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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魔法書

作者:西西莉雅.艾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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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全然抽象

第十六章 全然抽象

我笑了。「妳討厭他嗎?」
我靠近她的畫,仔細研究一番。「嗯,我認為妳這幅畫比較像全然的抽象。就跟我的人生一樣。」
「可是我不記得他來過這裡。」
她又閉上眼睛。
「好,我當然瞭解,羅薩琳,我只是想像妳一樣,對自己的媽媽盡一份心力。」我惡毒地回答,然後在她有機會反應前,就轉身衝上樓去了。聽到關門聲後,我走進媽的房間。她還在睡,全身縮得像顆球,仿彿她還在子宮裡。
「怎樣?我才不管他怎麼想。我要他現在就把我劈死。帶我離開這裡,上帝,我受夠了,我想要回家。」我灰心地抱怨,然後向後倒在草地上,就這樣躺著,看著天空。「那片雲長得好像男生的小弟弟。」
我拿起床邊的手電筒,在猛烈的心跳聲中打開日記。我得揉揉眼睛,才能確定我看到的不是幻覺。一堆字出現,然後又消失,句子寫到一半,看不出任何意義,然後又如同出現時一樣迅速地消失了。書上的字彷彿要從書頁中跳出去,全都亂成一團,毫無次序可言。彷彿日記就像我的心一樣混亂,無法形成具體的想法。我闔上書,數到十,滿懷希望再把書打開。混亂的文字繼續在書頁上跳躍,看不到任何意義或道理。
「不用了,」我不客氣地說:「我可以自己來,謝謝。妳回去睡吧。」
「修女,他根本沒見到她。他只聽了羅薩琳的說詞就決定了。」
「羅薩琳!」我嚇一跳。
「欸,我可不是光長得漂亮而已哦。」她咯咯笑。「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可是我一直覺得上帝在召喚我,要我選擇聖靈與服務的人生,所以我就加入姊妹們的行列,懷著既能當修女又能當助產士的雙重優勢,跟著她們走遍全世界。我三十歲那些年多半在非洲度過。到處都去過了。看到很酷的事,但是也有很多神奇的事。我遇到過許多最特別、最不平凡的人。」回憶讓她笑了。
「真的很感謝你今天過來,醫生。」她溫和地說:「幫我跟莫琳致意,還有你們家公子……」
「少來了,說妳討厭他應該沒關係吧?大部分的人都討厭他。我有時候也討厭他。我們以前常常吵架。我跟他一點也不像,我想他就是因為這樣才很討厭我。」
然後他就走了。她關上門,轉身面對我,但是我氣沖沖經過她,走到門口,把門打開,用力將門在我身後甩上。我沿著馬路快步走。外面的空氣很溫暖,有種混合了割過的草和牛糞的芳香。我可以聽到亞瑟的割草機從遠處傳來的聲音,引擎的噪音幫亞瑟將現實阻隔在外,讓他專心做著改善莊園的工作。在我的左手邊,我遠遠認出了以格那提修女正在莊園的另一頭;一個藍白色的人影,置身在一片綠色中。我向她跑過去,心中的怒氣像氣泡一樣往上衝。她在城堡前面的草地上,擺了一個畫架和一張板凳,她就站在一棵大橡樹的樹蔭下,前面的湖裡有天鵝在優游,而城堡就在大約半公里之外。雖然才上午,但已經很熱了,天空一片蔚藍,看不到半片雲。她一定一直非常專心,頭幾乎要碰到了畫布,她的舌頭隨著畫筆移動的節奏,也在唇上溜轉。
「啊,不是的,放錯的是蘋果塔。」她笑得像個孩子似的。
