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亂放的東西只是因為一時想不起來放在哪裡,所以暫時找不到,而我從來不會忘記東西放在哪裡。我要找的是那些沒有被亂放的東西——那些自己長腳跑掉的東西,我煩惱的是這些東西。」
「他叫什麼名字?」
「好啊,如果你覺得這個方法有用的話。」怪咖。
「妳為什麼想要知道那些東西在哪裡?」
媽媽聽到爸爸說的話揚起了眉,我知道她心裡並不贊同,也知道連爸爸都不認同自己說的話,但是他仍然這樣講。要求我去看心理輔導師並沒有錯,一點錯都沒有,但我知道他們希望能親自幫我,希望他們的答案就足以回答我的問題。我常無意中聽到他們不停討論如何正確改正我的行為,他們已經盡可能幫我,現在我可以感覺到他們對自己的失望,我也痛恨自己讓他們有這種感覺。
「波頓先生,我不是要詳細的答案,只要有個大概的方向就好。」他對我微笑,「妳要不要讓我先問妳一些問題,說不定從妳的回答我們就能找到妳想要的答案。」
「妳以前被審問過嗎?」
「他在哪裡上班?」
「你想交女朋友嗎?」
「妳想有沒有可能是其他人,我是說除了妳以外的人,動過那些東西?」
「波頓先生,如果我有什麼想法,就不會在這裡了。」
「妳想她嗎?」
「這樣我才能記得妳說過的話。有時候等我回頭聽對話內容,才會發現一些事情。」
爸爸笑了笑,「沒事,乖女兒,不用擔心,沒有什麼壞事。」
「妳沒有不正常啊。」
「我懂。」他溫柔地說。「好,那現在把這種感覺再乘以一百倍。」
「波頓先生,你有女朋友嗎?」
當晚稍後,我躺在床上想著我和波頓先生的談話內容。他或許沒有我想要的答案,但他確實滿足了我尋找某樣東西的欲望。
「所以讓我先搞清楚一點,」他慢慢地說,「妳並不想念珍妮梅.巴特勒。」
「第一,妳不喜歡棕色,或是第二,妳喜歡綠色。」
他尷尬地清了清喉嚨,拿起紙筆假裝在寫字。
我知道他們覺得自己對不起我。他們請我坐在餐桌旁,桌子中央放著牛奶和餅乾,還有通常用來分散注意力的洗衣機運轉聲當作背景,此時從他們的表情我可以看得出來,他們覺得自己不是稱職的父母。媽媽手裡緊握著一團面紙,似乎剛才曾用這團面紙擦眼淚。這就是我的父母,他們絕對不在我面前表現出軟弱的一面,卻又老是忘記處理掉自己軟弱的證據。我雖然沒看到媽媽流淚,卻看到那團面紙;雖然沒聽到爸爸因為沒辦法幫我而發火,卻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怒意。
他的額頭皺起,「珊蒂,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關係。」他見我不回答,嘆了口氣,「沒有,我沒有女朋友。」
呃,他從我爸媽嘴裡聽和-圖-書過的關於我的事情,顯然比我以為的還多。如果老實回答這個問題,他恐怕永遠都不會愛上我,但我仍然深吸一口氣說出實話:「每次在這種時候,我都會想那些東西是在一個所有不見的東西都會去的地方。」
他沉思了一會兒。「妳是要說尋找遺失的襪子,感覺就像尋找真愛嗎?」他努力不讓我覺得這個問題很蠢,但徹底失敗。
「好吧,我知道你可能覺得因為珍妮梅是我的朋友,而且她失蹤了,所以每次我丟了襪子之類的東西都想找回來,是代表我想找到珍妮梅,帶她回家。」
「他是心理醫生對吧?」他們從來不騙我。
哇,這個誤會可大了。我翻了個白眼,好吧,屁話說夠了。「波頓先生,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沒禮貌或是無情,因為我知道珍妮梅失蹤了,大家都很難過,可是……」
「妳為什麼覺得我不相信?」
「比如說誰?」
「妳覺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呢?」我們大笑了一會兒之後,波頓先生再度正經地問道。
他的嘴巴微張。
「繼續說。」他鼓勵我說下去,真想撲到他身上親他。
我也思考了這個問題。你會想念每天被人打一巴掌的感覺嗎?不過同樣地,如果我回答不想,他可能會覺得我沒感情,我不希望這樣。如果讓他有這種感覺,他就不會愛上我,帶我離開利特里姆了。
