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著魔
我走來走去,大聲咆哮,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我感覺憤怒到想把天空撕裂。我覺得好無力,彷彿不管我做什麼,都沒辦法讓一切恢復正常。我質問自己,我真的有可能忽略了媽的行為嗎?她以前也曾經像這樣,我卻不記得了嗎?難道我是這麼糟糕的女兒,只要三言兩語就能把我打發?我想到他們離家的週末——難道他們是去別的地方?我想到她對爸露出的隱約微笑,還有她從來不像其他人的媽媽一樣熱情過度,她從來不流露感情。不,那些都不代表什麼。她只是不情緒化、不多愁善感、從來不哭,這不代表她就有憂鬱症。不,不,不,羅薩琳怎麼敢說我爸騙人,在他根本無法為自己辯白的時候?不可以這樣,絕對不可以。
「好啦,好啦。」我催他。
後院那對雕像也還在對矮矮胖胖的老夫妻,手裡拿著園藝工具,老先生還露出股溝來——我爺爺,也就是我爸的爸爸,生前常常跟他們說話。他喚老太太蜜卓,喚老先生崔斯坦,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可是我從小就覺得這件事很好笑,而蜜卓和崔斯坦也就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但是顯然媽並沒有安排讓他們兩個跟我們一起搬走,於是蜜卓和崔斯坦就成了這棟房子唯二的住戶。曬衣繩附近的草地上,有一個紅色塑膠衣夾,應該是上次晾衣服的時候掉在那裡的。
我點頭。這跟以格那提修女的說法一致,這樣至少關於她媽的事我知道羅薩琳並沒有騙我。
那個房間,他的房間,他的味道。鬍後水的味道、雪茄的味道、紅酒或白蘭地的味道、書本和木頭的味道。他自殺的房間,地毯上有嘔吐過的痕跡,那是他葬禮後的那天晚上,我喝了太多紅酒後吐在上面的。我進不去那個房間。
我應該那時候跟他說的。又一次機會。我是說我的年紀。那麼我就可以避免很多的悲痛。雖然再過兩個多星期我就十七歲了,但即使是十七歲,我對他來說也太年輕了。我不是很確定自己在想什麼,這是說如果我還能思考的話。我感覺一片麻木,而且想要更麻木。我不想感覺,不想思考。我的人生已經完全失去控制,我也不想再控制自己。至少,一下下也好。
「我的鑰匙串裡沒有鐵門的遙控器,」我聽見自己這麼說:「我得爬牆過去從裡面幫你開門。」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我恨你!」
「衛斯理,你快說啊。」
「塔瑪拉,妳先聽我說。她還說妳爸媽一直蹣著妳,所以妳才會不知道。她說妳媽有在吃抗憂鬱藥,所以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待在房間裡,不要管她,讓她自己好。她說他們每次都這樣做。」
我一打開陽臺門,警鈴就響了。我立刻跑進屋內,希望他們還沒有把密碼改掉。他們當然沒有。有哪個神志清醒的屋主會擅自闖入已經被銀行收回去的房子?
