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異常

作者:桐野夏生
異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五章 我做的壞事——〈張的自白書〉 三

第五章 我做的壞事
——〈張的自白書〉

近親相姦的遊戲是什麼鬼話!我勃然大怒,把平田小姐推倒在被子上。
「在那邊等著。」
「喂,管管你的女人,否則被外面發現就完了。」
「我是北京人。」
「有這個就可以搞定了。」
男人對我的懇求充耳不聞,二話不說就粗魯地扯著我的手臂,硬把我拉出電梯,逼我和他一起走。由於男人實在太霸道,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捲入了什麼可怕的事件,雙腿嚇得抖個不停。男人拖著我,沿著空無一人的陰暗走廊筆直朝裡走去。
「快,我們走吧。」玉偉從那疊鈔票中抽出幾張,抓在手上,女人沒察覺到我們走近,咬著吸管臉側向一旁。是個身材窈窕凹凸有致的美女。手腳細長,還有張小巧的鵝蛋臉。
她的身材矮小,渾身是肉,體格結實,頭髮染成茶色戴著粉紅框的大眼鏡,罩著鮮紅的睡袍,打扮得非常花俏。年紀大約四十上下。
玉偉什麼也沒說。說不定,玉偉是真的愛上白潔了。然而,那時候我還沒有戀愛過,所以無法了解玉偉的感受。
我仰望天空。露珍發現我逃走之後,說不定會動用她強大的勢力追查我的下落。我可不想進監獄。眼看我遲疑不決美君用力握住我的手臂,嗔斥撒嬌:
「那白潔呢?」我取笑他。我說的白潔,就是露珍那個眼神銳利的秘書。
「那又怎樣?」
保鑣偷偷指著另一個方向,大廳裡還有好幾對同樣推著嬰兒車的白人夫婦。嬰兒都是中國人,有男嬰也有女嬰,同樣都穿著嶄新的嬰兒服。
這時應該是我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我們就像恩愛夫妻一樣相依為命。就這樣,揮汗工作了兩年左右,終於存夠了錢買到通行證,搬進了深圳。那是一九九一年的事。
「好痛苦。」
就在這時,我認識了在歌舞伎町工作的台灣女人。一開始我也提過她,就是和我一起看《黃土地》那齣電影的人。她比我大了整整十歲,有兩個小孩,她說留在高雄。她一邊在酒廊受僱當媽媽桑,一邊就讀日本語學校,賺取小孩的養育費。她是個溫柔體貼的人,自暴自棄的我,受到她諸多照顧。
露珍每天都會打電話給玉偉。玉偉一邊和露珍說話,一邊朝我使眼色,故意擠眉弄眼害我好不容易才憋住沒笑出來。
「哲鍾,我必須回北京一趟。你呢,就在這等著。」
如果允許我抗辯,那時的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拿走露珍的東西是竊盜罪。如果問我為什麼,那是因為我的勞動沒有獲得正當報酬,令我有很深的不滿。露珍雖說要付我錢,一天卻頂多給我二十元。對於我的不平,露珍是這麼頂回來的:
玉偉咬牙忍住嘲諷的笑容。氣惱的我向玉偉吹噓:
「等露珍回來了,小心我把你跟秘書勾搭上的事告訴她。另外,還有你偷竊菸酒拿去變賣的事也是。」被我這麼虛張聲勢地一威脅,保鑣臉色大變。
我對寫歌詞的工作是在做些什麼,毫無概念。不過。最起碼我知道露珍這個女人絕非普通人,只要想想之前的經過和這間豪華的飯店客房,即使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也料想得到。一個光是寫歌詞的女人,怎麼可能糾集人手找來一堆我這樣的男人。而且她又有何目的。搞不好這個女人是犯罪組織的成員。我的腿再次開始發抖,因為我怕自己說不定也會受到牽連,蒙上不白之冤。可是,露珍很不耐煩地說:
我生氣,不是為了錢,而是覺得我心愛的美君彷彿被玷污了。不,也許被玷污的是我和美君逃離故鄉辛苦建構出來的這段苦澀故事。那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無法實現的夢想往往會轉變成恨意。美君那麼嚮往日本,可是,我卻苟延殘喘地背負著美君無法登陸的這個國家醜陋的一面。同時,我還四處尋求著神似美君的女人,而好不容易找到的女人原來只是為了賺錢才陪我逢場作戲,我卻愚蠢得無法察覺這個事實。這些念頭就像奔流般滔滔不絕,我已經糊塗了。等我回過神時。已經掐著平田小姐的脖子。我真的無意搶劫她的財物,我犯下了無可挽回的大錯。我只求平田小姐在天之靈能夠安息,我願用我的一生來贖罪。
「好了,我該怎麼做?我會照你的希望做,你說吧。」
美君又再次決定了我的下一個命運的地點,深圳。關於深圳這個經濟特區的傳聞我也經常聽說。據說工作機會很多,隨便找都有一大把,待遇也很高。說個題外話,我在東京住了很久的地方——神泉,日文的發音和深圳一樣。每次搭電車聽到車內廣播「下一站是神泉」,我就會回想起這天的事,沉溺於奇妙的感慨中。
露珍不情願地答應了。她指的那傢伙,就是當初帶我來的那個露珍的保鑣。
角落有個小小的吧台不曉得從哪混進來的年輕女人,喝著雞尾酒似乎正在等人。那個女人一頭長髮垂在背上,戴著時髦的太陽眼鏡,身穿小小的比基尼。這個獨自跑來游泳池的女人,顯然是在尋找有錢恩客的妓|女。
「仲介嬰兒。」
「你過來。」
「當情人是什麼意思?」
「妳幹嘛拿出來?那筆錢不是玉偉的。」
「很簡單。你去告訴他,我想跟他睡覺就行了。我們倆一起演戲。」
「她已經死了。」
這次,室友的出賣令我很受傷。尤其是黃說的,全都是謊言。說什麼佐藤和惠小姐和我早就認識、佐藤和惠小姐和我們三人發生過關係云云,這些都是捏造的。說不定,讓我揹上罪名對黃有什麼好處。在此還請高橋先生和審判長閣下明察秋毫。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從來沒見過佐藤和惠小姐。關於那件命案,我是冤枉的。
