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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沒有告訴葛蘿莉亞他從分類廣告裡找到提供尋人服務的珊蒂.薛爾特,也沒告訴她自己曾經打電話給珊蒂,而且在上週深夜曾與珊蒂通電話,還有這名女子的決心及信念,讓他腦中與心裡再次充滿希望。
「你是不是壓力很大?」牙醫師一面檢查傑克的牙齒一面問道。
傑克並不是虔誠的教徒,他已經二十多年沒上過教堂,而過去十二個月中,他也只禱告過三次。第一次是在河邊打撈屍體時,他祈求不要發現唐諾,第二次是祈禱暗巷中發現的那具屍體不是唐諾,第三次則是在他母親六年內二度中風時,祈求上蒼讓他母親平安度過難關。三次祈禱有兩次應驗了。
他大喊:「小姐,妳的東西掉了。」
對情況一無所知才是他真正的折磨。憂慮讓他夜不成眠,恐懼驅使他在夜裡下床到廁所裡嘔吐,而警方不得要領的尋人行動,更促使他繼續搜索。他這次到特拉利一方面是看牙醫,另一方面則是拜訪唐諾的一位朋友,在唐諾失蹤當晚,那位朋友便是和他在一起。但那個人就像當晚在場的其他人一樣,讓傑克既想揍他一頓,同時又想緊抱住對方;他想狠狠罵那個人,卻又想安慰這個失去朋友的人;不想再看到對方,卻又不想離開他身邊,以免他想起什麼,因為這個人先前遺忘的事情,很可能就是他們一直在尋找的線索。
他常常徹夜未眠,將時間用來研究地圖、看報告hetubook•com•com、再次確認時間和證詞,而葛蘿莉亞則躺在他身邊,胸口隨著她靜靜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甜美的氣息有時會吹動他手中紙張的一角,彷若她的睡眠世界侵入了他的世界。
他也沒有告訴葛蘿莉亞,他已經和珊蒂約好隔天要在隔壁鎮見面,因為……呃,因為葛蘿莉亞在睡覺。
傑克終於超越前方一長排車輛,等到他快到家時,才發現自己正駕駛著出廠十二年的生鏽日產轎車,獨自一人開在空蕩蕩的鄉間道路上,車裡頭一片寂靜。過去一年來,他發現自己對無謂噪音的容忍度極低,背景的電視節目或廣播聲音都會讓他分心,無法全心思索答案。他腦中一片狂亂:大吼、尖叫、先前的談話內容、想像的未來談話內容,全都在他的腦中亂竄,像是被關在果醬瓶裡的綠頭蒼蠅。
監視攝影機的畫面顯示,唐諾在週五半夜三點零八分在歐康乃爾街上的自動提款機提了三十歐元,然後監視攝影機拍到他搖搖晃晃地朝亞瑟碼頭的方向走去,之後他就行蹤成謎,彷彿他的雙腳離開了地面飛向空中。傑克已經準備好面對現實,就某種程度而言,或許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他知道自己遲早得接受唐諾的死訊,但只希望能找到一點證據支持這個結論。
這讓傑克挫折不已,但他知道葛蘿莉亞並不是漠不關心才高枕無憂。他之所以明白這一點,是因為他們第一和-圖-書次在警局回答種種問題時,她一直陪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她也陪著他站在河邊,任憑風雨吹打著臉龐,看著潛水夫浮出灰色幽暗的河面,臉上的表情變得比潛入水中之前更為陰鬱;她也幫著他將唐諾的尋人海報貼在櫥窗及燈柱上。在警方終止搜索行動、他傷心大哭的那天,她緊握著他的手,而在他抬著母親的棺木走向聖壇時,她也站在教堂第一排的座位前守候著他。
今天他第四次向上蒼祈求,讓珊蒂.薛爾特帶他脫離目前的困境,帶來他所需要的答案。
傑克.拉圖爾開著車跟在一輛載重卡車後頭,沿著N69號公路緩緩前進,這條濱海公路從北凱里通往他在福因斯的住所,福因斯是位於利麥立克郡的小鎮,距離利麥立克市有半小時車程。現在是清晨五點鐘,而他所走的這條路,是進出利麥立克唯一的海港——香農福因斯港的唯一道路。他看著時速錶,用心電感應催促著前方的卡車開快一點,同時緊握著方向盤,力道之大連指關節都泛白。他前一天才到特拉利看牙醫,但現在又無視牙醫師給他的警告,開始磨起臼齒。他磨牙的習慣導致牙齒磨損www.hetubook.com.com、牙齦萎縮,牙齒因而開始陣陣抽痛,現在他的臉又紅又腫,和他疲憊的雙眼一樣。傑克原本要在特拉利朋友家的沙發上過夜,但他後來還是離開朋友家,通宵開車回家。這段日子裡,睡眠對他來說並不容易。
