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我摸著地上的每樣物品，當初穿著它們、失去它們、尋找它們的記憶又浮現心頭。我看完第一個箱子裡的所有東西後，又衝向堆在角落的那些箱子。
他不發一語，繼續從那個紙箱拿出東西放在我面前的地上，我則是拚命動腦筋想解讀他的密碼。
我忍不住揣想，現在有誰正在找這些東西。誰在費盡心思尋找自己最喜歡的耳環？誰在邊罵邊摸索著袋子底，尋找那枝失落的筆？誰在忙裡偷閒、想抽根菸時，卻發現打火機不見蹤影？誰在早上已經上班遲到時，卻遍尋不著車鑰匙？誰正瞞著另一半，不敢讓對方知道自己搞丟婚戒的事實？他們可能再三尋找，直到眼睛痠痛，卻怎麼也找不回失物，而此時此刻我突然有了頓悟。在這個充滿失物、離家十萬八千里遠的阿拉丁寶庫中，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家……這句話再度浮上心頭嘲笑我。
「那隻襪子讓我覺得好過多了，因為它是我見過最鮮豔醒目的東西。」他笑了起來。「上面甚至貼了名條，這時我終於明白，我只是運氣不好，那隻襪子和我都只是因為運氣不好才會到這裡來！不管我做什麼，都沒辦法避免自己跑到這裡，就像那隻襪子什麼都沒做也一樣到了這裡。我很同情那個在襪子上貼名條、寫地址的人，基本上那個人為了避免襪子弄丟，什麼都做了。我一直提醒自己記住那個感覺，記住不再責怪自己和其他人的那一天。是一隻襪子讓我釋懷。」他微笑，「跟我來。」他走回鄰接的房間。
我屏注呼吸，激動地看著每一樣東西。
我點點頭，明白這種感覺。
「巴比。」我走近那道門大喊，硬是將腦中的聲音關掉。
我點點頭，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心裡懷疑他到底為什麼要說他正在等我。
「剛到這裡的時候，我不知道要做什麼。大多時候我都在樹林的另ｈｔｔps://wｗｗ•ｈetuｂｏｏｋ.cｏｍ•ｃｏm一邊想辦法找路出去，可是根本沒有出去的路。」他把手從口袋抽出來，做了一個明確的手勢，「珊蒂，我現在就是在告訴妳，這裡沒有路可以出去。我看過有人為了找路出去，把自己逼瘋。」他搖搖頭，「我很快就知道，我必須開始在這裡過生活，我這輩子第一次必須認真起來。」他不自在地換了個站姿，「那件事是在我找衣服穿的時候發生的。我當時正翻著外頭的那堆東西，覺得自己像垃圾場裡的遊民，這時我看到一隻亮橘色的襪子，很醒目地被壓在一個檔案夾下面，我猜那天早上，某個人會因為搞丟了那個檔案夾被開除。那隻襪子的顏色實在太鮮豔了，讓我忍不住猜想，到底是誰會搞丟這麼醒目、明顯得一眼就能看到的襪子。但我愈是看那隻襪子，愈能對自己來到這裡釋懷，因為以前我總以為是我的錯，我以為是我過得太安逸才會到這裡來，我以為如果以前能在學校多花點心思，不要那麼混，就不至於淪落到這裡。」
巴比悄悄關上失物招領處的大門，彷彿關門的聲音會將外頭的攤商嚇得不敢作聲，我不知道他現在的舉動是否只是他誇張的行為之一，但我有點恐慌地覺得他是認真的。巴比放開我汗濕的手，不發一語，急忙走進鄰接的一間房裡，隨手將門關上。透過縫隙，我可以看到他從燈光前走過時晃動的黑影，看到他焦急地翻找東西、搬動箱子，聽到他推動家具時摩擦地板發出的刺耳聲，還有玻璃叮噹的敲擊聲及各種聲音，每一種聲音都在我充滿懷疑的腦中引發一個新的陰謀理論。最後我把視線從那道門移開，開始觀察房間。
「我說過一定會找到你的，帕布先生。」我低聲說，然後我聽到巴比走出房間，輕輕將門關上，留下我和滿腦ｈｅtuｂｏoｋ.cｏｍ•ｃｏm子及滿房間的回憶獨處。
