯在一樓。我讓手指在按鈕上虛晃一下,但並沒有真的按下去。
我搖搖頭。「我會以先前估給你的那個價錢為準。」我說。「我可以付兩千七百元。當然,其中也包括了搬運書的費用。」
他害自己損失不少錢。他和許許多多的非收藏家一樣,把大部分書的防塵書衣給丟了,也就在無意之中大幅降低了書的價值。許多現代初版書若有防塵書衣的話,它的價值比方說一百元吧,但少了書衣就只值十元、十五元。翁德東克得知這一點時大吃一驚。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
「如果你真的決定處理掉這些書,請一定要讓我知道。」
壁爐兩旁的書架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這就是我來此的原因。兩天前戈登.凱爾.翁德東克從街上逛進巴尼嘉書店,看起來就像是個來買《我們街上的鼓聲》或來賣《鱗翅目》的普通客人。他略作瀏覽,問了兩、三個合情合理的問題,買下一本路易斯.奧金克羅司的小說,然後在走出店門之前停下腳步,問我是否替別人的藏書估過價。
「是的。」
我越過他肩頭看著那幅蒙德里安,不知它值多少。隨便猜猜,也有他那些書的公平市價的十、二十、三十倍吧。他這棟公寓則大概是那幅蒙德里安的三倍或四倍,所以幾本舊書多賣少賣個一千塊對他大概不會有多重要。
我不太認為他曾經當過門房或者厄瓜多爾的海軍總司令。
「當然。」他說著將我指向書房。我撥了先前撥過的一個號碼,又讓它響了十二聲,但差不多在響到第四聲的時候我開始對著話筒講話,就像有人接聽一樣。我根本不知道翁德東克是否能和-圖-書聽到我說話,但既然要做,就乾脆把事情做好,何必拿著一直響都沒人接的話筒呆站太久,招惹不必要的注意?
聽起來很可口,但不守規矩怎麼成?我啜飲著我那杯什麼都沒加的純咖啡,繼續合計數字,算出來的數目大約超過五千四百元。我說給他聽。「我估計的可能比較保守。」我補充道。「這是現場估的價,沒有參考相關資料,我傾向於估得偏低一點。整數六千元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書價時漲時跌。幾個月或一年之後價錢可能會變高或變低。」
我們很快地握握手,他匆匆趕回公寓裡。門關上。我數到十,衝過走廊,猛拉開逃生門,然後迅速跑下四段階梯。
接下來我花了一個半小時,拿著筆在我那本黃色橫條筆記紙上記下數字加起來。我看了壁爐兩旁胡桃木製開放式書架上所有的書,還到另外一間類似書房的房間,檢視一拼裝有玻璃門的桃花心木架的內容。
因為太專心表演,我想我大概讓電話響了超過十二聲,但有什麼關係?反正沒人接,我掛斷之後回到客廳。「唔,再次謝謝你這筆生意。」我邊對他說邊把筆記紙放回我的公文箱裡。「如果你真的決定買保險,我可以提供書面的估價,要是保險公司這麼要求的話。如果你要,我也可以把價錢調得高一點或低一點。」
「我懂了。」他啜著自己那杯咖啡,交疊起細瘦的腿。他穿著剪裁合宜的灰色法蘭絨寬褲,和一件犬牙格子花紋皮鈕釦的居家外套。鞋子可能是鯊魚皮的,確實非常優雅,秀出了他的小腳。「我現在不想賣,」他說,「但如果我真的要搬家——也確實有這可能——我會考慮你開的價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