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漫長的告別
廢話廢話廢話。可能是去倫敦度週末。可是他們老是去倫敦,我也去過了,他們似乎很興奮,所以應該是我們不常去的地方。巴黎。也算夠近。他們有事情可做;媽可以去逛街,爸可以跟在她身後到處走,偷偷買下她喜歡可是因為太貴所以沒買的東西,那我可以做什麼?我在巴黎可以做什麼?啊,我想到了。歐洲迪士尼。酷。
「我們已經討論了一陣子了,我們覺得……」
我不懷疑爸是真的很愛媽。他寵愛她,經常注視著她,碰觸她,幫她開門,送她花、鞋子、包包,經常給她驚喜、讓她知道他隨時想到她。他總是在一些很可笑的事情上讚美她,這點讓我覺得很煩。他從來不在同樣的事情上讚美我。不要拿佛洛伊德那一套來說我,我不是吃醋——他是我爸,不是我老公,我很清楚情況不一樣,我也不想要一樣。可是。你不可能會失去女兒,對吧?你的孩子永遠是你的孩子,不管你是不是跟他們在一起。可是妻子,妻子就很容易失去了。她可能覺得無聊,晃著晃著就走了。她長得那麼漂亮,大部分的男人都逃不過她的手掌心,爸很清楚這一點。他對媽的讚美,就算是以最迷人的方式說出來,在我看來也有一種恩賜的味道。
「我們讓妳猜三次。」媽興奮得都像在尖叫了。
然後媽就會告訴他們:「我只是說,我光是看甜點目錄,熱量就會上身了。」然後大家就會嘴角上揚,輕笑幾聲,爸的臉散發光芒,為妻子的幽默感到驕傲,媽則會帶著那種什麼也沒透露的神祕微笑。這時我就會想要站起來大吼:「真是太可笑了!那個笑話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而且根本不好笑!」
我的腦海裡無法感覺到他們認為我應該感覺到的興奮,但是我會盡量把那種興奮表現在臉上。我只會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在說,廢話廢話廢話,就不能直接說重點嗎?你們到底要給我什麼?
廢話廢話廢話。不是禮物。我沒看到這裡有什麼東西。媽沒有口袋,爸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所以東西沒有放在他們身上。我們要去某個地方。今天是星期三。爸星期四要去高爾夫練習場,媽每個月灌腸的時間又到了,那件事沒辦好她一定會爆炸的,所以我們星期五之
https://m•hetubook.com•com前哪裡也不可能去。那麼就是週末的事了。附近有什麼地方是可以讓我們去度週末的?我轉身往樓梯走去,可是她突然一個動作,就像運動員在起跑點聽到槍響時猛然移動,讓我不得不停在原地。我沒有看她,只等著看她要說什麼。
「哎,那又沒什麼,喬治,你真是的。」
跟第一印象比起來,爸寧願努力營造最後的印象,這讓他的死顯得更有象徵性。我剛好相反。一如我對芭芭拉說了一句欠揍的話,好讓她走得容易一點,我這輩子一直都是這樣對待我爸媽的。我讓別人在那一瞬間討厭我,好讓他們更容易離開我。我沒有想到這樣一來,別人會將我被寵壞的行為和隨口說出的諷刺留在記憶裡。我從小就這麼做。
房間比之前還要暗,窗簾已經拉上了,不過是因為早先炙熱的太陽到了傍晚已經轉成溫煦的微光,才讓房間顯得更涼也更暗。這是過去一個月來,媽在我眼裡第一次有媽的樣子,卻不是因為她的母性本能。黃色的毯子拉到她的胸口,她的雙手放在身側,讓毯子包圍著,彷彿一隻巨大的蜘蛛將她捲進蜘蛛網中,準備把她殺來吃掉。我只能想像,是羅薩琳幫她把毯子塞成這樣的;因為媽根本不可能用毯子將自己包得那麼緊。我幫她把毯子拉鬆,將她的手臂拉出來放在身旁,然後跪在她的床邊。她的表情很平和,彷彿她只是正在享受她最愛的法式鮮奶油加優格敷體按摩。她一動也不動,我還得把耳朵靠近她的臉,才能確定她還在呼吸。
「塔瑪拉,妳要知道妳有多好命。」媽會這樣開始。她對於我們擁有的一切一直存有很深的罪惡感。「有很多男生女生都沒有這種機會……」
這時他就不說話了,笑容與迷濛的表情都收了起來,一時之間希望他沒有一個青春期的女兒,媽則似乎在思考我的話,許久沒出聲。我想跟他們說,我其實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這樣驚扭的個性,老是不經思索、沒有目的就說出一些很可惡的話。可是我沒辦法跟父母那樣說。我太驕傲了。我不習慣道歉。可是不肯把那句話收回來,不只是因為我太驕傲,也因為有一部分的我,認為也許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是真的。爸從葛夫斯拍賣會上回來,確實是那樣說的。他每次看到一只新錶、一艘新船,或一套新西裝,就是這樣說的:「妳應該看看,珍妮佛,我非擁有它不可。」只要爸覺得非得擁有某樣東西,他就會得到。不知道媽是不是跟葛夫斯拍賣會上的小雌馬、摩納哥的遊艇,以及爸在全世界非得擁有的所有東西一樣毫無抵抗的能力。果真如此,我一點也不同情她,誰叫她自己要那麼軟弱。
我很想反駁她,說我不是小孩子,不過我咬緊了牙齒,笑了笑。我必須練習對羅薩琳多一點耐心。今晚,馬太,我是塔瑪拉.古德,好塔瑪拉。
爸死前那幾個星期,他的行為就一直怪怪的,也許更早之前就這樣了,但是我不太確定。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我想那就是日記的用處吧。我當時以為他是打算離開我們。我感覺好像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但又說不出來是什麼事。他對人好得有點不太尋常。我剛剛說了,他對媽一向很好,在我對他好的時候,他也通常對我很好,可是這種好,就像站在門口,依依不捨慢慢道別的那種好。拖長時間,留下美好的最後印象。漫長的告別,死得徹底。我感覺好像什麼事要發生了。不是我們要離開,就是他要離開。
要是,要是,要是……要是我們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會怎樣?我們會想辦法修正它嗎?真的辦得到嗎?