他不敢置信地搖頭,把我惹毛了。「我告訴你,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要告訴我——」
「嘿,喝慢一點,塔瑪拉。」他看著我灌下第三罐啤酒。「留一點給我。」他大笑。
我們開過蜿蜒穿梭在這一帶的馬路,一路上風都很大。馬可仕問我:「妳還有那裡的鑰匙嗎?」
「不,」我啜泣,「我想回家。和圖書我只想回家。」
我們離基勒尼只要開一個鐘頭的車。一個鐘頭不算什麼,但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了。我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家,一個屬於我的地方;我感覺我的身分也跟著它一起被奪走了。我認為有些人無法瞭解家被強行奪走是什麼感覺。當然,你只要出門就可能會想家,或者搬家後再懷念原來的地方。但我們是被迫要搬家的。某間銀行,某個跟溫暖、記憶與家人都無關的單位,對我爸窮追猛打,百般折磨他,讓他竟然必須結束自己的生命。然後,也因為如此,他們就拿走了屬於我們的,充滿回憶的建築,奪走了我們的歸屬感,破壞了這個家庭的根基。然後,等我們被趕出去,不得不去投奔幾乎是陌生人的親戚後,它就只是佇立在那裡,巨大,空洞,圍牆上釘了一張「出售」的牌子,像對著我們伸出的兩根手指。而我們只能坐在外面,像陌生人一樣看著它,再也回不去了。
「好房子。」
我終於抬頭看著他。他一臉憂心與害怕。
爭吵。我們那次嚴重的爭吵。我當著他的面用力甩上那扇門,然後跑上樓。我應該跟他說我愛他。我應該說對不起,然後抱著他。
車子在房子外停下來。我要馬可仕把車停在附近的小巷子裡,這樣從大馬路上就不會看到車子。我們最不希望遇到的事,就是有鄰居要過來借書。那棟房子從馬路上是看不到的。裝了監視器的數道黑色大柵門,緊緊鎖在三公尺高的圍牆中間,就足以嚇退任何想要闖空門的人。爸花了很多時間和心力在這些柵門上:一遍又一遍畫草圖、問我和媽有什麼想法、得意地帶著我走向大門,問我的意見,而我從來沒有回答他;我跟他說我才不在乎。我一直在傷害他。
「對,我懂,我也一樣。」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試過要救他,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如果我學過,如果我上課夠認真,如果我不是那麼自私的女兒,而是更乖、更關心他的女兒,那也許我可以幫上忙。他們說我發現他時已經太遲了,不管做什麼都沒有用了,可是這種事是很難說的。我是他女兒——也許光是這點就會有幫助了。
「我帶你來這裡不是來聊天的。」
「真性感。」他笑著,一邊留意路況。
終於,那吼叫聲柔和了,一雙手臂抱住我,接著我被輕輕搖晃,一切雜音慢慢沉寂,我這才發現我被馬可仕抱著,行動圖書館就在我們旁邊,而我正對著他的襯衫哭得不可自抑。
因為手指顫抖,第一次輸入密碼失敗,我終於記起適當的程序,警鈴也終於停止了。我吸吐幾口氣,等著耳朵裡的警鈴聲完全消失。我按下開啟鐵柵門的按鈕,然後跑到樓下,打開大門。等待馬可仕走過來的同時,我在屋裡晃蕩。我用手指劃過所有東西。有些已經微微蒙塵了。我聽到馬可仕來到我身後,他的聲音在入口大廳裡迴盪。我聽到他吹口哨,表示讚嘆。
我再度點頭。
「妳知道嗎?我就是這麼想的。」他露出調皮的笑容,一等綠燈亮,就把車子開到酒行門口。「妳真是我的紅粉知己。」說完,他就關上車門,跑進店裡去了。
「塔瑪拉,回來!」他的聲音和*圖*書。我想再聽一次他美妙的聲音。噢,爹地,我在這裡,我回來了,請你從辦公室走出來。
上了泳池屋頂,我就爬著梯子進入我的房間陽臺。我房間陽臺的門從來就不鎖,也不會有人替我把它鎖上。理論上這裡太高了,應該不會有盜匪爬得上來才對。我好不容易把自己拉上陽臺,腦袋也瘋狂旋轉。我們一路上往海邊開過來,所以現在天氣比早先涼。海邊的空氣很冷,風把七月的熱氣吹走,吹來了海草和鹽的味道。我遙望大海,瀏覽眼前的景色,想起跟爸媽共度的十六個夏天,還有跟朋友出去鬼混的夜晚。我就這樣站在那裡,看著想像中的一家人在沙灘上寫自己的名字,小女孩努力把爹地埋在沙裡,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想起馬可仕還在柵門外。