她似乎很困惑。我咒罵一聲,離開她,跑下樓,羅薩琳也正打開大門。
她沒理會我的話。「另一方面,全然的抽象,」她繼續解釋:「就看不出任何可辨識的東西來。」
「媽,拜託妳。」我低聲說,眼淚湧了出來。「我需要妳為我做這件事。」
「去媽房間。」我盡可能禮貌地說。
我倒抽一口氣,先是對我去找她而讓她的病情惡化感到愧疚,不過愧疚剛出現就立刻消失,憤怒又回來了。我才不管她媽怎樣,只是很生氣她把醫生帶走,讓媽看不到醫生。
「我恨她。」我大喊,打破了寂靜,鄰近一棵樹上的一群鳥兒也受驚全數飛到空中,再重新整隊,重新落腳。我穿著夾腳拖,重重踏過幾乎要被烤焦的草地。
「確實很像他的口氣。」她咯咯笑。
「塔瑪拉。」她用雙手包住我的手,我覺得有點難為情。她是那麼可人,那麼溫柔,彷彿一點點現實就會將她擊倒,可是她又到過那麼多地方,每天做的又是那些工作,也許她比我更瞭解現實。「妳父親很愛妳,全心全意愛妳。他對妳很好,給妳一個美好的生活,總是陪在妳身邊。妳是個很幸運的女孩子。不要這樣說他,他是個大好人。」
「對,在前院圍牆上。」我慢慢說。「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她放的時候妳有看到嗎?」
「噢,對,當然了。」
一股冷顫從我的脊椎一路往下蔓延,我全身都起了雞皮挖瘩。以格那提修女通常都很冷靜,現在她那張臉上的表情當然也無法讓我安心。她看起來活像見到鬼了。
「她是怎麼打發醫生走的?」
以格那提修女起先看起來很生氣。接著,她又仔細看了一下,就開始大笑。「噢,塔瑪拉,妳真的是苦惱人生的良藥,妳知和*圖*書道嗎?」
「妳還好嗎?妳看起來有點……」我沒能把話說完,因為以格那提修女看起來實在太虛弱了,我立刻用手臂環抱住她,並想到儘管她整個人洋溢青春的氣息,又常常像小孩子一樣咯咯笑,可是她畢竟已經七十多歲了。
「啊,妳不會想打擾她的,塔瑪拉。」她說話的同時,對我笑了一下,然後又對葛達醫生微微皺眉,彷彿向他暗示我是個怪胎。「妳也知道,睡眠對她很重要。」她看著醫生。「她最近一直沒怎麼睡,當然,以她的情況來說,那是可以理解的。」
我等著聽地板的咯吱聲。接著我聽到她的房門關了,她的腳步穿越房間,然後是床的彈簧聲。我衝向電話,撥了衛斯理的號碼。響了半聲他就接起來了。
「我應該是來看妳媽的,對吧?」
「不是,呃,不是她親手交給我的。我看見她在小屋裡。她彎著腰,戴著護目鏡,好像在用玻璃做什麼東西,我想我可能嚇了她一跳,所以我就把托盤留在院子裡給她。我幫她弄了一點吃的。」
我低語:「我還在。」
「媽,求求妳。」
「她有試過嗎?」
我看向小平房的方向,雖然從這裡看不到它,但我在腦海裡看見了階梯。「對哦。那就怪了。那還有誰住在小平房裡?」我問。
「沒有!可是那不是重點。」
「她沒有精神分裂,塔瑪拉。」她終於停下動作,看著我。「她只是……太傷心了。我們必須給她空間和時間,讓她自己想清楚。現在,妳當個乖女孩,幫我去冰箱拿幾顆蛋來,我教妳做又大又好吃的煎蛋捲。」她微笑:「我幫妳放一點甜椒在裡面好不好?」
「早安。」葛達醫生愉快地說。
「嗨。」我低聲打招呼,然後就僵住了,突然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麼。
「塔瑪拉……」羅薩琳的語氣裡有警告的意味。
在臥房下方,我聽到葛達醫生和羅薩琳含糊的對話聲。接著廚房門開了,我擦掉眼淚,又搖了搖媽,想把她搖醒。
「多謝妳了,我非常滿意自己現在的狀況。」她微笑。「妳爸媽帶妳去做過彌撒嗎?」