的男人們,帶著雖感安心卻又好像錯失什麼的複雜表情離去了。我在毫無頭緒的茫然狀態下,進入隔壁房間。房中央放了一張前所未見的大床,一個女人正抽著煙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哥哥,能見到你太好了。欸,你帶我逃走好不好。金龍是條黑心的毒蛇。他把逼我接客賺來的錢全都搶走,我稍有怨言就打我。他現在也在下面的大廳等著我。就是他叫我來游泳池拉客的。」
一九九二年二月九日,這一天我永生難忘,這是我們啟程航向日本的日子。很巧的是,和我美君離開故鄉的日子一樣。提到那段艱苦的航海過程,不僅可能危及和我用同樣方式偷渡入國的同胞,同時想起妹妹的死也令我很痛苦,所以我不想告訴任何人。我就簡單記述如下。
「哥哥。」
一時之間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在我心中,覺得再怎樣也不能淪為男妓的抗拒心理,和已經受夠了在工地打工、只想輕鬆賺錢的渴望,正在激烈交戰。可是,金錢令我眩目。連我可愛的妹妹也被騙了,此刻一定在哪裡賣身。既然這樣,我也可以,我終於緩緩點頭。露珍滿足地在我的茶杯加滿茶。
「大家都這麼說。」
「這是我妹妹。」
露珍逼我做下保證後就去北京了。露珍的旅伴,是那個長相刻薄的女人。她是露珍的秘書,住在同一個樓層。或許是輕視我吧,她向來不肯正眼看我,令我頗為不快。此外,保鑣和司機大概認定露珍遲早會對我厭倦吧,露珍不在的時候就對我很粗魯。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打擊著年輕的我,加深了我的屆辱,有時還真想闖點什麼禍。
她用出乎意料的可愛音調,叫我在僅容兩人的小沙發坐下。帶我來的男人不知幾時已經出去了,等我察覺時,只剩下我和那女的四目相對。女人抬起眼鏡後面厚重的眼皮,正在觀察我。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呢?我也凝視著女人。女人問我:「你覺得我怎麼樣?」
離群寡居的人只能過著流離失所的生活。和我一起住在神泉的室友們,也都是落單的失意人。不過,直到高橋先生說起,我才知道沈毅和黃原來是越獄犯。要是早知道他們是罪犯,我絕不會接近他們。我之所以會和室友失和,是因為我偷偷準https://m.hetubook.com.com備去紐約,和金錢糾紛毫無關係。
我覺得很掃興,從口袋掏出現金。這時,我們的確因為付款發生糾紛。因為平田小姐叫我把身上帶的兩萬兩千圓通通留下。我問她為什麼,平田小姐一臉厭煩地回答:「因為我陪你玩近親相姦的遊戲,所以你得付一萬五以上才行。」
「那是無所謂啦,可是要怎曆逃?」
「你很煩耶。」
起先我們搭的是一艘小漁船,所有人擠在甲板上,從長樂港出航。剛起航時天氣很好,氣溫也很高,讓我鬆了一口氣。可是,出了外海後風力逐漸增強,船開始在大浪中劇烈搖晃。後來,外海終於出現一艘貨船。這時,船長給我們一人一根螺絲起子。大吼著叫我們換船。我們也不知道螺絲起子要用來做什麼,就從搖晃的小船移到大船上。我們被趕進狹窄的貨艙後,進入後貨艙立刻變得一片漆黑。我們遭到完全封閉,伸手不見五指。貨艙裡一下子擠了四十九個人,當然會逐漸感到呼吸困難。
的確,我穿著露珍替我準備的白色馬球衫和牛仔褲。馬球衫是FRED PERRY這個英國牌子,牛仔褲是Levi's,鞋子是鑲有白線的黑皮NIKE。當時,能穿NIKE球鞋的中國人究竟有幾人呢?剛收到時,我欣喜若狂,甚至每天不忘做清潔保養。正因為我穿著一身無懈可擊的服裝,人們才會對我投以尊敬的眼光吧。他們會想:那個人雖然年輕卻很有錢。和我同齡的服務生艷羨地盯著我的NIKE。這時我才發現:之前的我,一心忙著驚嘆露珍的奢侈,品嚐那種富裕,可是,能夠讓富裕更顯耀眼的,是受人讚賞。如果沒有別人的眼光,財富的價值就會減半了。想到這裡,我更加堅定決心,還是該逃離露珍才對。
「把他關進監獄去。這樣那小子才會清醒。」
在歌舞伎町相遇時也是,她的美貌令我心跳不已,所以我才會明知時間緊迫,從「大腿女郎」下班後卻仍然刻意繞過去,當我知道平田小姐一直在雨中等我時,我真的很高興。因為平田小姐看到我便露出微笑,對我這樣說:
「遊戲也該結束了。」
玉偉很不痛快地聳聳肩膀,買了啤酒在遠遠的椅子上攤開報紙。他剛走,美君立刻用撒嬌的聲音開始訴說:
「這是個壞胚子喔,哲鍾。萬一扯上這種女人絕對沒有好下場。我看她的眼神就知道。」
露珍在北京一待就待了很久,因為她救不出弟弟。照理說靠她父親的權力應該可以立刻獲釋,但新聞報導播出了她弟弟公開表演的樣子,引起了社會——不,整個世界的矚目,所以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深怕她弟弟一旦獲釋會掀起騷動。玉偉主張:「既然這樣,不如反過來給予嚴刑重懲。」玉偉對她弟弟似乎沒什麼好感,瞇起了眼睛憤恨不已地說:
走廊上鋪著米色厚實的地毯,上面織滿了睡蓮和鳳凰乞類的圖案,這麼上等的地毯讓人連踩都不捨得踩。以等距離安置的微弱照明發出光線,不知從哪流洩出低微的優美音樂。整條走廊飄散著一股香味,我雖然心懷恐懼卻忍不住心神蕩樣,對自己怡然自得的另一面感到不可思議。我想,如果還待在鄉下,一定到死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美妙的地方吧。