「狗屁啦!」
我清了清喉嚨,對他微笑。「哈囉,馬可仕。我想要喝個爛醉。」
「狗屁!」我再度打岔。「那是謊話!那絕對是謊話!我媽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她,她……呃,她是滿口謊言的賤女人!她怎麼敢說爸從來沒告訴我?我會知道的,我每天都跟他們在家裡。她從來就沒有這樣過,從來沒有!」
我以為我一路上就在跟馬可仕說這些,可是我不確定。
「羅薩琳,」喘氣,「跟我爸。」喘氣,「在廚房。」喘氣,「妳說對了。妳全都說對了。把糖放成鹽,還有,」喘氣,「提早回家。妳怎麼會知道?」
「妳要答應我妳會保持冷靜,等我們想到辦法再說。」
我喝完,打了一個很大聲的嗝。
「妳還好嗎?」
然後一切真的改變了。
「衛斯理,說重點。」我插嘴。
我在後院看到一直都在那裡的那顆網球,濕漉漉地躺在地上。它是從附近的網球場上飛進院子裡來的,我一直都懶得去把它撿起來。那天我一直在跟爸打網球。春天到了,我們又開始使用室外球場,可是我打得糟透了。一整個冬天沒拿球拍,我的球技都生疏了。我老是打不到球,不然就是把球打過圍牆,最後就懶得到院子裡去到處找球了。爸一直很有耐心,他沒大吼大叫,也沒說什麼,甚至還去找根本不是被他打出去的球。他還故意失誤好幾次,這讓我更生氣。我記得他穿著白色網球短褲,白領T恤,白色運動襪。他的襪子拉得太高了,雖然只有我看到,但我還是覺得很丟臉。我可愛的爸……
告訴他。告訴他。
我們的房子——玻璃、石板、木頭、明亮、時髦、寬敞。就像印在型錄上面的東西。用石板掩飾房子的一部分,讓它跟作為房屋基石的岩石融為一體,用木頭來配合屋子四周的林地,用玻璃讓我們看到一望無際的大海。爸努力創造出一個最完美的地方,讓我們永遠也不想離開。這一點他做得很好。我知道大門應該是鎖著的,但我還是以自動駕駛的模式,繞到屋子後面去。
「妳先坐一下,修女。來,坐在凳子上。妳應該沒事啦,只是今天太熱了。」我努力保持冷靜,扶著她走到木凳子邊。我把凳子移到更靠近樹幹,好讓她完全坐在樹蔭底下。「我們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再回屋子裡去。」
然後是隔天早晨,看著他,我漂亮的爸爸。我帥氣的爸爸,躺在https://m.hetubook.com.com地板上。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應該永遠活下去。他應該永遠照顧我。他應該審問我的每一任男朋友,牽著我走上紅毯。他應該在媽不答應我的請求時,溫柔地說服媽,他應該在和我四眼相對時,對我眨眨眼。他應該在我有生之年永遠驕傲地看著我。然後等他老了,我應該保護他,我應該陪著他,回報他給我的一切。
我爬上游泳池的屋頂,飽受風吹日曬的木梯還放在那裡。那是我為了方便半夜偷溜出去而放的。這棟房子最後才增建的泳池,現在上面蓋了一張藍色帆布,我們那六張躺椅斜放在窗邊,粉紅色的坐墊還放在上面,等著我每天的晨泳。一個洩了氣的泳圈放在其中一張躺椅上,是我從馬貝亞帶回來的,一個火鶴粉紅色的泳圈。那是我去年親吻過的一個男孩,馬努埃,送我的,所以我刻意把它帶回來。現在它就躺在那裡,沒有人使用。一個被拋棄的吻。
「謝謝。」
我不再逼問以格那提修女。她整張臉都失去血色、整個慘白了。
「我們現在應該去哪裡?巴黎?澳洲?」他輕聲問,淺淺笑著。
如果我曾在任何階段努力將骨牌一一豎起,現在也全都再度倒下去了。
一切。
