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這不只影響到愛爾蘭社區。」一名南美洲的男子大聲說,大家轉頭四處查看,那個人站在後面,「還記得上次有傳言說東西不見的情況嗎?」
一名女子提著一籃耳機沿著最外側的走道分發。坐在每一排末端位子的人拿起耳機傳遞,就像教會在收集捐獻金一樣。我一臉狐疑地看著巴比,他示範給我看,將耳機插|進前面座椅的插孔中,把耳機戴上。此時,台上有一名男子站到麥克風前,開始說起日文,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但我被眼前這一幕嚇呆了,忘了將耳機戴上。巴比用手肘頂了我一下,我嚇了一跳,馬上戴上,聽到一個口音濃重的人在做英文口譯。我沒聽到那名講者一開始說了什麼。
「我會回答大家幾個問題,然後我們討論更重要的議題,也就是將田地拓展到野生農地外的計劃。」我看得出來她是故意表現得對這整件事興趣缺缺。全村的人都來這裡想知道我的事情,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知這裡的人及其家人的個人詳細資訊,她卻用三言兩語就想把這件事輕描淡寫帶過。大家十分不滿地面面相覷,我感覺風暴正在蘊釀。
「我們都認為最好私下處理這件事,不要聲張,不要洩露那個人的身分——」
我故意不參加社區會堂的彩排,知道我只要在稍後現身就夠了,也知道海倫娜已經完全掌控這齣我完全不想參與的舞台劇。我一整天都在幫巴比顧店,而他則是一直躺在床上,這點倒是可以理解。我讓自己忙個不停,開心地在長腿人專區找衣服,一頭鑽進特價花車,凶猛的程度有如闖進野餐公園的大熊。我興奮地找出在家鄉時夢想擁有的衣服,換上袖長足以蓋到我手腕的襯衫、衣長足以遮住我肚臍的T恤,以及褲長足以垂到地上的長褲,喜不自禁地發出讚嘆聲。每當衣料覆蓋住原本已經習慣光裸曝露的肌膚,就讓我全身一陣激動震顫,區區一吋的布料居然會有這麼大的差別。尤其在寒冷的清晨,我總是站在公車站拉著最愛毛衣的袖子,讓衣袖勉強遮住奔騰激動的脈搏,那短短一吋對許多人而言微不足道,對我來說卻勝過一和-圖-書切,是區別一天好壞的關鍵,促成內在平靜或外在厭惡、否定的因素,也讓我萌生強烈但短暫、想和大家一樣的欲望。我只要矮個幾吋,人生就能更快樂、更富裕、更滿足、更溫暖一點。
「珊蒂,一點都不好笑。」他警告我,「什麼都不要說。」
看來全村都要到社區會堂參加這次的會議。巴比和我在大批人潮中努力前進,所有人排成縱隊,緩緩走向那道巨大的橡木門。有個人知道其他人家鄉親人的一切事情,這個傳聞驅使數以百計的人,不分國籍、種族和宗教,全都聚集在這棟建築物裡。火紅的太陽逐漸沉入松樹林後方,在我們迅速穿過人群時製造出閃光燈般的效果。老鷹在我們頭頂低空盤旋,千鈞一髮地略過樹梢。我感覺到四周的人都在看我,都在伺機朝我撲來。
這種說法雖然不像剛才的提議那樣獲得熱烈的支持,但仍有少數幾十個人鼓掌,我在心裡悄悄感謝他們,同時也咒罵葛蕾斯當眾確認了我的性別。
我看著巴比。「你可以捏我一下嗎?」我笑起來,「現在的情況太荒謬了,我覺得好像在做惡夢,就是那種隔天起床會讓你大笑的惡夢。」
我努力掩飾笑容,但心臟卻怦怦跳。
我點點頭,又戴上耳機。
「我認為沒有必要引起騷動。」葛蕾斯繼續以正經八百的語氣說,「如果這位新人能將傳聞中的失物拿給我們看,那麼這件事就不再追究,從此再也不提,以便大家回復正常,用以往的高效率方式運用寶貴的時間。」她厚顏地笑了笑,會場也傳來笑聲。「如果那個人明天早上能帶著那只手錶來我的辦公室一趟,就能很快地私下解決這件事。」
「各位,晚安。」從她的口音聽來,她應該是北愛爾蘭多尼戈爾郡人。許多不懂愛爾蘭英語的人又戴起耳機聽口譯。「我很快向大家報告一下。」她說,「這個星期有許多愛爾蘭社區的人告訴我,有位從愛爾蘭來的新人知道許多村民家人的消息,雖然這只是傳言,但考量愛爾蘭的大小,這當然也不是什麼不尋常的事。我也聽說那個人遺失了一樣和圖書東西,據了解是她的手錶。」她的語氣十分平淡。