登陸日本後的遭遇,正如我對高橋先生所述。我是偷渡客,所以總是避人耳目,像野貓一樣偷偷摸摸地生活。中國人習慣以祖籍為立足點,團結起來互助合作,但我沒有同鄉,不論找工作或找房子皆非易事。而且,失去妹妹的我,連訴苦的對象也沒了。在花了三年好不容易把積欠蛇頭的偷渡費償清後,我連賺錢的力氣都沒了,每天猶如行屍走肉。在日本認識的朋友,大家都是為了留在家鄉的妻小努力工作,這點也令我欣羨不已。
其實我覺得可樂好喝多了,可是我覺得姐果不贊同她,她可能會生氣,所以頻頻點頭。她一臉驕傲地說:
「妳說什麼?」玉偉一臉訝異。
不過,我會把在祖國發生的事情寫出來,是因為我希望各位能了解:之前我什麼壞事也沒做過。一心只想賺取些許微薄收入過著自由生活。可是,現在卻身繫牢獄,每天受到刑警先生的譴責,甚至蒙受不白之冤遭人懷疑我殺了佐藤和惠小姐,實在是令我難以心服。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關於佐藤和惠小姐的命案我是清白的。所以,佐藤和惠小姐的事,我沒什麼好寫的。高橋先生叫我趕快針對這起命案交代,所以我就長話短說。
「妳說要逃,能逃去哪?」
「玉偉,我妹妹好像很中意你。」玉偉的臉上綻放笑容,立刻從椅子站起身。
「可是,你跟白潔不是有一腿嗎?」
我這漫長的故事也差不多接近尾聲了。高橋先生,審判長閣下還請你們耐心看到最後。高橋先生命令我,以「我做的壞事」這個題目,寫出我的出生背景、這些年來的惡行、並且好好反省,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多次流下後悔的眼淚。我真是個差勁的男人,救不了美君,殺了平田小姐,自己還這樣苟且偷生。剛離開故鄉時,我和妹妹心中燃起希望,深信未來必定是富裕的康莊大道。可是,如今我的手中,除了罪孽別無所剩。我在異國,犯下了殺害初識的女人這種畜生不如的罪行。我會變成這樣的壞人,我認為是因為失去了我的靈魂——美君。
一對看似美國人的白人夫婦,推著小小的嬰兒車望著大廳噴水池。居然帶著小孩出國旅行。我凝視著笑得一臉幸福的夫婦,丈夫穿著短褲T恤,太太穿著同樣的T恤配牛仔褲。他們是健康的白人。可是,嬰兒車裡,勉強抬起脖子的嬰兒卻是東方人,大概是想法奇特的外國人收養了貧窮的中國孤兒吧。
出了外海的第四天。船的引擎停止,船員似乎正匆忙在甲板上穿梭。我們停靠台灣了。可是,沒有人說任何話,我還以為已經抵達日本了。暈船加上密閉恐懼症,使得美君一直虛弱地躺在地上,但這時她以驚人的力氣抓著我的外套。
「接著我該怎麼做?」
「是李拓民。」
「很可怕」我的誠實回答,令她嘴角一歪。
「很好喝吧?」
然而,就算是再怎麼貼心,一旦出生環境不同,還是有很多事彼此無法理解。我生長的故鄉之貧窮,以及離鄉打工後的痛苦、失去妹妹的悲傷,完全無法和她分享。我開始對這點感到煩躁不耐,於是我和她分手,決定把獨自赴美當作最終目標。
「這簡直是天堂嘛,他媽的。」
「跟妳有關係嗎?」露珍坐起來叼著香煙,什麼也沒回答。
我們上班的卡拉OK店以昂貴出名。普通的中國人玩不起,主要是做香港和日本客人的生意。雖然我猜想金龍應該不至於來店裡,但也許會狹路相逢碰個正著。危機已經逼近了。
的確,美君已經消失在黑夜的海中。可是,說不定她被正巧經過的漁船救起還活得好好的,也或許,她自己游到了哪座島上……我不禁燃起了希望。美君和我一樣,是在山裡長大的,我想,她應該不會游泳。可是也許她在廣州時學會游泳了,因為美君向來是個聰明機靈又完美的女孩。說不定美君會突然出現,就像在廣州的游泳池旁重逢時一樣,眼中飽含著淚水喊著「哥哥」。我如此期待著,終日在街頭徘徊。
「你叫什麼名字?」
男人撂下這句話,就走入隔壁房間,很久都沒有出來。口紅刺眼的女人則完全沒開口,和我們一起盯著電視畫面。從她銳利的眼神。我猜她應該也是公安或是在政府機關上班的人。經過這三個月的打工生涯,我已經變得一聞就聞得出誰是趾高氣揚的公家單位官員了。
我帶著一肚子怒火,旁觀玉偉的表情從驚訝轉變為輕蔑。在他心中,一定覺得我們是對賣淫兄妹吧。美君的打扮一看就像個妓|女。在和-圖-書游泳池旁顯得太過濃艷的化妝,還有染成淺褐色的頭髮,讓她看起來就像是低俗的流鶯。重逢令我欣喜。可是,卻也揮不去苦澀的念頭:都是因為妳在廣州車站撇下我自行離去才會如此墮落,果然被我說中了吧——我無法打消這股想要盤詰她的衝動。況且,我對丟下我自己卻搖身變成美麗的都會女性的美君,也有一份很意。不過看到美君因為和我重逢而流下淚水,我又忍不住心生憐惜。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自己複雜的情緒,一時之間茫然呆立。美君用手指戳著玉偉的肩膀說:
美君一聽到台灣似乎大受衝擊,她發狂似地猛敲貨艙牆壁,哭叫著說:「台灣也可以,我要出去。我受夠了,誰來救救我!」
「哥哥,你就住在這裡嗎?這是我們夢想中的生活耶。空調、電視還有客房服務。」
「你從哪偷來的?」
「哥哥,你快點下決心。現在是逃走的唯一機會。」
相較於我的曖昧回應,美君倒是答得很明確:
不知是誰大叫,四處立刻響起鏗鏘的鑿洞聲,我也拼命鑿洞,即使費盡力氣,鑿開的洞也不過數公釐。我們得把嘴貼上去呼吸新鮮空氣,才能勉強維生。窒息的恐懼解除後,接著又是一幅墮落沉淪的景象,起先躲在貨艙角落解手的我們,到了第二天,幾乎是隨地大小便了。原本活潑的美君,才剛被關進來就握緊我的手不肯放開。美君她有密閉恐懼症。
女人用手做出足球的大小,這是我第一次喝到高級的烏龍茶。
貨船終於在翌日離開台灣,在波濤洶湧的冬季大海上緩緩朝日本駛去。美君不吃東西,也不開口,幾乎像半個病人似地臥地不起。到了第六天,貨艙的門終於打開了。一擁而入的海上空氣冰冷刺骨,幾乎令人凍僵,可是好像也把貨艙中凝滯的空氣和臭味一洗而空,我連忙大口吸氣。美君雖然很衰弱,還是自行站起對著我微笑。
