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孩童想像圖
一
事實上也許是我自己想思考一下這段不可思議的遭遇。或許會有點冗長,不過以前和惠所寫的信件等等都還留著,我就一五一十地都告訴您吧。
見過百合子的人,起先都會對她的美貌大吃一驚,然後會開始覺得她的容貌過於端整很無趣,最後對於擁有完美到極致的容貌的百合子本身,逐漸感到毛骨悚然。如果您覺得我說謊,下次我可以讓您看照片。就連我這個做姊姊的,從小都有同樣的感受,所以我相信您一定會明白的。
我對和惠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因為我們在那所眾人公認的私立名門女高曾是同班同學。當時,和惠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而且舉止粗魯。她一點也不漂亮,成績倒是還不錯,而且她很愛出鋒頭,喜歡當眾發言炫耀自己的聰明。她很自負無論什麼事都要拿第一才甘心。我想也許是因為她自知容貌不佳,所以才企圖在別的方面贏得週遭讚賞吧。不知為什麼我總是能夠清楚感受到這種人散發出的,也許該稱為負面能量的黑暗欲念。
家父完全掌控了家母。倘若她膽敢頂嘴,他會回以百倍的說辭駁得她無話可說。家母很笨,她一直活得像個失敗者。您覺得我對家母批評得太過分?這我倒是沒發現。為什麼我對家母如此嚴苛?這點且讓我好好想一想。
和惠白天在一家正經公司日班,晚上卻在賣春,因此案發後有好一陣子都被當成八卦話題。而且,警方還通知我殺害百合子和和惠的兇手可能是同一個男人,您說我能不驚訝嗎?
與其說這是因為家父已下定決心要和家母及我們終老日本,其實只是基於吝嗇。不必要的錢他一毛也不肯花。至於什麼必要什麼不必要,通常是家父決定。
老實說,我從小就很怕這一類的圖畫。這種害怕,或許正足以證明我受到吸引。因為,我明明連課本都不想翻開,怕到束手無策,卻又在不知不覺中搜尋著那一頁,看得聚精會神。
自從我們自高中直升同一所大學後,和惠的父親猝死,她就有點變了。她專心唸書,開hetubook.com.com始逐漸躲著我。現在想想,也許和惠對百合子的興趣比對我更大。因為我那個相差一歲的美貌妹妹,在學校時就很出名了。
家父的日語程度足以應付日常對話,也曾愛過我那身為日本人的母親。在我小的時候,他常這樣說:「我來到日本後本來打算立刻回去,結果遭到雷擊身體麻痺,所以已經回不去了。那道雷擊,就是你們的媽媽。」
我認為這是真的。不,應該說以前的確是真的吧。家父和家母,曾賜給我們姊妹一個兩人合力編造、宛如甜蜜糖果般的浪漫幻夢。而那個幻夢逐漸消瘦,最後消失無蹤。關於這點,我想好好和您說一說。
由於我一直盯著對方看,偶爾甚至會使對方以為我對他有意思,產生滑稽的誤解。然而,我只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罷了。
有時候,我會這麼想家母或許就是因為生了怪物百合子才會死掉。容貌平庸的父母生出一個驚世駭俗的美人,這種事情只會令人感到恐懼。
精|子和卵子結合製造出新細胞,產生生命。而它,將會以什麼形態來到這個世上,這就是我所好奇的。精|子和卵子難道不會互相仇視充滿惡意,突然生出一個異類變種嗎?反過來說,這兩者也一定有可能一拍即合,生出遠遠超過雙親的美好生物。因為誰也不知道精|子和卵子的想法。
我來說明一下家父的外表吧。他有一身泛紅的白色肌膚,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雙帶著褪色哀愁的藍眼。那雙眼睛,會在一瞬間閃出極為卑劣的光芒。家父的外貌唯一稱得上美的,就是閃耀著金褐色光輝的頭髮。不過現在應該也已變白變禿,頭頂上只剩馬蹄形的頭髮吧。總是穿著樸素的商用西裝,即使是寒冬仍披著薄薄的泛白立領風衣的初老白人,那就是家父。
