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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雙頰泛紅,胸口起伏的速度變快。他站在房間中央,周圍環繞著電腦搖桿的線路,小手無助地垂在身旁。伊莉莎白的心臟在胸中重重跳動,她默默地哀求:拜託別跟你母親一樣,拜.託別跟你母親一樣。她太清楚幻想世界能以何種方式偷走你的人生。
伊凡在遊戲室裡翻個白眼,扭動身軀,陷入懶骨頭裡。他聽得到她的通話內容。打從他開始工作的那一天起,父母總說他是幻想朋友,這點真的讓他困擾不已。他絕對不是幻想的產物。
「我問她開走哪輛車。」
她吸入濃縮咖啡的濃厚香氣,在一瞬間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想像著妹妹打開她的敞篷車車頂在山間飛馳,雙手高舉,閉上眼睛,火紅色頭髮在風中飛揚,相信自己不受任何拘束。希兒莎這個名字在愛爾蘭話裡代表著「自由」,這個名字是她們母親最後的掙扎,想讓自己鄙視的養育孩子這件事顯得比較不像懲罰。她的願望是二女兒能夠幫她解開婚姻、育兒、責任……還有現實的枷鎖。
「希兒莎呢?」伊莉莎白在前廳踱步。「她在哪兒?」
「我去接她。」伊莉莎白立刻回應。
「謝了。」盧克對阿姨道謝,轉頭對懶骨頭豎起大拇指,笑了笑,然後再度轉開臉。伊莉莎白緩緩退出遊戲室,這時才發現話筒還按在她胸口。「瑪莉,妳還在嗎?」她啃咬指甲,直盯著遊戲室的房門,不知道該做什麼。
「啊?」他天真無邪地回應,藍眼跟淺金色頭髮出現在門柱附近。
「讓我猜猜,車子停在酒吧外。」
伊莉莎白順著他的視線轉頭。「有看到他嗎?」他放下遊戲搖桿,跳了起來。
伊莉莎白睜大雙眼瞪著懶骨頭。「在哪?」
希兒莎繼承了父親的凱爾特血統外觀,有著金莓色頭髮和白皙的皮膚,而伊莉莎白則是母親的翻版,橄欖棕色的肌膚,巧克力色的頭髮,眼眸幾近黑色,這是西班牙血統數千年來的既定樣貌。伊莉莎白越來越像她母親,她知道父親難以忍受這點,這讓她開始憎恨自己的外表,除了努力跟父親對話,她更加費勁地向父親、向自己證明她跟母親一點都不像——她的忠誠心沒有問題。
沉默。她還能說什麼呢?在許許多多像這樣的時刻,她發現就算看完全世界的親職手冊也幫不上忙。優秀的養育應該來自心中,是本能反應,這不是第一次她擔心自己讓盧克失望了。
「伊凡跟我。」她再度指正,繼續聽瑪莉在電話的另一端指派巡邏車。盧克望著他的阿姨,而後轉身走到遊戲室裡。
「很好,那希兒莎的狀況呢?」
「一隻在梨樹上的鷓鴣。」瑪莉打岔道,「當時她的狀況如何?」
「嗯。」她猛然睜開雙眼,她的注意力又逃跑了。「抱歉,妳剛才說了什麼?」
伊莉莎白十二歲www.hetubook•com.com那年,她母親又懷孕了,儘管她為新生兒取名希兒莎,不過這孩子沒有帶來母親渴求的自由,所以她再次出外冒險,再也沒有回來。她父親布倫登對於趕走妻子的小女孩沒有興趣,只是靜靜地坐在火爐邊的位置上看報等待,卻永遠不翻頁,就這樣過了好幾年,就這樣過了一輩子。伊莉莎白很快就等到心都倦了,希兒莎成了她的責任。
希兒莎不只是一個用來稱呼伊莉莎白妹妹的名字,它給予她某種特質,某種生活方式。這個名字代表的一切滲入了她的血液,她暴躁、獨立、狂野、自在。她遵循著母親的行為模式,儘管她根本不記得生母的行徑,她們卻如此相像,伊莉莎白幾乎以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母親,但她母親依然處於失蹤狀態。希兒莎十六歲時懷上盧克,沒有人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至少希兒莎不清楚。孩子一出生,她也不怎麼在乎要叫他什麼,最後總以「幸運」(Lucky)呼喚他,因此伊莉莎白替他取名為盧克(Luke)。在二十八歲那年,伊莉莎白又攬下擔下照顧孩子的責任。