「這也太離譜了吧,她又沒懷孕。」這時我才理解她剛剛說的話。「等等,妳說妳是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就讓妳媽多休息一下,塔瑪拉,」葛達醫生說:「等一下我再去看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跟醫生說了什麼。醫生只說媽現在只是需要休息,如果我臨時需要他再打給他。」
「塔瑪拉……」以格那提修女伸手抓住畫架,可是畫架太輕了,根本無法支撐她。
「妳面前又沒有樹。」
「我知道,可是跟羅薩琳談過之後,我現在瞭解並沒有這個必要。真的沒什麼好擔心的。妳媽這陣子確實很不好過,但是妳不需要太擔心她的健康。我相信她會希望妳放輕鬆,讓自己的心清靜一點的。」他用慈祥的口吻說。
「我嫁給上帝了。」她說。
「對,謝謝你。」我微笑,努力把喉頭的硬塊吞下。每次有人提起爸,我總有如鲠在喉的感覺。我帶著葛達醫生上樓,幾乎要開始相信我可以偷渡成功,有希望讓媽恢復正常,但又很難過要失去衛斯理的友誼,這時大門開了,羅薩琳走進玄關,手上拿著一個蓋了錫箔紙的盤子。看到葛達醫生,她活像看到拿著鐮刀的死神,整張臉瞬間刷白。
「看過了。」我努力思考。我可以跟他說我是開玩笑的,一切都只是一個超爆笑的笑話,就跟我爸死的那件事一樣。啊,我們會笑到肚子痛的。
「可是我打了電話,讓你今天來看她。」
「什麼時候認識的?在哪裡?」
「真的嗎?她好嗎?」
「嗨,少女偵探。」
「羅薩琳有個姊姊——她跟我提過她。她住在科克,是個老師。也許她來看她媽,妳覺得呢?」以格那提修女繼續搖頭。「不,不,不可能的。」
「他來過,妳還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呢。」
「妳一定就是塔瑪拉了。」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踏上步道。我一看到他就笑了。他長得高瘦,身材看起來很不錯,一頭正要轉成灰白色的短髮。他的顴骨很高,眼睛很柔和,讓他的外貌多了一點點陰柔的味道,但還是很有男人味,還是很帥。我歡迎他來,跟他握手。
我站在樓梯上,看著正在發生的事,不敢置信地張大了嘴巴。我讀過日記,但還是不敢相信,樓上有個病人在等,醫生竟然這麼輕易就聽從她的話。
「媽,聽我說,這件事很重要。他會幫助妳好起來的。」
我搖頭,學我爸說話。「『宗教又不能賺錢。』其實爸錯得才離譜呢。我們去過羅馬的梵蒂岡,那些傢伙有錢得要命。」
「妳在做什麼?」她低聲說。
這句話好像把羅薩琳嚇傻了。「這裡?噢……」
「好。」我低聲說,努力忍住眼淚,因為我知道,不管羅薩琳等一下對葛達醫生說了什麼,他都不會再走上這段樓梯了。儘管早就知道結果,我還是試圖跟他們一起進入廚房,但羅薩琳把我擋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門口。
「我面前也沒有松鼠。我是在運用我的想像力。況且,這不是樹,是我想要畫的那隻可憐的小松鼠居住的環境。把它想成是抽象畫,脫離現實,畫出意象。」她教我。「呃,應該說是部分抽象,像自由發揮的藝術作品,譬如改變理所當然的顏色和形式,就是一部分抽象的概念。」
「塔瑪拉,妳知道我實際上做些什麼事嗎?」
因為我突然把她搖醒,她一臉驚恐。
「知道啊,禱告。」
「況且,我並不是像妳說的,『只是個修女』。我也是受過訓練的助產士。」她說著,又在畫布上輕點。
「對,她在樓上。我帶你去。」
「他為什麼應該?是我找他來的,不是她。如果我見過我媽想要自殺,卻沒有跟羅薩琳說過呢?」
