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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大理石壁爐旁抓起黑色撥火鉗,四下張望,緊緊握住撥火鉗的手指關節發白。伊莉莎白跑著腳尖在房裡緩緩移動,眼中充滿恐懼,伊凡屁股下的皮沙發又吱啾一聲,她衝向沙發,他跳離座位,矮身躲進房間角落。
他注意到她身旁總是靜得很。沒有像其他人有背景音樂或聲響,沒有高談闊論的收音機,沒有迎入夏日聲響的敞開窗戶,沒有鳥鳴也沒有除草機的運轉聲。盧克跟她很少說話,多半是她下達命令,他請求許可,一點都不好玩。電話很少響起,沒有人會打來。感覺像是她腦中的對話已經吵鬧到足以填滿她的寂靜。
不過許多鎮民奮力反對飯店的興建,宣稱那座塔背後有著某種神祕浪漫的故事,開始謠傳若是拆除古塔,就會失去所有的愛。它抓住地方小報和柔性新聞節目的注意,最後建商找到超出原本預期的財源,他們決定重建那座塔,再現往日輝煌,飯店圍著高塔而建,它是飯店中庭的歷史性建築,以此保留群心之鎮的愛情活力。突然間,全國各地冒出許多相信這個傳說的人,他們都想入住這間飯店,接近受到愛情祝福的高塔。
對上伊莉莎白的雙眼,他微微一笑。「嗨。」他覺得好難為情。
光是坐在房間角落的藤椅看她的一舉一動,伊凡就覺得疲憊不堪,連到廚房泡咖啡喝也無法幫她平靜下來。星期天早上,她起了個大早,整理屋子、吸地板,替早已一塵不染的住所清掃磨亮。她整理了一整個上午,伊凡跟盧克在後院追逐玩耍。他記得伊莉莎白在看到盧克四處奔跑、對著自己大笑尖叫時,情緒格外低落。她進廚房加入他們的行列,看盧克在餐桌上玩牌,但發現他耐著性子對空氣細細解說規則,她搖搖頭,一臉擔憂。
伊凡看著她再次按下靜音,將咖啡杯往身旁的桌子一放,像是屁股下有針似地跳起來。又來了,他想。她瞪大雙眼,驚恐地掃視起居室,伊凡再度做好準備,縮在沙發邊緣,牛仔褲磨過皮面發出吱吱啾啾的聲音。
她再度切到靜音,從扶手椅上起身。
他躲在窗簾後頭,看她拉開沙發上的小抱枕,喃喃說了些跟老鼠有關的話。徹底搜索沙發十分鐘後,伊莉莎白放回抱枕,讓沙發恢復成完美的www•hetubook•com.com模樣。
伊莉莎白只想親自開著耕耘機輾平古塔。她認為這個故事荒謬至極,是懼怕改變、打算留住山間古塔的小鎮編造出的謊言。只有遊客跟夢想家才會相信,但她也無法否認設計飯店內部裝溝是最適合她的工作。這間飯店不大,不過可以提供哈茲頓居民就業機會,更棒的是那裡離她家只有幾分鐘車程,工作期間她不需要擔心得離開盧克太久。
星期五的會議很重要。她花了好幾個禮拜籌備,更新公司資料,做好投影片,收集報章雜誌上介紹她設計過的案子的報導。她把畢生心血濃縮進一個手風琴式文件夾裡,就是為了說服那些人僱用她。一座位於山間、俯瞰拜雷.納.可洛西鎮的古塔即將拆除,要在那塊土地上蓋起飯店。在維京人的時代,那座塔曾經守護小鎮免受侵略者攻擊,可是伊莉莎白想不出留下它的理由,它不怎麼漂亮,也缺乏歷史研究的價值。當觀光巴士載滿來自世界各地興致勃勃的遊客途經這裡,導遊甚至不會提到那座塔的存在。沒有人以它為傲或是對它有興趣,那是一堆醜陋、漸漸崩毀腐朽的石塊,白天鎮上的青少年盤據塔內,晚上則是醉漢的安身之處,希兒莎曾經跟一群人待過那個地方。