我知道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怪異的對話內容。
他馬上接著說:「妳想珍妮梅也在那裡嗎?妳想像她在那裡是不是會覺得好過一點?」
「所以妳不知道囉?即使在妳最瘋狂的想像裡,在妳整晚沒睡狂找東西到天亮卻還是一無所獲,覺得最沮喪的時候,妳都完全沒想過那些東西可能在哪裡嗎?」
「噢,天哪。」我翻了個白眼,「波頓先生,如果她被人殺了,那她就是被人殺了,我不會去創造一個想像世界讓我自己覺得好過一點。」
「嗯。」他點點頭,「珍妮梅是妳的朋友對吧?」
「葛雷格利。」媽媽答。
「在學校。」媽媽答。
「沒錯,我就是那一族的人。」
「呃,我和珍妮梅根本不是朋友,她討厭我。我會想念她是因為我發現她不見了,不是因為想要她回來。我不希望她回來,也不想去找她,我只想知道她人在哪裡,這樣就夠了。」
「嗯,波頓先生,我想這是合理的假設,可是我的情況並不是這樣。我其實沒那麼複雜,只是每次有東西不見我都覺得很討厭,不知它們跑到哪裡去了而已。比如說膠帶,昨天晚上我媽想包裝給笛兒翠阿姨的生日禮物,可是卻找不到膠帶。我們家都是把膠帶收在第二個抽屜,就在放刀叉餐具的抽屜下面,膠帶一直都是收在那裡,我們從來沒有把它放到別的地方去,我爸媽知道東西不見我
和*圖*書會有什麼反應,所以他們每樣東西一定都放在固定的位置。我們家真的很整齊,我是說真的,所以並不是因為家裡太亂才常常找不到東西。我星期六做功課的時候用過膠帶,結果今天公佈成績,那份作業只得了個爛C,順帶一提,崔西.亭梭頓只畫了一張圖,看起來像是黏在擋風玻璃上的扁掉蒼蠅,結果居然得了A,老師還說那是『真正的藝術』,總之,我發誓我用完膠帶之後真的有放回那個抽屜,之後我爸沒用過膠帶,我媽也沒有,我也很肯定沒有人會闖進我家只為了偷一捲膠帶,所以我整個晚上都在找那捲膠帶,卻怎麼都找不到。它到底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要錄?」
「不一定。我沒辦法改正所有的事情,珊蒂。」
我點點頭。
「哈囉,珊蒂。」他用爽朗愉快的聲音說道,接著和我握手。我發誓我回家之後一定會舔他握過的那隻手,而且再也不洗手了。他坐在我對面的棕色絨布椅上。我敢說海報裡的那些女孩一定會處心機慮想出那些問題,以便進入他的辦公室。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一定得問我這些問題?」
「這是讓我塗鴉用的,預防我聽妳說話覺得太無聊時用。」他按下錄音鍵,說了日期和時間。
「怎麼幫?找不到答案不是讓妳更沮喪嗎?」
「你不是『心理醫生』嗎?」我用手指做出引號的手勢,翻了個白眼。
「沒事吧?」我來回看著他們故作堅強的表情。只有在壞事發生時,這兩個人才會擺出自信滿滿的表情,彷彿他們能面對任何困難。「發生了什麼事?」
「那妳有什麼想法?妳覺得那些東西在哪裡?」
「希望如此,乖女兒。」媽媽回答,「我希望妳跟他談過之後,就不會再有問題讓妳煩惱了。他對於妳煩惱的那些事情,知道的比我們多得多。」
「這是我要問妳的問題。」
「連你都不相信這點了,我為什麼要接受?」
「好吧,既然這樣,你幹嘛還要紙筆?」
他思索了一會兒。「珊蒂,以妳的年紀來說,妳很早熟。」
我笑了起來。噢,他好酷喔。「嗯,謝謝。我在想你會怎麼根據我選的椅子來推斷我的個性。」
「那個人可以回答我的問題?」我感覺自己瞪大了眼睛、心跳加速,彷彿人生所有的謎題都即將解開。
「有時候還是找得到,波頓先生,我會找到亂放的東西。」
他露出淺笑專注地看著我,我想他應該無話可說了,所以在他思考的時候,房間靜默了兩分鐘之久,最後他放下紙筆,往前傾靠近我,將手肘撐在膝蓋上。
波頓先生的辦公室和衣櫃差不多大,空間只能容納兩張扶手椅而已。我坐在有深色木頭扶手的骯髒
和*圖*書橄欖綠絨布椅上,對面是沾有污漬的棕色絨布椅。兩張椅子看起來都像是四〇年代的老古董,而且似乎從來沒洗過或搬出這間小房間過。房裡靠後方的牆上有一扇小窗子,不過位置開得很高,因此我只能看到天空。第一天和波頓先生見面時,窗外是一片晴朗的藍天,偶爾有一朵白雲飄來,在雲朵飄走之前,整扇窗子看出去只見一片純白。爸爸揚起眉看著我媽,媽媽則是露出開懷的笑容,紅著臉頰說:「沒錯,哈洛德,他的眼睛非常漂亮。」