說不定,和惠是透過我和百合子有了深交,所以才會死掉的。也許百合子的厄運甚至影響到和惠身上。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只不過,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倘若我輪廓www•hetubook.com•com分明的雙眼皮上方黏著對方稀疏的眉毛,我嬌小的鼻子上開了兩個大鼻孔;我那豐|滿多肉的腿配上瘦骨嶼絢的膝蓋頭;我那腳背隆起的腳掌配上四方形指甲……一旦開始設想各種搭配,就沒完沒了。這麼想著想著幻想中的小孩,有時甚至變成集雙方缺點於一身的醜八怪。
不知是幸或不幸,我天生就是一副一看就知道是東方人的容貌。或許是因為這樣,我一直暗自認為,我這張在日本略嫌西化、在外國顯得具有東方魅力的臉,應該會廣受歡迎。人實在很有意思。容貌帶有缺陷的人,反而比較有個性,富於人性魅力。
關於家母,年幼時的我和如今的我,對她的看法截然不同。小時候,我深信世上再也找不出像母親這麼美麗的女子。長大後,我認為即使在日本女人當中,她也長得不怎麼起眼。她頭大腿短,五官扁平、體格瘦小,眼睛和鼻子都很小家子氣,還有暴牙。個性軟弱,對家父唯命是從。
由於百合子和和惠的命案,我的生活也徹底改變了。素昧平生的外人討論著她們倆的八卦話題,窺探我的生活,向我提出一連串無禮的問題。最後我覺得很煩,乾脆閉口不語,再也不和任何人說話。
身為日本人的家母,當時一定是煮得不甘不願。因為我聽說,在家父生意做垮,全家搬回瑞士後,家母每天都煮米飯放在餐桌上,惹得家父一臉不悅。我一個人留在日本所以不是很清楚,不過我想,這大概是家母對酸白菜燴肉——不,對吝嗇自私的家父所採取的報復。
老實告訴您吧。事實上,對我來說,和惠的死對我造成的衝擊比百合子死時更大。我和和惠以前是同學。而且,和惠一點也不漂亮。長得不漂亮,居然還能和百合子死法相同。這點讓我覺得有些不可原諒。
我本來很想向外公問清楚這件事,不過看來已是不可能了。外公很幸運地罹患了忘卻諸事、鎮日神游桃花源的疾病。如今外公的腦海中,既沒有家父也沒有我和妹妹,連家母hetubook.com.com似乎也還活著,又變回國中時代的可愛少女。
我們的生活非常簡樸。吃穿和使用的文具全部是日本貨,也不能上國際學校,而是日本的公立小學。父親嚴格管理我的零用錢,家計似乎也不是由家母做主。
這個男人,如果擁有一頭和我的淺褐色細髮成對比的烏黑硬髮,我就會從樂觀的方面開始想像,生出來的小孩將會有一頭軟硬適中、色澤恰到好處的直髮,但也有時正好相反,會陷入無藥可救的妄想。
您或許早已知道,百合子兩年前就死了,是被殺害的。她被發現半裸地陳屍在新宿廉價公寓的某一室內。當時沒有立刻找出兇手,但家父聽到消息後毫不掛念,一次也沒從瑞士回來過。說來丟人,美貌的百合子隨著年華逝去開始自甘墮落,成了低賤的賣春婦。
日本有句諺語「笨鳶生鷹」,但百合子並不是鷹。因為她沒有老鷹象徵的聰明和勇氣。而且,她既不狡猾也不是惡人。她只是擁有惡魔般的美麗容貌。這點想必令平凡的東方人母親感到無限疲憊吧。對,我也是一樣。
為什麼用怪物來形容美貌,您或許會覺得奇怪。美貌當然勝過醜惡,這是社會一般的看法。可是,我真想讓有這種想法的人,看一眼百合子的模樣。
如果您注意觀察必然會發現,我是個混血兒。家父是波蘭裔的瑞士人。家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是個教師,聽說他是為了躲避德國納粹而逃亡到瑞士。
然而,人們總用驚嘆的眼光看著百合子,畏懼著她。這點不論在日本或外國都一樣。百合子永遠是和週遭格格不入的小孩。想到我們同為姊妹,而且還是一個年頭一個年尾地在同一年出生我便覺得不可思議。遺傳基因是怎麼遺傳的呢?又或者她是突變,我想,也許就是這個體驗,讓我不斷想像出一個又一個的幻想孩童。
也許是我這樣的感受能力吸引了和惠和*圖*書。和惠動不動就依賴我,喜歡找我說話,還邀我去過她家。
