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國的階梯
好,看到這裡,我就知道這件事太可笑了,因為今天實在是最晴朗炎熱的一天,怎麼樣都不可能下雨。我歪著一邊眉毛繼續讀下去,抱持著應該是有人在整我的心理準備,等著柔伊和艾希頓.庫奇從傾顏的樑柱後面跳出來嚇我。
第二天早上,我決定在媽的房間跟她一起吃早餐。這似乎讓羅薩琳不太放心,一直在媽的房間裡逗留,挪動家具,幫我們兩個在窗戶前擺好桌子和餐具,調整窗簾,打開窗戶,關上一點,又再打開一點,問我風會不會太大。
應該是不要走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吧。
雖然我知道她並不願意,但還是很快看了我一眼。我們兩人的視線一對上,她就知道我已經看穿了她的把戲,但她只是看著我,用眼神激我把話說白了。她不認為我會這麼做。我嚥下一口口水。
「妳不用做那些,我吃完早餐後再整理就好了。」我說:「妳下樓去看看亞瑟吧,我相信他出門工作前會想看到妳。」
「我就知道妳會再回來。」她對著我喊,藍色的眼睛閃著調皮的光芒,在蒼白的膚色襯托下顯得更明亮了。
「媽呀,羅薩琳!」我的手立刻撫著胸口。
「那我切點水果給妳帶去?」她稍微提高了聲音。「或者火腿起司三明治?還有吃剩的涼拌捲心菜——」
在這小屋的封閉空間下,每個人無時不刻都知道其他人在哪裡,我想要有幾個鐘頭的時間擁有自己的空間,自己的時間。
「別這麼擔心啦。」
前天她察看蜂窩看到一半突然被我打斷,又因為她還有別的事要做,禱告等等的,就沒有再回去看那些蜜蜂。昨天她就顺便讓我看蜂窩內部。她用簽字筆在女王蜂上畫了記號,讓我看哪隻是女王蜂,她還指雄蜂和工蜂給我看,後來又教我用燻煙器,看著燻煙器讓我突然有點暈暈的,感覺好奇怪。以格那提修女沒注意到。我得用手扶著圍牆才不至於倒下去。我正感覺很不舒服時,修女邀我下星期回來幫她探收蜂蜜,她要把採收來的蜂蜜裝在罐子裡,拿到市集去賣。我正忙著穩住呼吸,沒精神理她,只簡單對她說了「不要」。我只想離開。現在我真希望我有告訴她我不太舒服。她似乎很失望,我真的覺得很難過。而且我也需要去市集走一走,這樣我才能多見一些人。我在這裡真的快要瘋了,每天看的都是那幾個人。我還想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會盯著羅薩琳和亞瑟看,就像那天在酒吧外面那樣。他們一定做了什麼事,鎮上的人才會那樣看他們。主辦過性|愛派對之類的。噁。
「就出去……隨便走走。」
「妳要去哪裡?」她平靜地問。
「好吧。」又是受傷的眼神。「那妳自己會小心吧?不要走太遠。不要離開莊園。不要走到房子看不到的地方。」
「當然了。」他低著頭,好像剛剛被罵似的。「還有對面的。」他又遞給她幾個信封,然後轉身,踏上腳踏車,踩著踏板消失在轉角。
昨天。我昨天才遇到她。