我歡呼似地喊:「甜椒。」她的臉色亮了起來。我繼續開心說下去:「漂亮多汁又能解決問題的甜椒。」說完,我拖著腳步到冰箱那裡去拿甜椒,這時她的臉也垮了下去。我拿出一顆青椒、一顆紅椒。「啊,妳看,哈囉,青椒先生。你幫我解決問題好不好?我九月要到哪裡去上學?」我把青椒舉到耳邊,仔細傾聽。「啊,糟糕,這顆一定壞了。」我搖了搖。「我試試看紅椒好了。哈囉,紅椒先生。羅薩琳好像認為你能解決我的人生問題。你認為以後會怎樣?我們該把媽送去瘋人院,還是讓她永遠待在樓上?」我再次側耳傾聽。「哎呀,還是沒聲音。」我把甜椒丟在流理臺上。「看來甜椒今天是不能幫我們了。也許我們應該找洋蔥試試看,」我裝出興奮的聲音說:「或是起司粉!」
「可是我真的看到人了。修女,妳再想想看。」我驚慌地大喊:「我在小屋裡看到的是誰?一個女人,彎著腰,戴著護目鏡,工作用的護目鏡,而且是長頭髮。那裡到處是這種玻璃做的東西。她可能是誰?」
「她晚上睡不好,白天當然一直睡啦。」羅薩琳堅定地說:「醫生,你要不要喝杯茶?說出來你可能不會相信,我昨天烤東西時,本來該加糖的,結果我好像加了鹽,我媽吃了差點跌倒。」她笑了幾聲。「雖然我知道,她本來不該吃派當早餐的。」她滿懷歉意地說。
「媽,妳醒醒。」
「沒有,」我微笑,「只有一些無聊的想法和情緒。」
她快活地說:「我們邊喝茶我邊跟你說。」他大笑,繼續走下樓梯。「妳真是個令人難以拒絕的女人,羅薩琳。」
一陣長長的沉默。本來我應該在這時道歉的,但我沒有。於是以格那提修女又繼續畫她那張不怎麼樣的畫。她將畫筆在綠色顏料上沾了幾下,然後將筆刷壓在畫布上,手腕開始重複奇怪的抽拉動作,宛如一個拿著畫筆的指渾家,讓綠色的色塊看起來像樹葉之類的東西。
「我想這件事妳得跟妳媽討論才對,我沒辦法給妳答案。」
「希望妳不要介意,塔瑪拉,我想跟醫生私下談一下我媽的事。我只是想確定一切都很好。她最近幾天精神有點不太好。」
她的眼睛倏然張開。
羅薩琳看我一眼,一臉彆扭的表情。「呃,是啊,他幫了很多忙。」她立刻結束這個話題,一臉困惑地說:「醫生,你怎麼……塔瑪拉,妳生病了嗎?」
不要!我在心裡對他大喊。
「妳媽狀況如何?」他問:「我聽說她身體不太好。」
「謝謝,可是她需要的不只是個修女。我無意冒犯。」
「我只是隨便想想而已。」我立刻撤退。「要蘿拉和柔伊來這裡,太遠了,也可能會太麻煩妳……」
「沒錯,我正是。」他快活地說,又走下樓梯。
「可是你連她的面都還沒見到。」我氣憤地說。
「那個是妳在非洲遇到的人給妳的嗎?」我對著她手上那個鑲了一個小小的綠色寶石的金戒指點了點頭,笑著說:「真虧妳還發過安貧誓呢。妳如果把那個戒指賣掉,就可以在非洲哪裡挖個井了。我在廣告上看過這種事。」
「不,塔瑪拉,前院是有階梯的。」
「妳當然不會。」那語氣彷彿她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妳只要好好放鬆做妳的事就好了。」她笑著捏捏我的肩膀。
「我拿給妳。」
「好了,媽,他要來了。妳只需要走到房門口就好了。不需要走太遠,走到那裡就好。」
以格那提修女沒說話,兩隻眼睛隨著她努力思考而溜轉。「沒有人,塔瑪拉。」她輕聲說:「沒有人。」
「總之,我寧願討論我的未來,而不是討論我的生日。」我改變話題。「如果我們九月還住在這裡,看起來好像是這樣,那我要怎麼從這裡到聖瑪莉去上課?這裡又沒有公車,至少沒有公車經過這裡。亞瑟應該不會想要每天開車送我上下學吧……」我等著她告訴我正是如此,可是同樣的,她沒有說。她開始準備早餐,拿出茶壺鍋子,發出平常叫醒我的鏗鏘聲。
