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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常

作者:桐野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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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孩童想像圖 二

第一章 孩童想像圖

「可是,我認為做媽媽的也需要打打網球喘口氣。」
那時我剛進區公所沒多久。我去某個申請入所的兩歲兒童家裡做家訪,因為孩子的母親表示她要在自家開的米店幫忙,無法在自宅照顧小孩。那次保育課課長也親自同行。我想課長大概想實地教導我工作。
「妳說話的聲音雖然高亢,可是笑聲卻很低沉耶。而且,笑聲還是嘿嘿嘿的。」
那天我沒帶便當,所以我決定走幾分鐘路到第一辦公大樓的餐廳。新的辦公大樓裡有員工專用的氣派餐廳。拉麵二百四十圓,只要四百八十圓就吃得到套餐。雖然大家都說好吃,可是我討厭去人多的地方,所以很少光顧。當我正拿起餐廳準備的胡椒往托盤上的拉麵撒,課長突然站在旁邊說:
無奈之餘,我只好和課長坐同一張桌子。寬敞的餐廳裡,嗡嗡響著員工和進出的業者說話聲及餐具發出的雜音。可是,我覺得大家似乎都在盯著我,我自然而然地垂下頭。我就是沒辦法抬起頭。自從百合子和和惠的命案發生後,我老是覺得人人都熟知一切,大家都在觀察我。
課長沒有再說什麼,我對他的懦弱感到憤慨。這個世上有太多不像話的母親。有些媽媽因為自己貪玩,毫不在乎地把孩子送進托兒所;也有些媽媽只想靠別人,沒有信心自己照顧小孩,所以希望托兒所代為教養,也有些小氣的家庭願意付學校的教育費,卻堅稱托兒費需要政府援助,死不肯付錢。這些媽媽怎麼會墮落到這種地步,令我一天到晚感慨不已。話題扯遠了,總之,我只是想強調我每天都做著很有意義的工作。
由於人手不足,當然不可能調查所有的家庭,不過上面叫我針對民營業者極力調查。我向來是那種別人怎麼交代我就怎麼做的人,因此便死腦筋地認定一定要這樣做,可是現實總是比較曖昧不清,就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我一點都不知道,所以嚇了一跳。跟去年遇害的粉領族命案是同一個兇手吧?」
課長才四十二歲。他總在午休時間練習棒球的投接球,所以每天都和*圖*書穿著運動服來上班,走路時笨重的布鞋總會在地上踩出啾啾聲。他很在乎體型並且常保黝黑膚色,總是活力充沛到令人厭煩的地步。我最怕這種男人,可是跟在課長後面走過商店街時,我忍不住又犯了老毛病,開始幻想我和課長生的小孩。
在公家機關這種地方,只要運氣好能逃過眼前那一刻,就能設法混過去嗎?我實在無法苟同這種做法。
對於家父的母語——德語,我的程度雖然未臻完美,不過已經相當出色了。所以,我費了五年光陰翻譯德國某位著名詩人的詩集可是送去出版代理後,對方卻批評我的日語太幼稚,不肯出版那本詩集。這耗費了我整整五年的時間和生活費耶——我提出抗議,但對方卻充耳不聞。
據說他和課長是打業餘棒球的同好,還聽說課長是游擊手,野中是二壘手。這些都無所謂,我覺得氣憤的是其他單位毫不相干的人為什麼在上班時間跑來玩。比我年輕八歲的女同事水澤小姐,甚至還揶揄我:「野中先生對妳有意思喔。」令我更加討厭他。
課長一定是看那個媽媽年輕又幸褊所以頓生好感吧。我用冰冷的語氣聲明:
我連珠砲般一口氣提出抗議,課長卻不慌不忙地頂回來:
我和和惠真的是朋友嗎?我決定改天好好想想這一點。
按照出版代理的說法,我毫無翻譯才能。對方說,一般日本人花個半年就能譯出來,而且還可以譯得更好。甚至還說,我把好好的文學作品譯成兒童讀物了。我當然很生氣,可是如果我發怒的話,對方就更不可能給我工作機會,何況我在出版社也沒有人脈。更何況,對方還說,我想譯的都是太過藝術性、沒有銷路的書。所以我終於漸漸死心了。