媽還沒有走出房間。雖然我很想縮成一團,就這樣死掉算了——昨天淋了雨後,我就感冒得快要死了——今天早上還是決定到後院的大樹下去吃早餐,因為我知道她會看到我。我把從我的房間拿出來的喀什米爾羊毛毯鋪在地上,放了一盤切片水果在上面。水果吃起來像硬紙扳。我不娥,我把所有力氣都用在促成媽到外面來。我努力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躺在手肘上,腳踝相交,環顧四周,彷彿天底下沒有什麼值得我擔心的事。我是想看這樣能不能引誘她到外面來,可是她一直沒來。我只是認為她如果能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到外面來看看,去城堡逛逛,也許她也會看到我看到的,那樣她就可以從困住她的恍惚狀態中醒來。她一直坐在房間裡,當然不會想要繼續正常生活下去。唯有走到外面來,發現生命仍在繼續,你才會自然而然順著生命的潮流繼續往前走。
「羅薩琳,不用了,謝謝妳。」
「我是塔瑪拉。」我伸出手。
「我又不是要去打仗,」我大笑,「只是……走一走而已。」
儘管我說我夢到爸,但我知道,爸並不在我的夢中。沒有祕密的訊息,也沒有祕密的擁抱。我沒有感覺他在基爾薩尼這裡陪著我。那和-圖-書些只是模糊暧昧的夢,沒有音?義,也沒有忠告。我的日子像拼圖,碎成一片片的影像散在空中,停留在我的腦海中,沒有任何顺序、意義或道理。昨晚我夢到爸,後來爸變成我的英文老師,後來英文老師又變成一個女的,我們一起上自由發揮課,我得唱歌給大家聽,可是我張開嘴巴,聲音卻跑不出來,結果那間學校竟然在美國,可是沒有人說英語,我一句話也聽不懂,後來我又住在船上。真是有夠怪。這時在樓下廚房的羅薩琳大概把鍋子或什麼東西掉在地上,我就醒了。
她的眼睛又閃到日記上。她管不住自己。
我突然感覺有一千雙眼睛在看我。我站起來,跑下階梯,在最後一階上絆了一下,整個人撞到牆上去,擦傷兩隻手和右肩膀,書也再次掉到地上去。我摸索地上找書,找到書時,我的手擦過一樣毛茸茸又柔軟的東西。我大叫一聲,立刻跳開,跑到隔壁房間去。那個房間沒有另一個門,四面牆都完整無缺。我感覺幾滴雨滴在我的皮膚上,雨很快就越下越大。牆壁上有洞,應該原本是窗戶。我走到一個洞旁,想試著爬出去。一站上壁架,我就看到羅薩琳從路的另一頭走來,手上拿著看似雨衣的東西。她快步前進,一副山雨欲來的表情,一隻手遮在頭上,彷彿以為這樣就可以讓她不致淋濕。
「幸會了,塔瑪拉。」他以為我把手伸出去是要拿郵件,就把幾封信放進我的掌心。
我在下面幾階臺階上坐下,把日記放在大腿上。我轉動手中那支從亞瑟的書桌上偷來的、有點重的筆,盯著尚未翻開的本子,努力思索要寫些什麼。我希望我寫下的第一句話是有意義的。我不想犯錯。最後,我終於想到一句開頭,於是把日記本打開。
這本日記是費歐娜才會做的那種事。我們班除了莎琳娜——另一個書呆子——以外,沒有人會跟費歐娜說話,可是因為某種偏頭痛的問題,她沒來上學的時間,比上學的時間還要多。不過她要是來學校,通常會這麼做: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躲起來,老師沒來時,就坐在教室的一角,午餐時間就坐在校園某棵樹下,埋首看書,或者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我以前會嘲笑她,可是顯然可笑的人是我。誰知道她正在寫什麼。
我只能去一個地方寫這本日記。我往城堡走去,一路感覺道路在我的塑膠人字拖底下發著熱氣。看到樹逐漸讓開,像布幕為了讓戲上演而拉開一樣,我不禁微笑起來。「哈囉,又見面了。」我說。