「妳早啊,今年夏天天氣很不錯吧?」他的聲音是從喉嚨後方發出來的,彷彿那裡卡了一片麵包,有點隔了什麼東www.hetubook.com.com西的感覺,不過有一種如朗誦般的親切味道。他的馬達加斯加口音,在某些字的發音上又混合了愛爾蘭的口音,形成一種很有趣、很特別的聲音。我喜歡這種某個從外面來的人將讓這裡增添一點新鮮感,攪和一下、改變一下的感覺。
「對,沒錯,我恨她。」我繼續大喊。
「哎,塔瑪拉,妳停一下好不好?」她生氣地說。
我等著她打岔,向我保證一點也不麻煩,可是她沒有。
「我恨她。」雖然更靠近她了,我還是提高了聲音,喊得更大聲了。
不論我跟衛斯理想出了什麼辦法,明天鐵定都受到了影響,只不過這個影響是好是壞,現在還不清楚,所以這顯然要看我明天醒來後怎麼過那一天了。未來還沒有被書寫。未來還掌握在我手裡。
「說到九月,接下來會怎樣?」我終於問:「我們原先的計畫是在這裡過完這個夏天,現在是七月,呃,可是沒有人談到九月的事。」
以格那提修女不停搖頭。
「她是撒旦的爪牙!」我口不擇言。
「可是那讓妳看起來好像結婚——他們為什麼要給妳戒指?」
「什麼意思?」嘩啦、噹啷、砰砰砰。廚房所有的設備都開動了。
「對,而且他今天早上來了。我的計畫是趁她拿東西去給她媽吃時,讓醫生來看媽——對了,我見過她媽了,她不可能每天都吃掉那麼多東西,除非她肚裡長了蟲。可是葛達醫生還來不及上樓,羅薩琳就提早回來了,因為——妳會跌破眼鏡的——她把鹽當糖加在蘋果塔裡,對,妳這樣看我,表示妳猜對了,因為是我做的,我才不在乎,我明天還會再做一次,而且我很快就會知道我明天到底有沒有那麼做。」我吸一口氣。「總之,她回家來拿本來要留給我和亞瑟吃的蘋果派,我才不在乎呢,她做的東西害我每天要放屁五十次。結果她竟然說服醫生不要見媽,所以他就走了,媽還躺在房間裡,有可能還在流口水,沾口水去牆壁上亂畫。」
她這時才抬起頭來看著我,驚慌地張大了眼睛。她快速搖頭,揮舞雙手,彷彿她正站在鐵軌中間,試圖阻止一列前進中的火車。
「不!」我打斷他:「羅薩琳,她這一星期來,幾乎每天都是從早睡到晚。」我無法控制我的聲音,像支破音的小提琴般尖叫。
她悶哼一聲。
「妳不用這麼做啦,塔瑪拉。」羅薩琳輕快地說著,把那些信塞進圍裙前面的口袋裡。
「我沒事,我沒事。」她說,想要一笑置之。「別麻煩了,塔瑪拉,妳只需要說話慢一點就好了。妳繼續說,妳說妳回去拿托盤時,在托盤上發現那東西?」
「哦,我想她三樣裡面就占了兩樣。」
「其實,我應該會喜歡找幾個朋友來這裡住幾天。」我說:「我想讓她們看我現在住的地方,看我每天都做些什麼事。」
那天晚上,我每半個小時要醒來一次,一想到隔天的後果,就讓我輾轉難眠。凌晨三點半,我再也忍不住了,就去把日記拿出來,看明天受到了什麼影響,哪些事情還保持原樣。
「幹嘛?我惹到妳了?」我譏諷地問,純粹是想傷害我遇到的每一個人,不論他們有多好又多溫柔。
他問:「塔瑪拉?」我聽不出有什麼特別的語氣,沒有讓我改變心意的跡象。
我看著她的畫。「所以妳畫的這個是松鼠?看起來好像長了一大叢尾巴的大象。」
「不,羅薩琳,」我提高了聲音:「妳必須給我一點空間,拜託。我只是想要喝一杯水,然後我就會回去睡覺了。」
「我不介意啊。我只是要把信拿起來,羅薩琳,我又不會打開來看。」
她哼了一聲,眼睛又閉上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輕輕抖動,好像想上廁所似的。
我立刻覺得愧疚,但是狗改不了吃屎,所以我又做了我每次會做的事。「那妳應該自己嫁給他,」我偏激地說:「那妳每根手指都有金戒指可戴了。」
