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發酵與腐敗
一
「妳還好吧?」
同時,面對那個連我們埋下的「錨」都能破壞的事物,我感到更加無力。那就是不管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與生俱來的「美」。
「他倒是挺好心的嘛。」
美鶴輕啜咖啡。咖啡從嘴角滴滴答答地溢出,弄髒了沙麗裝的胸前,不過美鶴毫不在意。
美鶴從形似信玄袋的包包裡取出香菸點燃。
「對我媽來說,打亂妳外公的人生是她一輩子的悔恨。不,不只是妳外公,也包括了改變妳跟妳外公的生活。」
嘟嚷著回顧往事的美鶴,輕輕抓起我的手臂。
我和兒子高志已斷絕父子關係。現在,他在哪裡靠什麼過生活,乃至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根據謠傳,我聽說他退學後依舊做著同樣的工作。高志沉溺於輕鬆賺錢的甜美毒藥(而且是利用女性的最糟糕毒藥),恐怕一生都無法脫離那個泥沼吧。我太太或許瞞著我跟他聯絡,但她甚至不曾試圖告訴我兒子的消息。可見我的憤怒有多麼猛烈深刻。
原本,Q女高所標榜的就是「女性自立與高度自尊」這個教育理念。可是,有份調查資料卻顯示。Q女高校友的離婚、未婚、自殺率遠比他校高。在優渥的環境中,抱著自尊與自傲地努力求學的優秀女學生,為什麼得比其他學校的學生更不幸呢?與其說因為現實社會太嚴酷,或許該說我們把學校塑造得太像烏托邦了。又或者,是因為我們疏於傳授防身術來面對現實社會的齟齬。這樣的念頭令我的內心激盪不已。不,其實這點對我們做教師的也一橫,我們也該深自反省自己是否大過傲慢不解世事。
「老實說吧,其實不是。我想我的成績大概算是中等吧。不管我再怎麼努力聽課、熬夜K書,還是贏不了某些人。這也難怪,全國各地像我這樣靠唸書取勝的人都齊聚一堂了。要在那裡拿第一,只有原本就很優秀、即使不努力也擁有天才頭腦的人才辦得到。偷偷告訴妳真相吧,我在大學的表現其實不怎麼樣。過了幾年當我發現自己不僅拿不了第一,連前二十名都排不上時,不禁愕然。我覺得這不是以前的美鶴,陷入了自我認同的人格危機。結果,妳猜我怎麼做?」
「妳對百合子的憎恨也很不正常。該說是嫉妒嗎?百合子同樣是混血兒卻很漂亮,身為她姊姊處境的確尷尬,但妳也用不著那樣欺負她吧。我全都知道,是妳向學校密告百合子跟木島。百合子要跟男生部的人怎麼交往,應該都跟妳無關吧。只因為百合子是風雲人物,又是偶像,妳居然就打小報告說她在賣春,害得親妹妹退學,這股恨意太可怕了吧。很抱歉,只要妳一天沒清償因果報應,妳的靈魂就永遠無法超生。縱使妳投胎轉世,也只能當隻在地面爬行的蟲子。」
外公如果聽到了不知會驚訝到什麼地步。您說,不是嗎?美鶴和她先生在那個宗教團體是出名的菁英醫生夫妻。兩人被當成那個教會的活廣告,美鶴甚至還出馬競選過參議員。他們倆會信教,聽說就是由於美鶴母親的大力推薦,結果她母親信教的原因居然是因為外公。俗話說因果循環,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我真是作夢也沒想到。
「對,今天好像在開同學會。」
「我要走了。謝謝妳請客。」美鶴把帳單推回來。
我前面寫過,很想向佐藤和惠小姐的家人磕頭道歉,我也想去見平田小姐的姊姊,對於我一時心血來潮挫造成的可怕結局,向她陪罪。可是,尊貴的生命已經失去了這是何等殘酷的事。
「他是對自己的學生發生醜聞感到心痛,我想大概就像我擔心病人一樣吧。」
「哪個裡面?」
「妳的確不漂亮。」
當我回過神時,女記者早已消失,徒留我一人佇立在磨得光亮的走廊上。取而代之的,是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睛大得異常的女人在我面前出現。這個女的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獨處的機會。她小心翼翼地環顧四週,確認沒有任何人在場。她垂著一頭長長的直髮,身穿印度沙麗式服裝。可是,那並不是絲絹的材質,而是棉質僵硬容易起皺的布料。女人一邊微笑,一邊熱切地凝視我的臉。
「妳的病人又不會發生什麼醜聞。」
「我啊,下次公審還會來。我覺得這樣對我重回社會大有幫助。」
「監獄呀。我想他大概會被處以極刑吧。不過,這也是當然的。」美鶴大概是覺得自己不假思索說出感想很羞恥吧,隨即仰起臉。「別提我了,妳也很可憐呀。真不敢相信百合子會發生這種事。還有和惠也是。我作夢也沒想到會是她。她以前向來很努力認真,也許是對努力厭倦了吧。」
「只要修行就能得到原諒?」
張這個男人為何要撒謊說什麼「我們兄妹倆都長得很好看」、「自己長得很像柏原崇」呢?想來他應該是個舉世罕見的大騙徒吧。聽說張堅稱他沒有殺害和惠,光憑這點,我就確信是張殺了和惠。您說不是嗎?一個不僅不能客觀理解自己長相,甚至還自以為俊美的人,肯定是個瘋狂的騙子。
「妳幹嘛問這個?」
「怎麼可能。單就面相學來說,張也是惡人相,所以絕對不會錯。」
我憤然踹開椅子站起來。由於力道過猛,我坐的那張包布的椅子差點往後翻倒。我忽然察覺,不知不覺中女服務生已退避三舍,正在遠眺互相怒罵的我們,回過神的美鶴慌忙遮住臉。我把帳單推給美鶴。
不過,妳現在才四十歲,還有大好前程,既然妳已從被洗腦的惡夢早早覺醒,只要不忘對犧牲者謝罪與安魂,在現世努力地走上正途,我相信一定會有好事發生。如果有什麼我能做的,儘管告訴我。
「我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被告。」嗯、嗯,女人得意洋洋地做著筆記。「您恨張害死了您唯一的妹妹。」
「馬上就要開始了請妳去右邊前排。」
「看來我們都老了。妳的牙齒,齒縫好像變大了。」
「妳也變了妳的臉真的變得像一整團惡意。妳這人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妳一直靠著說謊過日子吧。妳該不會到現在還在炫耀自己是混血兒吧,妳只是個想取代百合子的女人。」
美鶴。即使像妳這樣頭腦優秀的學生,我也不認為妳能超然於這種競爭之外。我想,妳大概是不斷累積別人看不見的努力才能保待優勢吧。妳的容貌也很化色,成績更是高人一等。可是,在妳凌厲進擊的背後,想必有某種力量促使妳不得不這麼做吧。那股力量,如果是落敗之後才會產生的某種東西,那麼當妳不再感到落敗時,妳就會立刻失去目標了。這時如果不處理,妳便會變成怪物。
電梯抵達地下室,我正要跨出去時,和美鶴的身體撞在一起。美鶴不好意思地道歉:
「啊,我想起來了,好想回到那個時候。如果能回到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我還真想回去重新來過,早知道就不要死K書了。我應該像其他女生一樣盡情玩耍打扮,加入啦啦隊或是高爾夫球社、溜冰社之類的,跟男生聯誼,好好享受青春才對。妳一定也這麼想過吧。」
「就是落合博滿選手嘛。」
「他還在裡面。我有兩個兒子,都託給我婆家帶,所以我很擔心他們的教育。」
「對喔,看來誰都知道我的事了。」