遭到逮捕的是露珍第二個弟弟。他的搖滾樂團在年輕人之間頗受歡迎,據說曾多次在靜坐天安門廣場的學生帳棚前表演。由於他也逐漸感染上那股狂熱,所以那天才會和學生及工人們一起靜坐抗議。這不是太愚蠢了嗎?也許他對父親心存反抗吧。不過話說回來,我覺得,只有條件優越的人才喜歡反抗體制。像我們這種人就算想反抗,也得先賺錢糊口,沒有錢就活不下去。假使我們也跑去搞什麼示威、靜坐抗議,只會活活餓死。
美君拉著玉偉的手消失在露珍的臥房。裡面傳來沖澡的聲音。我不安極了,頻頻起身又坐回去,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美君衝了出來。
我也學會了喝酒啤酒、威士忌、白蘭地、葡萄酒,通通都喝。露珍喜歡看美國電影的錄影帶,幾乎完全不看新聞。我雖然很想知道天安門事件的後續發展,可是沒有報紙也沒辦法。露珍向我透露,她年輕時曾在美國待過。當時,中國人能出國的幾乎都是政府相關人員或是留學生,所以露珍的出身就更是一大謎團了。不過,我反而什麼也沒問,決心繼續扮演這段姊弟戀的情人角色。這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想繼續享受對我來說猶如天堂的白天鵝賓館套房生活。
「你要當我的情人。」
「那我能拿到多少錢?」
「我看還是算了。我沒有工作證,可是很快就要回故鄉了,請你放過我吧。」

那個雨夜的事我仍記憶清晰。由於撐傘的平田小姐垂在背上、直達腰際的黑亮長髮和美君一樣,令我嚇了一跳。而且,她的側臉和美君好像。這就是平田小姐吸引我的最大原因。我一直在尋覓美君的身影。雖然知道美君之死的朋友對我說:「你妹妹已經死了,忘了她吧。」可是,我還是無法拂去總有一天又能在這世上和美君重逢的幻想。
「那當然,我可是靠這個做生意耶。先生,你該付錢了。」
矮小的女人喝著茶,像在打量貨色般看著我的臉。她的眼神既溫柔又險惡,我的心臟嚇得縮成一團,因為我從來沒遇過這麼莫測高深的人物。
平田小姐照我說的做了。我忍不住緊抱著平田小姐。
我教平田小姐怎麼說「好痛苦」這句中文。平田小姐發音發得很標準。沒想到,令我驚訝的是平田小姐的眼中竟然真的浮現淚水。我想,一定是「好痛苦」這句話,勾起了平田小姐深藏內心的什麼吧。我們在平田小姐的棉被上淚眼相對,擁抱了好一會兒。當然,我根本沒有萌生殺意。正好相反,即使民族不同,境遇相異,我們還是能互相理解。我和台灣女人無法溝通的,卻在這晚和初次見面的平田小姐心意相通。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平田小姐似乎也有同樣的感受,在我懷中眼淚掉個不停。然後,她把脖子上的金項鍊替我掛上。我也不知道平田小姐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會遇見平田百合子,是我們彼此的不幸。我聽高橋先生說,平田小姐以前很漂亮還當過模特兒。「可惜現在年老色衰變成了娼妓。」雖然高橋先生這麼說,但我覺得她至今仍是個美女。
我和玉偉逐漸混熟了,露珍不在的期間,我們倆有時一起看電視,有時擅自飲用露珍的酒吃喝玩樂。那時我們倆的話題,當然還是天安門事件。玉偉看到一個遭到通緝的年輕女運動領袖,對我說:
我把自己的狀況大致描述後,美君心領神會地說:
我們在深圳最大的卡拉OK店順利找到工作。美君當伴唱小姐,我受僱當副理。我能夠找到這份工作,要感謝美君。因為對方邀美君去上班時,美君要求對方必須先答應讓我就職。不過,我不太喜歡美君當伴唱小姐,我怕她很快又會重操舊業當妓|女。美君也一樣,深怕我會對店裡其他的伴唱小姐移情別戀。我們就在同一個卡拉OK店裡互相監視,維持著不可思議的兄妹關係。
平成十二年六月十日
張哲鐘
當我們匆匆穿越大廳時,一個坐在沙發上抽菸身穿夏威夷衫的男人慌張地看著我們,是金龍。雖然他戴著墨鏡,但絕對是他,不會錯。我的眼角瞄到金龍站起來想追我們,連忙對著服務生大吼:「計程車!」就這樣,我們總算有驚無險地逃出廣州。
「不要慌,還在台灣呢。」
「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嘛,你那身衣服是前一任穿過的喔。」
高橋先生指責我,說我向室友超收房租中飽私囊,可是我既然代表大家出面向陳先生租房子,就有義務隨時保持整潔,而且還得支付水電瓦斯費,所以我這樣做是應該的。你們想想看,那幾個室友有哪一個會幫忙打掃廁所?倒垃圾的也是我,曬棉被的也是我。一切都是我打理的。
「是沒錯,可是我是靠自己的勞力賺錢。」
保鑣戳戳我的手臂。我無奈地站起來,心情很沉重,覺得自己和犯人沒兩樣——一個被高幹的女兒綁架的可憐農民。
因為不確定,我歪著脖子,可是欣喜的美君連忙爬起來開始梳理頭髮。如果有光線,瞧她那股興奮勁說不定還要化妝呢。沒想到,船停泊了一整天,什麼動靜也沒有。焦躁不安的美君站起來,拼命敲打貨艙的牆壁。
「怎麼可能。我只是一個保鑣。也沒受過教育,連字都不會寫。」
露珍遲遲沒有回來。她離開已經兩週,似乎仍在北京為了釋放弟弟的事四處奔走。如果換成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我才懶得管他,不過像露珍這種家境良好的人,大概無法眼看著親族的利益喪失吧。此外我聽說她兩個弟弟的母親和她本是同學,令我大吃一驚。露珍的母親早已去世,她的父親一眼就看上了當時還是高中生的露珍同學。掌權者不僅貪婪,而且放蕩。這點,對我來說也是新的發現。