伊莉莎白突然按下靜音鍵,房裡陷入寂靜。她歪歪腦袋,心想是不是又聽到了什麼,她東張西望,確認起居室裡一切如常,然後再次打開電視的聲音。
又來了。
星期五跟星期六這兩天,他幾乎都跟在她背後打轉,晚間坐在奶油色的皮沙發上看她欣賞唯一喜歡的電視節目。兩人在同樣的橋段笑出聲來,在同樣的橋段咕噥低語,他們似乎完全達到同步,只是她不知道他就在旁邊。前晚他看著她睡覺,她焦躁、難以平靜——最多只睡三個小時,其餘的時間拿來看書,但過五分鐘就放下書本,盯著空氣,而後再次拎起書,翻過幾頁,反覆閱讀同樣的頁數,又再一次放下,閉起眼睛,睜開眼睛,開燈,在紙上隨筆畫下家具跟房間,把玩色彩光影和幾塊布樣,又關上燈。
今天她一直有股怪異的感覺。她父親總說要是感覺到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就代表有人從你墳上走過。伊莉莎白才不信這一套,但是當她盯著電視螢幕時,視線刻意和_圖_書避開身旁的三人座皮沙發,努力甩掉有雙眼睛盯著她看的異樣感覺。
不過這回離開起居室前,她突然停下腳步,害伊凡差點撞上她的背。他的心臟猛跳,她感覺到他了嗎?
伊莉莎白把睡袍拉得更緊,在腰間繫好。她屈起長腿,窩在起居室的大型扶手椅上,溽濕的頭髮包著毛巾,在頭頂捲成一座塔,皮膚帶著百香果泡泡浴的水果味。她手捧剛泡好的咖啡,擠了一團奶油,盯著眼前的電視。她正在看「等油漆乾」這個她最愛的室內設計改造節目,很想知道他們要如何把最破爛的房間變成優雅洗練的住家。
盧克出生前,伊莉莎白老是四處旅行。她從未在拜雷.納.可洛西鎮待超過一週,她熱愛四處遊歷、在不同國家協助不同建案的自由感。最後一個大案子讓她在紐約待了一段時間,可是盧克一出生,她的自由就此劃下終點。盧克還小的時候,伊莉莎白連國內其他地方的案子都沒辦法接,更別說是出國了。那是段艱辛的時光,要在拜雷.納.可洛西鎮建立自己的事業,同時還要再次習慣養育孩子的感覺。她父親袖手旁觀,希兒莎沒有半點興致,她別無選擇,只得僱用伊迪絲。現在盧克長大了些,在學校安頓下來,但伊莉莎白也發現通勤範圍內的案件越來越少。拜雷.納.可洛西鎮的人口已經漸漸飽和,她時時擔憂案源總有一天會全數消失。
伊莉莎白不禁想到她的名字有多諷刺。希兒莎一點也不自由。或許她覺得自己無拘無束,隨意來去,不被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地方袢住,可是她是自身癔頭的奴隸,只是她看不透這一點,伊莉莎白也幫不了她。她沒辦法鬆手不管,但她已經用盡力氣、心思、信心,無法繼續相信自己能夠改變希兒莎,她也因為這份執念失去了愛人和朋友。他們在一旁看著伊莉莎白不斷被希兒莎佔便宜,心裡的挫敗感越來越重,直到他們再也無法停駐在她的生命中為止。然而跟他們的想法不同,伊莉莎白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她總是掌握控制權,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何要這麼做,她拒絕拋棄家人,她才不要像她的母親一樣。她這輩子努力過度,就是為了避免步上母親的後塵。