我有個怪物妹妹,還有個蛻變成異形的朋友,兩人都在賣春,而且慘遭殺害。我覺得大家都在交頭接耳談論著「那個人一定也有哪裡不正常」,這讓我很受不了。課長探頭窺伺著我的臉。
話題轉移到週日的業餘棒球。我適度地點頭附和課長邀我改天去參觀比賽的m•hetubook.com•com提議,努力裝出毫不在意的模樣吃完拉麵。這時我才發覺,野中先生並非對我感興趣,他是對百合子和和惠的命案好奇。無論走到哪裡,那個案子都追著我不放。
「我們以前是同學。」
我向課長這麼一控訴,他便露出為難的表情。我知道,他認為我混有外國人的血統,所以對權利的意識比別人更敏感。我又說:
「我知道了。」
在大學畢業後,找到區公所的工作前,我做過各種差事。我在便利商店打過工,也挨家挨戶推銷過學習雜誌。您說結婚嗎?我一次也沒考慮過那種事。因為我對身為中年女性打工族深感自傲,我還曾努力試著成為翻譯工作者。
這時,我們在米店前正巧和剛上完網球課回來的孩子媽媽碰個正著,年輕媽媽遮陽帽下的臉上冒著汗珠臉色紅通通。腳踏車的車籃裡,放著球拍和一束寒酸的黃菊花。我們一喊她,她連忙一臉尷尬地急著辯解:「我沒想到你們今天會來。對不起,我是為了陪朋友才勉強出去的。」她期期艾艾地說著諸如此類的藉口。回程中我一直對課長說:
課長低頭研究了一會兒調查表。
「我啊,對那個粉領族命案很有興趣。大家不是都說,那是所謂的心理陰影。為什麼她會有這種陰鬱的衝動呢?妳看,她是個在大型建設公司的智庫上班的女強人,而且又是Q大畢業的。這麼優秀的粉領族怎麼會去賣春。不曉得妳知不知道什麼內情。」
先談談我自己好了。我從一年前起,便在東京的P區公所當臨時雇員。P區位於東京的東端,和千葉縣隔著一條大河遙遙相望。
這話聽起來似乎在暗示,我是因為百合子的命案,才會對別人的言行如此神經質。我已經見過太多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了。我不發一語,逕自用筷子挑開拉麵上面的白色蔥絲。蔥有股臭味,很討厭。
我立刻老實答應。我本來很想說明,野中的言外之意,隱含著「我表面正經,其實很粗鄙」的意味,但我覺得再說下去也沒有用。世上分為敏銳的人和遲鈍的人,課和圖書長就是屬於後者。
這個野中,總是穿著灰色的工作外套,枯瘦焦黃的臉色顯示他似乎抽煙過多,視線非常黏膩。被野中一瞧,我便覺得皮膚仿彿被熱鐵烙了一個印子留下焦黑痕跡,令我非常不快。而且,野中居然這麼對我說:
「野中先生剛才說的話,應該已經算是性騷擾了吧。」
本以為終於找到一份有意義的工作,沒想到在工作單位還得這樣不斷傷神真是累人。可是話說回來。我也不想辭職。雖說只是臨時雇員,我都已經工作一年了,而且準時上下班也很輕鬆。
「目前還在審理中,我不便隨意論斷。」
「如果要這樣說,那豈不是沒完沒了了。假使讓那個人的孩子入園,真正窮苦的家庭就太可憐了。」
「我認為不該破例。」
我望著課長的臉。他的眼角下垂,好奇心迸發幾乎滿溢出來。我和課長的小孩不僅下流,還變得更醜陋了。
那是一週前的事了。我被一名叫野中的人批評。野中年約五十歲任職於清掃課,平常應該待在第一辦公大樓,但他常常故意來我們這個位於別棟,被戲稱為「駐外單位」的保育課和課長談笑,每次一定會不停地偷瞄我。
「聽說那是妳的朋友,是真的嗎?」
「所謂性騷擾,也包含了那種人格批評。」
是個女娃兒,像我一樣膚色白皙,臉蛋完美地融合了課長的四方形下顎和我的長臉,有張恰到好處的圓臉。她有課長略翹的鼻子和我茶色的眼珠,還遺傳了課長的削肩。就女孩子的標準來說她的手腳太過粗壯,不過看似活潑還畫可愛的,我忍不住高興起來。
那晚我在睡前想像著野中和我的小孩,還把樣子畫在廣告傳單背面。是個男孩子,皮膚很乾燥。他有野中先生的厚唇,結實的短腿不停亂動。像我的地方,是碩大潔白的牙齒和尖尖的耳朵。當發現那個男孩有著惡魔的風貌,我感到很愉快。然後,我又思索著野中批評我的話。
「對不起,我說話太不用大腦了。」然後又半開玩笑地加了一句:「這可不是性騷擾,妳別生氣。」