「不用了。」瑪莉很堅持,「這就交給我吧,她得要冷靜下來才能離開。」
「在妳身邊,在那個袋子上。」盧克焦慮地提高音量。他盯著黃色燈心絨懶骨頭,像是在期盼他的朋友會憑空出現一般。
「要說『是』,不是『啊』。」伊莉莎白嚴格地糾正他,嗓音充滿了這幾年來培養出來的專業權威感。
「什麼?」盧克再次按下暫停,面向窗戶。
伊莉莎白嘆息。「他在這。」
伊莉莎白十八歲從高中畢業時,面臨了抉擇的困境:她得要搬到科克上大學。這是她擠出畢生勇氣做出的抉擇,可是父親認為她申請那所學校是為了遺棄他,他也認為伊莉莎白跟任何人來往是為了遺棄他。他渴望她的關注,總是要求成為女兒人生中的唯一,好像這麼做就可以阻止她們離他遠去似的。好吧,他幾乎成功了,他是伊莉莎白欠缺社交和朋友的原因之一。她不得不在友善的談話開始時離開同伴,因為深知自己要是在農場外花費了不必要的時間,就會換得慍怒的話語、責怪的瞪視。無論如何,又要照顧希兒莎,又要去上學,她的時間早已被佔滿。布倫登指控她就跟她母親一樣,認為自己比他更高一等,瞧不起拜雷.納.可洛西。她覺得這個小鎮悶得她快要窒息,沉悶的農舍浸泡在黑暗中失去了時間感,彷彿連前廳的座鐘也在等待母親回來。
「對。」伊莉莎白心下一陣惱怒。「或許你們可以先從高速公路開始找。我想如果某人打算登上月球,高速公路應該是最快的道路,對吧?不過我不太確定她會下哪個交流道,我猜北側的交流道比較有可能。她可能開往東北方的都柏林,天知道,說不定她的目的地是南部的科克,或許那裡有飛機可以載她離開地球。無論如何,我認為高速——」
「就在那裡啊。」他又說了一遍。
「伊莉莎白?妳還在嗎?」
「盧克,我要烤披薩囉。」
「哦……」
「對啊,可是伊凡超愛橄欖,他說這是他的最愛。」
「我知道。」伊莉莎白再次試著冷靜下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現在她已經蹺掉一場重要的會議——對她的室內設計業務來說非常重要的會議。她找來臨時保母接替盧克原來那位。保母伊迪絲已經離開了幾個禮拜,進行為期三個月的環遊世界,過去這六年來,伊迪絲總是拿這件事威脅伊莉莎白,而後就全都丟給從未體驗過希兒莎行徑的年輕保母。她曾在伊莉莎白上班時驚恐地打電話求救……又一次……伊莉莎白得要丟下一切……又一次……然後衝回家……又一次。但她不該對這種事大驚小怪……又一次。盧克的保母伊迪絲儘管正前往澳洲旅遊,她出發前依然每天上班,這點讓她驚訝極了。六年來——充滿戲劇化轉變的六年,她幫伊莉莎白照顧盧克,雖說這位保母的忠誠不容質疑,但伊莉莎白仍日日預期她會來電或是來信辭職,因為盧克的保母這個職位負擔不小,不過呢,盧克的養母也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
「我說再二十分鐘——」
「月球。」她理所當然地回答。
瑪莉完全不為所動。「是哪輛——」
「哦。」伊莉莎白無助地嚥嚥口水。
「是。」他重複道。
伊莉莎白苦澀地應道:「妳真以為希兒莎會帶他一起走嗎?」