她下意識地拎起咖啡杯,走進廚房,伊凡緊跟在後,他跟得很近,伊莉莎白m•hetubook•com.com腦後幾縷柔軟的髮絲拂過他的臉頰。她的頭髮聞起來是椰子的味道,身上則是濃郁的果香。
她長得越大,越喜歡讓事物變得漂亮,她在父親的舊農舍裡練習過好多次。現在她熱愛上班的時光,她可以修復老舊的壁爐,扯掉年代久遠的毯子,露出美麗的地板。即使是在自己家裡,她總是不斷改造物品、重新擺設,試著讓它們變得更好。她以完美為目標,喜歡給自己任務,即使有時候困難重重,就是為了向自己證明看起來醜陋的事物之下都蘊藏著美麗的內涵。
不過,到了晚上九點,盧克上床睡覺前,伊凡替他唸了《拇指仙童》的故事,速度比平時快上許多,接著急忙繼續關注伊莉莎白。感覺得出來,隨著時間推移,她越來越焦躁敏感。
她也認為這是她試著說服母親留下來的幼稚方式。她記得自己以為屋子越漂亮,母親就會待得越久。可是桌上的雛菊停留不超過五分鐘,踏腳墊的亮粉很快就被踩髒,相框旁的花朵沒有水就活不下去,床舖上的花瓣在母親輾轉翻騰的睡夢中全被丟到地上。只要母親對她的裝飾感到厭倦,她就會立刻思考其他真正能夠抓住母親注意力的東西,希望能吸引她的目光超過五分鐘,能讓母親愛到無法拋下。伊莉莎白從未想過,既然她是母親的女兒,她就該是那個吸引母親注意力的焦點。
她自己的起居室充滿了柔軟的顏色與材質。麂皮抱枕和蓬鬆的地毯,她喜歡撫摸感受一切;咖啡加牛奶的明朗色調,正如她手中的馬克杯,這些顏色幫助她思緒暢通。對她來說,在這個大半事物亂成一團的世界上,擁有安穩的住家是維持理性的要素。這是她的庇護所,她的巢穴,她可以在這裡躲過門外的紛紛擾擾。跟她人生的其他部分不同,她可以允許任何她想見的人進門,可以決定他們能待多久、要待在哪個房間裡,不像她的心,自顧自地遨人進來,把他們放在特別的角落,她卻沒辦法干涉他們分毫,又期盼那些人能夠待得比他們預期的還要久。不能這樣,伊莉莎白家的客人來去都得經過她的同意。她選擇要他們離她遠遠的。
希兒莎會在那天早上上門拜訪不是什麼新鮮事。她不時會喝得爛醉、滿口髒話地找上門,摸走她碰得到的任何東西——當然,是任何賣https://m.hetubook.com.com得到好價錢的東西,盧克自然而然在這個範圍之外。伊莉莎白甚至不知道她目前是不是只染上酒癮,她跟妹妹已經好久沒有談話了。從她十四歲那年起,她就一直想幫助她。希兒莎腦中彷彿有個開關被啟動,就這樣拋下他們,漫遊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她想送妹妹去接受諮商、勒戒所、看醫生;她給她錢、幫她找工作、自己僱用她,讓她搬來一起住、幫她租房子。她試過當她的朋友,試過當她的敵人,陪她歡笑,對她大吼,可是全都沒用。她失去了希兒莎,讓她迷失在不在乎其他人的世界中。
他無法理解自己對她的著迷。打從星期五的那頓午餐之後,他就一直盯著她看。盧克不斷叫他來玩各種遊戲,然而伊凡只想要待在伊莉莎白身旁。起先他只是想看看她是否能再次聽到或是感覺到他,但過了幾個小時,他發現她真是迷人。她對整潔的重視已經到了接近強迫症的地步,他注意到她沒辦法丟下尚未清理擦淨的房間,轉身去接電話或是應門;她喝很多咖啡,盯著外頭的庭院,幾乎從每樣東西上頭都能捻下不存在的毛球。還有她思考的模樣,從她的臉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她在思考,她的額頭會凝聚專注的線條,表情不斷變化,彷彿是在跟腦中的人們交談。從她額頭的動態來看,那些人常常爭辯不休。