「塔瑪拉,妳先聽我說……」她在對我說話,可是我不想聽。我拚命扭動、揮舞,把他們甩開然後我記得我一直跑,跑得很快很快,同時聽到他們喊著我的名字。我跌倒了幾次,感覺衛斯理在我身後,伸手要抓住我。我大叫,繼續跑,以為他就緊跟在我後面,於是越跑越快。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停下來,決定不要管我,但我還是一直往前跑,儘管胸口發痛,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熱淚從我的眼角溢出,直接流進我的耳朵,因為我的速度讓眼淚沒有機會正常往下流。我跑出樹林,跑上大馬路,我的耳裡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隆聲、汽車輪胎的刺耳刮地聲,還有一聲長長的喇叭聲,我瞬間停止。完全靜止不動。我等著被撞倒,等著保險桿撞上我的側身,讓我騰空飛起,翻滾越過檔風玻璃,但是並沒有。相反地,我的大腿感覺到了車頭排氣網的熱氣,非常靠近,太靠近了,而躲在暗處陰鬱的我又覺得不夠近。接著車門開了,有人在大吼。是個男人。我的手壓在耳朵上,我放聲大哭,一遍又一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可以聽到有人吼著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憤怒、兇狠、指責。彷彿那是我的錯。
去基勒尼的路上,我都很安靜。馬可仕試過要問我問題,但沒多久就放棄了。我終於停止哭泣,身體也不再搖晃,只有微微顫抖。剛剛的激動情緒讓我覺得虛弱又疲倦。我終於用沾滿鼻涕的衛生紙再擦最後一次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呼氣。
「回到這裡來感覺一定很怪。」
如果你現在問我,我會老實說,那是我第一次有意識地決定了我想要做的事。當然我可以怪他讓我想到這個念頭,可是其實那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也許從我跑上馬路、他伸出雙手抱住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們最後會來到這間房子,我最後會跟他一起躺在我房間的地板上。也許我在認識他的第一天就決定要這麼做。也許這確實一直就是https://m.hetubook.com.com我的計畫。也許我比自以為的還更掌控情勢。或者,也許,第三罐啤酒與我現在的心情聯手,趁機大肆搞破壞。我沿路向馬可仕介紹一些地方,告訴他一些故事,跟他說住在那裡的人叫什麼名字。我沒有等他的回應。他答或不答都無所謂。我是為了自己而說的。我的聲音感覺來自別的地方。我感覺不像自己,但我再也不在乎自己是誰了。我不想再假裝成我一直努力要當的那個人,跟柔伊拉一樣,跟我們周遭的每個人一樣,雖然那樣一來,我們才能跟別人融洽相處。終歸究底,根本沒有用。對蘿拉來說沒有用,對柔伊來說沒有用,對我來說,更是絕對沒有用。
「對哦,抱歉。我一直在想妳跟我說的事,所以我就跑到門屋去,躲在後院的廚房窗戶外。我全都聽到了。羅薩琳剛開始先談她媽,說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她得了多發性硬化症。她問了醫生幾個跟她媽有關的問題,請教醫生的意見之類的。我想她是在拖延時間。」
我走進廚房,看到全家人圍著餐桌吃晚餐,在早餐檯上匆忙用早餐,在旁邊的正式餐廳裡共進聖誕節的晚餐。鬧哄哄的聚會,生日派對,除夕夜派對。我想起爭吵,媽跟爸、我跟爸。我想起跳舞。在一個派對上應眾人之請跟我爸跳舞。我想起爸在派對上的把戲,一個很長的故事,我從來沒有真正聽懂,但還是很喜歡聽他說這個故事。他會整個人充滿生氣,他喜歡在他信任的一群人裡成為注目焦點。他的臉頰會因為喝了酒而發紅,他的藍色眼睛會有一點呆滯,但是他會自信而天衣無縫地再回到故事來,等不及想說到最後一句,看著大家爆開大笑。我可以看到在這種聚會時媽通常會待的位置,她會跟她的女性朋友聚在一起,一群優雅的女人,穿著昂貴的鞋子,細緻的腳踝,曬得均勻的膚色,還有挑染的頭髮。
我聽到遠處有人在叫我,抬頭看到衛斯理正往這邊跑過來。我揮舞雙手,讓他知道我看到他了。等他跑到時,他已經幾乎喘不過氣來,必須彎著腰,手放在膝蓋上,大口喘氣。