兩人握了手。
媽的呼吸再度變得緩慢深沉,因為她又睡著了。我跪在她的床邊,一直哭。
她哼了一聲,又大笑。
「妳看過日記了嗎?」
「真是的,塔瑪拉!」她終於氣急敗壞地開口,雙手半舉在空中,看起來很氣惱。
我尋找我不應該跟他說的任何跡象。我傾聽他的語氣——他在取笑我嗎?他是要陷害我嗎?或者他把我的聲音用擴音器放出來,給他滿屋子的鄉下朋友聽——老實說,要是有個呆瓜搬到我家附近,擅自闖入我的派對,然後又沒頭沒腦地跟我說他有一本寓言日記的蠢話,我就會做這種事。
「我陪妳坐一下,等妳——」
「對,而且妳的生日也快到了。」她雙眼發亮。「我們要討論一下妳想怎麼過生日。辦個派對?去都柏林朋友家過一夜?」
「姆。」以格那提修女沒再說話,拿筆刷在混濁的褐色顏料中沾了幾下,然後塗在畫紙上。
「譬如妳的棕色大象有一條超大的尾巴,而不是超大的身軀。」
「塔瑪拉,」她震驚地說:「那是將近三十年前,我成為修和圖書女二十五年時得到的紀念耶。」
「沒有,我很好,羅薩琳,謝謝妳的關心。葛達醫生,麻煩你跟我來。」我飛速說了一長串,同時往樓上走。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淺。我翻來覆去,一下子覺得太熱,把被單踢開,一下子覺得太冷,又把被單拉上來,再不然就是一條腿一隻手臂伸在被子外,怎麼做都不舒服,找不到滿意的折衷辦法。稍晚,我大膽下樓,到廚房去打電話跟衛斯理說日記內容。我沒有走樓梯,而是使出會讓體操老師驕傲的身手,爬過欄杆,輕輕落在石子地板上。總之,我沒有因為走樓梯而發出聲音,已經算做得很好了,可是等我走到廚房要去拿電話時,羅薩琳穿著十九世紀的睡袍出現在門口,睡袍長及地板,蓋住了她的腳,讓她看起來彷彿像鬼一樣浮在地上。
「衛斯理。」他說:「謝謝。也謝謝妳的茶和麵包。我吃不出來裡面放了鹽啊。」
「好,好。」她舉起雙手,表示屈服。「晚安。」
我走近時,以格那提修女並沒有抬起頭來看。「塔瑪拉,早安,」她快活地說:「又是一個美麗的早晨。」
「還是有可能啊。」我回答:「她只要把托盤放在大腿上,這樣就可以空出手來去推輪椅——」
十點時,我看著羅薩琳捧著托盤匆匆出門,托盤上放滿了足以餵飽一整個家庭的食物。在我那天眾多擔心的事中,其中一件就是她媽會跟她說我去過她家。我沒有在日記裡寫到這件事,並不表示它不會發生。十點十五分,葛達醫生的車停在屋外。我做個深呼吸,把門打開。
「我喜歡創造新的事物,塔瑪拉。我一直相信創造的過程是一種靈性的體驗,讓我跟創造聖靈一起創造。」
她輕笑。「啊,十七歲的孩子就是愛誇張。」
「羅薩琳。」她立刻接口,瞄我一眼,再回去看他。「叫我羅薩琳就可以了。啊,歡迎你搬來這裡。」
我在六點四十五分下樓時,是打從我搬到這裡來之後,第一次先出現在樓下的人。我拿了一杯茶坐在客廳,勉強自己去看費歐娜給我的那本隱形女孩的書。平均說來,我的進度是一天一頁,但那天我一定是看得太入迷了,才沒有看到郵差走近屋子,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可是我聽到了信件落在前廊踏墊上的聲音。在這個一切都像鐘擺一樣規律運作的屋子裡,我總是很開心能做點不一樣的事,於是就跑到前廊去拿信。我的手幾乎就要碰到那些信了,這時一隻手插|進來,把信從我眼前搶走,就像一頭禿鷹從天而降,擄走了牠的獵物。
「塔瑪拉,」以格那提修女閉上眼睛,等她再張開眼睛時,看起來比原先還要疲累,「羅薩琳的母親,海倫,有多發性硬化症,而且很遺憾的,這幾年越發嚴重。她現在只能坐在輪椅上,這也是羅薩琳變成她的全職看護的原因。所以妳看,她不可能自己推著輪椅拿著托盤出來前院。」她搖頭。「不可能。」