她聽得很專心;太心切,太焦急、太用力、太拚命了。
我喜歡待在城堡裡。城堡應該很醜,可是並不是。就像傑西.史帝文斯因為踢橄欖球鼻子斷了,耳朵也變形了,應該很醜才對,可是他並不醜。我應該早點寫的,寫日記還真好玩。上次柔伊和蘿拉在說不|穿內褲的事說個不停,根本輪不到我發牢騷,我就應該把想說的話寫下來才對。反正就是這樣。
「他的便當已經準備好放在流理臺上了,他知道放在哪裡。」她繼續拍拍打打,東摸摸西拉拉,覺得不滿意,就再來一次。
不可能。我將最上面的日期跟手錶上的日期對照。日記上的日期是明天,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五。我的錶一定有問題。我立刻想到羅薩琳,那天早上她的眼睛掃過日記。會是她寫的嗎?不可能,日記一直安全地藏在我的床下。我感覺有點暈,於是坐回階梯,開始閱讀那一則日記。我的眼睛一直焦急地跳過很多字,好幾次得回頭看一次。
「我只是不太確定……」她看著地上,解開交握的手去撫平她的短洋裝。「妳媽會讓妳去嗎?」
我有點吃驚,對著羅薩琳的背說:「我又沒有打算把信吃了。」
「不用了,謝謝。我早餐吃的都還沒消化呢。」我再度往門口走去。
「好的,孩子。」她嘴裡這樣說,但還是走去鋪床,用力拍打枕頭,把毯子邊緣緊緊塞好,塞得那麼緊,要是她把毯子下面的床單反折之前,像封信封一樣先舔一口再翻過來,我也不會太意外。
我衝到另一扇窗戶旁,往外看出去是城堡的後面,就從窗戶爬了出去。我往上跳要去抓窗檯時,膝蓋還摩擦到牆壁,有點擦傷。
和_圖_書我往下跳到窗戶另一邊,腳踏處是水泥地,穿著人字拖缺少支撐,我感覺腳底一陣刺痛,直傳送到腿上來。我偷看一眼羅薩琳,她離城堡更近了。我轉身就跑。……我就因為感冒而有氣無力。羅薩琳幾乎用脱脂棉將我整個人包起來,要我坐在壁爐前,然後逼我喝雞湯。我有大半天的時間待在嚇人的爐火旁猛冒汗,努力讓她相信我並沒有快死了。她要我用毛巾包著頭,把臉放在一盆加了傷風膏的滾燙熱水上方,好讓鼻道暢通。就在我低著頭不斷流鼻涕的同時,我幾乎確定自己聽到了門鈐響。羅薩琳向我保證沒有這回事。我真應該接受以格那提修女的提議,去她家把身體擦乾。一間住了幾個修女的房子還能有多可怕?
我嘆口氣,抬起頭來。怎麼會這樣?我看向四周,尋找答案。我想到要跑回屋裡去,跟媽說,跟羅薩琳說,打電話給柔伊和蘿拉。到底有誰會相信我?就算有人信了,他們又能幫我什麼忙?
「早安,傑克。」她喊了一聲,快步走過來。「給我就好了。」她簡直是從我手中把信搶過去的。「謝謝你,傑克。」她嚴厲地看著他,同時像母袋鼠一樣,把信塞進圍裙口袋中。
「哦,我懂了。」我溫柔地說,伸出一隻手去碰她。她的身體繃得很緊,所以我立刻放開手。「妳不用擔心我。基本上我要去哪裡,爸媽都讓我去。我以前會一整天跟朋友在市區玩,還有一天跟朋友去了倫敦呢。我們在一天內就來回了。她爸有自己的飛機,真的酷斃了。上面只有……應該是六個位子吧,結果只坐了我和艾蜜莉——那飛機就是艾蜜莉他們家的。她十七歲生日那天,她爸還讓我們幾個飛到巴黎去。不過她姊姊有跟我們一起去啦,免得我們出了什麼狀況。她已經十九歲,都上大學了。」
「羅薩琳。」我再說一次,還是很溫和。
我明天再寫。
她笑了幾聲,走進屋去。真是越來越稀奇古怪了。