我認為應該要重新思考教育的意義。可是,終於醒悟的我早已年邁,不再是第一線的教育者。不僅如此,還是個因為兒子醜聞辭去教職的失敗教師。這份悔恨,和妳做的事,以及平田小姐、佐藤小姐發生的慘案,折磨著晚年的我。不過,我並不是在責備妳的行為。因為我認為,那將是妳今後要用一輩子去償還、思索的。
美鶴一口氣說了一大串大概是累了吧。她嘆了一口大氣,一逕望著自己的指甲。美鶴瘦小纖細的手乾燥龜裂,指甲旁邊的皮都掀起來了,穿絲|襪時很可能會勾到。不過,反正她八成不會穿什麼絲|襪,所以應該沒關係——我暗自觀察著美鶴的裝扮。沙麗裙下裸著腿,穿著學生穿的那種深藍色高統襪,鞋子是破舊的帆布鞋。
「想以前的事,妳說想回去的久遠過去。那時百合子仍是被子植物,我是裸子植物。可惜百合子現在已經枯萎了。」
「妳外公還活著啊?」
美鶴一踏進電梯,就一臉同情地握住我的手。我覺得美鶴汗濕的手有點噁心,連忙輕輕甩開。
「您的心情我非常能夠理解。」
百合子的手記在我腦海閃過,但我為什麼非得特別告訴他不可呢?田村自己去調查不就行了。對。我知道律師收取的費用很高。我做出毫不知情的樣子。
田村只是一臉困惑,並未對我的說法提出反駁。大概是覺得我是被害者家屬,就算被我怎麼說也無可奈何吧。然而,我可不是那種會被受害者意識左右、感情衝動的笨女人。我認為應該就面相學的角度來討論,吞了一口口水準備開口。沒想到,田村卻壓低聲音如此說:
為了今天這個日子,我特地借了「面相學」的書來閱讀。對,因為我想觀察張的骨相和面相。書上說圓臉屬於「肉厚質」,性格圓滿、不拘小節但是欠缺果斷,容易厭倦。方臉屬於「肌角質」,體型也是肌肉型,逞強好勝又頑固,因此人際關係欠佳。倒三角臉屬於「纖細質」,體型也很嬌小,個性過於神經質,屬於藝術家類型。此外,把臉從上到下橫分為三等份,稱為「上留」、「中留」、「下留」,可以判斷命運。目前而言,我屬於纖細體質,應該是敏感且美感過人的藝術家類型吧,欠缺社交性這點也說得很準。
我明白妳先生和妳自身行為的善惡對錯。那是絕對不可以、不能饒恕的事。可是話說回來,這和你們的信仰是什麼,我認為是兩回事。問題不在於信仰的對錯,而在於是什麼讓你們接受「殺害別人也無妨」的這種信仰,我很想知道這點。像妳這麼優秀的學生,曾經也是一個足以匹敵平田小姐的超級校園明星,可是,妳卻喪失了理性。另一方面,平田小姐也只能以對男人來者不拒、出賣靈肉當妓|女的這種方式,在這個世上活下去。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說是教育的失敗,當然很簡單。可是,正如我剛才也寫到的,處於個體密度的窒息感中,身為教師的我感到一籌莫展的無力感,同時也有一種提高個體密度的罪惡感。和圖書
怎麼樣?木島老師的信有趣嗎,到這個時候才反省明明已經太遲,他卻還在嘮嘮叨叨地想什麼呢?我實在無法理解。而且,木島的兒子居然也叫做高志,這個名字我早已忘了,所以一想到這個不禁笑了出來。美鶴的先生也叫TAKASHI。TAKASHI有兩個,無論哪一個,長相都不合我的胃口。而且,木島老師把我都忘了,還說什麼「名字我忘了,是和妳同班的不起眼的人」這算什麼嘛,沒禮貌也該有個限度。這樣也配說他曾任教師嗎?他這個老糊塗,未免太可笑了。反正我永遠只是「百合子的姊姊」。
「我知道妳恨我媽。」
也許是感受到我的嘆息,畏縮在被告席的張,突然朝我這邊瞄了一眼。我想,可能一開始就有人告訴他我是百合子的家屬,我一回看他,他便怯懦地撇開眼。就是你殺了百合子。我帶著別有意味的眼光睨視他,張似乎感受到我的視線,蠕動著身體吞嚥口水。
「我可不知道。因為我跟百合子還有和惠完全沒有來往,我看她們倆只是運氣不好吧。就面相學來說,張是個混合了肌角質和肉厚質的妓|女愛好者。張也殺了和惠,絕對不會錯。」
我壓根沒有想回到過去的念頭。如果說真有我想重回的日子,那就是和愛好盆栽的外公過的平穩生活。可是,外公卻被百合子發射出的色情電波弄得發狂,和美鶴的母親談起戀愛,整個人都變了。我的心中,早已不存在什麼想重溫的過去時光。美鶴難道已經忘記她曾經和我互相確認過彼此的生存能力嗎?我不禁對美鶴產生一種近似對愚鈍的百合子的惱怒情緒。對我來說,那種感情才真是令人懷念。
「兩個月前。我已經關了六年了。」
美鶴唐突地提到棒球選手的名字,讓我目瞪口呆。美鶴的腦袋到底有沒有問題啊?該不會是K書和修行過度短路了吧?我曖昧地回答:
「別這麼說。妳才是不幸呢。」
「對不起,我很奇怪吧。」美鶴緊緊抓住信玄袋縮成一團。「我總覺得,這些年我拚命做的、我一直相信的,好像全都遭到否定,讓我無法釋懷。雖然在獄中,我也盡量不去想,可是出獄之後突然一股腦地向我襲來,讓我陷入恐慌。當然,我們的行為的確大錯特錯。殺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的確是瘋了。可是,我也沒辦法,因為我們被洗腦了。教祖看穿了我們的心事,我根本逃不了。我覺得我已經完了。丈夫肯定會被判死刑,我帶著小孩該怎麼辦?剩下我一個人應該好好撫養孩子才對,但我怕我或許做不到。我真的沒有自信。枉費我努力苦讀好不容易才考取東大成為醫生,現在中斷了六年,肯定彌補不回來。而且大概也沒有職場願意錄用我。」
這讓我很受傷。您一定會說,都快四十歲的女人了,怎麼還會被別人說的話刺傷。可是,我作夢也沒想到,事隔多年之後,居然會被突然出現的美鶴指責。因此,我受到雙重傷害。一重是來自「不漂亮」這句話,另一重是這句話居然出自我一直深信兩人友誼深厚的老友口中,而且目的是為了傷害我。
「妳先生怎樣了?」
「不算是。」大概是美鶴正想說重點卻被我打斷了,她不耐煩地怒吼:「妳幹嘛說這麼無聊的話,臉蛋長怎樣,根本就不是重點嘛。」
「妳媽一定也這麼想吧?」
「妳家不是很有錢嗎?妳媽光是酒家就開了好幾間,還為了妳的虛榮在港區租豪華公寓。她為了跟我外公同居,不是還在河岸區買了自動上鎖的公寓。我只是個小小的打工族耶。」
從話語之間,我發現美鶴的身體就像洩了氣的汽球一樣地逐漸萎縮。削瘦的身體變得更扁平,拿菸的手暴起好幾條醜陋的青筋。美鶴想透過結婚,把丈夫的頭腦變笨,相對地提昇自己的程度嗎?我不禁啞然,望著美鶴變得空空如也的腦袋瓜。曾經聰敏過人的美鶴,居然變成這麼不科學的小傻瓜,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好像曾經聽說過。」
「我在獄中也收到好幾封。老師非常擔心我,我們一直有通信。」
我一氣之下忍不住還嘴。我受不了被受到洗腦的美鶴說成這樣。
努力,和個體密度升高導致的發育、形態及生理變化無關,反而該說是白費力氣。因為,變化是個體自行產生的。就因為我們這些教師——不,教育本身一直勉強佐藤小姐這樣白費力氣,佐藤小姐無論是在大學或公司,都持續努力著最後導致崩潰,終於出現了形態的變化。可是,她的變化卻是去迎合男性|欲望。她之所以會產生和自立自尊的理念背道而馳的變化,或許是我當時那個心血來潮造成的,我不得不這樣想。如果平田小姐沒入學,或許佐藤小姐在學期間也不會罹患厭食症了。
我不自覺加重語氣,美鶴結巴地說:
該說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吧,我知道遇害的佐藤和惠小姐曾數次寫信給高志。當時,我曾如此吩咐高志「要抱著誠意好好處理。」因為我知道高志對佐藤小姐毫無興趣。雖然我無從得知高志的處理是否得體,但佐藤小姐高中唸到一半就罹患厭食症,多少讓我懷疑可能是高志造成的。可是,我無能為力。這件事也讓我深刻感到都是我讓高志入學的錯。一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回顧起來,主月春實在太殘酷年輕人往往把自己搞得太尖銳敏感,容不下別人。可是,我覺得Q學園的青春似乎更殘酷。不,不只是Q學園日本的教育本身,或許就是如此。前面,我曾寫到我似乎只有教導學生科學之心,我就把原本害怕不敢寫的事再多寫一點吧。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出獄之後一直這樣,老是對自己缺乏自信,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也許該說,是忘了怎麼應對。其實我好像應該先做精神復健,但我想來這裡也許能見到妳,所以就跑來了。雖然我多少也覺得,這樣似乎是利用百合子跟和惠的審判跟妳重逢開同學會似地,有點討厭。」
我思索著在哪裡看過他,可是還是想不出來。看我歪著脖子,他連忙自我介紹。
我吃驚之下,又問了一次。
首先,聽說妳出獄了,恭喜妳。如此一來,寄給妳的信或是妳寄來的信,都不用再遭受被檢閱的不快下場了。妳服刑多年,真是辛苦妳了。我可以體會,妳一定很擔心妳先生,以及託人照顧的孩子。
美鶴一臉困惑,轉頭看著走廊。記者群似乎早已離去,法庭前的走廊沒有半個人影。美鶴仰望天花板。我也跟著抬頭看,可是上面只裝設著慘白的螢光燈。
奇怪——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以前的美鶴不只謹慎,也耐心十足深謀遠慮,從來不會當眾生氣。美鶴的母親也不是個急性子。我感受到美鶴內在的變化,再次發現,人一旦上了年紀會怎麼變化還真是難說。美鶴從信玄袋中取出車站前分發的、印有金融借貸廣告的小包面紙,急匆匆地擦拭額頭的汗。
她似乎並不太習慣抽菸。持菸的手彷彿無處安放,抽菸時看起來也很痛苦,和課長在抽菸區解癮時那種幸福的表情大不相同。看來,對美鶴而言,勉強自己抽討厭的香菸似乎也是修行的一部份。
我問了之後才有點後悔。對,我至少還有基本常識,當然立刻察覺這個尖銳的問題,等於在挖剛出獄的美鶴的舊傷口。果然,美鶴一邊苦笑一邊吐出煙。此時我看到美鶴大大的門牙,才剛萌生懷舊之情,可是一看到煙從她的齒縫間不停往外冒時,我覺得她的門牙齒縫好像有點變大了。
阿崇這個名字,又讓我連想到柏原崇。可是我在報上看過阿崇的照片,美鶴的丈夫和柏原崇一點也不像。身材過瘦戴著眼鏡,是個看似老實、像個研究者的男人。就算再怎麼有天才頭腦,我對這種長相也敬謝不敏。就面相學來說,他的耳朵像惡魔一樣尖,嘴巴很小,所以中留、下留都很弱,從中年期至老年期將會迎向悲慘的命運。想到阿崇的命運,您難道不覺得面相學真是說得太準了嗎?
這女人也不聽我把話說完,就用問題打斷我。
我和百合子不同,最討厭男人這種生物。我從未和男人相愛,也沒性|交過,所以才能沒有發酵也未腐敗地這樣活著。對,我是乾燥掉的樹木。百合子是天生的花痴,所以經過長久的發酵後腐敗了。美鶴是結婚走錯了路所以腐敗,和惠則是隨著年華老去,渴望著生活中沒有的滋潤而腐敗滅亡。您說不是嗎?
「美鶴,妳這人真的很笨耶。全學年第一名算什麼,東大醫學系又怎樣。剛剛聽妳說什麼滲透壓,真是夠了。我本來還以為妳是聰明的松鼠,原來妳是蛞蝓。妳只是死要面子罷了,簡直跟和惠一樣。」
我不甘不願地把錢放在桌上,美鶴一邊數零錢一邊說:
「事不關己妳就說風涼話。」美鶴用陰鬱的聲音低語。「說到事不關己,百合子跟和惠居然當起妓|女,大家好像都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但我倒是可以相信。她們是在反抗,反抗這個社會。尤其是和惠更是如此。」
「妳何不加入那種『無國界醫師團』?」我不負責任地說。
充滿惡意的臉,這在面相學書上可沒提到。如果就分類而言,也許算是「肌角質」吧,可是我是「纖細質」,所以她說錯了。也許,這是宗教上的分類。受到這句話的觸發,我突然想起剛才審判時看到的張。張的臉才是充滿惡意,一副大騙子的壞蛋嘴臉,他那什麼自白書肯定從頭到尾都是謊言。那傢伙一定在中國殺了很多人搶了錢,還把親妹妹先姦後殺,然後把百合子和和惠也殺了。等我回過神美鶴正一臉困惑地看著我的臉。我問美鶴:
木島高國
美鶴的母親每次發言後,往往因自己說的話而沮喪。而且,就像一路滾落坡道般,會說出更多不該說的話,讓事態朝著意料不到的方向發展。和愛說謊的張正好相反,我再次想起公審時張那狡猾的臉孔。
我被美鶴出乎意料的反應打敗了,我只不過是想和她討論面相學的看www.hetubook.com.com法衍申出的概念罷了。美鶴連忙揮舞著瘦骨嶙峋的手。
「我感覺和惠似……不,和惠小姐似乎也是在尋求某種刺|激,想依賴那個刺|激的力量活下去。可是一想到對象是那個被告,說那個男的屬於『肉厚質』似乎又有點不對,所以我已經被搞糊塗了。」
尤其是佐藤和惠的案子,媒骼都基於獵奇心態強調她「白天是綜合職銜的菁英,晚上變成青樓妓|女」。沒想到那麼認真努力的學生的死,居然成了冷血媒體的獵物。一想到家屬的遺憾,我真想登門親自致歉。或許妳會說老師何必道歉?包括我的長子的事在內,不論是身為父親,或是身為教育者,我都無法揮去自己是否走錯路的疑慮。
說是這樣說,其實我毫無把握。我只對長相俊美的運動選手有興趣,而且從來不記得名字。
女服務生過來,收走咖啡杯,在水杯中加了冰水就走了。她有下顎外張的四角臉,是典型的「肌角質」,雙眉之間有顆和佛像一樣的大黑痣,這帶有什麼意味嗎?我一邊想著一邊喝著杯中的水。咖啡屋變得很空曠,只有我們兩個客人。
「天哪,對不起。看來,我還沒有習慣現實社會。」
「妳這人,真的是充滿惡意耶。」
美鶴一臉複雜地附和著。用指甲扣扣扣地敲著門牙。然後,她居然這麼說:
美鶴,妳好嗎?信濃追分的冬天特別嚴寒,院子的土都被霜柱頂了起來,就這麼凍結一切的漫長冬天很快便會來臨,我也六十七歲了,即將遇入人生的冬天。
「那個人長得很英俊嗎?」
「欸,我差點忘了要緊事。我收到木島老師的信。」
「就是那時候,我媽跟妳外公分手,她說想斬斷雜念,加入了教團。所謂的雜念,就是這個世上的煩惱。」
「哎喲,妳真是沒禮貌。我還在這麼想妳呢。」美鶴傲然抬起頭。「妳這人啊,從以前就在意容貌,對容貌的想法很不正常。不管什麼事都只計較臉蛋。我能理解妳因為百合子太漂亮所以自卑,可是妳的關心已經到了異常的地步。妳從高中時就喜歡炫耀自己是混血兒,其實大家都在背後偷笑。妳的確不漂亮,可是,只要好好鍛鍊意志力,肉體上有多少問題都能克服。」
我在法庭的走廊上被一個臉色很差的年輕女人擱下。面相學的書上說臉色青黑表示腎臟不好,所以我有點替她擔心。她略帶自傲地說她是電視台的人。
「欸,妳收到我從獄中寄給妳的信嗎?」
美鶴在我耳邊像傾吐什麼重大秘密似地低語。我觀察著美鶴的背影。高中時,又會唸書又溫柔的那個美鶴早已了無蹤影。當年像聰明的松鼠一樣伶俐的美鶴,現在卻像磨指甲的銼刀般尖細粗惜又扁平。和美鶴的母親好像——個性率直又有點令人同情的美鶴母親。可是,她卻也背叛了外公。美鶴會加入那個宗教團體,據說就是美鶴的母親,以及美鶴同樣行醫的丈夫勸誘的,這是真的嗎?