我試著再解釋:「如果我說,找不到東西感覺就像在唱最愛的那首歌時,突然忘記原本牢記的歌詞,或許你會比較容易理解。那也像突然間忘記你很熟且每天見面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或是忘記看了好幾年的電視節目名稱。這種嚴重的挫敗感會在腦海裡不斷重演,因為你明知有答案,卻沒人可以告訴你答案是什麼,這種感覺一直困擾著我,在知道答案之前,永遠不會覺得平靜。」
他笑了起來,笑聲打破了緊張的氣氛。
「唉,好吧!」爸爸舉起雙手,「如果那個男人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那我還能說什麼呢?」
「呃,妳媽媽和我——」他看著媽媽尋求支持,媽媽一轉向爸爸,眼神立刻變得溫柔,「呃,妳媽媽和我找了一個人可以和妳談談那些問題。」
波頓先生沉默不語,緩緩地向後靠坐進椅子裡。
「有時候有些事就是無解的謎,妳就接受這點不是比較好過嗎?」
我想了想,看著牆上反霸凌的海報,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如果我回答不是,很可能會被這位帥哥覺得我無情,我不希望他這樣想,但我們真的不是朋友,珍妮梅根本討厭我。不過既然她已經失蹤了,或許我不應該說她的壞話,畢竟每個人都覺得她是個天使。波頓先生誤以為我沉默不語是在傷心,場面變得有點尷尬,他接著又問了一個問題,語氣之溫柔差點讓我爆笑出來。
爸爸看起來似乎很難過。「所以我猜妳應該不想再去找他吧。」
「是的,乖女兒。」爸爸說。
「我喜歡和人說話,一直都是這樣。我發現別人在說自己的事情時,可以從中發現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這就像自我療癒。我之所以提出問題,是因為我想幫助人。」
我以為波頓先生是個睿智的老人,留著一頭蓬亂的白髮,一隻眼睛上掛著單片眼鏡,懷錶用鍊條繫著塞在背心口袋裡,滿腦子都是長年鑽研人類心理的研究知識。我以為會見到西方世界的尤達大師,渾身散發出智慧,隨口就是一道謎語,他會說服我相信自己內心的原力十分強大。
他坐在椅子上向前傾。噢,他的眼睛真藍。
「東西不見不都是因為亂和*圖*書放嗎?」
「因為我需要答案。」
我專注地聽他說話。
我點點頭,「珍妮梅.巴特勒失蹤的時候,警察要我們提供在學校的所有資訊。」沒想到這麼快就談到她了,她一定很高興能成為話題的主角。
他很努力不讓臉上露出任何表情。「可是不論她現在是生是死,為什麼警察都找不到她?」
接下來就是我的快問快答時間了。請搶答。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警察局,正要被審問。」
當天晚上,爸爸在晚餐桌上問我諮商的情況如何。
他沉默不語。
「我什麼時候開始和他見面?」
我想了想,「我昨晚找不到的那捲膠帶在哪裡?珍妮梅.巴特勒在哪裡?為什麼我的襪子丟進洗衣機之後總是會有一隻不見?」
他挑起眉。
「我不是醫生。」
「領薪水做事。」我翻了個白眼,「波頓先生,你可以做我星期六打工的工作,在賣場堆堆衛生紙一樣能領錢,可是你卻選擇念一千萬年的書?就為了讓自己拿到你掛在牆上的那些文憑。」我看了看他掛在四周的錶框證書,「我敢說你之所以念了那麼多書、參加那麼多場考試、問了這麼多問題,不只是為了領薪水,還有其他理由吧。」
爸爸狐疑地輪流看著媽媽和我。
「不是,我是在幫我自己。」
我再度翻了個白眼,他說的話老是讓我翻白眼。「不是,我說的是那種知道自己生命中失去某樣東西,但不論怎麼認真找都找不到的感覺。」
「你是心理輔導師,你相信每個作用都有反作用,還有其他類似的原理,我來這裡之前就已經讀熟這些理論了。我現在的每個舉動,都是受到以前發生過的事、別人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所影響。你相信每件事都有答案,一切事情都有解決的方法。」
