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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啤酒並未溢出來或從杯緣流下。
傑克直接跳到最重要的部分。
傑克回想他上次找亞藍談話的情形,想到自己給他那麼大的壓力,逼他努力回想更多細節,就覺得內疚。亞藍顯然已經被警方逼問過那一晚的每一個細節。傑克覺得他弟弟失蹤多少是他的錯,身為哥哥的他應該做些什麼,應該出面挽救才對。他母親一直到死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有這個責任,有誰不是怪自己呢?他想起自己和亞藍的對話內容,亞藍也覺得是自己的錯,而那不過是幾天前的事。
傑克將唐諾的照片放在他對面的高腳椅上。和他的弟弟喝最後一杯啤酒,他對著唐諾微笑。唐諾,我盡力了,我答應過你我會盡力。這是他第一次相信自己真的盡力了,所有能做的事他都做了,這個想法讓他徹底鬆了一口氣。他再次低頭看著眼前的那些報告,報告一角貼著亞藍.歐康諾的護照照片,照片裡的亞藍盯著傑克看——他是另一個傷心人,另一個幾乎全毀的生活。但事發當日,亞藍的悲慘程度遠不及傑克。傑克失去了弟弟,一個他應該熟識卻不怎麼相熟的弟弟,而亞藍則是失去最好的朋友。傑克看著他已經讀過上千次的證詞,亞藍詳細描述了那一晚不幸的經過,他的說詞與安德魯、保羅和蓋文,以及他們在速食店遇到的三個女孩一致,不過他們卻記不清楚當晚一開始的情形,更別說隔天清晨的狀況。報告中的用詞十分生疏、做作、陌生、缺乏情感,只有陳述事實、時間、地點、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場證人及證詞。報告中並未傳達感情,沒有表現出一群朋友因為那一晚的意外而被拆散的事實。那一晚從此改變了往後一生中的每一夜。
傑克跳過描述夜店的細節。
他們的說法都一樣。只是一般年輕小夥子週五晚上出去玩的情形。酒吧、夜店、速食店,除了他們最好的朋友失蹤之外,那一晚沒什麼異常的地方讓他們印象特別深刻。唐諾的每個朋友描述的最後對話內容都不一樣,除了坐在他身邊那個叫費歐娜的女生,沒有人發現他走出速食店。而她也只是在轉頭看到唐諾走出去時,才發現他已經不在她身邊。她說唐諾走出去時還撞到門框,坐在門邊的幾個女生看到他這樣還笑了起來,之後這些女生都沒能再提供更多細節。當時店裡同時擠進了大批從夜店出來的人,監視攝影機並沒有拍到唐諾所坐的座位。櫃台排滿了人,還有一群群找不到座位的人站在四周擋住了座位。監視攝影機除了拍到大家所說的那一幕,也就是唐諾走出去、肩膀撞到門框的情形,其他什麼都沒拍到。此外,監視器也拍到他在附近的自動提款機提了三十歐元,拍到他腳步踉蹌地走在亞瑟碼頭,之後他就下落不明。
傑克覺得心臟堵在喉嚨頭,他急忙將報告翻回有亞藍證詞的那一頁。
酒保將目光從電視上收回來,決定將工作擺在入迷的興趣之上,全神貫注地運用完美的技巧倒那杯啤酒。他將杯子傾斜四十五度貼近酒和*圖*書嘴,以免在杯口形成大泡泡,然後將酒嘴開關全開,在杯子裡裝了四分之三滿的啤酒。酒保將那杯啤酒放在吧台上,讓啤酒泡沫消散之後再將杯子裝滿。
我一直不停回想那天晚上,希望我當時跟他一起走。我真的以為他自己一個人在那裡叫計程車沒關係,你懂嗎?
我問唐諾要不要一起來參加派對,他說好,這就是我們當晚最後的對話。
我們打算去費歐娜家開派對。我問唐諾要不要一起來參加派對,他說好,這就是我們當晚最後的對話。他離開速食店的時候沒有告訴我。
他又跳過幾行。
傑克將警方所做的唐諾檔案從袋子裡拿出來,放在桌上,最後一次翻閱內頁,當作他對這件事的告別。一切都要結束,他最後一次看著過去一年來每天仔細硏究的檔案內容。結束尋人,開始繼續過他的生活。他想舉杯敬他的兄弟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和他一起喝酒。他的視線掃過警方的報告,這是警方投入許多時間調查的結果,每一頁都讓他想起過去一年來的起起落落、希望與失望,那真是漫長又艱辛的一年。他將證詞一字排開,這些都是那一晚和唐諾在一起的朋友所做的報告,是他們為了回憶那晚每一個模糊的細節所流的眼淚和經歷的痛苦、失眠和失望。
然後是更大的聲音喊著他證詞中矛盾的地方:
「沒事吧?」酒保朝這邊喊:
他說謊。他為什麼要說謊?