可是,如今的美鶴恐怕連普通的行為都做不好。美鶴過於害怕公安,一直回頭確認週遭沒有可疑人影,以致每次都和前方走來的路人正面撞上。儘管對方忽左忽右地試圖閃避,但美鶴卻總是往對方走的方向去,這就好像在看同極的磁鐵互斥相撞一樣有趣,不過她還真是遲鈍異常。被撞到的人毛骨悚然地看著美鶴的臉,從上到下打量著她那身毫無主張、怪里怪氣的服裝。美鶴對他人的視線毫不在意,逕自走到電梯前,然後,等了一會兒,才發現電梯按鍵的存在。
「那,妳在蛞蝓身上灑過鹽巴嗎?」
我特地向區公所請假,來旁聽「公寓連續殺人命案」的第一次公審,這真有這麼令您意外嗎?法院這種地方,不管是哪個法庭都一樣耶。不過,動用這個最大的房間,要坐上旁聽席甚至還要抽籤,讓我有點驚訝。聽說為了旁聽,有兩百個人排隊,看來大家對百合子和和惠的案子真的很有興趣。好像也來了很多傳播新聞界的人,電視攝影機也會進來嗎?說到這裡我才想起,課長看到我遞請假單時,嘴巴蠕動了半天,好像也很想問什麼。
「我想像不出來。」
「也就是說,我以為透過結婚,也許能把我丈夫的優秀頭腦在某種程度上轉移給我。這就是頭腦的滲透壓。」
美鶴陷入沉默,點起第三根香菸。我用手揮開煙,等著美鶴的回答。
「啊,真討厭。渾身躁熱。我在獄中就停經了。還不到四十歲,就好像已經出現更年期的毛病了。妳還是單身吧,妳都不會這樣嗎?」我覺得焦慮的美鶴很滑稽,不禁笑了出來。
「不好意思,能耽誤妳一點時間嗎?」
「還活著呀,已經九十幾了。」
「說到這裡,那個新興宗教的幹部也有來耶,據說那個人也是您的同學。您的班上該怎麼說呢,還真是特別。」
我漸漸覺得折磨這個律師很好玩。不過,急出滿頭大汗的田村,一邊四處搜尋口袋想要拿手帕,一邊巧妙地轉移話題。
利用當宿舍管理員的餘暇,我把木島擬穀盜(Kijima─Tribolium castaneum)個體群的研究當成畢生志業。木島擬穀盜是一種甲蟲,由於是我在後面森林偶然發現的,所以很榮幸地以我的姓氏木島(Kijima)命名。既然該昆蟲以我來命名,我就得當把它作研究主題——就在這樣半義務半權利的心態下我一直繼續研究,這妳想必早已知道。
「我們簡直是雞同鴨講。」美鶴避重就輕地說著,歪起細得快斷掉的脖子。「一定是因為我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的社會生活吧。」我望著女服務生額頭的黑痣。
老實說,自從妳所屬的教團犯罪後,我的內毛始終無法平靜下來。同時,前年和去年相繼發生的悲劇,更讓我坐立不安。妳也知道,平田百合子和佐藤和惠被殺了。據說是同一個犯人犯下的罪行,雖然社會上因這個巧合而騷動,但她們倆慘遭殺害、棄屍更令我無比心痛。因為我對她們倆記憶深刻。
美鶴當下捻熄香菸,臉色一暗。然後,彷彿有人在追蹤她似地迅速窺視四周,壓低了聲音說:
「沒關係。是我偶然看到妳,主動叫住妳的嘛。我本來打算晚一點要打電話給妳。」
「欸,方便的話去喝杯飲料好嗎?我有話想跟妳說。」
我想我大概會在這寒冷的山中一邊觀察昆蟲一邊日漸老朽吧。我認為這樣也好。可是,包括妳在內,以及平田小姐的姊姊、佐藤小姐的家人,該怎麼面對這種喪失感呢?啊,我真的很擔心。
「欸,妳在想什麼?」美鶴看似不安地窺探我的表情。
「憑什麼我要賠償?」
木島老師,真是令人懷念的名字。為了那個不肖子,不得不辭去教職的木島老師,有著寬闊額頭和纖細鼻樑的學究型生物老師,美鶴的初戀對象。可是,我討厭對我與百合子的生物學差異產生興趣的木島老師。當然,也討厭他兒子。
「嗯,我知道。」
貧窮的我已經有十年以上沒吃過什麼醃魚子了。美鶴瞄了眼無言的我,似乎又想到一個更簡單的例子,聲音興奮起來。
美鶴沒被公安抓到。卻彼記者逮到了。我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沒和她一起走。
「遺屬的心情我能夠體會,但就我的感覺,恐怕是冤枉的吧。」
「看來妳也不肯原諒我。因為我待過殺人教團所以妳歧視我。」
「妳的宗教,抽菸也沒關係嗎?」
我命平田小姐退學時,曾把讓她寄宿的強森夫婦請來說明。我記得當時強森太太很生氣,還說要把平田小姐身無分文地趕出去。我也贊成這個意見,因為我很氣平田小姐。然而,不管平田小姐做了什麼,那都不是尚未成年的平田小姐的責任,而是生活環境出了問題。我雖然察覺到這點,還是對平田小姐感到氣憤。
為了生存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磨練自己的惡意。可是,我對別人的惡意卻很脆弱。或許我的惡意,就像做壞的油炸天婦羅,只是裹著厚重的麵衣它在「美鶴的惡意」這個濃烈的醬汁中逐漸溶解,徒然成為軟趴趴包覆著油炸物的東西。如此說來,油炸物是什麼呢?
「妳是平田小姐的姊姊吧?」
田村目瞪口呆,假裝在調整芥末黃的領帶結。
「我決定跟擁有天才頭腦的人結婚。那就是我丈夫,他叫做阿崇。」
「會嗎?」美鶴很困惑。
「妳何時出獄的?」
「我不是坐過妳媽的車嗎?就是接到消息說我媽自殺的那天早上。那時,妳媽不是還說什麼我媽自殺的原因是更年期造成的。」本以為美鶴要道歉,沒想到美鶴瞇起眼睛一臉寂寥。
「為什麼?我可是失去心愛妹妹的受害者家屬耶。」
「因為她拋棄了妳外公。」
「我們各付各的。」
妳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所以我對妳的來來毫無不安。不過,我再次領悟到,人生就是會有這樣的失足。對於妳的犯罪行為,當年我教導妳時竟毫無所覺,因此我也難辭其咎。我決心要和妳一起贖罪。
「只是基於好奇。」
敬啟
我嘆了一口大氣。不知該說是懷疑自己為何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的焦躁,還是該說是憤怒,總之那團黝黑陰鬱的念頭在我心中盤旋,讓我簡直片刻都待不下去了。您說,不是嗎?我甚至還對美鶴暗懷情愫耶。結果,美鶴居然向我坦白那是因為她覺得偽裝天才很帥。當初我鍛鍊惡意,美鶴鍛鍊頭腦,並不是因為看起來很帥,應該是為了在Q女高生存而鍛鍊的武器才對。這時,美鶴沒什麼自信地仰望我的臉。
很巧的是,當初也是我決定讓平田百合子轉入Q學園國中部的。當時平田小姐剛從瑞士回國,轉學考的成績不太理想,尤其是國文和數學的分數特別糟,其他的教師認為她未達Q學園的標準。可是,我卻硬是讓她轉進來了,理由有好幾個。首先,當然是因為平田小姐太美讓我動了心,即使是我這樣的中年教師,也期盼著能夠隨時觀察美麗的事物。其次,最大的理由,是我想做個生物學的實驗。看看如果在單一的個體群中放入突變種會有什麼結果。
「就是罪有應得。」美鶴扯高了嗓門。「換句話說,社會上的人很高興看到我狠狠跌跤。」
外公在我一進www•hetubook.com.com入Q大學,就聲稱要和美鶴的母親同居,搬離了國宅。那時候,美鶴的母親買下附近剛蓋好的公寓大樓,邀外公一起住。我曾去過一次他們的新居,是當時還很罕見的自動上鎖的公寓。外公對此非常自豪。可是,諷刺的是,我們之所以發現外公開始痴呆,全要歸功於這套自動上鎖系統。因為外公每次外出都忘了帶鑰匙,猛按別家的對講機大喊「是我啦,是我啦」。
門終於打開,繫著腰繩掛著手銬的男子,在兩個肥胖法警的挾持下出現,是張。啊,怎麼會這樣,這算是哪門子的「柏原崇」?我不禁愕然地凝視著那個卑猥男子。矮胖的身體加上稀薄的頭頂,圓臉配上粗短的濃眉,還有一個圓鼻頭。書上說值得注意的是目光,所以我連忙注視他的眼睛,可是他那細小的眼中射出鈍重光芒,正四下打轉地窺伺著旁聽者,彷彿在說:「如果有我認識的人就快來救我。」他的嘴巴很小,一直半開半闔。從面相學來說,張的個性大而化之又容易厭倦,頑固不化人際關係欠佳,而且意志薄弱。我很失望,在旁聽席大大嘆了一口氣。
我一邊覺得這女人還真囉唆,一邊搖頭。
開庭的時間到了,旁聽者衝進來搶奪座位。我就像被害人家屬應有的表現,坐在最前面第一排的邊上低著頭。由於我的長髮蓋住兩頰,旁聽席應該看不見我的臉。
「欸,充滿惡意的臉,意思是說被不好的因果報應籠罩嗎?我的因果報應怎麼樣?妳應該可以說明吧。」
在我支離破碎的說明過程中,女記者逐漸面帶困惑,只是頻頻點頭假裝做筆記,最後甚至變得心不在焉。這讓我再次意識到,社會大眾根本不在乎百合子的命案,大家關心的焦點,只放在佐藤和惠是個世俗標準下大公司的職員這一點。這種受注目的方式,豈不是太像和惠的作風了嗎?