以格那提修女停止作畫,我把淚珠放在她手中。「這是她給妳的?」
「沒有,我只是從房間窗戶看到托盤。她拿出來放的時候,我人一定是在其他地方。妳為什麼問這麼多問題?妳是在氣我去她家嗎?我知道我或許不該去,可是羅薩琳的行為實在是太鬼祟了。」
「塔瑪拉。」我聽到亞瑟的聲音,語氣裡有著警告,於是閉上嘴巴。我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廚房,回到客廳生悶氣。雖然本來規定是不能在客廳吃東西的,但羅薩琳還是把煎蛋捲拿到客廳給我。像樣的人應該會道歉,可日義卻開口要鹽巴。
等我好不容易睡著,我夢到破碎的玻璃,夢到我跑過玻璃陣,可是那天風很大,那些玻璃狂亂地刮過我的臉、我的手臂和身體,劃破了我的皮膚。可是我沒能跑到院子的盡頭,我一直迷失在一排排的玻璃藝品間。一個人影站在窗邊看著我,頭髮遮住他的臉,每次閃光一現,我就能看到他的臉,結果那個人長得很像羅薩琳。每次我都滿身大汗地醒來,不敢張開眼睛,心臟在胸膛裡狂跳。然後我終於再度睡著,卻又再度回到同一個夢境裡。到了六點十五分,我再也無法勉強自己入睡,就起床了。雖然我的整個計畫就是要幫助媽回復原來正常的樣子,可是我去看媽時,卻隱隱希望她還沒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當然全心全意希望她的狀況能好轉——可是總有一部分的你,藏在陰暗處保護著自毀滅按鈕的那個你,一點也不想把黑暗拋在身後。
她又張開眼睛,啞著聲音說:「不。」
「我喜歡做這些事。」她說著,開始準備早餐。「況且,亞瑟做很多事都很行,但是妳要是叫他做家事,他光是煮一顆蛋都可以煮到九月了。」她咯咯笑。
「謝謝。」我微笑。「其實,妳應該偶爾也讓別人幫幫妳。」我跟著她進入廚房。
「啊,塔瑪拉,我剛剛跟羅薩琳聊了一下,我認為我現在先不要去看妳媽比較好,如果她需要我的話我再來。這是我的名片,妳覺得有需要可以打給我。」
「你是……?」和_圖_書她從站在她家玄關的陌生男人看向我,又看向那個男人,眼睛瞇了起來。「你是新來的醫生。」
「現在看起來好像什麼近親交配的動物,剛剛吃了一顆臭堅果。」我說。
我的臉皺成了一團。「真噁心。妳要是嫁給一個真正存在的男人,我指的是那種妳確實看得到、不會把機子丟進洗衣籃的那種男人,那妳可能也會得到一顆『服務』二十五年的鑽石。」
「所以,妳看過日記了嗎?」
葛達醫生看起來很不自在,不太確定他剛剛的決定對不對。他有什麼理由不信任羅薩琳?我可以想見他正在這樣問自己。羅薩琳也想到了,於是她立刻行動。
「啊,真可惜。」他雖然這麼說,但我聽得出來他在笑。「那好吧,快說,預言是……」
於是她嚴肅了起來。「妳打電話給葛達醫生了?」
「我要倒水,我口渴。」
「十六歲。」我糾正她。「對了,我昨天去過羅薩琳她媽家。」
「妳真體貼。」
我輕喊一聲:「媽。」然後跪下來,把她的頭髮撥開。
「當然。」他慎重地點頭,然後看著我,說:「這樣看來,也許我應該讓她休息,我可以下次再來。」
「妳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我跳起來站在她身邊,可是她還是不看我。「她不說話。她根本就是精神分裂了,我不懂妳為什麼不肯承認。」
「我能幫你拿公事包嗎?」我很緊張,很不安,不確定該做什麼。我焦慮地看著門口。
「他為什麼不應該相信羅薩琳?」她問。