我並不覺得愧疚。
現在,安全地待在屋子裡,我想說我昨天早上在城堡時,有一種很古怪的感覺。我覺得好像有人在那裡。好像有人在看我。在那片詭異的烏雲在我頭上方擠出大雨之前,那個早晨一直很晴朗,我當時坐在階梯上,大腿上放了這本日記本,想不出來要寫什麼,又該如何開始寫第一頁,於是我就改做日光浴。我不知道我把眼睛閉上多久,但我真希望我當時沒有閉眼睛。絕對有人在那裡。
我緊張地站起來,全身僵硬,日記從我的大腿上掉下去,從水泥臺階翻滾到地上去。我立刻轉頭四望,心跳得好快,想看看這是不是誰在跟我惡作劇。斷垣殘壁回瞪我,突然四周出現了一堆我剛剛沒注意到的動靜與雜音。我聽到後面和牆壁裡傳來腳步聲,可是沒看到任何東西出現。全都是我的想像。也許那一頁寫滿了字的日記,也是我的想像。
過去一個月來,我一直努力想要逼媽跟我講話,這次我決定不再跟她的沉默對抗,而是耐著性子,靜靜地陪她坐著,因為寂靜似乎能夠撫慰她。我偶爾遞一片水果給她,她接過去,小口小口咬著。我看著她的臉。她看起來好像完全沉醉在什麼東西裡,彷彿她正專心看著後院裡的大螢幕,但是只有她看得到,我看不到。她的眉毛揚起又落下,好像誰說了什麼話,而她對此有所反應;她的唇揚起羞怯的微笑,彷彿想到了什麼祕密。她的臉藏了千百萬個祕密。
「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跟妳說這件事不是為了這個。我只是……算了,不重要。」我急忙接口:「羅薩琳,我該走了。」我堅定地繞過她身邊,走到門口,又說了一句:「不過還是謝了。」我關上門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她擔憂的表情,彷彿她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擔心他們的生活可以給我什麼,或者不能給我什麼。我現在才瞭解,原來我以前的生活,給了我太多它不能給的東西,就像一個情急的戀人,明知道辦不到,卻信誓旦旦說要摘星星摘月亮給我,我也傻傻的相信了它。我以前認為,擁有太多,總好過擁有太少,可是現在我認為,如果那些太多的東西本來就不應該屬於你,那你應該只收下屬於自己hetubook•com.com的,把剩下的還回去。我會接受羅薩琳和亞瑟的簡單生活。這樣我就永遠不必把我愛的東西還回去了。
媽又是吃完晚餐後就立刻進入昏睡狀態了。這兩天她幾乎一直在睡覺,可是這次她是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我想去叫醒她,扶她到床上去睡,可是羅薩琳不讓我叫她。我現在先寫日記,等我聽到亞瑟的打呼聲,確定不會被發現後,我再去看看她。
我不知道我是往哪裡跑。我的身體好像在自動駕駛,一直到我跑到圍牆花園,渾身濕透,我才想到這情況跟日記寫的一模一樣,我全身一陣戰慄,從頭到腳起了雞皮疙瘩。
正當我站在花園入口,害怕得動彈不得、渾身顫抖之際,溫室裡一個白色的影子隔著毛玻璃引起了我的注意。接著溫室的門開了,以格那提修女出現,手上還拿著另一件連身防整衣。
她終於走出房間,我又靜靜坐了一會。沒聽到樓板的咯吱聲,我知道她還站在門口。聽著,防衛著,保護著,或者把我們鎖在裡面——我不確定。她到底在害怕什麼?