「那真不幸。」
「被妳這樣大肆批評,還要各付各的,未免太過分了吧。反正我就是對百合子有自卑情結。不過,在百合子公審的日子被妳這樣說。妳有沒有想過被害者家屬的立場?人家的心靈創傷妳要怎麼負責?我要妳賠償。」
「請問,關於平田小姐的命案,被告已俯首認罪了。問題出在佐藤和惠小姐的命案一個在普通公司上班的女性竟然當起妓|女,關於這點您有何看法?我聽說,您和佐藤小姐也曾是同學。」
有人喊我的名字。我連忙將木島的信塞進口袋,抬起臉來,眼前站著的男人看來有點眼熟。他穿著看似昂貴的茶色西裝、四十幾歲,留著泛白的落腮鬍,像歌劇歌手般體型渾圓肥胖是個看起來就像吃得很好的「肉厚質」男人。他用宏亮的聲音對我說:
其次,書上還提到所謂的「五具」,是觀察眉、眼、鼻、口、耳這五個部分。值得注意的是目光,書上說目光愈尖銳,精神愈飽滿。高挺的鼻子表示自尊心也很高,大嘴巴代表個性積極、意志堅定。
「理所當然是什麼意思?」
我不用抽籤,一開始就受到特別待遇,可以先進入法庭。百合子的家屬只有我,所以這是理所當然的。我沒把百合子的事告訴外公。我說過很多次了,外公現在在「鷦鷯之家」接受看護,追逐著過去的夢想,也被過去的惡夢追逐,他的大腦早已徹底清除現在的種種事情。而我和外公共度的那段簡樸卻幸福的日子,實在很短暫,因為外公在我一進入大學的同時,便和美鶴的媽媽同居了。我也想過,既然這樣,叫美鶴的媽媽照顧痴呆的外公不就好了,可是美鶴的媽媽一看外公開始痴呆就拋棄了外公。不過,這種事也不重要就是了。
什麼烙印根本不重要。像我,不就是背負著「擁有怪物般美貌的百合子的姊姊」這個烙印活到現在嗎?我好想看看那兩個孩子,不曉得美鶴的小孩會有怎麼樣的臉孔。會像把撿來的樹果埋在地下的聰明松鼠嗎?或者,會像是矯健地奔馳在山野中的狐狸呢?如果真如美鶴所說背負了悲慘的命運,那孩子打算緞鍊什麼才能來求取生存呢?我決定不管美鶴,改為思考那兩個小孩。生物會進化,遺傳基因是怎麼被繼承、受傷、變化的,勾起了我的興趣。這時,美鶴說比意外的話。
「木島老師什麼時候寄信給妳的?」
我還是一樣,在N火險公司的宿舍當管理員。由於早已過了退休的年紀,本以為公司會資遣我,可是承蒙每年來訪的總經理厚愛,總算還能繼續做下去。總經理也是Q大的校友。
那也許就像我每次一見到陌生男人,便忍不住幻想這個男人和我如果生了小孩,會是哪種小孩的樂趣一樣。不過基本上,我只是在腦中描繪想像圖,在遇害的兩人看來,也許會抗議「妳又沒有出賣身體,少跟我們相提並論」吧。
「為什麼?」
「真是的,我還以為他早就過世了。」
我太太生前很疼愛高志,所以我想她一定很遺憾。可是,我就是無法原諒他。他居然做出這種醜事,替同班的女學生介紹恩客,收取仲介費。而且,他甚至還替大學的運動社團和教師拉皮條,以經紀人自居。高志的行為太可恥了,已經遠遠超出我的容許範圍——不,價值觀了。縱使說高志毀了我也不為過。
「我水遠忘不了東京地院。我是四〇六號法庭。出席了幾十次公審。那時候並沒有任何人來。就只有律師陪我。其實連那個律師心裡也在譴責我,一點也不了解我。那時我唯一的念頭,就是怎麼還不趕快結束。」
即便是優秀的妳,恐怕也無法明白我在寫什麼,所以我就寫得更坦白一點吧。
「有啊,一共四封。賀年卡和暑期問候函。」
「去地下室的咖啡屋可以嗎?啊,我能以自由之身去地院的咖啡屋真是太好了。」美鶴才剛用雀躍的聲音說完,立刻不安地頻頻轉頭回顧。「我被公安跟蹤了。」
「美鶴。我看妳好像越來越像妳媽了。」
「為什麼?」
「怎麼?我散發出了惡意嗎?」
「欸,妳知道滲透壓嗎?」
審判很快結束,張再次掛著腰繩手銬走出法庭。我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遲遲無法從旁聽席站起。
我突然對自己喪失自信,這對我來說是很少見的事。這種時候,要是外公在的話,就可以向他尋求安慰了——我第一次對自己的孤獨身世感到悲哀。正因為圍繞我的世界不懷好意,我才會更加緞鍊惡意,一直努力想在受傷之前先教訓對方。是我變軟弱了嗎?
田村邀我去我才剛走出來的咖啡屋。這樣八成又會遇到那個眉間有黑痣的女服務生。我抓著田村滑溜溜的西裝衣擺。
「妳好像很喜歡『獄中』這個字眼耶。」美鶴瞥了我一眼,可以感到隱約的嫌惡。
「既然斬斷了那不就好了嗎。用不著再在意我外公了。」
如果個體密度低,生物會單獨生活顯得很孤獨,如果個體密度高則會出現變化,形成集體生活的群生相。可是,我覺得女學生不可能會孤獨的,因為生存競爭太激烈了。如果光是比較成績、個性、經濟基礎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還加上了容貌這個與生俱來無法改變的變數。這些因素糾纏成複雜樣貌,引起「這項獲勝就輸掉別項」的激烈競爭,但我卻讓平田小姐這個超級女學生加入。直到我兒子和平田小姐退學後。我才聽說連男生部也為了平田小姐發生各種爭端。是我一直忽視,或者說置之不理,姑息了二十年後護生各種事件的導火線。現在妳能理解我說我難辭其咎的意思了嗎?
