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煉獄
每天我都等著馬可仕打電話來。他一直沒打。
我推斷這個「她」是指羅薩琳。「不知道。怎麼回事?」
「淚珠。」她又低聲說了一遍,聲音裡透著急迫。
我還在半睡半醒之際,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我不知道她是指日記,還是我藏在衣櫃裡的那包香菸。
後來我就睡不著了。我一直在想我對媽說謊,到底是對還是不對。等到晨光溢進我的房間,我才明白我犯了一個大錯。我應該跟她說實話的。
每天以格那提修女都過來這裡。我覺得好丟臉,不肯見她。我確定她一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確定全鎮的人都知道了。我還提什麼新的開始?我不想聽她說教,也不想看她嚴厲的眼神。我錯過了採蜂蜜的事,我本來答應要去幫她的。我也錯過了把蜂蜜拿到市集去賣。可是她還是每天都來。我應該去幫她的,可是我卻躺在床上,躲在被單底下,一想到那件事就羞愧得無以自容。亞瑟試了好幾次要去看媽。他會等羅薩琳到後院去,就去輕輕敲媽的房門。如果他以為她會出聲叫他進去,那顯然他一直沒等到她開口。一、兩分鐘沒反應後,他就會走開。
我們兩個都看著淚珠。
祝我生日快樂。十七歲。今天早上我決定起床,羅薩琳很意外看到我。我想我走進廚房時,可能把正在食品儲藏室裡面的她嚇得差點心臟病發。我想她應該正在準備什麼,因為她看起來一臉心虛,又迅速把什麼東西塞進圍裙口袋裡。有可能是跟蛋糕有關的東西,不過我不確定……她給了我一個彆扭的擁抱加親吻,然後隨即飄走,拿著媽的托盤送早餐去給媽,然後再去她的房間拿我的生日禮物。她回來廚房時,拿了一個包裝完整的禮物,粉紅色的包裝紙上,綁著白色和粉紅色相間的蝴蝶結。是個禮物籃,裡面有草莓泡泡沐浴露、肥皂和洗髮精。等著我拆開的同時,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露出緊張的微笑偷瞄我的表情,想看我喜不喜歡。我跟她說我很喜歡,我說這個禮物很完美,而且我是真的很喜歡。這對我來說感覺很不一樣。去年的十六歲生日,我收到一個LV包包和一雙Gina鞋,今年,是泡泡沐浴露和洗髮精組合,可是奇怪的是,我更感謝這份禮物,因為我真的需要它。我的洗髮精快用完了,而這裡的紅松鼠也不覺得LV包包有什麼了不起。
這句話讓我渾身發冷。羅薩琳比我以為的還要聰明。她不可能會為了藏一個小小的肥皂籃,就千方百計不讓我去車庫,或想要阻止我們把東西放在裡面。她若不是比我以為的聰明,就是認為我很笨。我想要去車庫一探究竟的渴望又被挑起了。
今天我打電話給馬可仕。我在電話薄上找到他的名字。米斯沒有幾個姓桑赫斯特的人。原來他爸是個知名律師,在都柏林開了一間名聲響亮的法律事務所。我到底讓馬可仕有多難堪?我很擔心我得先跟他的父母講話,不過是一個女的接的電話,聲音聽起來很正式,然後就把電話轉給馬可仕了。他一聽到我的聲音,我就得一直懇求他不要掛電話。等我說服他不掛電話,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一直道歉,一直道歉,最後他終於制止了我。他說所有指控都撤銷了。難道沒人告訴我嗎?和*圖*書
我坐起來。
她又看了我許久之後,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去思考跟媽說實話到底達成了什麼。會有好事發生,這是確定的,而且我相信我很快就會知道。我又翻開日記,想知道日記內容是否又變了。我屏住呼吸。
然後門關了。我看向窗外,只是偷偷從窗檯上方往外瞄。我看到以格那提修女,穿著一件花潮衫和裙子,低著頭走了。我為她感到難過,可是另一方面,說也奇怪,我同時也得到了鼓舞。她是要羅薩琳確認我不要覺得有罪惡感。也許她還是原諒我了。即使只是想到有這個可能,也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這給了我希望,讓我想到也許我反應過度了,也許我應該從這些經歷中學到教訓,然後就此釋懷。
