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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怎麼知道是我?」最後我擠出一句話。
「嗯。」
我環顧四周,心想伊莉莎白一定會討厭這個房間,她一定會立刻撤掉所有的東西,撢去灰塵,打磨拋光,直到它閃耀著醫院診間的無瑕光芒。即使是在咖啡廳裡,她也會把鹽罐、胡椒罐、糖缽在桌子中央擺成正三角形。她總會將物品往左往右移動一吋,來來回回,直到它不再礙眼,讓她可以繼續專心。有趣的是,有時候她會把東西恰好移回原本的位置,深信這樣是最好的安排。光是這點就能看出伊莉莎白的許多特質。
「星期日我們一起去抓了吉尼喬。」我柔聲說道,與她有同感。
歐珀的表情依然認真無比。「這是她告訴你的嗎?」
「哎!你以為位於百萬哩外、從地球可以清晰看見的燃燒天體會飛過來,親吻我的臉頰嗎?算了,這不重要。你拿什麼過來?很好,是裝了吉尼喬的罐子,處理完那顆火球之後,我正需要這種東西。」他對著籠子大吼:「這東西至少會稍微尊敬我一些!」
「沒有,我看著她……」我把語尾吞進肚子裡。「聽好,歐珀,我在那裡過夜,只是抱著她,直到她睡著為止,沒什麼。是她要我這麼做的。」我努力說服她。「仔細想想,我也是這樣對待其他朋友啊。我替他們唸床邊故事,待到他們睡著,有時候甚至睡在他們房間的地板上,這沒什麼不同。」
歐珀輕輕點頭。「我懂了,伊凡。看得出你也從伊莉莎白身上學到許多,她帶出你心中的某些特質,而你讓她看到一種嶄新的生活方式。」
「二十年前?」我訝異地問道。
「哈囉,伊凡。」她一臉驚訝。
「老實說——」我壓低嗓音,環顧四周,確認衣櫃部的女性工作人員離我們夠遠,奧莉維亞的腦袋湊向我。
「哈!」他大笑一聲,轉動鑰匙,對著籠子晃了晃它,瑩亮的汗水佈滿前額。
「是嗎?」
我沒有回答。
「超好笑的。」奧斯卡的神情顯示出這一點都不https://m.hetubook.com.com好笑。「就是附在這傢伙上頭的願望追著我在實驗室裡到處跑。」
「你想要不同顏色的T恤?」負責量身的女人問道,從抽屜裡取出一件紅色T恤。「呃,不是。」我的重心從一腳移到另外一腳,環視從地面延伸到天花板的層層衣架,每一層都貼著人名標籤,我看到卡倫杜拉的名字貼在一排漂亮洋裝下方。「我要找比較……俐落的服裝。」
歐珀拿起她那枝插著誇張巨大紫色羽毛的鋼筆,低頭繼續行雲流水地寫字。「你想你還要待在她身邊多久?」
歐珀輕笑。
歐珀打開她面前的檔案櫃,露齒微笑。「我知道。」
「那是什麼鬼東西?」我湊向籠子。
「當然有。」我在籠子周圍兜圏。「不過沒有在這麼近的地方看過。」
「我想教她找點樂子,改變服裝,別再戴著面具,改變她的人生,讓她找到幸福,如果我跟她一模一樣,那要如何教她呢?」
歐珀抬頭,露出那種彷彿知曉一切的微笑。「我正在等你。」她的嘴唇像兩片厚厚的軟墊,是與她的衣服相配的紫色。我想著輕吻伊莉莎白嘴唇的感覺。
「很好。」她的語氣太過輕快,這點她也知道。「去衣櫃部的路上,可以幫我把這些送去分析實驗室嗎?」她把那罐吉尼喬遞給我。
「我只猜得到是他。」他氣呼呼地說道,「不過我沒辦法真的跟他抗議,因為這是二十年前湯米剛開始工作、腦袋還不清楚時的願望。」
「跟鬼沒有關係。」他說,「伊凡,你沒看過流星嗎?」
不過我現在為什麼要想起伊莉莎白呢?我不斷想起她。在與她完全無關的情境下,我會想起她,使她融入其中。我突然開始揣想,和我一起時,她會怎麼想、會有什麼感覺、會做什麼說什麼。這就是把心交給別人的真意,最後他們會帶走你的整顆心,將它留在身上。
「我在想,妳可不可以教我滑步舞?」
「不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我聳肩。「只是,伊莉莎白她……呃……她跟我其他的朋友不同,妳知道嗎?她有注意到這些事情。」
「它花了好多時間才來到這裡。」奧斯卡一邊解釋,一邊打開罐子,用形狀怪異的器材取出吉尼喬。「畢竟它離我們有好幾百萬光年,我想二十年已經夠短了。」
「小心!」奧斯卡大吼,我往後跳去。「你不能問它是什麼鬼東西,因為它跟鬼沒有關係。」他拿手帕擦擦額頭。
我了然地點點頭。
歐珀抿唇。
我把罐子放在安全的地方,趕到籠子邊,奧斯卡衝向我,在最後一刻跳到旁邊,以假動作愚弄追在他背後的東西,讓它直直衝進籠子。
「我的新朋友伊莉莎白是一名女性,她注意到我的服裝。」奧莉維亞輕笑。
「怎麼,你也想要一件嗎?」歐珀的眼中閃過光芒。
她只是再次勾起嘴角。「我能幫你什麼嗎?」
「一直都在啊。」歐珀瞇起眼睛。「方便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換衣服嗎?」
「我很遺憾。」我知道奧莉維亞有多麼喜歡克隆威爾太太。
我退到更遠處。「它帶來什麼樣的願望?」我難以相信這顆燃燒的光球幫得上任何人的忙。