「律師先生,我想在這裡談就好。」田村不太情願地點頭同意。
「對不起,可以耽誤妳一下嗎?」
我會來出席今天的公審,是因為有位姓高橋的刑警先生讓我看了張寫的「自白書」影本。這是一篇題為「我做的壞事」,內容非常冗長無聊的供詞。嘮嘮叨叨寫的全是一些在中國吃了什麼苦、可愛的妹妹做了什麼,諸如此類無關痛癢的無聊瑣事,那些部分我幾乎都跳過去沒看。
妳才剛出獄,我就寫了這樣脈絡不清的長信,還請妳原諒。還有,等妳恢復精神後,還請來追分這裡一遊。我可以讓妳看看我的畢生志業。耑此
「像這種大型公審,還有另一種功能,就是會讓分散各地的人聚集,或是下落不明的人會生動聯絡。她在大門口還被電視攝影機和八卦雜誌緊追不放呢。」
我決定一點一點把黝黑的念頭吐出來。要不然,我怕這個「獄中歸來者」聽不懂。
「從那種地方寄賀年卡真的很痛苦。除夕那天聽著收音機播放紅白歌謠對抗賽我一邊打坐一邊聽,忍不住就哭了。我很感慨自己的人生到底算什麼。說到這裡,妳都沒有回我的信。妳是不是看我這個優等生落到這種下場,在幸災樂禍?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妳的小孩,現在在哪做什麼?」美鶴再次點起香菸,煙薰得她瞇起眼。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直覺張也殺了和惠。」
美鶴一邊大口嘆氣一邊說。可是,我已受夠了美鶴,巴不得趕緊開溜,哪還顧得了什麼惡意。這下子,百合子和和惠的公審等於變成了同學會,一直活得沒沒無聞的我,對於早已遺忘的人突然出現、或是聽到舊識的消息,常常感到很疲倦。這一切不是我的錯,都是因為當起妓|女的百合子與和惠,被人用那種引起一般大罕好奇的方式殺掉才惹出來的。
我開始覺得聽她講話很煩,不禁轉開視線。到頭來說穿了,就是只求自己幸福的人才會去信教,不是嗎?
「美鶴雖屬於面相學的纖細質,可是眼光軟弱無力,所以我想可能是氣力不足吧。」
好不容易走回國宅,屋裡很冷,飄散著老舊榻榻米沾染的味噌湯的氣息。我點燃煤油暖爐,環視屋內,好寒酸的屋子。以前陽台放滿了盆栽時,我們雖然貧窮,卻很幸福。因為百合子不在日本,我又考進了Q女高,還意氣風發地決心守著血脈相連的外公,祖孫倆相依為命地過下去。或許是因為外公犯過詐欺案,我才會喜歡外公,因為,他是個比我軟弱的人。對,很奇怪吧,一點也不像我的作風。今天的「同學會」讓我https://m•hetubook•com•com變得很沮喪。您問木島老師的信嗎?到了晚上我才勉強拿出來看。就是這封。字跡就像一般老年人,寫得顫抖扭曲難以辨讀,而且果然如我預期的都是在說教,不過您想看就看吧。我無所謂。
「妳大概也很清楚,國中、高中時期的我,一心想靠著唸書成為勝利者,我深信能以成績壓倒別人。國中時,我媽在家長會上的致詞害我受盡欺負,那段經驗好痛苦。無處容身也沒有人可以傾訴,真想去死。在受到那樣的折磨後,會發誓要對大家還以顏色也是理所當然的。我非常用功,為了保持全學年第一名的寶座,簡直是拚了命。尤其,你們外部生考入高中部的那一天,我深怕第一名會被搶走,擔心得夜裡都睡不著。我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我發現妳成績不好後,好開心我們能做朋友。就像有個姓落合的棒球選手,妳應該知道吧?」
彷彿正義使者般地朝我身旁湊近的年輕檢察官探過臉來。藏在茶色鏡片後的眼睛,逕自認定我就是可憐被害人的姊姊。嗯——我曖昧地點頭回應。
「對於還沒有完全回歸社會的我,來說妳的惡意太傷人了。」
我以前就說過,對於張這個中國人究竟有沒有殺百合子和和惠,我毫無興趣,這點至今依然未變。她們倆本來就是站壁的流鶯,就算遇上變態,甚至運氣不好遭到殺害,也應該早有心理準備。正因為有心理準備,才會提心吊瞻心跳加快,期待「下個客人不知會是怎樣的客人,今天還能活著回去嗎?」享受著這種刺|激快|感。若是平安無事,那當然可以鬆一口氣,在睡前數數賺了多少錢,若是遭到危險也只好自認倒楣,運用智慧設法逃生。我想那一定是很深刻的經驗吧。
田村勉強走向走廊角落,那是餐廳的旁邊。午休時間結束,已經打烊的餐廳中,員工正在挪動桌子、搬運啤酒、籌備客人包下場地舉辦的宴會。法庭明明是決定別人命運的場所,地下室卻還想飲酒作樂真是會自得其樂。我死也不想當被告,我想。
「妳看起來也好老,而且臉上充滿惡意。」
瞧美鶴說得一臉得意。我壓根沒聽說過木島老師的消息,還以為他已經死了呢。沒想到,他居然偷偷寫信給美鶴。
美鶴從信玄袋中取出信封,擋在我面前。
「我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在我丈夫的爸媽那邊,大的唸高二,小的正要考國中。小的好像想唸Q學園,但我看絕對沒希望。不是成績的問題,那兩個孩子一輩子都得背負著『是我們夫妻的小孩』這個烙印。」
隨便妳——我吞回這句話,匆忙邁步跨出。結果,美鶴粘答答的布鞋聲追了過來。
正如我曾告訴過妳的,我太太在三年前已因癌症去世了。是我和小兒子一家送她去火葬的,我並不曉得高志是否聽說了我太太的死訊。我的小兒子原本毫不知情地過著校園生活,卻因為高志退學以及我的離職辦了轉學,從此和高志斷絕關係。
美鶴一臉訝異,但我偏偏不做解釋。看我什麼都不說,美鶴突然羞澀地背過臉。這正是美鶴高中時最具代表性的表情。
看我一頭霧水憮然不悅,美鶴害羞地說:
我沒有看出這一點,我必須承認這是我身為教育者的失敗。同時,我也很懊惱,當初應該掬取任何人都會遭遇的「落敗」部分來教育你們。可是,一切都已太遲了。許多人失去性命,而妳,在本應邁向成熟的中年期卻不得不入獄服刑。這件事讓我非常遺憾。至少,該把這種心情告訴平田小姐的姊姊,可是很抱歉的是我連她的名字也想不起來。是的,在那個時候,我雖是教師卻也被平田小姐的魅力迷惑,甚至還曾嫉妒自己的親生兒子,實在很可恥。
「我出獄後,沒見過任何人。律師叫我不要見人,所以,我幾乎都沒有出門。可是,我就是好想說話。我可以談談我的事嗎?」
我說得太過分了嗎?我說的有錯嗎?我也不知道。不過,在追分過著平靜的生活之時,難免會回想起過去種種,想著「如果那樣做那個人就不會死了」或是「如果那樣說,這個人就不會做這種事了」之類的,內心迴盪著慚愧的念頭。
「妳忘了嗎?我是張的辯護律師田村。」
高中時的美鶴絕不會說誇張任性的話或傷人的話。想說什麼時,總是敲著門牙替對方顧慮設想之後才發言,是個慎重的人,所以我這麼說:
請妳不要以為這是題外話,這件事,讓我連想到你們。說不定,妳的信仰、平田小姐的流鶯工作、佐藤小姐的雙重生活,都是個體在形質上的變化吧。與其說是個體密度過高,或許該說,是在同一個生活環境滯留的苦悶所造成的吧。我不得不懷疑,是這種苦悶導致型態的變化,那想必是嚴酷且艱辛的體驗。我想,我們無法教導妳們如何度過這種艱辛體驗。不僅如此,甚至可以說,是我做了更悲慘的實驗,引出這些結果。
美鶴似乎想起了什麼,突然仰起臉。