「嗯,我上禮拜沒去換牌照,所以沒錯,資料還是一樣。」她語氣厭煩地回答瑪莉另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裝著濃縮咖啡、冒著煙的杯子放在大理石杯墊上以保護玻璃餐桌。她撫平長褲的縐褶,捻起外套上的毛球,坐在溫室裡望向屋外的長形庭院,還有其後連綿不絕的青綠矮丘。這片山景帶著四十種綠色、金色、棕色的深淺色調。
終於,盧克按下遊戲搖桿的暫停鈕,拋下了螢幕上的兩個摔角手。他困惑地皺起小臉。「他就在那裡啊!」他指著伊莉莎白腳邊的骨頭。
「你在做什麼?」
她傾身半蹲,直視他的雙眼,膝蓋喀喀作響。「這裡只有我們兩個,沒有別人了。」她柔聲低語。低聲說話好像容易許多,只是她不知道是比較容易說出口,還是比較容易接受。
「就在那裡。」盧克對著窗邊點點頭,視線依然沒有移開。
「伊莉莎白,我們得要讓她在這裡待一會兒。」
「跟平常差不多。」
「我還以為妳也去月球了。我正要派一輛車去妳家。」瑪莉輕笑一聲。
「BMW。」她打斷對方的問題。「就是那輛該死的黑色敞篷BMW330。四個輪胎、兩扇門、一個方向盤、兩支照後鏡、幾個車燈,還有——」
「可是啊,盧克,你不是討厭橄欖嗎?」
她停下腳步,給自己足夠的時間打量鏡中的倒影。棕色眼眸驚恐地瞪大,她極少容許自己露出如此狼狽的模樣,如此失控;一縷縷巧克力掠色的髮絲逃離繃緊的法式包頭,彷彿是她把手指塞進插座,被電得毛髮直豎;睫毛膏在她眼下結塊,口紅脫落,只剩下紫紅色的唇線;橄欖棕色臉上的粉底略略乾裂,原本的妝容一去不復返。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恐慌不斷累積。
只是他們看不到他罷了。
看著盧克的時候,希兒莎眼中沒有半點在乎,他們之間沒有半點牽繫、半點羈絆,這讓伊莉莎白嚇壞了。她從未計劃要生小孩——事實上她根本不打算有www.hetubook.com.com小孩。她養大了自己,又養大了妹妹,已經沒有欲望再去養育任何人了。現在她該好好照顧自己。在二十八歲那年,撐過大學跟研究所的折騰之後,她已經開展了自己的室內設計事業,努力工作意味著她是家族中唯一能夠提供盧克舒適生活的人。控制自我,維持常規,從未迷失自己的道路,總是看著現實面,相信事實而非夢想,還有更重要的——專注在自己身上,努力工作,這些幫助她達到自己的目標。順從心意、追逐夢想、抱持不切實際的希望是沒有用的,母親和妹妹教會了她這一點。
最後盧克爆發了,他瞪著空氣,提出要求:「伊凡,跟她說些什麼嘛!」
「你知道我一定要先見過你的朋友,才能讓你帶他們回來。他在哪兒?」伊莉莎白推開門,一邊走近盧克,一邊向上天祈禱。上次有個恐怖小鬼執意拿神奇麥克筆在她家牆上畫出他快樂的家人,之後她重新粉刷了那面牆,希望這回的朋友好一些。
「盧克!」她喚了聲,一手掩住話筒。
「不是啦,我不是在跟妳說話。」盧克又被電玩的世界吸回去。「伊凡也想吃披薩,他說他最喜歡披薩。」
「盧克在哪兒?」瑪莉從電話的另一端提問,倏地把伊莉莎白拖回現下。
「再二十分鐘就好囉。」她笨拙地說完想說的話。
「他是我的新朋友。」他木然回應,視線沒有離開螢幕上衝撞對手身軀的健壯摔角手。
「好啦,好啦!」伊莉莎白努力壓抑心中的恐慌。她直起身,恢復原本的高度,這是她可以控制的高度。她看不到那個人,大腦也拒絕假裝。她想要馬上離開這房間,原本她抬腿想跨過懶骨頭,但又阻止自己這麼做,選擇從旁邊繞過去。走到門邊,她最後一次環視房間,看是否能逮到那個神祕的伊凡。還是沒有半點蹤影。
「我跟伊凡只是要玩電腦。」他解釋。