又飢又餓。火熱的太陽。漫長的告別。死得徹底。
我做了幾個深呼吸,把地上的日記撿起來。刮過石塊和碎石的書皮沾了灰塵,我將它放在短褲上擦了幾下。第一頁因為突然掉下去而撕破了一點,可是那筆跡並不是我的心在跟我耍把戲。筆跡還在第一頁,第二頁——我慌亂地翻開書頁,在寫過的那幾頁上,看到我自己的筆跡。
我走在庭院步道上時,郵差往我走來。能看到另一個人我真是太興奮了,露出燦爛的笑容跟他打招呼。
七月四日,星期六親愛的日記:
「妳不介意的話,我想陪我媽坐一會。就我們兩個,麻煩妳。」我說出口了。長大的塔瑪拉為自己說話了。可是隨著我的要求而來的,免不了又是受傷的眼神,被慢慢放開的枕頭落在床上,後面再喃喃加上一句:「好吧。」
「羅薩琳,夠了啦。」我溫和地說。
我喜歡她。我最喜歡這裡的一個東西——好吧,應該是第二喜歡,排在域堡後面——就是她。昨天我在城堡裡時,開始下起大雨來,羅薩琳從路的那一頭往我這裡走過來,手上拿了一件雨衣,我覺得很對不起她,可是我只能往反方向跑。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會在這裡;我不想讓她認為她猜對了。我不想讓她知道任何關於我的事。我也不知道我要跑到哪裡去。雨真的下得很大,不像是太陽雨,反而像是按摩浴缸的強力水柱,我淋得全身都濕透了。可是我的身體好像變成了自動駕駛,開關一按我就一直跑,在不知不覺中跑到了有圍牆的那片花園。以格那提修女正站在溫室裡,應該是在等雨停。她還拿了一件連身防螫衣給我穿。她說她有感覺我會再過去。
「有剛做好的麵包和雞肉、馬鈴薯沙拉和小番茄……」
我的下巴掉了下去。第一頁已經寫了東西,每一行都整整齊齊填滿了字……而且是我自己的筆跡。
我不知道羅薩琳和亞瑟為什麼不多做一點,幫幫她。足以餵飽一頭大象的早餐、午餐和晚餐不可能讓她恢復正常。安靜也一慊。我應該再跟羅薩琳談一次。也許跟亞瑟提提看。亞瑟是她哥哥,應該幫她才對。就我所知,除了我們抵達時額頭碰額頭那個怪異的打招呼動作外,他還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這也太奇怪了吧?
我應該寫那個嗎?我從來沒有寫過日記,我感覺自己像悃超級呆瓜,已經不是言語能形容了。好吧,親愛的日記,我討厭我的人生。我就長話短說好了。我爸自殺,我們失去房子,也失去一切。我失去我的生活,媽失去她的神志,現在我們跟兩個孤僻的人住在鳥不生蛋的鄉下,幾天前我跟一個叫馬可仕的帥哥度過一個下午,他是呆瓜中心——一輛行動圖書館——的副總裁。兩天前我認識一個養蜜蜂、會開鎖的修女,昨天我幾乎一整個早上都坐在廢墟
城堡如此寧靜,似乎就像雲朵一樣,渾圓潔白宛若天使,以一百哩的時速移動。偶爾草叢底下會出現一點騷動,蒲公英的種子在空中飄盪,被微風帶著,一會飄近,一會又突然遠離,激我去抓住它們。我深吸一口氣,把頭抬起來迎向火熱的太陽——火熱的太陽。死得www.hetubook.com.com徹底——閉上眼睛,慢慢把氣呼出去:我真的很喜歡待在城堡裡。我張開眼睛,繼續看下去,頸背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也許我就躺在亞瑟的割萆機經過的路線上,但願他會開著割草機直接把我壓過去。這樣要是沒殺死我,至少也可以幫我省下全身蜜蠟除毛的錢了。
我現在是背靠著房間門在寫字,因為我不想讓羅薩琳突然走造來。她對遣本日記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她現在就已經想要看穿我了,我不想冒險讓她知道,我最私密的想法就躺在我的房間裡。我得把它藏起來。角落那張椅子那邊有塊地扳看起來鬆鬆的,我可能今天晚上去看看能不能利用一下。