我回過神來,使勁搖頭。這時我的心情,別人或許難以理解吧。我雖然很在乎、很疼惜一和_圖_書起長大的美君,可是自從她撇下我後,我的心中萌生了一股晦暗的恨意。恨意實在是可怕的東西,那是一種帶著殘酷的心情,巴不得美君最好受一點折磨。雖然我明知這樣並不能讓我一解心頭之恨,看到美君痛苦我一定也會受傷,可是我還是想傷害她,這種心情的背後到底藏著什麼呢?我真的是個惡魔嗎,最後,終於讓我下定決心和美君逃走的理由,其實只有一個:我不想讓美君投入其他男人懷抱,我嫉妒。因為我覺得屬於自己的東西彷彿被玷污了。
「那傢伙後來怎樣了?」
終於到了露珍通知我們明日將要回來的那一天。我和玉偉去樓頂的游泳池。玉偉向來被林不止進入。
我可是被硬拉來這裡。關在二十六樓的房間,任由麗珍玩弄身體耶。她這樣說的話,那我不就像在工地工作還得付住宿費給工寮的工人一樣嗎?就算讓我過得再怎麼奢侈,露珍的說法還是讓我無法心服口服。
「我會被扣上罪名。」
雖然女人用嚴厲的目光睨視我,但我毫不理會,逕自站起來從窗口眺望景色。右側角落,可以看到我搭建工寮的人力市場那裡的景色烏煙瘴氣的,我再也不想回那個地方了。既然有這麼乾淨的地方,誰還要去住什麼工寮,我恨恨地這麼想。什麼天安門事件,那是遙遠的北京發生的新聞,對我來說反正事不關己。
美君對我的嘀咕充耳不聞。美君變了。我望著心愛妹妹的側臉。只見她略微翹起的鼻子,噘起的豐厚嘴唇讓臉蛋顯得更惹人憐愛,還有令人忍不住想緊緊擁抱的纖細身體。美君變漂亮了,心靈卻變得卑劣。來到廣州短短四個月的經歷,竟讓妹妹有如此轉變,我掩不住滿心困惑。
「那件事,你慢慢說給我聽。我的房間就在附近,去我那兒喝點啤酒吧?」
「你做得到。」她坦然地說。「我會給你很多錢。你不就是因為想要錢才會離鄉打工嗎?」
我不禁愕然。雖然我早就想過,這身衣服好像不是新的,卻沒想到竟會是前一任穿過的。
我為什麼會來日本?我知道您一定會這樣問。首先提議一起去日本的是美君,妹妹總是主宰著我的命運。老實說,我對美國一直抱有憧憬,可是美君卻如此主張:在美國,中國人的時薪只有一美元,而且還會遭到剝削,還是去日本比較能存錢,等我們在日本存夠了錢再去美國也不遲。我認為她說的沒錯。雖然美君的合理主義總是讓優柔斷又軟弱的我迷惑,但終究具有強大的力量讓我下定決心。也因此,我在美君面前老是抬不起頭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玉偉的臉。
老實說,要坦白寫出這件事,需要很大的勇氣。在呈交給審判長閣下的自白書中寫出這種事,令我深感躊躇,但我想趁這個機會回顧自己這半生。所以,還請您閱讀時不要輕蔑我。
「這件事是真的嗎?」我抓住保鑣的肩膀,卻被他粗魯地甩開。
就在這樣半推半就下,我被露珍這個有錢的中年女人收買了。在我的立場,等於是被奪走身體,不過露珍對我似乎有那麼一點愛情。雖然她說話總是很粗暴,卻會像疼愛小狗似地看著我。而且,她在四個男人當中選擇我的理由,是因為我的長相最接近露珍的理想對象,以及我當時沒看電視獨自佇立眺望珠江看起來很酷,所以我身上可能有某種東西吸引了露珍吧。當時我沒發現,我們四人奉命等待的房間,據說有一面鏡子可以從露珍的房間透視。
「我從來沒收過這麼多錢。」美君把錢在我眼前炫耀。那是我放回桌上的那筆錢。
「玉偉。你也是黨員嗎?」
平田小姐氣得像魔鬼似地撲過來。我們激烈地扭打成一團。
我把在心中重複無數次的想法告訴她:
「是一對男女。眼神凶惡的削瘦男人和長相刻薄的女人。」
「不行。」露珍像男人一樣搖頭。
「這名字真無趣。我叫露珍。我的工作是寫歌詞。」
「差不多該回去了。」
轉頭一看,找發現玉偉正凝視著我們。他大概感到有點不對勁吧。快點快點——美君催促我。
「沒事。」玉偉不耐煩地說,點起香菸。「等釣到那個女的,今晚就把錢放回去。」
回過頭的女人,突然大叫著,摘下了太陽眼鏡,我茫然地望著美君的大眼睛逐漸溢出淚水。
我為什麼會殺害平田小姐?這點,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許是因為平田小姐就像脫帽子般地輕易摘下了假髮。假髮底下出現的,是夾雜著白髮的淺褐色頭髮。平田小姐是個和美君毫不相像、彷彿外國人的女人。
「反正,她才不會理我們這種人。」聽到我這麼說,玉偉露出藏在毛巾下的一疊鈔票。
「你妹幾歲了?」
平田小姐突然變得一臉冷酷,令我吃了一驚。
「妳長得跟我妹妹一模一樣,我妹妹是個美女。」
意氣風發的玉偉領頭走在前面,我們三人回到房間。美君對露珍的奢華生活似乎很驚訝,一臉羨慕地看著我。
我拉著她的手奔出露珍的房間。美君一邊在走廊跑,一邊笑著說「真痛快。」可是我卻很擔心今後事態的發展。
「你可不能瞞著我不告而別,也不能偷腥。要是你敢背叛我,你馬上就會進監獄。」
「快點放我出去!」
「哥哥快點!」
玉偉憤憤地說。二十五公尺長的游泳池,池水清澈,池底塗的藍色油漆蕩漾著水面上的陽光。樓頂吹過的風很熱,完全聽不見街上的喧囂。泳客不到十人,沒有一個人下水游泳,彼此互不關心,各自以不同的裝扮一早受著日光浴。
「喂,露珍是誰的女兒?」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身穿T恤漫步而過的家族旅客、腳步匆匆的生意人、殷勤有禮的服務生。老實說,我被關在露珍房間後已經兩週沒接觸過外界了。身穿露背洋裝的西洋女子,和我四目相接時回了我一個微笑。啊,世界怎麼會如此遼闊,有這麼多不同的人。走在寬敞大廳各個角落的人們種種樣態令我目不暇給,這些人享受著富裕,過著和平生活。我也好想變成這樣,不,我一定要這樣。再一次地,對富裕的憧憬,和對自由的渴望,佔領了我的心使我重感痛苦。就在不久之前,我還想設法留在露珍身邊盡情享受奢華生活,可是此時一想到必須再回露珍房間卻感到無比憂鬱。我萌起就這樣直接逃走的念頭。這時,保鑣彷彿看穿了我的心事立刻在我耳畔低語:
「不然,我可以在飯店內稍微逛一逛嗎?」
我在電梯裡問他。當初被他帶來時我既膽怯又畏縮,現在態度卻變得如此傲慢,他似乎很不悅。他默默把臉撇開。
蹲在黑暗中的那群福建男人,壓低了聲音對我說:
「你最好小心那傢伙。她和開車的小楊都是黨員。」
剛才,刑警高橋先生罵我,叫秋不要寫無關緊要的廢話。他給我這個機會是要我反省殺害陌生女性的愚行,結果我卻忍不住把我不值一提的出身背景和可恥的醜行都寫出來。讓各位聽我說這些廢話,在此我要向高橋先生和審判長閣下道歉。
「你看,」保鑣對我說。「嬰兒車上的小孩。」
「大概吧。」
「仲介嬰兒才是她的主業。她在這兒做慈善事業呢。」
「我可以陪妳一起去,我還沒去過北京呢。」
「你是說露珍?露珍說她是個作詞家耶。」
「你說誰?」保鑣默默指著天花板。
「真的?你幫我談妥了啊。」
「小氣鬼,早知道就不做中國人的生意了。」

我在驚愕之下,差點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說到李拓民,他可是中國共產黨的第二號人物。聽說現任國家主席一旦失勢,便會由李拓民掌權。露珍臨走前曾威脅我如果敢逃走就會進監獄,看來不是開玩笑的。我扯上了一個可怕的女人,恐懼使我的膝蓋幾乎發軟。
「死了嗎?」
「哥哥,難道你忍心看我一輩子當妓|女嗎?」
「那傢伙是從黑龍hetubook.com•com江省來的,他擅自喝了霓珍當寶貝的茶。再前一任,是來自內蒙自治發。他戴著露珍的紅寶石戒指去游泳池游泳,結果把寶石搞丟了。他事後辯解說,是想實驗看看紅寶石在水中看起來會怎樣,這簡直是小娃兒的藉口嘛。所以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大家一旦學會奢侈就忘了自己的身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們現在,正在監獄裡面陪跳蚤呢。」
「你是說如果得意忘形會受到懲罰嗎?」

「同名同姓的人多得是。」我故意裝傻,做出毫不知情的樣子問:「為什麼要找那個姓張的?」
平田小姐一邊和我並肩同行,一邊將菸蒂扔進水漥抬起臉。我從正面望著平田小姐的臉,感到很失望,這個人終究不是美君。
當時,我本來可以對她溫柔一點的,可是四十七名偷渡者的尖銳視線戳刺著我的背。我慌了手腳,對著哭鬧的美君臉上就是一掌,讓她鎮靜下來。美君一被打,就像個用線操縱的傀儡般,頓時萎頓在地。她癱在沾滿排泄物和嘔吐物的地板上,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我對美君怪異的樣子深感不安,可是我不能讓其他的偷渡者因為美君陷入危險。我以為她安靜下來就沒事了,也沒去管她。如今回想起後來發生的悲劇,我總覺得,是我那一耳光讓美君堅強的生命力就此消失。
玉偉是個壞蛋。他把不曉得從哪弄來的廉價威士忌,灌進露珍的高級蘇格蘭威士忌瓶子裡掉包,還從垃圾桶翻找出露珍寫壞的信件藏起來。他說一旦出了什麼事,可以用這些信來脅迫露珍。此外,他還翻露珍的抽屜找保險箱鑰匙。我很擔心萬一事情敗露,他會把一切都賴到我頭上,不過玉偉笑我這樣太沒瞻了。
後來,我聽玉偉說,露珍之所以勿忙趕回北京,是因為她弟弟在天安門事件受到重傷斷了一隻手,而且還遭到逮捕。露珍有兩個年紀相差很多的同父異母弟弟,據說一個是版畫家住在上海,另一個在北京和朋友組了一個搖滾樂團。
電話掛斷後露珍仍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湊過來靠著我。我任由露珍從背後抱著我,轉頭看她。
「鄧小平出面了。」
露珍和秘書啟程去北京的翌日,我在保鑣的監視下,在飯店內四處打轉。
電視畫面上映現的是一片騷亂。流血的年輕男人叫囂著,戰車來往穿梭,人們四散奔逃。宛如一場內戰,這是北京發生天安門事件的翌日。我對這個事件毫無所知,不禁專注地凝視畫面,可是長相刻薄的女人卻用手上的遙控器關掉電視。年輕男子們不安地迴避女人的視線,彼此面面相覷。
女人站起身,打開放在床邊的小型保險箱。從保險箱拿出來的,是一茶匙份量的茶葉。女人用骨節粗大的手讓巧地將熱開水從熱水瓶注入小茶壺,替我泡了一壺茶。
男人輕敲最後方的房間門。一個高亢的女聲回答「來了」,立刻就開了門。眼前站著一個身穿深藍套裝,口紅濃艷得刺眼,長相刻薄的年輕女人。女人用命令的口吻說:「進來。」戰戰兢兢窺探房內的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房間有三個像我這樣的年輕男人,八成也是被人從路上撿來的吧。他們戒慎恐懼地坐在沙發上,正在看電視。
玉偉三十二歲。他說他是北京人,其實是來自近郊的農家。玉偉的母親一直在李家幫傭,所以玉偉才會被僱用。
「你幹什麼!你!」
「等那傢伙一進浴室我們就逃。哥哥你先準備好在這等著。」
而且我敢確定,我一定會蒙上不白之冤,被指控趁著露珍不在捲款逃走。這點也讓我耿耿於懷。仔細想想,那件粉紅色T恤,或許正象徵著我失去的東西,那就是我和美君的純真。我們把它遺忘在露珍的房間,決心這輩子水遠捨棄它。
怕沾惹麻煩的老闆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奉露珍之命,玉偉和白潔已經來到深圳了。我臉色發白,費了好大的勁才強作鎮靜。既然他們懸賞捉拿我,那麼遲早會有人去告密。在深圳工作的人對錢可是很敏感的。那晚,我和回到家的美君商量,美君也皺起眉頭。