「你能讓我恢復正常嗎?」
「真好笑,我還希望你知道的事情會比我多很多呢。」
「星期一放學後。每次一小時。」媽媽回道。她在這方面比爸爸行,在爸爸出門上班時,她已經習慣和我這樣對答。
「他是誰?」
「他回答不了我的問題。」我一面喝湯一面回答。
他帶著興味十足的表情看了我一秒,然後將一枝筆和一本筆記本放在大腿上,將一台錄音機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妳介意我把我們的對話錄下來嗎?」
「妳覺得問一些有關珍妮梅的問題,就可以幫助她或她的爸媽?」他極力不讓自己的眼神透露出困惑。
「我一定得知道。」
「波頓先生。」爸爸答。
「為什麼妳覺得自己一定得知道?」
我想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痛恨在他們眼中看到的自己,不幸的是,我從那時候開始討厭和他們作伴。
「要!」我回答得很快,媽媽啜飲一口水,想掩飾她的莞爾一笑。
牆上貼著海報,裡頭的學生看起來很快樂,對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空無一人的房間大聲宣告自己能拒絕毒品的誘惑、遇到霸凌能勇敢說出口、可以面對考試的壓力、克服飲食失調的問題、妥善處理悲傷情緒,而且夠聰明沒有發生性行為,不需要面對青少年懷孕的問題,但萬一真的發生性行為,旁邊還有另一張海報,上頭是同一對青年男女勸大家使用保險套。他們都是聖人就對了。這間房間充滿了正面的訊息,讓我以為自己會像火箭一樣被椅子彈射出去。偉大的波頓先生幫助了所有人。
但是等真正的波頓先生走進房裡時,我心裡真是喜樂參半。我內心好奇的那一面雖然感到失望,但十四歲的那一面卻十分開心。他比較像是葛雷格利,而不是波頓先生,因為他外表年輕英俊、性感帥氣。他看起來就像當天才從大學畢業,穿著牛仔褲和T恤,還留著時髦的髮型。我和往常一樣在心裡盤算:年紀比我大一倍也沒關係,再過幾年我就達到法定年齡,到時候我就離開學校了。他才走進來,甚至連門都還沒關上,我就已經把未來的人生規劃好了。
「這是你的醫學判斷嗎?」
「嗯,」他帶著笑容說,「有兩種可能。」
「他的眼睛很漂亮。」我提出了說明,又喝了一口湯。
我們兩個開始大笑,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因此覺得不好意思。
「希望妳喜歡我們的設計師,這算是頂級家具吧?」他一面坐下一面嫌惡地皺起鼻子。那張椅子的椅墊側邊已經爆開,露出裡頭的泡綿。
「啊哈,」他咧嘴笑道,「我們在研究室都把像妳這樣的人叫作『面窗族』。」
「所以我也是啊。」
「兩個都不對。」我笑著說,「我只是想面對窗戶而已。」
「妳爸媽告訴我妳想找到珍妮梅,是這樣嗎?」
塗鴉時間到了。「我讓你覺得無聊了嗎?」
波頓先生眨了眨眼,沉默了一會兒,我看得出來他原本沒打算沉默這麼久。「這是我的工作,我領薪水就是要做這些事。」
他大笑了起來,最後我們的會面時間就這樣結束了。
「像是……?」
我十四歲時,爸媽說服我每個星期一放學後去找學校的心理輔導師。他們其實不需要多費唇舌,只要告訴我在那裡可以盡情發問,而且那個人有資格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幾乎迫不及待想到學校去了。
爸爸解釋道:「乖女兒,妳不是有很多問題嗎?」
「妳覺得我能告訴妳那些東西在哪裡嗎?」
「在妳不停找東西卻又找不到想找的東西時,心裡有什麼感覺?」
「嗯,以膠帶事件來說,答案顯然是沒有;就襪子的情況來說,除非有人伸手到洗衣機裡偷走我的襪子,否則答案也是沒有。波頓先生,我爸媽一直想幫我。我不覺得他們會亂動東西,然後每次都忘記放到哪裡,真要說的話,他們一向很清楚自己把東西放在哪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