「對,我禱告。可是我不只禱告。我跟所有天主教修女一樣,發過安貧、守貞、順服的誓言,可是最重要的是,我發誓要為貧困、生病和未受過教育的人服務。我可以跟妳媽談一談,塔瑪拉。我可以幫忙。」
「媽,我需要妳起來。我幫妳找了一個醫生來。他在樓下,可是我需要妳下樓去找他,或者打電話給他。拜託,妳可以為我做這件事嗎?」
「他來這裡的時候。」
「妳到底什麼時候禱告啊?我只看到妳採蜂蜜、種花或畫畫。」
以格那提修女想事情想得有點出神。「妳要的話,我可以去見她?」她輕聲問。
「我知道,媽,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妳最想念的就是爸。我知道妳非常愛他,所以妳可能認為全世界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讓妳變得更好了。但是可以的,可以變得更好,也會變得更好。」
「不用了,謝謝妳,塔瑪拉,我隨時需要這個公事包。」他微笑。
以格那提修女搖搖頭。
我張大眼睛,四處張望。「那這個創造聖靈休息去吃午餐了嗎?」
「很高興見到妳,妳是——」
「然後呢?快點,妳已經讓我等到十一點了。」他笑了幾聲。「我一直在胡亂猜。會不會有地震?有寫樂透號碼?有沒有能讓我們發財的事?」
「其實也不盡然,妳應該看看那些食物的樣子。總之,因為羅薩琳不知道我去過那裡,所以我得再回去拿托盤,我本來以為托盤上的東西會原封不動。結果托盤放在屋子外面的圍牆上,盤子全都洗過了,上面的東西也都吃完了。這個東西就放在盤子上。」我把淚珠拿回來,再一次端詳它。「她真是貼心,妳說是不是?」
「她給我這個。」我從口袋裡拿出玻璃淚珠,在手中轉動著。它冰涼、滑順,讓我感覺平靜許多。「她那邊有很多這種東西,真的好奇怪。她家後院有一個小屋,好像是她的工作室,小屋後面一整片都是這種玻璃。有些很怪,很尖銳,不過大部分都很漂亮,用曬衣繩掛著,大概有十條曬衣繩吧。這些玻璃全都用金屬線綁在曬衣繩上,還會反射光線。我覺得那些都是她做的。她當然不是用種的種出來的,可是那裡就像個玻璃農場一樣。」我大笑。
「妳見過我爸?」
「妳要去哪裡?」
她不確定地說:「呃,醫生的判斷應該沒錯才對。」
「謝謝,塔瑪拉。聽到妳爸的事我很遺憾。衛斯理跟我說了這件不幸的事。這段時間妳們兩個一定很辛苦。」
「可是,羅薩琳,我要怎麼跟我媽討論事情?」
「嗯,是啊。」
「謝謝。我還要謝謝妳和妳先生給了我們家衛斯理一份工作。」
「不是!是妳把松鼠嚇跑了。」她說。我沒見過她這麼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坐起來,震驚地聽著她情緒激動的長篇大論。「我整個星期都想要引誘牠出來。我在盤子上放了一些好東西,終於把牠騙出來了——牠不喜歡堅果,所以那些松鼠跟堅果的故事全都得改掉。牠也不碰乳酪,可是牠愛死太妃巧克力餅乾了,妳相信嗎?竟然有這種事。可是現在妳看,牠又跑了,而且不會再回來了。然後康森喬亞修女會因為我拿了她的太妃巧克力餅乾而把我生吞活剝了。我想妳剛剛那些誇張的舉動一定把牠嚇得心臟病發了。」她嘆口氣,冷靜下來,然後轉向我。「妳恨誰?我想應該是羅薩琳吧。」
「才不,」我站起來,氣呼呼地說:「顯然不是,不然我自己就能把媽治好,根本就不需要找醫生來了。」我在她面前來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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