美鶴好像也要和剛才那個看似腎臟不好的女記者說出同樣的話。大家都不關心百合子,只有和惠成了焦點。美鶴的眼中早已沒有過去那種知性的光芒和孤獨的影子,只有無垠的空虛。
「我外公已經不在意了。因為,他已經完全痴呆臥床不起了。」美鶴楞了一下地看著我。
「看吧。那個人,真的很有名嘛。」
現在想想,在高志心中,或許潛藏著對我的反感與報復心。因為我雖是高志的父親,卻同時也在同一所學校執教,又對平田小姐抱著難以形容的感情。高志對於平田小姐,如果抱著和我相同的感情絕對做不出拉皮條的行為。正因如此,他才會想出那種堪稱冷血的「生意」吧,想到這裡我深感震撼。他對別人欠缺愛心和想像力更讓我受傷。換言之,我讓兩個兒子唸我的母校Q學園這件事本身很可能就是錯誤的出發點,包括最近發生的事在內,我深感自責只覺茫然失措。
木島老師寫說,個體密度一旦升高,個體的形質就會產生變化,但我不這麼想。美鶴、百合子和和惠,純粹只是腐敗了。發酵和腐敗,都是微生物造成的,當初告訴我們這點的,不就是生物教師木島老師嗎?而且他還說發酵和腐敗都需要有水分。在我想來,對女人來說,所謂的水分,就是男人。
「老實說,我想請教您的,是百合子小姐與和惠小姐最近是否有來往。據說檢察官也無法證明,但我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可能只是巧合。因為,令妹和您的老同學和惠小姐,相隔不到一年都遇害了。如果說是巧合未免太奇怪了吧。您曾從她們兩位那裡聽說什麼嗎?」
「不,」美鶴傲然搖頭。「不是這樣,她是選擇了解脫之路。換句話說我媽不明白人類為何會有這種自私任性的煩惱,渴望了解人類世界的法則。我跟我先生那時也正好對人類的生死感到苦惱。人死了以後會去哪裡?真的能夠轉世投胎嗎?既然身為醫生,就避免不了要面對死亡,可是有時就是無法割捨。結果我媽就建議我們,不妨去聽聽教祖開釋,所以我們才會入教。」
這時,田村對我說聲「失陪了」就匆匆走進咖啡屋。人家還沒說完呢,我狠狠地瞪著他那肥厚的背。不過話說回來,說我們班特別是什麼意思啊,真是氣死人了。這時我的腦中,剛才美鶴說的話仍然縈繞不去:
「您是平田小姐的姊姊吧?我想請教您對公審的感想。」
彼此惹惱對方的我們陷入沉默,凝視著桌面,我的咖啡和水都早已喝光了。我巴不得能夠立刻回家,可是美鶴好像整理好了心情,打起精神又開始說話。
「妳唸大學時,在班上也是第一名嗎?」
不,雖說我瞪著他,其實我並不是在責怪張的罪行。該怎麼解釋呢?我這個美貌的妹妹,百合子,從小就讓我一直為她的存在受折磨、甚至沉重得足以左右我的人生。如果說我們姊妹是一顆行星,那麼照到太陽的那一面永遠是百合子,我則是背面的黑夜。即使我朝太陽照射的方向移去,這顆行星也會立刻來個自轉,讓百合子繼續面對太陽。您說難道不是嗎?為了逃離百合子的控制我好不容易考進Q女高,結果卻因為百合子的半途入學,使我再次陷入被視為「百合子的姊姊」而遭人比較的命運。我恨之入骨的百合子,居然被這麼卑猥的男人突如其來地殺掉了。是的,我打從心底輕蔑百合子。
「阿崇的長相我倒是看過。」
「美鶴,妳已經出獄了?」我的話使美鶴的臉頓時一僵。
我嚇了一跳,愣在當場。因為美鶴的近況,我多半是從報紙得知的。美鶴加入某宗教團禮晉升為幹部,由於那個宗教團體發動恐怖攻擊行動,她目前應該正在服刑。
我偏著頭。「應該說,妳好像腦袋有點毛病喔。」
「妳可能不知道吧,我媽可能就是因為妳外公才會加入那個教會。我媽到現在還沒脫離,她說要堅持到最後。現在,她一邊修行一邊照顧留下來的信徒。」
因為張在自白書中不斷提到自己「長相和頭腦都很出色」、「長得很像柏原崇」,所以我特地來看看他到底是怎麼樣的男人。據說百合子遇害那天曾對張說「先生,你長得很帥耶」,連向來以美貌自傲的百合子都這樣說,那我當然要瞧瞧他到底長成什麼德性。
對呀,美鶴說完,沉默了一會兒。可是,外公是被美鶴的母親拋棄還是撿去,我毫無興趣。外公只是找到一個新玩意來取代盆栽,因為他在美鶴母親的身上看到了「狂意」和「氣韻」,一度過得很幸福。
如果能從長相和體型判別命運,美麗的百合子為什麼會命運如此悲慘?只有臉蛋漂亮的笨蛋百合子。如此說來,那張臉一定有什麼重大的缺陷。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忍不住「啊」地叫了出來。因為我終於領悟到,她最大的缺陷就是「太完美」。
據說面相學是根據身體的外觀、形態和動作來判斷那個人的命運。如果照那個說法,這個女人的五官應屬知性敏感。可是,即便如此也未免太瘦了,還有她那身怪異服裝也令我好奇。我努力回想幾乎熟讀到可以背誦的面相學書本內容。
「對不起。我想說的不是那個。換言之,我只是想強調,我喜歡像落合選手一樣,偷偷努力不讓人發現。大家都說他是個不用練習的天才,可是事實上,他都在半夜偷偷練習揮棒,是個練習魔。這樣不是很帥嗎?所以,我
和_圖_書就算熬夜唸書也會點眼藥水消除眼中血絲,或是喝提神飲料,裝出根本沒唸書的樣子。就連這麼無聊的小事,我都付出莫大的努力貫徹到底。無論如何,我在Q女高的嗜好就是用功唸書,我的專長就是死K書卻能不被人發現,我的目標就是保住第一名,最終目標是應屆考取號稱最難考的東大醫學系。一切都如我所願。我的希望實現了。我意氣風發地去唸大學了。可是,有些事一旦養成了習慣就很難改掉,這次我的目標變成贏得全班第一,然後是在我選的耳鼻喉科拿第一。然後是大學醫院,再然後是去實習的醫院。沒想到,我漸漸看不到了。」美鶴露出空虛的眼神。「至於說看不到什麼,就是保持第一名。妳說不是嗎?醫生的工作本來就不是考試分數能夠評價的。我知道救活病人才是第一要務,可是在耳鼻喉科,哪有什麼攸關生死的大病,每天面對的都是過敏性鼻炎。唯有一次,我曾發現某個病人罹患了下顎惡性腫瘤,大概也只有那時曾卯足全力吧。我開始變得很空虛,可是在宗教裡,修行得越多就會更上一層樓。我覺得很適合我。」「你到底知道什麼?」
生物的個體群很有意思。只要有良好的食物與生活環境,個體數會不斷增加。像這樣個體密度不斷升高就叫做個體群成長,這妳應該也很清楚吧。個體密度一旦超過飽和狀態,個體之間的競爭就會趨於白熱化,導致出生率下降,死亡率增加。個體密度的升高往往會影響到個體的發育和型態、生理各方面,這是生物學的常識。
我回想起高中時,我曾覺得我和美鶴就像地下水脈相連的山中湖,美鶴的水位下降時我也會下降,我們的感情相互呼應,思考的方向完全一致。然而,當時的那條水路已經消失,我們各自成了獨立的寂寞湖泊。而且,美鶴的湖泊早已枯竭,暴露出乾洞龜裂的湖底。我真希望自己沒遇到美鶴。
「哎呀,就是那個嘛。舉個最淺顯易懂的例子吧,要洗去醃魚子的鹽分時,不是會放進鹽分濃度跟海水一樣的鹽水中嗎?這樣的話,鹽分就會從濃度高的地方往濃度低的地方移動,醃魚子就不會那麼鹹了。妳沒做過嗎?」
「妳也是呀。」