所以現在三十四歲的她,跟盧克一起住在她喜愛的屋子裡。這是她買下的住處,她支付所有的帳單,不靠任何人的幫助。她讓這幢屋子成為她的避風港,一個可以避難、覺得安心的地方。愛情是永遠無法掌握的情緒,而她需要時時刻刻掌握一切。她曾經愛過,曾經被愛,品嚐過做夢的滋味,知道像在空中跳舞般的感覺,但她也學到殘酷地摔回地面有多痛。她得要照顧妹妹的小孩,被她送走的愛情再也沒有回來。她學到不能再次讓情感失控。前門碰地關上,她聽到小腳跑過前廳的聲音。
沉默。
伊莉莎白走向窗戶,望著外頭的庭院,雙臂環在胸前。「他躲起來了嗎?」
「酩酊大醉。」
話筒另一端傳來輕嘆。「伊莉莎白,她離開多久了?」
又是一陣沉默,他望著空氣,然後歇斯底里地格格笑了,他回望伊莉莎白,發現她毫無反應,笑容馬上消散。「妳沒看到他嗎?」他緊張地高聲問道,接著,他更憤怒地再問一次:「為什麼妳看不到他?」
伊莉莎白坐在樓梯底端,準備面對例行公事般的一連串問題。她閉上眼睛,原本只是想眨眨眼,但沒想到擋住一切外在事物的感覺是如此舒暢,她決定保持這個狀態。「五分鐘而已。」
「月球。」瑪莉複述了遍。
盧克聳聳肩,坐了下來和_圖_書,繼續玩他的摔角遊戲。
伊莉莎白對他眨眨眼,詢問似地舉起手。
「等等。」伊莉莎白壓過瑪莉的聲音,她終於聽懂盧克剛才說了什麼。她從椅子上跳起,撞上桌腳,濃縮咖啡灑上玻璃桌面,讓她低聲咒罵,黑色的鋼鐵椅腳刮過大理石地面,話筒按在胸前,她衝過狹長的前廳,進入遊戲室。她從角落探頭,看到盧克坐在地上,目光黏住電視螢幕。只有這裡跟他房間可以放置他的玩具。照顧孩子並沒有帶給她太多改變,沒有軟化她的任何思考模式。她拜訪過盧克幾個朋友的家,接他回來或是送他過去,那些屋子裡玩具散落各處,絆倒每一個路過的人。她不情願地跟幾個母親坐在泰迪熊身上喝過咖啡,周圍滿是瓶瓶罐罐、配方奶粉、尿布,不過在她家可不能這樣。在伊迪絲剛開始照顧盧克的時候,她告誡過這幢屋子裡的規矩,這位保母乖乖遵命。盧克長到懂事的年紀,了解阿姨的行事作風,順從地尊重她的期望,在她為了他全心設計的遊戲室裡自得其樂。
伊莉莎白到十二歲就懂得照顧自己及默默沉思的父親,從不過問母親什麼時候會回家,因為她心中有底,母親終究會回來,她會臉頰泛紅、雙眼明亮、喘不過氣地高談這個世界,還有它提供的一切。她會像一陣夏日清風般吹入他們的生命,帶來興奮和希望。他們居住的單層農舍總在她回家時氛圍為之一轉,連牆面似乎都吸入她的熱情。伊莉莎白會坐在母親床邊聽她說故事,開心得頭昏眼花,但這個氣氛只會持續幾天,直到她母親厭倦分享故事,打算繼續開發新的故事為止。
「要加橄欖。」盧克繼續道。
伊莉莎白聽到盧克在遊戲室裡的笑聲還有自言自語。
「很好。她有說要去哪裡嗎?」
她不時帶回一些紀念品,像是貝殼、石塊、葉子,伊莉莎白還記得有一個裝滿新鮮細長草葉的花瓶端放在餐桌中央,彷彿是世界上最奇異的植物。問起這是從哪裡摘下的,母親只是皺皺鼻子,點點鼻尖,向伊莉莎白承諾她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她父親會靜靜地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看報,卻永遠不翻頁。他就跟她一樣,迷失在她以言語編織出的世界裡。
伊莉莎白認出對方的聲音,身體微微一縮。「嗨,瑪莉,我是伊莉莎白……又是我。希兒莎開車離開了。」她頓了下,「又來了。」
伊莉莎白嘆息。「不用了,瑪莉,謝謝妳。」
「很乾淨,我才剛洗過。」伊莉莎白故意答非所問。
一陣緊繃的沉默降臨,伊莉莎白感受得到盧克針對她而來的恨意從他體內往外散發。她看得出他在想什麼:為什麼她不能當作真的看到那個玩伴?為什麼她不能順著他一次?為什麼她就不能假裝一下?她吞下喉間的硬塊,環視房間,確認自己是否漏看了他的朋友。什麼都沒有。