回到我的重點來。在他們出門的前一天晚上,我會小題大作、無理取鬧一番。我會對他們亂發脾氣,不是為了要讓他們有罪惡感,而是因為,當時,我是真的很生氣。可是不管我怎麼鬧,他們還是會出去,而且因為他們或許真的對於把我丟在家裡感到很愧疚,所以不管我說了多難聽的話,都不會受到任何處罰。我發現不管我怎麼說,他們都還是要走,所以我與其因為被一個人留在家裡,在阿美面前覺得傷心而難堪,不如故意把他們推開。我握有掌控權。
「跟他們說嘛,珍妮佛,甜心,我覺得真的很好笑,真的。」
「妳的晚餐放在爐子裡保溫。我們不能再等了,他在廢墟那裡時,我就聽到他的肚子在跟我說話了。」
我不知道媽是否也感和圖書覺爸不太對勁。也許有,只是她從來沒說過。如果她沒有感覺,那我就是唯一一個了。我當時應該說點什麼,如果能做點什麼去阻止他,那更好。
我總是覺得爸和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每當他害怕——我是說以前——別人要離開時,讚美他們。舉例來說,媽的朋友來家裡玩,他通常不太高興,所以人家在的時候他都不理她們,可是等她們要走了,他就會使出渾身解數,給她們最熱情的擁抱、微笑與送別。爸是那種「站在門口揮手直到看不到車子為止」的那種人。我只能想像媽的朋友回到家後,會這樣說:「喬治真的很紳士,我走的時候他給我最熱切的擁抱,還送我上車。瓦特啊,我希望你對我的朋友也能那樣。」
她才十五歲,比我朋友的媽媽都還要年輕。媽十八歲就生下我,爸當時是二十八歲,比她大很多。爸喜歡跟我說他們相遇的故事,雖然每次都會有點不一樣。我認為他喜歡這樣,永遠只有他和媽知道完整的真相。這是我喜歡爸的一點,我也從不介意他們永遠不告訴我完整的事實。也許就算聽到了完整的事實,也不能取代所有我聽說過也想像過的其他版本。所有他說過的版本裡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是在一場豪華的晚宴中認識的,他們的視線一交會,他就知道他非擁有她不可。聽到他這麼說,我立刻大笑,跟他說他上次從葛夫斯拍賣會上回來時,也是那樣說那匹小雌馬的。
雖然很多人在他死後,都問起他死前的行為,我都跟媽一樣,表示一貫一無所知且困惑的說法:「沒有啊,我沒注意到他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說實在的,我要跟他們說什麼?爸死前那整個星期,我都感覺他一直站在門口向我們揮手道別,即使我們已經離開他的視線許久。
等我走回門屋,天色已經漸漸暗了。我的胃一直在叫,因為自從午餐吃了柔伊她媽準備的美式鬆餅和藍每之後,我就沒再吃過東西了。羅薩琳一如往常,正站在敞開的大門口引頸張望,整張臉因為擔心而皺成一團,慌張地從左看到右,彷彿我隨時會出現。她到底在那裡等多久了?