根據校方的調查,高志賺來的錢高達數百萬。我兒子靠著黑心錢考取駕照開著進口車到處跑,背著我享受華美的生活。那個金額將近客人付給平田小姐金額的一半。換句話說,高志以傷害平田小姐的身心來累積自己的財富,他的行為簡直是豬狗不如。說來慚愧,我和我太太都沒有察覺自己兒子幹的好事。或許妳們會奇怪,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怎麼會不知情,但我兒子把這些事當成秘密,在家一如往常地面對我,過著雙重生活。
我作夢也沒想到會從美鶴口中聽到這種充滿虛偽的謾罵。由於太驚訝了,我一時也無法反駁,只能目瞪口呆。不過,美鶴坐了六年的牢,想法會有這麼大的差距或許也是無可奈何。沒想到,激動的美鶴還有話要說:
美鶴毫不客氣地放言:「妳只要碰上對妳不利的時候就突然變成窮苦的小打工族了。妳平常不是都自信滿滿地吹噓說妳要成為德語翻譯家嗎?我還記得妳的英文分數很爛,光看這一點,妳就不像是混血兒。我可要聲明,我家根本沒什麼錢。賣掉住家跟店面得來的三億圓跟兩輛車子,還有位於清里的別墅土地通通都捐給教團了。」
老實告訴妳我當時的心情吧,我覺得平田小姐比我兒子更不可原諒,這只能說是教師絕不該有的私情。這件事說來丟人,但我還是要照實寫出。不過,這不是告白遊戲,而是深自反省到自己當時的決定欠缺教育上的顧慮,更欠缺人情世故上的慎重。
我的諷刺或許讓美鶴再次渾身躁熱吧,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潮。美鶴犯下了數起綁架信徒案件。她把逃走的信徒監禁在屋內,利用藥物進行什麼入會儀式,由於藥物過量把對方弄死了。不過,那件案子和美鶴的丈夫開著輕型飛機散播毒氣,害死多名務農者與小孩比起來,還算是罪行很輕的了。美鶴的丈夫奉了罹患被迫害妄想症的教祖之命,在反對教團設置總部的村民田地裡散播芥子毒氣。當時,很不幸的是,正在上校外教學的小學孩童也受到連累,死了十五人之多。美鶴突然改變話題。
「信上也寫到妳,所以我特地帶來給妳看。信借給妳,下次公審時一定要還給我喔。」
事實上,我不僅沒有在學校教導大家真相,我還很擔心是否在大家心中埋下了別的「錨」。那就是「比別人優越」這種絕對的價值觀。我擔憂或許那才是真正的洗腦。因為努力卻得不到回報的學生,將會終生受那個「錨」折磨。佐藤和惠小姐不正是如此嗎?或許,平田小姐的姊姊也是。她們兩個,並不平庸,但在課業上卻不是妳的對手。
這兩個動機,最後都背叛了我,讓我失去了教職。果然,我不該把那種美如天仙的人,放入單一個體群中,這個舉措掀起的波紋太大了。諷刺的是,我兒子竟然當起了平田小姐的龜公,賺取骯髒的黑心錢丟人現眼。而更讓我不安的是,懷疑是因為我一時心血來潮讓平田小姐入學,又命她退學,才會讓她日漸墮落、終至橫死。
「呃,找知道了。不用再說了,張的案子正在審理當中,請不要再說了。」
在嚴酷的大社會中擔任宿舍管理員這種基層工作令我肅然。面對大自然,赤|裸裸的人類無能為力。科技纏身的我們少了科學就活不下去,但是光靠科學同樣無法生存心靈其實也需要一些什麼,但我們在學校教導學生的卻似乎只有科學之心——我懷著這個令我感到羞愧的念頭。在妳的信仰中,有沒有這樣的教育呢?
「我外公被妳媽拋棄了?」
在我的腦中,一直揮不去當年在小木屋門倚著強森膝頭的小學生百合子模樣,他們是這世上的俊男美女。兩人因美貌而互相吸引,終其一生難分難捨。不,我絕非在嫉妒,他們的情形也許該說是美貌相吸效果吧。美貌造成互相吸引,黏在一起形成一個「極」。我雖然是混血兒,可惜沒能擁有足以成「極」的美貌,所以我只是想繼續當個俊男美女的觀察者。
美鶴,妳在獄中寫給我的信上,曾經表白過妳以前對我懷有好感。我一方面感到開心,同時也很驚訝。老實說,當時我一邊教著唸高中的妳,心裡卻被等麗的平田百合子佔據。因為她比任何人都美,光是望著她便能帶給我幸福。這件事,似乎讓「必須比別人優越」的這個「錨」變得軟弱無力,不,應該說是變得毫無意義吧。因而,人才會卯起勁來否定天生的「美」,試圖強化「錨」——換句話說,也就是去努力。我總覺得平田百合子小姐的存在本身就惹人憎恨,才會因此被趕出學園。同時,侮辱、排斥「美」的人恐怕也無法解開「錨」,只能把「錨」沉入海底深處,在大海上任由巨浪翻弄。
我雖然已經聽膩了,卻也只好點頭。美鶴摁熄燒短的香菸,開始娓娓說起:
平田小姐的姊姊也是,平田小姐退學後她不僅沒有因此打起精神,我聽說她反而日漸枯槁。要說是我造成她們倆在校內的爭執,也不為過。因為姊姊是靠著實力考上,做妹妹的百合子卻只因我的好奇心得以入學。我不該把人類當成生物實驗的對象。
同時,佐藤小姐的事也令我耿耿於懷。佐藤小姐在Q女高遭到欺負這件事,我認為,原因可能也出在平田百合子小姐的入學,我不得不聯想到這其中的因果。佐藤小姐崇拜平田小姐,苦戀我那和平田小姐在一起的兒子,卻因此被平田小姐的姊姊拿來出氣,其實我並不是沒聽說這件事,但我卻故意視而不見。對佐藤小姐來說,好不容易才考入Q女高,入學後的生活想必很殘酷吧。即便如此,我仍以為這是個體間的競爭無可奈何,竟然袖手旁觀。
美鶴把厚厚的信封交到我手上。拿著這封我連看都不想看的信,我本想還給美鶴,但美鶴已經搖搖擺擺地走遠了。我凝視著美鶴的背影,試圖尋找昔日的記憶。擅長網球的美鶴,輕快跳著律動操的美鶴。那時我曾經害怕過美鶴十項全能的運動細胞和優秀頭腦,甚至覺得她是怪物。
「怎麼了,妳認不出我嗎?」女人走近我對我吐出帶有口香糖香味的氣息。「我是美鶴啊。」
「我已經脫離教團了,妳不要胡說八道。所以,我才會藉著抽菸來表態。不過,妳曲解了我以前信奉的教義。這種囫圃吞棗隨便接受傳媒報導的態度,我認為是在輕視認真信教的人。」
「我跟妳一樣,也因為我媽跟妳外公談戀愛,被迫開始獨居。可是,我媽卻逃回來了,她把週遭搞得亂七八糟後卻逃離妳外公。她因為無法原諒自己,所以才會因此入教修行。」
從報上得知平田百合子小姐的事件時,令我受到妳出事時同等——不,甚至更強烈的衝擊。因為我懷疑,也許是因為當初我決定將我兒子和平田小姐退學,過了二十年後,才會掀起這次的事件。當平田小姐的姊姊(名字我忘記了。是和妳同班的不起眼的人),來找我商量,說百合子和我兒子聯手在賣春,問我該怎麼辦時,我當場就放話:「不可原諒,八成得退學。」
我研究的木島擬穀盜也發現了突變種。比其他甲蟲的翅膀長、腳也較短。我認為這一定是因為個體密度過高,為了增加移動力,導致昆蟲的形質產生變化。我很想觀察這種變種會變成怎樣,可惜我恐怕活不了那麼久。
「因為,百合子太可憐了。居然發生那種事,我真不敢相信。和惠的事也令我很驚訝。」
我很不想和身穿沙麗外披黑色短大衣裝扮奇妙的美鶴並肩同行,可是看美鶴那麼高興的樣子我也不好拒絕。只得無奈地答應了。
田村慌忙打斷我的話。
美鶴在高中時是隻連學校這種殘酷叢林也能適應、過得生氣蓬勃的松鼠,如今卻成了無法適應社會的蛞蝓。想必美鶴只能棲息在濕葉片的背面吧。凡是以前認識美鶴的人絕對無法相信她那呆滯的模樣。成了空殼子的美鶴,又搖身遂為別種怪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