「廢墟」這兩個字被劃掉,旁邊寫了:
陪了她足夠的時間後,我親了一下她的額頭,離開她的房間。我原先得意地抱在懷裡的日記本,此刻已經藏在我的床下。我感覺我好像逃到某處去藏什麼天大的祕密似的。我也覺得有點丟臉,我必須承認。我的朋友和我都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我們甚至不會寫信給對方。我們用推特和臉書保持聯絡,去度假、出去玩、在百貨公司試穿衣服需要徵求意見時,就把照片貼到網路上去。我們不斷互發簡訊,寫八卦郵件或轉寄笑話,可是那些都是很表面的東西。我們談論看得到、碰得到的事,不再深入,無關情感。
「好吧。」她說。
「小姐,妳好啊。」他舉了一下帽子示意,我覺得這個舉動很老式,也很友善。
亞瑟其實還不壞。他不愛說話,甚至沒什麼反應,可是我對他感覺還不錯。大部分時候啦。羅薩琳也沒那麼糟,我只是必須多瞭解她一點。今天晚餐——牧羊人派,真是好吃——時,我跟她說我遇到以格那提修女,她的反應很不尋常。她說早上修女來過,並沒有提到遇到我的事。那一定是我在沖澡的時候。真希望我當時可以變成蒼蝿,停在牆上偷聽她們的對話。後來她一直問我,我跟修女都談了些什麼。說真的,她一直問一直問,連亞瑟都好像有點不舒服了。我的意思是,難道她以為我是在胡說八道嗎?真是太奇怪了。真希望我沒跟她說我知道了城堡的事。現在我知道了,不管我需要得到什麼資訊,都絕對不可能向她探聽。我覺得羅薩琳和亞瑟真的很不一樣。不過,也許不一樣的人是我。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也許一直都是我個人的問題。
誰會知道這些事?只有媽。
「啊,太好了。」她輕快地說,綠色的眼睛飢渴地收下所有從我口中吐出來的字句。我看得出來,我一開口,那些話就統統被她吞進去了。「妳的生日也快到了。妳以前生日也會收到那樣的禮物嗎?」她環視門屋的玄關附近,彷彿她可以在那裡找到一輛飛機似的。「呃,我們就沒辦法送妳那種……」
我看完日記,四處張望,耳裡傳來狂亂的心跳聲,呼吸又急又快。那是現在。我寫的是現在的我。
我做了很多跟爸有關的夢。夢裡的他很少是真正的他,而是一張混合了不同人的臉孔。剛開始是他,後來變成一位學校老師,然後又變成柴克.艾弗隆,最後又變成我這輩子只見過一次的某個人,好像是我們那邊的牧師之類的。我聽人說過,夢到已經過世的親朋好友時,感覺就像是真的,感覺對方真的在那裡,對他們說話,抱他們。不知怎麼的,夢境就像兩地之間模糊的界限,譬如監獄裡的會客室。你們兩人都在同一個空間裡,可是卻各占一方,分屬不同的世界。我以前認為會說那種話的人,不是騙子就是宗教狂熱分子,可是現在我知道,那只是我眾多錯誤觀念的其中一樣而已。那跟宗教沒有關係,跟心智穩定度也沒有關係,而是人類心靈的自然本能,也就是渴望在絕望處尋找希望,除非你是超級憤世嫉俗的混蛋。那跟愛有關,跟失去某個你愛的人有關。你感覺自己的一部分被撕裂了,你幾乎願意做任何事,或相信任何說法,只要它能回來。那是希望有一天還會再見到他們,希望還能感覺他們在你身邊。像這樣的希望,跟我以前想的不一樣,並不會讓人變得軟弱,無望才會讓人變得軟弱。希望會讓你更堅強,因為它會給你一個理由。不是解釋他們如何或為何和_圖_書必須離開你的理由,而是讓你活下去的理由。因為那份希望,是個「也許」。「也許有一天情況不會永逮這麼糟。」這個「也許」,就立刻讓原本槽糕透頂的狀況好一點了。