房間裡有許多頂天的胡桃木架子，感覺像是幾十年前的古老雜貨店。一個個的籃子裡裝滿了小玩意、磁帶、手套、筆、馬克筆、打火機等，其他籃子則是裝滿了襪子，還有一個手寫的牌子興奮地宣佈有真正成對的襪子出售。店面中央有幾十排衣架，分成男裝區和女裝區，並依據顏色、款式、年代等，標上五〇、六〇、七〇等不同的年代。這裡也有戲服、傳統服飾和結婚禮服——誰會把結婚禮服搞丟啊？對面靠牆的櫃子上擺滿了各種書籍，前面還有一個櫃台展示珠寶：耳環釦、單只耳環，有些耳環雖然款式不同，但巴比還是配成一對。
「我不懂。」我將那隻橘色襪子往地上一扔，聳了聳肩。
他把手放下，插|進口袋裡。我以為他終於要從口袋掏出什麼東西給我，但他只是把手插在口袋而已。「我來這裡已經三年了。」他露出憂愁的神情，就像其他人回憶起自己來這裡的情形時所流露的表情。「我那年十六歲，還要再過兩年才畢業，再過十年我才打算長大。我那時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我以為自己會一直待在家裡惹火我媽，然後她會逼我搬出去找個像樣的工作。在此之前，我很樂意在學校當搞笑人物，每天有人幫我洗內褲、燙整齊，當時很多事情我都沒有認真看待。」他聳聳肩，然後又說了一次：「我那年才十六歲。」
我把帕布先生從箱子裡拿出來緊抱住他、聞著他的味道，試著感受家裡那股熟悉的氣味。他是在很久以前遺失的，就像這裡的其他東西一樣，帶著一股霉味，但我仍抱著他不放，將他緊抱在胸口。他的標籤上還看得到我的姓名和電話，我媽媽用藍色簽字筆寫下的字跡如今已經模糊。
我雖然緊張，還是笑了出來。我伸手觸摸一個胡桃木餐具櫃，看
和_圖_書起來像是那種放高級銀器與陶器的餐具櫃，但現在這個櫃子裡卻放了數百張來自世界各地、橫跨數十年的笑臉照片。我拿起一張照片仔細端詳，裡頭是一對夫妻站在尼加拉瓜大瀑布前，看起來像是在七〇年代所拍的照片，照片已經泛黃，只有浸淫在時間裡才有這種效果。這兩名四十來歲的人穿著寬喇叭褲和雨衣，用相機將他們一輩子無數時刻中的這一秒捕捉下來。如果他們仍在人世，現在已經七十多歲，有孫子在一旁耐心等著他們翻相簿尋找這張照片，以便回憶當年的尼加拉瓜瀑布之旅。他們心裡可能偷偷懷疑這一切會不會只是出於想像，他們漫長人生中的那一刻是否真的存在，嘴裡還不時喃喃：「我知道一定是放在哪裡……」
「上星期哈波太太找到她表妹娜汀的結婚照，她已經五年沒見到她表妹了，妳絕對不相信她找到那張照片之後有什麼反應。她坐在那裡盯著照片看了一整天，那是一張婚禮上的團體照，她全家人都在那張照片裡。妳能想像自己五年沒見到家人，然後突然發現一張他們的近照嗎？她原本只是來找襪子。」巴比聳聳肩，「在這種時候我就會覺得自己在這裡有用。」
「這只是其中一箱。這些全部都是妳的東西。」他興奮地指著堆在房間一角的其他五個箱子。「每次我看到妳的名字，就會把那樣東西撿起來收好。我找到愈多妳的東西，愈相信妳遲早有一天會親自來這裡領回這些東西，現在妳果然出現在這裡了。」
「總之，這隻橘色的襪子原本沒什麼，但是後來我又找到了這個。」他身子一歪，從旁邊的箱子裡拿出一件T恤，這件衣服也是小孩的尺寸。「這個原本也一樣沒什麼，可是後來我又找到了這個。」他將另一隻落單的襪子放在我面前的地上，仔細看著我的表情。
「這個點子很棒吧？」
現在和*圖*書這些衣服和配件幾乎放了滿地，我正打算站起來請他好好解釋，卻突然認出一件T恤，然後又認出一隻襪子、一個鉛筆盒……然後是一張紙上的筆跡。