「我認為這不是對m.hetubook.com.com辦公室同事該說的話。」
課長用小小的牙齒咬著炸魚,僵硬的麵衣鬆散地掉落在盤子上。然後,他針對臨時雇員的工作量提出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我適度地做出回答後,課長突然壓低音量:
不只一次有人問起,像我這樣容貌出色的人為什麼要做這種單調乏味的基層工作。可是,其實我長得並不漂亮。我說過很多次了,雖然我是西洋人和東方人的混血兒,但我的長相很東方而且平易近人。我沒有百合子那種足以當模特兒的臉蛋和身高,如今已經成了略微發福的中年女人,在辦公室又總穿著深藍色事務服。即使如此,似乎還是有人對我產生興趣。這點讓我覺得很厭煩。
我就知道。百合子的事,大家立刻就忘了。一個徒有美貌毫無長處的女人,縱使人老珠黃還繼續拉客,也沒有人因此感到奇怪,可是就因為不明白和惠賣春的理由而令大家百思不解。白天是女強人,晚上搖身變成妓|女。男人爭先恐後地奔向這個令人興奮的記號。我在露骨表現出好奇心的課長身上,感受到強烈的低俗。課長大概是察覺到我的表情吧,連忙急著道歉:
課長對我一笑。我望著課長的整排牙齒,心想:牙齒好小好像草食性恐龍。腦中不禁浮現白堊紀的想像圖。我和課長生的小孩,說不定也會有這種牙齒。這樣的話,我們倆生出來的小孩嘴部看起來就有點下流了。他的手指骨節粗大很顯眼,如果和我的大手混合,就女孩子的標準來說手會顯得太粗獷。課長和我的小孩,之前明明那麼可愛,此時卻漸漸不是那回事了。我開始生起氣來:
「我聽說妳妹妹的事了,真不幸啊。」
「我會提醒他注意,妳別放在心上。」課長說完,就開始整理桌上的文件想敷衍過去。我回想起入園審查時課長的表情,為了避免引起口角,遂打消繼續爭辯的念頭。要不然,他一定會討厭我。
「妳說話的聲音雖然高亢,可是笑聲卻很低沉耶。而且,笑聲還是嘿嘿嘿的。」
課長的托盤上,放著午餐套餐。有炸竹莢魚和燉高麗菜。燉菜上面和圖書還灑了一把狀似木屑的柴魚片。我望著高麗菜,想起酸白菜燴肉,孩提時代的往事又在腦中浮現。靜悄悄的小木屋餐桌,老大不高興的母親和父親無聲無息專心用餐的的臉。我不禁有點茫然失神。可是,課長完全沒察覺我的異樣,慢條斯理地含笑問我要不要過去一起坐。
「還有其他候補的家庭,我看最好把這家剔出審查名單吧。」
「關於剛才的事啊,我想野中先生其實沒有惡意,他那樣說只是為了表示親近。如果那樣是性騷擾,那男人說的話一半都算是了。妳說對吧?」
P區總共有四十八所經過官方認可的托兒所,這些托兒所隨時都處於園兒額滿等待候補的狀態。我的工作,就是協助社會福利部保育課調查托兒所入所申請者資格,負責審核這個家庭是否真的非得把孩子送進托兒所不可。
「當然,妳說的是沒錯啦。我只是覺得剛打完網球回來就被撞見未免太倒楣了。」
「野中先生不是在批評妳的人格。他只是針對妳說話的聲音和笑聲的不同,說出感想而已。我也認為他語帶調侃的確不妥,我會叫他向妳道歉,妳就原諒他吧。」
「撒這麼多,不會辣嗎?」
他接下來想說的,一定是「妳雖然表面偽裝得很高尚,其實內心很粗鄙」吧。我嚇了一大跳,我為什麼非得被別人批評成這樣不可。大概是看我臉色大變吧,野中慌張地看看課長的臉,一溜煙地就跑掉了。
我也曾報考過口譯員,結果沒考取。不過就算考上了,老實說我也很懷疑自己能否勝任這份工作。因為我很害怕和別人接觸。因此我想珍惜現在區公所這份臨時雇員的工作。
野中的發言令我很震驚,我從來沒意識過自己的笑聲。我獨自試著笑笑看,可是,沒什麼好笑的事,當然笑不出來。我的笑法,到底像誰呢?我試著努力回想記憶中父母的笑聲,卻徒勞無功,因為他們倆都很少笑。百合子也不會笑出聲音,她只會帶著神秘的表情微笑。也許因為她知道這樣對她的美貌最具效果。真是奇怪的家族。無意間,那個冬天發生的事又在我腦海復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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