我至今仍記得的是,伯吉斯(Burgess)動物群。看著這根據落磯山脈發現的寒武紀化石想像出來的圖,只見一群奇形怪狀的生物在水中泅泳。看似梳子、背上排列著棘刺的怪誕蟲(Hallucigenia)在海底的沙子上來回爬行;眼睛多達五個的歐巴賓海蠍(Opabinia)扭動著身子避開岩石;擁有巨大鉤形觸手的奇蝦(Anomalocaris)在幽暗的海中游弋尋找食物……我所謂的想像,大概就近似那樣。在我腦中浮現的,是許許多多結合了我和男人、形狀奇妙的孩子們在水中泅泳的圖像。
最好的證據是,他只保有位於群馬縣供他自己週末渡假用的小木屋。家父會去那座小木屋釣魚、盡情舒展身心,晚飯也配合家父的喜好每天吃的都是酸白菜燴肉,一種用酸白菜和蔬菜、肉類一起燉煮的波蘭家鄉菜。
我的同班同學佐藤和惠,是在百合子死亡一年後週害的,她的死法和百合子一模一樣,被人像塊抹布般地被棄屍在澀谷區圓山町某公寓的一樓。百合子和和惠,據說都是死後超過十天以上才被發現,所以我連想都不願去想遺體會是什麼狀況。
家母曾告訴我,她以前是家父公司的事務員。小公司的外國人老闆和在當地僱用的女子譜出戀曲——想像那幅情景,往往令我陷入浪漫情懷。但真相是,據說家母曾結過一次婚,婚姻破裂後只好回到茨城的娘家,後來在家父住處當女傭兩人才認識。
我一定要告訴您的,是我妹妹。我有個小我一歲的妹妹,她叫做百合子。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百合子,不過倘若用一句話形容,我會說她是個怪物。因為她擁有美得令人恐懼的美貌。
如果說百合子的死讓我受到打擊,那倒也不會。您問我恨不恨兇手,不,我和家父一樣,對真相毫不在乎。因為,百合子從小就是個怪物,所以遭到橫死也是理所當然。她註定要和平凡的我過著不同的人生。
家父是個貿易
www.hetubook.com.com商。這麼說聽起來比較體面,其實他進口的是近似雜貨店裡那種廉價糖果的劣質巧克力和餅乾;也就是所謂的西洋糖果販子。可是,在我小的時候,家父從來沒讓我吃過他所販賣的糖果。
家父應該算是比較矮小的白人吧。他的容貌既非俊美出眾,也談不上醜。我想,見過家父的日本人如果要在歐洲街頭尋找家父一定會很辛苦。就像在白人眼中東方人幾乎都長得一樣,在東方人看來,他恐怕也只是個平凡的白人。
我只要一看到男人就會忍不住想像,這個人如果和我生小孩,究竟會生出什麼樣的小孩。這個念頭幾乎已成為一種慣性,不管男人的外表或美或醜年紀是老是小,總在我腦中盤旋。
您一定覺得我的態度很冷淡無情吧。可是,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她原本就是個註定與週遭格格不入的小孩。像這種女人曬到的太陽特別強,映出的影子也特別黑厄運總是纏繞著她。
這種時候。我腦中閃過的是所謂的「想像圖」。對,就是生物和地理教科書常常出現的那玩意。您還記得嗎?那是根據地層中發現的古生物化石,想像它的形號與生活習性描繪而成的。通常都是描繪海底或天空,用鮮豔的繽紛色彩畫出動植物。
最近,我身邊總算恢復平靜了,也找到了新工作。沒想到,我反而突然很想對誰說說百合子與和惠的事。因此,即使阻止我,說不定我還是會喋喋不休。家父在瑞士,百合子也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所以我多少也需要一個說話對象。
不過話說回來她們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容貌、頭腦、境遇都完全成對比的兩人,竟然都成了妓|女,被同一個男人殺害棄屍。您不覺得這件事越想越奇妙嗎?
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就是無法想像男人和女人製造小孩的那個行為。年輕的同事,有時會罵討厭的男人:「光是想到跟那種男人抱在一起,我就全身發冷。」但我卻連這點也無法想像。我跳過了對於「性|交」這種男女行為的想像,腦中浮現的只有生出來的小孩模樣。說不定,我有一點不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