「那,現在怎麼辦?我該立刻回去嗎?」
「這不也是一種勞動嗎?」
我的屁股沾著長沙發邊緣坐下。年輕男人都是像我一樣的打工仔,這點看服裝也知道絕不會錯。他們和我一樣,都被陌生的男女和豪華的房間嚇住,正在害怕不知會遭到怎樣的待遇。
保鑣沒回答,只是頻頻冷笑。真是狐假虎威的討厭鬼。我做好準備正打算在電梯抵達樓下前給他狠狠一擊,可是腳底立刻感到一陣輕微的衝擊,已經到大廳了。不過,門一打開,眼前是另一個世界,我當下就忘了露珍的事。
「如果不希望我告密,就告訴我露珍的父親是誰。」保鑣皺起眉頭。
高橋先生表示「妓|女不可能說這種話」,不相信我的供述。可是,這是真的。與其說我遇到的是當妓|女的平田小姐,或許該說我遇到的是一個髮型和側臉都很像美君的女子。從後來在便利商店買啤酒和紅豆麵包時,平田小姐主動付錢就可以證明,我說的這句話是真的。我認為平田小姐對我抱著好感。當然,我還是有和平田小姐討價還價。可是,平田小姐願意從三萬圓降價到一萬五,足可證明我和平田小姐之間是真的有交情。
平田小姐一開口就讀美我的長相,於是我也對她說:
我奉令在露珍的房間生活。在那裡,一切的所見所聞都是我從不知道的。西式的餐飲和禮儀,在床上吃早餐的自甘墮落還有頂樓的游泳池。我是在山中長大的,不會游泳。露珍眼看我在池畔曬太陽,逕自以漂亮的自由式來回往返。游泳池採會員制,在那邊享受的,全是有錢的中國人和外國人。我對身材姣好的西洋女人心生憧憬,有時甚至覺得和醜陋的露珍在一起很丟臉。
玉偉二話不說就把在游泳池畔炫耀過的鈔票交給妹妹,那是從露珍的保險箱偷來的錢。困惑的我,把錢放回桌上,因為我怕到時露珍會說錢是我偷的。美君趁著玉偉去露珍房間開空調之際,對我低聲說:
要進入深圳市,必須有通行證。我們什麼證件也沒有,所以先在東莞市這個經濟特區旁邊的小鎮上找到住處,開始找工作。那一帶被稱為第二國界,在深圳工作的中國人喜歡來這裡花錢,所以這裡很熱鬧。有趣的是,住在香港的中國人因為深圳的物價便宜過來購物旅遊,深圳的中國人也基於同樣的目的來到東莞。靠近經濟特區的城鎮,就是這樣利用物價差距賺取利潤。美君找到替酒家小姐帶小孩的工作,我則決定去罐頭工廠上班。
那肯定是露珍的錢。偷威士忌還能掩飾,現金可就麻煩了,我嚇得臉色蒼白。
說完以後,美君用畏怯的眼神窺探四周。向來自信滿滿、反應靈敏又聰明的美君居然會露出這種表情,令我受到很大的衝擊。不過,我也好不到哪去,等露珍一回來我又會變成玩物。兄妹倆一起賣身,除了屈辱之外別無他物。那種被凌駕於自己的更巨大的命運操弄,無力抗拒的苦楚,箇中滋味只有經驗過的人才能明白。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贊成逃亡。因為,露珍太可怕了。
「其實我一天付了你一百元,只是扣掉你的住宿費和餐費就只剩這些了。酒和香菸算是我請客。」
「露珍是李拓民的長女。運氣是好是壞,全看你的態度而定了。之前待過的傢伙,全都太笨了,被奢華的生活迷昏了眼,立刻就忘了自己原本還在泥地裡爬。像這種時候,露珍可是很恐怖的。她會讓你知道自己本來是什麼身分。」
「用螺絲起子在牆上鑿洞!」
我們一邊低聲對罵,一邊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大廳四周走來走去。
「她是這樣說啦,我問你,你聽過露珍寫的歌嗎?」我一搖頭保鑣便嗤之以鼻地笑了。
從翌日起,我為了偷渡日本,開始尋找蛇頭。如果去上海,或許能和_圖_書擺脫金龍,可是恐怕還是逃不過露珍的魔掌。我知道她的大弟弟在上海,而且面對一個有國家權力撐腰的人,我根本不是對手。幸好,有個伴唱小姐來自福建的長樂市,替我們介紹了一個蛇頭。我立刻打電話報名去日本。
為了仔細觀賞我自己的樣子,我決定在角落的沙發坐下。那裡有一面大玻璃窗可以映出全身。保鑣看到我一臉滿足地望著自己的服裝,露出了冷笑:
「說妳好痛苦,然後看著我。」
天安門事件過了十天以上的某一天早上,床旁的電話響起,露珍接電話時罕見地臉色大變:
女人大概覺得自己的說法很好笑吧,自己也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我完全看不出來這個女人的出身教養究竟是好是壞。
「就算我說了,像你這麼無知的人也不會認識。」
聽到這個,我開始害怕,我覺得這似乎就是今後等著我的命運。因為,雖然我認識露珍才兩星期,但露珍對我著迷,我卻一點也不喜歡露珍。今後,我想我可能滿腦子只有逃離露珍的念頭吧。而且,還要先弄到一點露珍的財物。
「鄉巴佬。」
「就是跟我睡覺。」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得很明白,我的臉頰因屆辱而火紅發燙。
「怎麼辦?玉偉在監視我。」
在和平田小姐性|交的過程中,我非常亢奮,也許這樣是錯的。可是,我確認了自己的感情:我不是基於兄妹之情愛著妹妹,我是把她當成一個女人來愛。而且,如果妹妹還活著,我想我們一定也會想這樣做。平田小姐是個溫柔的人,身體分開後。她又再次催促我:
「原來如此是兄妹啊。你們長得好像。」
「玉偉我妹妹可是很貴的喔。一千元。而且要事先付清。」
「你怎麼了?快出來呀。」男人催促著遲疑的我。
「老實說,之前我沒有告訴你,上次,我在車站前面看到一個長得酷似金龍的男人。一想到他哪天會不會跑來店裡我就擔心得要命。這次說不定真的麻煩了。」
「是什麼樣的人在找他?」
「這我做不到。」
「有人從廣州跑來,找一個祖籍四川姓張的男人,現在好像正在四處打探,他們找的是你嗎?」