媽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她知道嗎?」
睡覺前,我到媽的房間去陪她一下。她正哼歌給自己聽。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歌,可是這首歌讓她笑了。我跟她說,我有東西要給她,然後從n袋裡拿出那顆玻璃眼淚,放在床頭櫃旁邊。她一看到那顆淚珠,就停止哼唱。她躺在床上,眼睛轉過來看著它,一直沒把視線移開。
「很漂亮吧?」我問。
「羅薩琳的家。」她輕聲說,立刻看向窗外。「光。」她說。我這才注意到我房間窗戶對面的牆壁上,有某種光閃了一下。就跟樹在月光下左右搖晃時,讓光線在房間裡忽隱忽現的效果是一樣的。只是這次並不是樹的關係,因為這次的光線更亮,像玻璃,發出稜鏡般的色彩。光線反射在媽蒼白的臉上,她似乎被吸入這光的場域裡,完全著迷了。我立刻看向窗外,看向對面的小平房。掛在屋前窗戶上的玻璃雕塑,抓住了燈光,向外發射出閃爍的光芒,幾乎像座燈塔。
然後她說了一件很離奇的事——「我上個月看到這個,妳相信嗎?我心裡想著:『這簡直就是專門為塔瑪拉設計的』,我甚至還跟亞瑟這麼說。後來我一直把它藏在車庫裡,我好怕會被妳發現。」她緊張地咯咯笑。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我張開眼睛,沒有感覺到我和_圖_書在日記裡寫下的驚慌,反而充分做好了心理準備。
老實說,我很驚慌。我以為我會因為擅自跑到羅薩琳她媽家而惹上麻煩。就像我剛剛說的,我還沒完全清醒,又被她突然半夜出現在我房間——還開口說話——這件事嚇到了。我偶爾還能聽到亞瑟和羅薩琳那張床的彈簧移動的聲音,我被一種陌生的恐懼嚇得不敢輕舉妄動。於是,呃,我說謊了。我跟她說我是在屋子裡找到的,我覺得很好看,就留了下來。
我正在擬訂計畫時,聽到媽的房門開了。我立刻躺下來,閉上眼睛。她進入我的房間,輕輕把門關上,她知道她必須安靜一點。她坐在我的床緣,我等著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來了。焦急的捏擠。
她看著我,銳利的眼神冷不防嚇我一跳,然後她又轉頭去看破璃淚珠。我覺得也許她不喜歡看到它放在那裡,就伸手要把它拿回來。她的手立刻伸出來,蓋在我的手上。並不痛,可是我好像觸電一懞,所以我就把淚珠留在她那裡了。
我在反抗日記。我認為它要為我現在的處境負責。我覺得到此刻為止,我所做的每個決定,都是因應日記內容而做的決定,我不想再過那種生活了。我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我想要躺在床上,讓世界就在我眼前輕輕走過,就像以前一樣。
然後我聽到羅薩琳的門開了,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我的門打開,一身白的她就站在門口。「怎麼了?」她問。
媽又睡了一整天。柔伊和蘿拉都打了電話來。我要羅薩琳跟她們說我出去了。
我一這樣跟她說,就立刻知道除了她能夠說話這件事之外,她還有哪裡跟平常不一樣。是她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讓那雙眼睛再度活了起來。我想念那樣的眼睛。可是我之所以會注意到這抹光彩,是因為我說了那句話,對她說謊後,那抹光彩又立刻消失了。她的眼睛又回復呆滯、空洞、死寂。我扼殺了原本在她體內流竄的激動,我對她心裡的火苗潑了冷水。接著她就安安靜靜地走了,回到她自己的房間。
我翻開第一頁,內頁開始從邊緣慢慢向內捲,變成褐黃焦黑,彷彿它們就在我眼前燒了起來。最後,書頁不再內縮,燒灼髒污的紙張回瞪我,對我隱藏了明天的世界。
「沒事。」我照著日記寫的回答。
我明天會再寫。
含糊的話語。