她確實關心,但這一年來,在他人生最煎熬的時刻,她依然夜夜好眠。傑克最關心一切的時候,卻是葛蘿莉亞呼呼大睡的時間,她不但沒有表示關心,也無法表達關切。每天晚上他都覺得自己的世界和她睡眠的世界距離愈來愈遠。
他將車子開進空無一人的加油站,停在打氣機旁,這裡還要再過一會兒才會開始營業。他暫時讓腦中充斥著鳥鳴聲,將所有思緒驅散,一面捲起袖子,一面趁著這個長途旅行的空檔伸展四肢。腦子裡的綠頭蒼蠅暫時安靜了下來。
在她白皙的臉上,一雙有如翡翠般的綠色眼眸炯炯有神,映著高大樹間灑落的陽光閃耀著光芒,烏黑的捲髮悄皮地散落在她的臉龐,讓她的五官半遮半露。她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眼睛盯著他彷彿在分析他全身的每一吋,最後她揚起眉,笑著回答:「好極了。」接著,這名女子、她烏黑的捲髮、保麗龍杯裝的咖啡、雙腿和一切,便鑽進了那輛小車,就像蝴蝶消失在捕蠅草中一般。
「不客氣。今天天氣很好,對吧?」傑克堆起笑容,感覺到浮腫的臉頰傳來疼痛。
他弟弟唐諾在二十四歲生日當晚與和-圖-書朋友到利麥立克市慶生,之後便失蹤了。他們深夜在速食店吃了漢堡、薯條當宵夜之後,唐諾便和朋友分道揚鑣,一個人踩著蹣跚的步伐離去。
由於唐諾連續四天音訊全無,他們開始擔心起來,第一天到警局報案時,他們在那裡待了數小時,回家後葛蘿莉亞仍能呼呼大睡;警方在河邊打撈唐諾的遺體一整天後,當晚她依然安然入眠;他們一整天在商店櫥窗、超市佈告欄及路燈燈柱上四處張貼唐諾的照片後,當晚她也睡得安穩。在他們以為警方在鎮上巷內找到唐諾屍首的當晚,以及隔天他們發現死者並非唐諾的那個晚上,她都睡得香甜;在警方對他們表示,經過數個月的搜索,他們已經無能為力時,當晚她還是睡得著;在他們參加他母親的喪禮,看著棺材裡悲傷過度的母親被放到墓穴、與她分隔二十年的丈夫再度相聚,當晚葛蘿莉亞也安然入睡。
由於那家店客人太多,因此不會有人特意去留意某個人,而他的四個朋友也喝得爛醉,只顧著找女伴帶回家一夜春宵,因此並未留意他的行蹤。
傑克看著那輛福特Fiesta奔向遠方,希望這名女子在這裡停留,也因此再次發覺他和葛蘿莉亞之間正在逐漸改變,也許是他對葛蘿莉亞的感情變了,但他現在沒有時間想這些事。他上了車,匆匆翻閱擋案,為今早稍後與珊蒂.薛爾特的會面做準備。
她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往回走向地上那塊閃m.hetubook.com.com閃發亮的金屬。
傑克正張大了嘴,只能硬生生把咒罵吞回去,強忍住將醫師戴著外科白手套且放在他嘴裡的那根手指狠狠咬斷的衝動。說他壓力大未免過於輕描淡寫了。
葛蘿莉亞是傑克交往了八年的女友,她總是一夜好眠。在傑克每晚被可怕夢魘苦苦折磨的那一整年,她總是睡得香甜,也會做夢,但她對明天仍抱著希望。
車外引擎聲隆隆大作,鈑金嘎吱作響,輪胎隨著路面的高低起伏而上下跳動。他坐在安靜無聲的車子裡,腦中卻是一團鬧哄哄,車子在寂靜的鄉間不斷前進。現在是七月某個晴朗星期天的清晨五點十五分,他必須停下來打氣,一方面是給自己的肺部打氣,一方面也是替漏氣的「輪打氣。
有輛車開到他旁邊停了下來。這個地方的人口十分稀少,因此他在一公里半之外就能認出外地來的車子……此外,這輛車掛著都柏林的汽車牌照,從這點也能推知二一。先是一雙穿著灰色運動褲的長腿從那輛破爛小車裡伸出來,接著是一道修長的身影,傑克強迫自己別傻愣愣地盯著對方,但仍從眼角餘光看到一名留著黑色捲髮的女子邁開大步,走向放在休息中的汽車維修區門外的咖啡自動販賣機。他很訝異像她這麼高的個子,居然能擠進那麼小的車子裡。接著,他看到有個東西從她的手上掉下來,聽到金屬落地的聲音。
「謝謝。」她笑著將那東西戴回手腕上,看起來似乎是一條手鍊或手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