「先生,你長得很帥耶。」
「只有你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我們去深圳吧。」
「小姐。」
「張哲鍾。」
李拓民的三個小孩全都去美國留學過,李家坐擁萬貫家財,小孩也各自在他們喜愛的都市從事時髦的西式職業。他們真是得天獨厚。即使是共產黨員,只要有權力,照樣能無限制地假公濟私。不過我聽到這件事後,羨慕之情遠遠勝過了憤怒之意。「中國人向來是由出生地點決定命運」。聽說這句話是天安門事件的英雄吾爾開希說的,他說的真是對極了。如果我也是高幹的兒子,如今也不會犯下這樣的大罪了。我真的很不甘心。
「沒關係你說吧。」
在電梯中,我發現以前買給美君的那袋粉紅色T恤忘了拿出來,急得大叫。可是,美君正在數鈔票。
隔壁房間的門靜靜打開,帶我來的男人探出臉。男人指著我說:
「到日本了嗎?」
「原來這都是遊戲?」
平田小姐聳聳肩膀。那時,她看起來很悲傷,讓我對她頓生好感。我想,如果和這個人在一起,或許可以坦白吐露我的心聲。這時,平田小姐主動先開了口:
「好吧。不過有個條件,要讓那傢伙跟著你。」
「美君,我好想妳。」
從這句低語,我隱約得知了露珍的出身。露珍應該是共產黨高幹的子女吧。天安門事件發生後,露珍的父親也許出了什麼問題。那天一整天,露珍心情很壞,一直忙著打電話。每次都忽而消沉忽而激昂怒吼,不過反正她什麼都不讓我知道,事實上也不關我的事。正當我逍遙地看著好萊塢電影時,露珍說:
「等你等得冷死了。」
我們付給蛇頭的錢,只有兩人份的假護照費一百萬圓,剩下的錢說好等我們去日本工作再償還。一人還得各付兩百萬,整個偷渡費總共五百萬,剩下的四百萬必須在日本還清。我嘆了一口氣,但是現在後有追兵,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們總計有四十九人,幾乎都是來自福建的年輕男人,其中也混雜著幾名跟美君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子,不過好像都是夫妻檔,一直默默低頭待在男人身邊。我想這些女人面臨生死攸關的航海,為了不拖累男人,一定很緊張吧。只有美君顯得精神飽滿,高興地頻頻撫摸著深褐色的假護照。這可是我們以為一輩子都弄不到的護照。
「只要我滿意,要多少我都給。怎樣?這個差事不錯吧?」
「有什麼關係,沒有資金怎麼逃命。」美君把錢塞進名牌皮包中回嘴。
我抓起美君的手臂,朝玉偉走去。
「這樣不好啦。萬一她以為是我偷的怎麼辦?」
平田小姐一進入位於大久保的公寓房間,就轉身對我說:

「誰知道。聽說還出價懸賞,也許是跟天安門事件有關吧。」

當時我作夢也沒想到,這竟然是美君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意外是在二十分鐘後發生的。當時我們趁著黑夜,要從貨船移到登陸日本用的小舟上。不知為什麼,美君在跨足到小舟的瞬間,原本平穩無波的海面突然異常洶湧,掀起一股大浪。美君還來不及叫喊就落入海中。先行換乘到小舟上的找,試圖抓住美君的手,卻還是來不及。我的手虛無地劃過空氣,掉到海裡的美君驚惶萬分地仰望我,一眨眼就消失在波濤間。我只能茫然看著美君的手隱約翻動彷彿在說「永別了。」縱使想救她,但我並不會游泳,我大聲吶喊她的名字。可是誰也沒辦法,只能徒然凝視著黑夜的海面。我最愛的妹妹,眼看著一心嚮往的日本已經到了,就這樣死在嚴冬的冷海中。
這是一間足夠幾十個人過夜的大房間。裝潢應該算是洛可可風格吧,西式的整組豪華沙發配上大型電視,角落還有個小吧台。從窗簾整個拉開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反射著午後陽光的大河——珠江。貨船來往穿梭,在水面畫過的航跡晃動著小舟。縱使外面炎熱,這裡也有空調,空氣涼爽並帶著適度的乾燥,真是太舒服了。
有一天,發生了我不得不當下決定去日本的事件。我被店裡的老闆叫去問:
「這可是最高級的鳥龍茶。是從我在雲南省的茶園摘來的,一年就只能採收這麼一點點。」
「北京好像發生了麻煩。」
「喂,不好意思,拜託你迴避一下好嗎?我們兩個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我希望妳含淚凝視我,喊我哥哥。」
露珍是個令人討厭的人。只要我稍有意見,她就會立刻生氣。對於別人的主張不管是哪方面她總是傲慢地加以拒絕。這種時候,我總是閉口不語,只想逃離這個女人,另找地方自由生活。因為,我的行動範圍,只有二十六樓的套房和游泳池,既不能在飯店裡自由走動,也無法外出。報酬太少也是失望的原因之一,還不到一個星期,我就已經開始心生不滿了。
「別忘了,你可別得意忘形。你穿的衣服和鞋子全都是露珍小姐的,你最好別以為這些是你的。如果你現在逃走了,我會去檢舉你犯了竊盜罪。」
這真的是在做善事嗎?我不相信生活奢靡的露珍會不插手撈錢的買賣。可是,事實真相我也不清楚,所以我就不在這裡多寫了。我想強調的,並不是這一點,簡而言之,我甚至對沉睡在嬰兒車裡的純真嬰兒也感到嫉妒,他們還不解世事就可以前往美國,以美國人的身分生活真是太幸福了。我的祖國雖然生我養我,長大之後卻沒人給過我什麼。一旦生在鄉下,就得一輩子住在鄉下,要在都市生活必須有許可證,也不能出國。我們這些打工仔,只能逃避法網努力賺錢。當我正沉緬於這樣的念頭時,「喂,該回去了。」保鑣抓住我的手肘說,「還有,我的名字叫玉偉大哥。你最好記住。」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