然後是二十五歲的帕比,她剛從藝術研究所畢業,心中充滿美好又不切實際的創意,準備在這個世界漆上她即將發明的新色彩。辦公室裡只有她們三人,不過伊莉莎白常請布瑞肯太太來幫忙,這個六十五歲的針線活天才在鎮上經營自己的家飾百貨舖。她超愛抱怨,堅持要人稱呼她為布瑞肯太太,而不是她的名字關,好紀念離她而去的親愛的布瑞肯先生。伊莉莎白不認為這個男人有名字。最後是哈利,五十二歲的雜工,從掛畫到重新佈置建築物的電路都做得來,然而他無法接受未婚的職業婦女這個概念,更別說帶著一個不是她生的孩子的未婚職業婦女了。根據僱主的預算,伊莉莎白什麼都做,包括介紹畫家、裝潢人員,甚至是自己動手來。通常她喜歡後者,因為她想親眼看到屋子的轉變,而且一切自己來是她的天性之一。
她愛她的工作,愛它帶來的滿足感,所有拜雷.納.可洛西鎮和鄰近市鎮的居家設m.hetubook.com.com計案件讓她過著優渥的生活。哪裡要蓋新房子,建商一定會聯絡伊莉莎白的公司。她深信好的室內設計能夠改善人生,她創造美麗、舒適、機能完備的空間。
她刷洗咖啡杯,再三確認杯子內外沒有半點污漬,才將它放入洗碗機,拿來擦乾水槽的抹布丟進雜物間的洗衣籃,順手從幾樣東西上頭捻起不存在的毛球、撿拾地上的紙屑、關掉廚房所有的燈,接著同樣的戲碼在起居室再度上演。前兩天晚上她也做了一模一樣的事情。
她不該蹺掉星期五的會議,公司沒有人可以代替她兜售她室內設計師的才能。她的員工只有接待員貝卡和帕比。貝卡是個極度內向怕羞的十七歲女孩,在升大學這年加入伊莉莎白的公司增加工作經驗,而後決定再也不要回學校讀書。她固守崗位,個性認真,在辦公室裡不會多說半句話,伊莉莎白就喜歡她這點。過去伊莉莎白曾經找希兒莎來公司打工,卻對她深感失望,隨後立刻僱用貝卡。深感失望已經是比較好聽的說詞了,伊莉莎白當時急缺人手來收拾爛攤子——又來了。原本打算在白天看住希兒莎,以工作幫助她站起來,卻只把她趕得更遠,讓她摔得更重。
從小,她就喜歡美化手邊的任何東西。拿雛菊花瓣裝飾餐桌;在門口踏腳墊灑亮粉,只要有人踩過就會在農舍單調的石地板上拉出一條亮晶晶的足跡;以鮮花妝點相框,在床單上灑花瓣——等待母親回家的漫長時間,她就是靠著這些事情來打發。她認為這是自己與生俱來的天性,總想讓事物變得更好,總是靜不下來,總是無法滿足。
她緩緩轉身。
現在是晚上十點十五分,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她看了看後院,在暮色中只看得見黑色的陰影和形體,她馬上拉起窗簾,在奶油色、米白色結成的繭中感覺安全多了。她又一次拉緊睡袍領口,坐回椅子,屈起的雙腿緊緊貼在身前,手臂保護似地環抱膝蓋,空無一人的奶油色皮沙發與她對望。她又打了個咳,把音量調得比剛才還要大,喝下一大口咖啡,滑順的液體溜下她的喉嚨溫暖她的身體,她再次試著陷入電視的世界中。
他撫平恤衫,想讓自己看起來體面一點。
她疲憊地揉揉雙眼,再次睜開。「哦,伊莉莎白,妳快發瘋了。」她喃喃低語,咬著下唇,直直撞向伊凡。
伊莉莎白跳起來瞪著沙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