衛斯理想要抓住我,讓我冷靜下來,但我只記得自己一直在尖叫。接著我記得以格那提修女終於走過來,站在我身邊,對著我張開手臂,而她那張溫柔、悲傷,而且比幾分鐘前更加衰老的臉,現在寫滿了傷心與同情,讓我幾乎不敢看著她。
「我相信妳,塔瑪拉,我只是不相信這件事。妳懂我的意思嗎?」
我聽到瓶罐撞擊的鏗鏘聲,還有塑膠袋的摩擦聲。我轉過身去,馬可仕正看著我。
我點頭。又一個謊言。
「這樣好多了。」我們停下來等紅燈,馬可仕看著我,說:「妳現在可以跟我說話了嗎?」
「好,今天早上十點,我跟亞瑟分開,我一個人去照顧莊園南方的胡桃樹。那些胡桃樹都得了枯萎病,」他看向以格那提修女,「所以我們必須讓土壤的酸鹼值保持在六.〇以上,砍掉已經受感染的幼枝——」
我有一套辦法。我做過很多次了。每天晚上下課後,爸媽就會把我的鑰匙收走,免得我偷溜出去,可是儘管鐵柵門很高,我還是多次安全順利翻越。我可以聽到馬可仕在下面提醒我,告訴我可以踏哪裡,
hetubook.com.com但是我沒有聽他的。我就像自動駕駛一樣,翻過鐵門頂端,安全降落在另一邊。我沿著長長的車道走向屋子時,聽到他在我身後鼓掌。他可能以為他在我身邊,可是我卻離他非常遙遠。
「嗨,修女。」他終於開口,還像個呆瓜一樣向她大力揮手,雖然他人就在她身邊。「塔瑪拉,」他轉向我,語氣充滿警戒,「我都聽說了。」
我想要忘掉我們曾經離開這棟房子,忘掉爸做了他做的那件事。我想要回到我偷溜出去然後跟他大吵一架的那天晚上。我想要改變一切。
「來吧,我帶你去看這棟房子裡最棒的房間。」我微笑,牽起他的手,帶他上樓。回到我的房間,我躺在地板上,躺在柔軟的乳白色長絨毛地毯上。我的加大型床連同白色皮製床頭板,以前就放在這塊地毯上。因為酒精的作用,因為所有的事,我感覺天旋地轉。我想要忘記那天發生的一切——以格那提修女、衛斯理、羅薩琳、葛達醫生、羅薩琳母親家那個神祕的女人。我想要忘掉我媽,忘掉我那麼努力想要將她孱弱鬆垮的身體拉下床。我想要忘掉基爾薩尼,忘掉所有住在基爾薩尼裡的人。
「我跟你說過了,」我迅速看一眼以格那提修女,不過她正盯著遠方,看起來好像隨時要昏倒似的,「這些全都寫在日記上了。」
「好,」他放慢說話速度,邊說邊審視我的表情,「她說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她說妳媽很容易沮喪,每隔一陣子就會進入這種狀態,把自己跟所有人都隔離開來——」
他看著我,我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也想要。
「妳今天話很少。」
我點頭。
她沒有回答,只是讓我一隻手環抱她的腰,另一隻手牽著她的手,引導她坐下。她一坐好,我就把幾撮掉到她臉上的頭髮往後撥。她的臉感覺並沒有發熱。
我急忙問:「聽說什麼?」他還在喘氣。
「我爸真的很討厭,我都好想對他大喊,叫他上樓去。可是就在他說他要上樓去看妳媽時,羅薩琳就開始談她了。我爸本來很想上樓去看她,可是羅薩琳很堅持。她說……」他停頓了。
我轉身離開,看到爸在走道間游移,對我眨眼睛,手中拿著雪茄,走進媽唯一允許他在裡面抽菸的房間。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進去,跟他的朋友打招呼。他打開最好的白蘭地,他們全都鼓掌歡呼,然後一群人坐下來聊天或打司諾克撞球。我環顧牆壁,想起那些照片。他的成就,他的學位證明,他的體育戰利品,他的家庭照片。我第一天上學時淚眼汪汪的樣子;我在迪士尼樂園裡,坐在他的肩膀上,綁著馬尾,穿著米老鼠T恤,露出少了門牙的傻笑。我走到隔壁房間。爸跟幾個朋友在阿斯本一個滑雪坡頂的合照。一張爸跟職業高爾夫球選手派洛.哈靈頓在|場名人慈善活動中一起打高爾夫球的照片。
我走到電視間,看到他正坐在他最喜歡的扶手椅上看電視。媽坐在另一個角落,雙腿縮起放在屁股下面,雙手像保護似地抱住腿,兩人對著正在上演的喜劇表演哈哈大笑。然後他看著我,又對我眨了眨眼睛。他站起來,我跟在他身後。我們走過入口大廳,經過馬可仕,他正看著我。接著爸穿過關起來的辦公室門,消失了。我進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