「甜心,妳跟他們說,昨天服務生問妳要不要甜點,妳是怎麼跟他說的。快點,跟他們說啊,甜心。」
m•hetubook.com.com「我們要去巴黎,歐洲迪士尼!」媽會大叫,激動地跳上跳下,爸會去把旅遊手冊翻出來,讓我看我們要住在哪裡。媽會盯著我的臉,研究我的情緒;爸一頁頁翻著手冊,毫不耽擱地向我指出一樣樣的行程。我們要做什麼事、要參觀什麼東西、可以買什麼東西、會有什麼事。妳看這個,翻頁,妳看那個。這件事那件事,這個東西那個東西。不論父母認為自己有多聰明,對孩子多好,孩子永遠超前他們一步。
她看到我走近,立刻警覺地動了起來,雙手往下推了推裙子靠近胯|下的部位,把裙子撫順。那是一件深棕色的洋裝,一條綠色的藤蔓從前面縫邊往上攀爬到領口。一隻鳴唱的鳥兒在她的胸部旁飛翔,後來我又注意到她的左臀上也有一隻鳥。我不認為那是設計師故意設計成這樣的,只是她的身高剛好讓兩隻鳥兒的位置有了挖苦的意味。
對不起,爸。
「不過因為妳一直很乖,很珍惜妳擁有的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妳也是我們很寶貝的女兒……」
然後我就這樣靜靜看著她。她的金髮散在枕頭上,長睫毛緊閉,襯托出完美無瑕的肌膚。她的雙唇微張,呼吸著輕柔、芬芳、溫暖的氣息。
我以前會哀求爸媽不要那麼常出門,可是他們還是一樣去了。他們只有在需要充電時才會留在家裡,可是那種時候他們通常都已經累壞了,不想在一起,所以他們會在不同的房間裡度過那個晚上。我們從來沒有三個人在一起做什麼事過。我現在知道了,我很想做的事——但並不是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讓我們一家人在一起,輕鬆自在地待在家裡,而不是刻意把我叫進某個房間,得意地給我一樣禮物或宣布意外的消息。
她這句話有很多地方讓我覺得很不舒服。首先,她說到亞瑟時,不用他的名字;第二,我們的談話又再一次繞著食物打轉;第三,她說城堡是廢墟。可是我沒有跺腳,好塔瑪拉再度微笑,客氣地說:「謝謝妳,羅薩琳。我很期待晚餐,我馬上就來。」
我不知道媽對這件事的感覺是不是跟我一樣。她總是微笑,在微笑底下隱藏了千百萬種的反應。也許就是這樣爸才緊張:不知道她的心裡到底藏了多少祕密。也許他從來不知道她真正的感覺。他們跟其他夫妻和-圖-書不一樣,他們不會對彼此翻白眼,不會挑對方的語病,不會唇槍舌戰。他們對彼此的和顏悅色,已經到了令人噁心的程度。媽總是板著一張臉,爸總是滿嘴好話。也許,我不瞭解他們之間是怎麼回事,只是因為我沒有談過戀愛。也許愛情就是會讓人覺得,不管另一半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平凡無奇的事,你都會高興得想要發動一場波浪舞,從這裡歡呼到烏茲別克斯坦去。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有過這種感覺。
我感覺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我也一如往常,開始把他推開;我比平常還要惡劣,還要乖戾,在家裡抽菸,喝得醉醺醺回家來,諸如此類的事。我更常挑戰他。我們吵得比平常還要兇,我的反擊更針對個人。都是很恐怖的事。我做盡一切從小我不要他們出門時會做的事,基本上就是叫他快走。最後他真的走了,我也因為他付諸行動而恨他。要是那件事發生在另一個晚上,我可以單純地哀悼他。現在,我既哀悼他,又恨我自己,兩樣情緒加在一起,幾乎讓我無法承受。他就不能至少想一下我會有什麼感覺嗎?尤其是在我們最後一次吵架之後?我以最糟的方式跟他道別,他也用最糟的方式來回應。也許不是因為我,但我絕對是幫了倒忙。
「妳媽睡了,所以妳現在不要去吵她。」她原本急著想要取悅我的結巴語氣已經不見了。我搞不懂她的想法,不過也許她也搞不懂我的想法。不怎麼好的塔瑪拉不理她,繼續往上走。我輕敲媽的房門,羅薩琳用燒灼的目光在我的背上烙印。我並不期待媽會回應,就直接進去了。
也許從我開始說這個故事以來,我所形容的母親一直給了你們錯誤的印象。服喪的寡婦,穿著喇叭袖的睡袍,坐在搖椅上,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讓她感覺好老。她其實一點也不老。她很美。
「拜託,媽,不可能啦,我要怎麼猜?」我會這樣說,裝出一副慌張困惑、激動興奮、絞盡腦汁思考的樣子。「好吧,我猜猜看。」我會咬著嘴唇。「去亞瑟舅舅和羅薩琳舅媽家度週末?」我早就學到,如果你先把目標放低,爸媽就會對你即將出現的驚呼讚嘆更加興奮。我會再隨便猜兩個很不怎麼樣的地方,看著媽幾乎要興奮得爆炸了。老天保佑她。
「妳回來了,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