我帶著萬般敬意,在城堡各廳室穿梭。我無法相信一場火竟能造成如此大的損害。看不出一絲一毫曾經有人在這裡至少住了一世紀的痕跡。牆上看不到壁爐,沒有磁磚,沒有壁紙。什麼都沒有,只剩下磚塊、雜草和一道通往二樓的階梯,只是二樓已經不存在了,於是它變成通往天空,彷彿只要踏一大步,就能摸到雲彩。一道通往天國的階梯。
經過昨天那場雨……
也許以格那提修女說得對。也許這本日記真的能幫助我。以格那提修女很好玩,自從兩天前遇到她後,我就忍不住一直想到她。
我聽到身後有開門的聲音,羅薩琳衝出來。
我不確定羅薩琳臉上閃過的,是不是放鬆。看起來她是更擔心了。突然我領悟到一件事,也因此放鬆了一點。羅薩琳沒當過母親,突然間,在她安靜的家裡,我媽切換成睡眠模式,羅薩琳必須扮演起照顧我們兩人的角色。
萬一我被曬乾了,有人找到日記,我應該提一下,我每天晚上都哭。除了因為青蝿和已成廢墟的城堡而傷心外,我一整天都努力保持堅強,可是我一爬上床,躺在黑暗與寧靜中,整個世界就好像開始旋轉。然後我就哭了。有時我會哭很久,哭到枕頭都濕了。眼淚從眼角滾落,沿著耳朵、順著脖子滑下,有時還會流到我的內衣上,我也放任它隨意奔流。我哭成了習慣,有時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在哭。這懞說得通嗎?以前,我只有在跌倒受傷時才哭,或是跟爸吵架,或者因為喝太醉了,一點點小事就讓我不高興。可是現在,我是……不管了,我就是要說出來……我很傷心,所以就哭。有時候我哭一哭,就說服自己一切都會沒事,然後就不哭了。可是有時候我不相信自己,眼淚又掉了下去。
「我幫妳準備點東西帶去吃好不好?妳會又飢又餓的。」
「嗨。」我停下來,擋住他的路。
「媽?只要可以不讓我成天抱怨,她連月球都會讓我去。」
我以前以為,人年紀越大,應該會越來越憤世嫉俗才對。我?我一出生就警覺地看著產房,從一張臉看到下一張臉,然後立刻知道這個新場景是一團屎,我還是回到裡面去比較實在。我抱著這樣的態度繼續過我的人生,我所到之處都是屎,而後頭的某個地方,是比較好的地方。一直到現在,人生的現實面找上我——死得徹底,死亡——我才開始看到外界的狀況。理性的人以為他們是往外看的人,其實並不是。他們認為感性的人只會往內心裡看,其實也不是。我認為最優秀的科學家是兩邊都看的人。
城堡裡一道通往天國的階梯上。那階梯讓人好想爬上去,看能不能摸到一朵雲,帶我離開這裡。現在是晚上,我回到房間裡,寫這本以格那提修女說服我寫的呆瓜日記。對,她是修女,不是我原先以為的變性人。
我只可能在一個地方寫日記。我伸手從床下把日記本拿出來,跑下樓梯,大喊:「羅薩琳,我要出去……」我的人字拖啪啪打在略吱叫的樓板上,我跳下最後一個階梯,跟大象一樣優雅地落地,羅薩琳出現在我眼前。
明天我打算逃開那一大盤油膩膩的食物,找個安靜的地方寫日記。也許我會穿上比基尼做日光浴,讓那些雉雞大飽眼福。這樣也許還不賴。閉上眼睛,就可以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可以躺在湖邊,想像我正在馬貝亞的泳池邊,而天鹅拍打翅膀濺起的水花聲,其實是媽製造出來的。媽不像其他人喜歡耥在日光浴床上,她總是習慣耥在泳池邊緣,靠近濾水器的地方。她會讓手在水面上盤旋,輕輕拍打池水。聽起來像小小孩光著腳到處走動一樣。她這麼做,不是想要讓自己涼爽一點,就是喜歡那種聲音。我以前很喜歡聽那種聲音。雖然為了某些原因,我璁是叫她安靜一點。是為了在寂靜中找話說,也是為了讓她張開眼睛,看我一眼。
她的眼睛迅速掃過我,看到了我的日記,然後移到我的臉上。我像保護它似地將手臂收緊,刻意用開襟毛衣的其中一邊把日記本蓋住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