我的心臟又開始怦怦跳。我四周的人開始左顧右盼、喃喃低語,興奮地用外語迅速交談,以懷疑、指責的眼神互看。我驚訝地看著巴比,他也一臉訝異地看著我。
「怎麼辦?」我低聲說,「他們怎麼會知道手錶的事?」
「浪費?」我驚訝地說,「你看看那裡!」我指著台上的各國代表,他們崇高地坐在那裡俯視著眾多村民,而台下的民眾則是滿心期待地看著那些代表,急切地等著聽有關他們離開的舊世界的消息。我們坐在觀眾席中間的位置,以確保我不在第一排的火線上。我們看到海倫娜在會堂前方正急著穿過人群,不知道是因為擔心還是恐懼,她的臉上露出焦急的表情,巴比以為她在找我們,因此朝她猛揮手,我卻動彈不得。我在新一波恐懼感的震懾下,只能坐在位子上不敢動彈。劇院裡很快便充斥著數百人的聲音,這些聲音傳入我耳中,有愈來愈大聲的趨勢。我回頭看了一眼,有幾十個人沒有座位,只能站在會堂後方擋住出口。巨大的會堂大門砰地一聲關上落鎖,聲音迴盪在會場中,所有人馬上安靜下來,我後面那名男子的呼吸聲在我聽來十分大聲,而我前面那兩個人的低聲私語,聽起來彷彿是用擴音器放大。我的心跳開始加速,轉頭看向巴比,希望他能讓我安心,只可惜希望落空。刺眼的燈光從上方照下,讓所有人、所有反應都無所遁藏,每個人、每樣東西都一覽無遺。
懂英語的人馬上驚訝地倒抽一口氣,不過他們大多早就聽過這則傳言了。幾秒鐘後,其他人聽到口譯員翻譯,傳出第二波驚嘆聲,會場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愛爾蘭代表舉起雙手示意大家安靜。「我知道這個消息已經影響全村,這種消息會打亂我們的正常生活,因此我們急欲平息謠言。」
「今晚我們召開會議就是要請大家放心,這件事已經獲得控制,未來也將妥善處理,等事情一解決,我們會一如往常立即通知大家結果。我相信這位新人今晚也在場。」她宣佈,「因此我希望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跟這個人談一談。」
大家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隨著大門開啟,門上肩並肩的人群雕刻圖案也跟著分開,群眾開始魚貫而入。劇場內的佈置已經和排演時非正式的擺設截然不同。我覺得自己好像被騙了,這時才明白原來自己小覷了這座劇場,它其實比原本的樣子更為富麗堂皇,如今這座劇場已經披上華服,看起來英姿挺拔、昂藏而立,從原先我以為的僕人搖身一變,成為高貴的皇室成員。數百排的座椅從舞台向外延伸,紅色的絨布帷幔已經拉開,由一條結實的金繩子固定,流蘇彎曲垂下,垂墜的穗子掠過地面。台上議會代表坐在階梯狀的座席上,有的人穿著自己國家的傳統服飾,有的人則穿著現代的衣服。三件式西裝的旁邊可能是刺繡的中東傳統白袍、小圓金屬片裝飾的北非長袍、絲質和服、猶太小圓帽、纏頭巾和穆斯林傳統頭巾,有珠飾、骨飾、金飾和銀飾,有的女性身上包著圖案精緻的肯加布,上頭印著非洲的斯瓦希里格言,提供我看不懂的智慧,有的男性則穿著華美的韓服。他們腳上穿著各式各樣的鞋子,從印度傳統手工拖鞋到周仰傑精品涼鞋、千里牌涼鞋、夾腳拖鞋,到擦得閃閃發亮的繫帶皮鞋都有。我看到喬瑟夫坐在第二排,身上穿著紫色金邊的袍子。眼前的景象實在太驚人了,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精緻傳統服飾一字排開,雖然我對今晚的事很緊張,但仍拿起拍立得相機照了一張相片。
許多人舉起手,這位代表朝某個人點點頭,一名男子站起來。「波恩斯女士,我覺得私下解決這件事不公平。從今晚的出席人數就可以很明顯知道,這件事比妳剛才看待這件事的態度還重要,妳是故意用這種態度贬低這件事的重要性。」台下傳來一些掌聲。「我提議那個人,我知道她是女的,在今天晚上,此時此地就給我們看那只手錶,讓我們都親眼看到,這樣我們就不再追究這件事,也才會安心。」
「大家還記得一個叫詹姆斯.法列特的傢伙嗎?」他現在已經是在大喊,對整個會場的人說話。
巴hetubook•com•com比流露出他十九歲的特質,睜大了眼睛聳聳肩。