巴比站在空紙箱旁，眼中閃過興奮，「現在妳懂了吧？」
「在這裡待了幾星期後，我發現我常幫新來的人找衣服和其他需要的東西，所以最後就開了這家店。我的店是村裡唯一什麼都賣的商店。」他驕傲地說，但我冷淡的反應讓他收起了笑容，「總之，為了經營這家店，我每天必須到外頭盡可能收集各種有用的東西。我可以很驕傲地說，全村只有在我的店可以找到真正成對的鞋子和襪子、互相搭配的衣服等等，其他人只是把他們找到的東西擺出來賣而已，我可是認真去找另一半——有點像媒人。」他咧嘴而笑。
店裡有股霉味，所有的東西都是二手品、別人用過的、有歷史的，薄T恤因而有了深度，多了層次感。這裡的氣氛與販賣全新商品的店家截然不同，沒有潔白無瑕、全新未見過世面的商品等著人使用，這裡每一本書都已經有人讀過，每一頂帽子都有人戴過，每一枝筆都有人拿過。這裡的手套曾經和它主人心愛的人牽過手，鞋子曾經走過路，圍巾曾經替人取暖，雨傘曾經為人遮雨，這些東西都已經見過世面，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它們已經有了人生經驗，現在躺在籃子裡、疊在架子上、掛在衣架上，等著將自己的經驗傳授給穿戴它們的人。就像這裡多數人一樣，這些東西都已經玩味過人生，然後又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人生溜走，它們也像這裡的多數人一樣，等待機會再度體驗人生。
「我，在這裡。」我看著地上的每樣東西，跟著說了一遍。我跪在地上伸出手摸著那隻橘色的襪子，雖然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我可以想像自己當晚瘋狂尋找，而我可憐的爸媽在一旁束手無策的情形和*圖*書。這就是一切的開端。我拿起我的T恤，看到名條上有我媽媽的筆跡寫著我的名字，我用指尖摸著墨跡，希望能藉此和她親近。我拿起那張紙，上頭有我十幾歲時潦草的字跡，那是我回答《羅密歐與茱麗葉》相關問題的作業，我還記得隔天上課時怎麼都找不到這份作業。我在書包裡找不到作業時，老師不相信我，在寂靜無聲的教室裡，他站在我身邊看著我翻找書包，我的挫折感明顯地逐漸升高，但他卻看不出這股挫折感並非出於假裝，還給我出了作業做為懲罰。我現在好想拿著這份作業飛奔回利特里姆，衝進那個老師的教室裡大喊：「在這裡，你看，我就跟你說過我有寫！」
我把那對夫妻的照片放下，「你說你在等我。」語氣比我想像得還嚴肅，不過我其實很害怕。
「再等一下。」他含糊地回答，接著傳來一聲巨響，然後是一聲咒罵。
「這就是那隻襪子。」他把襪子遞給我，我接過來拿在手裡。這隻襪子很小，是毛巾布材質的兒童襪。如果巴比以為我會像他一樣從這隻襪子得到什麼領悟，那他就錯了，我還是想離開這裡，還是怪自己和其他人害我淪落到這裡。
我說不出話來。
隔壁的房間和店面很像，四面牆上都是架子，只不過空間小得多，而且堆滿了紙箱，看起來應該是儲藏室。
我顫抖著雙手打開最上面那個，我親愛的好友帕布先生正躺在箱子裡，用他僅剩的那隻眼睛看著我。
「這些東西全都貼了名條，妳現在看到的每樣東西，上面都寫了『珊蒂．薛爾特』。」
「繼續說啊。」我催促他，坐上一張老舊的椅子。這張椅子讓我想到第一次和波頓先生諮商時的情形。
我抬起頭看到巴比站在門口看著我。他在隔壁房間翻箱倒櫃之後，仍是兩手空空。
最後巴比終於說：「我以為這個箱子裡不止這些東西，不過總之也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