好不容易吃過晚餐,我上樓到她房間去。她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輕柔地哼著歌。「我有東西要給妳。」我說,我的聲音嘶啞,幾乎細不可聞。我重說一遍。「我有東西要給妳。」她繼續哼唱,我伸手進口袋去摸索玻璃淚珠。淚珠因為我的體溫而感覺熱熱的。我把淚珠放在床和*圖*書頭櫃旁的床上,輕扣聲讓她的眼睛轉了過來,但她的頭並沒有隨之轉動。她的視線一落在玻璃淚珠上,她就立刻停止哼唱,本來在扭轉頭髮的手指也停了下來。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晚餐後,羅薩琳從食品儲藏室裡出來,拿著一個插了蠟燭的巧克力蛋糕,一邊唱著「生日快樂」歌。那一定就是今天早上我差點撞見她在食品儲藏室裡做的事。現在才檢查她的圍裙口袋可能也太遲了。
「馬路對面,那間小平房。」我也低聲回答。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我明天會再寫。
「我聽關門的聲音。」
「跟她說她一定要來找我。」
「對不起什麼?」
沒有。
有一天,搬家公司的貨車將我們所有的東西從芭色拉他們家的倉庫載來了。我看著貨車從連接車庫的小路倒車靠近車庫,絲毫沒有興奮的感覺。那些東西已經不屬於我了。那些東西屬於曾經住在那棟房子裡的那個女孩。而我已經不是那個女孩了。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又躺回去睡覺。醒來時,我聽到門鈴響。又是以格那提修女。她真是鍥而不捨。起先我只以為她是要表達善意,後來變成了擔心,可是那天她有一點憤怒。我在房間聽她說話,本來都很含糊,可是後來以格那提修女提高了音量。
以格那提修女也帶了一個禮物來給我。羅薩琳說她可以轉交,但修女不肯把東西交給她。我不理會她的時間越久,情況就更糟糕。現在我有更多事情要道歉了。我想她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只想躲著全世界。我受不了讓別人看到我。
那就好像過去幾天,我一直在濃霧重重、伸手不見五指的幽谷裡摸索。可是現在,濃霧散開了。我的心思在這段期間一直忙著策劃一件事,無法專心在其他事情上。徬徨流浪似乎已到了盡頭,因為我正坐在床上,充分警覺,心跳加速,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彷彿我剛剛跑了好幾英里的路。我打定主意要弄清楚羅薩琳到底在搞什麼鬼,她明天早上到底在食品儲藏室裡做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我打破沉默。
「那是誰?」
這時,她轉過來看著我,我立刻認出,就是這一刻,她的眼睛發亮了。她的視線又回到淚珠上。我並不想這麼做,但我知道我必須照著腳本走,所以我伸手去拿淚珠,然後就跟我寫的一樣,她也立刻伸出手來,壓在我的手上,阻止我把淚珠拿走。
她低語:「妳是在哪裡拿到的?」她的臉幾乎要碰到我的臉。
「沒事。」
她緊緊閉上眼睛,然後把雙手蓋和*圖*書在上面。她用力揉眼睛,再將手指穿過頭髮,彷彿想要讓自己清醒。
含糊不清。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馬可仕,因為已經知道不會是他爸接的電話,所以感覺沒那麼緊張了。情況就跟我寫的一模一樣,只是我沒問是不是他爸安排讓指控撤銷的,而是問那些指控是怎麼撤銷的。我想了一整夜,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辦法。結果我還是沒有得到任何答案。事實上,他可能還因此更快掛上電話。
「我不知道。是一個女人。一個老婦人,留著長頭髮。她在裡面工作。做這些東西。這些玻璃一定是她自己吹的。你想她可以這樣嗎?這是合法的嗎?」我看著她手中的淚珠。「裡面有好幾百個這樣的東西,都吊在繩子上。我下次帶妳去看。我回去收托盤時,托盤放在外面的圍牆上。這顆淚珠就在裡面。」
「妳打算就(含糊不清)默不作聲,讓她以為她做錯了事,讓那個可憐的男孩子(含糊不清)這樣下去?」
「好,」我笑著說:「好。」
他到底在說什麼?如果我不知道什麼?