傑克坐直了身體,全神貫注,沒有絲毫分神。思緒開始浮現,他覺得自己就快和_圖_書要摸清楚頭緒。他不停反覆閱讀警方的報告,同時在腦中回想幾天前和亞藍的對話內容。
但他確實記得亞藍絕望的聲音,直到如今仍不斷在他腦中響起:
傑克現在全身發抖,但他並不清楚原因。他抖著手舉起杯子,對著他弟弟的照片勉強露出笑容。他將杯子拿到唇邊,喝了一大口濃烈的啤酒,就在溫暖的黑啤酒滑下他的喉頭時,亞藍接下來說的那句話突然衝進他腦中——
這就是我們當晚最後的對話。
我真的以為他自己一個人在那裡叫計程車沒關係,你懂嗎?
酒保將那杯啤酒送到傑克坐的雅座,在走近時遲疑了一下,看到滿桌凌亂的文件,不知道該將那杯健力士啤酒放在哪裡。
希望你能找到他,傑克。我一直不停回想那天晚上,希望我當時跟他一起走。
安德魯、保羅、蓋文、夏恩、唐諾和我在星期五晚上大約十二點半離開了在豪利碼頭的高希斯酒吧。我們又去了同一棟樓的辛濱夜店……
安德魯、保羅、蓋文、唐諾和我大約在凌晨兩點離開夜店,走了兩個路口到歐康乃爾街上的超級麥克速食店。夏恩在夜店遇到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女生,然後就帶那個女生回家了……
我們坐在速食店右邊最靠近櫃台的座位,吃著漢堡和薯條,和速食店裡的三個女生搭訕。我們請她們過來,大家坐在一起。現在總共有八個人,我、安德魯、保羅、蓋文、唐諾、克莉蒂、莎曼珊和費歐娜。唐諾坐在外側,也就是座椅的邊緣,在費歐娜旁邊、我的對面。我們www.hetubook.com.com打算去費歐娜家開派對……
在吧台那邊,那杯健力士啤酒奶油色的泡沫逐漸與深色的啤酒分離,聚集在杯口。啤酒本身雖然依舊混濁,但已經逐漸變得澄澈。
傑克控制著呼吸,壓抑著恐懼。
我問唐諾要不要一起來參加派對,他說好,這就是我們當晚最後的對話。他離開速食店的時候沒有告訴我。我開始和克莉蒂聊天,等我轉過頭唐諾已經不見了。那時候大概是是凌晨三點。
他不記得自己走出酒吧,不記得自己打電話給亞藍,也不記得自己以破紀錄的速度開車回到利麥立克。回想當晚的那幾個小時,除了別人對他說的話之外,他幾乎什麼都不記得。
「耶!快跑,幹得好!」坐吧台邊的那兩人押注的馬贏得冠軍,他們開心地大喊、拍手歡呼,嚇了傑克一跳。
我一直不停回想那天晚上,希望我當時跟他一起走。
我問唐諾要不要一起來參加派對,他說好,這就是我們當晚最後的對話。他離開速食店的時候沒有告訴我。
健力士啤酒卡在喉嚨,傑克開始咳嗽,他將身體向後傾離開桌子,將啤酒咳出來。
傑克離開珊蒂.薛爾特的老家後,他開車到利特里姆紋章酒吧,這是小村子裡的地方酒吧。雖然天色還早,但酒吧裡已經十分昏暗,只有沾滿灰塵的壁燈提供照明,而自然光則被暗酒紅色的彩色玻璃窗檔住。地面鋪著石塊,感覺並不平整,木頭椅子上鋪著花呢布椅墊,泡棉已經從椅墊的兩側露出來。酒吧裡一共有三個人,兩個人分別坐在吧台的兩端,手裡m•hetubook.com.com都拿著一杯啤酒,伸長了脖子看著懸掛在天花板托架中的小電視,關注著賽馬轉播。酒保一副主持大局的姿態站在吧台裡,兩手擱在酒桶開關上,抬起頭專注地看著電視的賽馬轉播。他們的臉上都露出焦急期待的表情,顯然這一刻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比賽結果上。播報員操著濃厚的科克口音,飛快地報導每一秒的賽事變化,說話速度之快,讓大家都忍不住屏息以待,使現場氣氛更添懸疑。
傑克在腦中想出上百萬個理由、辯駁、錯誤,懷疑自己是否誤解了。他想起珊蒂的日誌上用紅色大寫註明要去拜訪亞藍,他想起歐康諾太太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情問:他是不是又惹麻煩了?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一陣寒意貫穿傑克全身,憤怒在他的血管中流竄,他重重地將啤酒杯放在桌上,杯子裡留下一圈白色的泡沫。憤怒和恐懼控制了他全身,讓他覺得雙腿發軟。
酒保最後將酒桶開關稍微向前扳,讓泡沫略凸出於杯緣。
傑克叫了酒保一聲,點了一杯健力士啤酒,走到酒吧另一頭坐進安靜的雅座,離大家遠遠的。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隨便放就好。」傑克說,酒保端著那杯酒在桌子上方晃了一圈,試著選定放啤酒的位置,最後終於把杯子放下,然後急忙往回走,加入對著電視大喊的那群人,催促著自己押注的馬匹快跑。傑克的視線從酒杯暗紅色的杯腹往下直看到杯底。酒保將這杯酒放在亞藍的證詞上,就在他一再看過的那句話旁邊,冥冥之中,所有的跡象都指引著他回頭看那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