「瑪莉,反正電話都打了,我一併跟妳說,」她虛弱地笑了笑,「看是誰幫我開車回來,叫他順便帶個心理醫生過來,感覺盧克現在多了個幻想的朋友……」
伊莉莎白在舖了楓木地板的狹長前廳踱步,她的心臟在胸腔中跳得響亮,肋骨被敲得格格作響。話筒夾在耳朵與肩膀之間,她聆聽耳際傳來的尖銳答鈴聲,心中掀起思緒的暴風雪。
m•hetubook•com•com「什麼?」瑪莉問。
「您好,這裡是拜雷.納.可洛西分局。」
「盧克,伊凡是誰?」伊莉莎白的目光掃過房內。「你知道不能帶陌生人回家。」她好擔心。
「伊莉莎白,放輕鬆,妳知道我一定得問這些問題。」
「沒錯。」瑪莉停頓一下,「妳要提出告訴嗎?」
母親在十六歲那年遇上父親。她與一群詩人、音樂家、夢想家同遊,經過這座小鎮,在當地的酒吧裡與布倫登.艾根聊天。他比她年長十二歲,被她神祕狂野的行徑、無拘無束的天性深深吸引,她則受到布倫登的恭維詞語擄獲,兩人就這麼結婚了。十八歲那年,她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伊莉莎白。事實證明,母親無法被人馴服,困在沉靜的山間小鎮讓她的挫折感越來越重,她原本只打算路過此地而已。哭鬧的孩子與無眠的夜晚逼得她腦中的想法越來越瘋狂,自由自在的夢境和現實相互混淆,她開始離家出走,一走就是好幾天。她出外探索,發現其他地方與其他人。
伊莉莎白翻翻白眼,對著話筒扮鬼臉。「瑪莉,同一輛車,就是上禮拜、上上禮拜、上上上禮拜那輛該死的車子。」她狠狠地應道。
伊莉莎白,呼吸,快呼吸,她對自己說。她顫抖著手拂過亂髮,強迫散亂的髮絲聽話,以濕濕的手指抹去睫毛膏,抿抿唇,撫平西裝外套的皺褶,清清喉嚨。她只是精神渙散了會兒,就這樣,這種失誤不會再次發生。她將話筒換到左耳邊,發現從右耳垂落的克萊達耳環已經在頸子上壓出痕,原來方才她抵住話筒的肩膀出了那麼大的力。
瑪莉把伊莉莎白的沉默誤認為是憤怒,她馬上道歉。「總之,妳說的沒錯,希兒莎確實打算開上月亮,幸好她半路決定停下來加油,感覺更像是為她自己加油。妳的車擋在大街中央,沒有熄火,駕駛座的門開著。妳很幸運,是帕狄率先抵達現場,沒讓其他人開走妳的車。」
「沒錯。」伊莉莎白起身,從前廳走向廚房,那裡是她享受陽光的地方。鞋跟在大理石地板的響亮敲擊聲在空蕩蕩的挑高房間裡迴盪。一切如常。穿透玻璃射入的陽光讓屋裡升溫,伊莉莎白瞇起疲憊的雙眼斜視明亮的擺設:無瑕的廚房隱隱發亮,黑色花崗岩流理台閃爍光芒,鉻合金的廚房設備與晴朗的天氣相互輝映。不鏽鋼加上胡桃木的天堂。她直直走向濃縮咖啡機,那是她的救星,她需要往精疲力盡的體內注射一針生命活力。她打開櫥櫃,取出米色小咖啡杯,在關上櫃門前,將某個不合群的杯子稍稍旋轉,讓它的把手跟同伴一樣朝向右邊;她打開金屬餐具的抽屜,注意到有把刀子落入叉子的隔間,便把它放回正確的位置,而後拿出湯匙,闔上抽屜。
盧克走進前廳,伊莉莎白的目光立刻逮著他沾滿草渣的膝蓋。
「妳聽得很清楚,她說她要去月球。」伊莉莎白斷然道,「看來那裡的人能夠理解她。」
眼角餘光瞄到擦手巾亂七八糟地掛在鍋柄上,她伸手將它丟進雜物間,從櫃子裡整整齊齊的乾淨毛巾堆中抽出一條,摺成兩半掛上鍋柄。每樣東西都有它該待的位置。
「別客氣。我們會派人把車開回去給妳。」
終於有人接起電話,伊莉莎白背過身,集中注意力。要來談正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