接下來我被禁足了兩個星期,每天上樓下樓,吃早餐、午餐、下午茶,依羅薩琳的指示做些她認為算是適當處罰的差事,例如用吸塵器清理客廳、擦拭銅器、把書架上所有的書拿下來除塵、看她照顧菜園和香草園並對我解釋她在做什麼。我認為她享受這件事,絮絮叨叨地對我訴說一切,彷彿我是個小小孩,而她說的每件事都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我認為這麼多枯竭的靈魂活在她身邊,彷彿讓她有了一段新生命,就像吸血鬼一樣。我們越枯槁,她就變得越強壯。我甚至沒有勇氣去看日記。彷彿我已經放棄一切。每過一天,我就覺得媽房裡的生命力又比我房裡的生命力多了一些。我失去越多精力,她就得到越多精力。我可以聽到她在房裡走來走去,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母獅。
「那裡還有好幾百個這樣的東西。」我低聲說:「我本來是不應該過去那裡的,只是,她……」我們一起看向牆壁,因為我們都聽到了羅薩琳和亞瑟的床彈動的聲音,「她一直神神祕祕的,我只是想跟她媽打個招呼,如此而已。我兩個星期前拿了一些早餐過去,我在後院的小屋裡看到一個人,那個人不是羅薩琳她媽。」
可是我只能對著她的背影發問,因為她已經起身,迅速離開我的房間。我再度看向窗外的光,有稜有角的玻璃不斷旋轉,彷彿一股力量從內部往外吹。然後,就在我專心看著那個玻璃雕塑時,窗簾動了一下,我這才發現有人一直在看我。或者說,一直在看著我們。
那天晚上,我很快睡著,夢到我去牢裡探望馬可仕,這時有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在夢裡,那是監獄警衛的手,可是我立刻醒來,媽的臉近在眼前,鼻子幾乎要碰到了我的鼻子。我吞下還來不及發出的尖叫聲。她在我的耳邊低語:「妳是在哪裡拿到的?」hetubook•com.com
一天晚上,羅薩琳和亞瑟又吵了一架。我聽到亞瑟說:「我再也忍不下去了。」說完他就衝上樓,進去媽的房間,在裡面待了十五分鐘左右。羅薩琳從頭到尾就站在門口聽。我聽不到他說話的聲音。
羅薩琳的門開了。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我房間的門開了。白色的長睡袍被月光照亮。她花了幾分鐘的時間,一直跟我說她聽到了關門聲,但是我否認。她盯著我,好一會沒說話也沒移動,似乎想要決定我說的到底是不是實話,然後她點個頭,就關上門走了。我聽到她的床彈動的聲音,然後是一片寂靜。
那天晚上我轘轉難眠。我把日記從地板下拿出來,一直等著字句浮現,希望我這幾天忽略了它,並沒有讓它完全消失。等它終於出現,我立刻坐起來,仔細看。
我問他,是不是他爸爸安棑的,他不敢相信我居然會問他這個問題。他說如果我連這個都不知道,那我的問題比他以為的還要嚴重。他祝我好運,然後就掛上電話了。
「很漂亮吧?」我說。
讀了這則日記後,我有一整天的時間計畫要對媽說的話。那一整天看著媽無聲地活著,心裡又知道魔咒很快就會被打破,我就覺得迫不及待。我試著將日記內容一字一句背起來。我不想把事情搞砸了。我想要完全遵照我寫下來的內容,做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好引發同樣的反應。我要她半夜來我房間,然後我要把玻璃淚珠的事一五一十跟她說。我一整天都在等待那一刻。
我得承認,過去這兩、三個星期,我都沒怎麼想到我的生日,就算想到了,也都是為了可憐的馬可仕而感到沉重。如果我們能等一下就好了。如果我有跟他說就好了。我沒有想到我會怎麼慶祝,或者在我的前一段人生裡,我是怎麼慶祝的,還有從我起床的那一刻,到我睡著的那一刻,我又會收到什麼樣的禮物。可是看了今天和昨天的日記後,我又充滿了動力。我很興奮。
「對不起。我覺得好昏。我好像就是沒辦法……醒來。」她說著,又揉了揉眼睛。然後她直直看著我,雙眼發亮。她靠過來親吻我的額頭。「我愛妳,親愛的,對不起。」
我坐在床上,知道她等一下會來叫醒我,我更無法入睡。因為不確定即將發生的事,會如何改變明天的塔瑪拉如何過那一天,於是我讀了隔天的日記。
到了星期日,我就整天待在床上。我聽到修女們按喇叭要我起床,可是我沒動。我甚至沒有看向窗外。我只想躲著她們。我猶豫著,也許我應該跟馬可仕聯絡,也許我應該寫個信給他。可是我不知道我到底該說什麼。我能想到的只有抱歉,但是只有抱歉是不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