台下的民眾紛紛表示贊同,葛蕾斯.波恩斯抬起手遮在額前擋住強烈的舞台燈光,以便看清楚發言的人是誰。「可是,凱薩琳,明天那個人來找過我之後,我就會向你們說明。不管結果是什麼,都會獲得妥善處理。」
門上的鈴鐺不時響起,就像學校的下課時間結束,在我玩得正高興的時候突然告終。這一天走進店裡的顧客大多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來看我,看那個他們聽說的人,那個知道事情的人。來自各個國家的人都來和我對看,希望我能認出他們,等發現我沒有反應之後,就會扛著肩頭沉重的失望心情離開。每一次門上的鈴鐺一響,就有一雙眼睛直視著我的雙眼,隨著傍晚逐漸逼近,我的心情也愈來愈緊張,但不論我怎麼努力希望牆上的許多時鐘不再走動,時針仍是不停向前衝,倏地,夜晚就降臨了。
我的心跳稍微緩和了一點。
代表看起來不太自在,她轉頭看著同僚,有的人點頭,有的人搖頭,還有人看起來一臉無聊的樣子,有的人則是聳聳肩,讓她自己做決定。「歐馬拉先生,我只是在替那個人著想。」她對那個人說,「她才剛來這裡一星期,又遇到這種事,我覺得這樣對她不公平。不公開她的身分這點很重要,我相信你一定也能諒解。」
芭芭拉.藍利的衣服大多不適合穿去參加社區大會,主要可能因為在她注定敗興而歸的紐約之旅中——這導致她在二十多年前遺失行李,並不需要在全社區面前受審。總之老話一句,世事難料啊。
巴比又用手肘頂了我一下,我拿下耳機,「他是議會代表的主席高瀨一郎。」他悄聲對我說,「主席每幾個月會換一次。」
「幾年前聽說他也遇到同樣的事情,當時那些代表的做法也是和現在一樣。」他向不知道這件事的群眾說明,「他們要法列特先生採取的做法,就和他們今晚要這位匿名女士採取的做法一樣,結果法列特先生就失蹤了。到底他是去和自己的其他東西團聚,還是那些代表搞得鬼,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一名五十多歲的女
和-圖-書子從位子上站起來,走向麥克風。她留著一頭紅色的波浪捲髮,五官看起來十分尖銳,彷彿是用石頭雕鑿出來,身上穿著俐落的黑色套裝。
那名男子旁邊,一名年紀稍長的婦人突然從台下的位子上站起來。「波恩斯女士,我們的福利更重要吧,我們全村所有人民的福利。如果又有傳言說某個人的東西不見了,我們有權利知道這是不是真的,這不是更重要嗎?」
我拿下耳機。
「珊蒂.薛爾特。」這位代表公佈了我的名字,「麻煩妳站起來好嗎?」
台下傳來一陣噓聲,有些人笑了起來,我開始起雞皮疙瘩。
許多人點頭,大聲給他肯定的回答。
台下觀眾傳來更多噓聲。
「好吧。」她對著麥克風大聲說,這兩個字在我心裡不停迴盪,直到我以為自己要昏倒或大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何反應。
「漢斯.李文想跟大家報告新風車工程的計劃,不過在那之前,我們會先討論大多數人參加這次集會的原因。這個議題將由愛爾蘭代表葛蕾斯.波恩斯向各位報告。」
現場響起一片掌聲,大家都贊成這個提議。
「……這個星期天晚上。這麼多人齊聚一堂的情形真的很少見,謝謝大家踴躍出席。今晚大家聚集在這裡的原因有幾個……」
群眾一片歡呼,他大聲壓過歡呼聲:「讓我們現在就處理這件事,免得那個人又有機會逃跑,讓我們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反正對她來說又沒什麼傷害,我們也有權利知道!」現場響起如雷的掌聲,現在已經群起激動,他們不想再放過可能回家的機會。這位代表沉默了一會兒,她四周的民眾不停鼓譟,最後她用手勢請大家安靜,群眾逐漸靜了下來。
大門一關,大家隨即安靜下來,海倫娜不得不就坐。我努力想像這裡只是個愚蠢的小地方,是我的想像力虛構出來的地方,這一切只是場夢,一點都不重要,並不是真實生活。但不論我怎麼捏自己,試圖忽略周遭的一切,這裡的氣氛總是會將我拉進去,讓我有不祥的預感,覺得這一切就像我跳動的心臟一樣真實。
「嘿!」巴比從我手中一把搶走相機,「不要浪費底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