「我知道我才不是不愛乾淨。」我繼續說下去,「然後就是制服的部分,」我上下打量自己。「或許她沒有錯。」
「我一直叫她聊無。」
「哦,很好,它們到了。」我愉快地看著櫃子裡的玻璃罐,那些吉尼喬就在罐裡飄浮。「伊凡,其中一個是你的。」歐珀嚴肅地說道。
「妳記得卡倫杜拉上禮拜開會穿的洋裝嗎?」
我中箭了,心跳漏了一拍。歐珀從來沒有問過我這個問題。對任何人來說,時間不是問題,那是自然的過程。有時候你只要跟某人渡過一天,有時候可能要待上好幾個月,時候到了,你的朋友自然會準備好,我們從來都不用設下時限。「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我覺得自己的臉發燙,連忙改變話題。「妳知道和*圖*書嗎?昨晚她整整睡了六個小時,這可是頭一遭呢。」
「我以為妳不用問就知道是什麼事。」我故意逗她,坐在她辦公室的旋轉椅上,想到在伊莉莎白辦公室轉椅子的事。我又想到伊莉莎白,想著擁抱她、與她歡笑、昨夜聽她睡覺時細碎呼息的感覺。
奧莉維亞揚揚眉。「伊凡,那麼你就該量身訂做一件西裝。」
「伊凡,謝謝你,但我們得要繼續往前走。今天早上有位女士抵達收容所,她需要我的幫助,現在我得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當然囉。」他的嗓音太過甜美。「你們只能從遠處看它們美麗又耀眼的模樣,看它們劃過天際,靠它們許願。」而後他的語氣一轉,「可是啊,你們都忘記奧斯卡了,他得要替大家收集星星上頭的願望。」
總之,我發現走進辦公室之後,我一直站在桌前,什麼都沒說。
歐珀一言不發。
「伊莉莎白她也穿著制服。她總穿得一身黑——同樣的拘束套裝,她的粉底厚得像面具,頭髮老是綁起來,沒有東西是自由的。她總是在工作,如此認真地看待它。」我驚訝地抬眼望著歐珀,察覺到了某件事。「歐珀,這跟我一模一樣啊。」
「我不知道我們有衣櫃部。」我很意外。
我沿著走廊走向分析實驗室,緊緊按住罐蓋,不讓吉尼喬逃跑。抵達實驗室時,奧斯卡在裡頭跑來跑去,一臉驚惶。
隔天早上,離開伊莉莎白家之後,我決定直接去找歐珀。其實,在這之前,我早就想去找她了。她說過的某些話觸動了我的心弦——老實說,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觸動我的心弦。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像隻豪豬,敏感萬分地豎起所有的尖刺,彷彿我所有的感官都進入警戒狀態。說起來也真是有意思,我認為平時我的感官已經很敏銳了——身為專業的好朋友,我本來就應該如此——可是有一種情緒是我從未體驗過的,那就是愛情。我確實愛我的每一個朋友,但不是這種愛,不是這種當我看著伊莉莎hetubook.com.com白時心跳加重的情感;不是那種讓我想要一直跟她在一起的情感。而我之所以想要跟她在一起,並不是為了她,我發現這是為了我自己。這種愛情喚醒了我身上幾種遲鈍的感知,我甚至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下面兩層樓的衣櫃部。」歐珀說明道。
「我知道。」我強硬地回應。歐珀的嗓音中帶著許多我從未聽過的情感,負面的情感使得空中飄起藍色、黑色的霧氣,我一點都不喜歡。
「是湯米?」我努力忍笑。
「什麼?」
「打開籠子——」他對我大叫,伸長雙臂,衝過門口,白袍像是卡通人物般飛起。
「對。」我的手指不斷扭絞。「我的意思是不對。」我馬上訂正,深吸一口氣。「我想知道要去哪裡換一套衣服。」終於說出口了。
「妳知道那是從哪裡來的嗎?」
她緩緩點頭。
我們商量好要幫我做一套黑色西裝,搭配藍色襯衫跟領帶,因為它們是我最愛的顏色。「還要什麼別的嗎?還是這樣就好了?」奧莉維亞眼中光芒閃爍。
「可是我沒有預約啊。」我抗議。我知道我的直覺已經很強了,但歐珀處於跟我完全不同的層次。
「抱歉,奧斯卡,我真的忘了。我不知道星星有這麼危險。」
「哦,」她有些忸怩不安。「只是想問問而已,是我個人的興趣……伊凡,你是我最棒的夥伴,我只希望你記得還有許多人需要你。」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量身準備做洋裝。可憐的克隆威爾太太昨晚去世了。」她傷心地說道,「葬禮是明天,我參加過好多場葬禮,唯一一件黑色洋裝穿舊了。」
「嗨,奧莉維亞,妳在做什麼?」我看著一個女人替她測量纖細的腰圍。
我覺得應該要多解釋一些,沉默令我不安。「跟妳說,伊莉莎白今天問我為什麼穿著這套衣服、這是不是制服,還說我是不是不愛乾淨或缺乏想像力。」想著想著,我嘆了口氣。「我這個人最不缺的就是想像力。」歐珀笑了。
那團火球以憤怒的彈跳作為
https://m.hetubook.com.com回應。我清清喉嚨,檢查服裝儀容,走進歐珀的辦公室。鏡芝響換沒有任何門扉,因為這裡沒有人可以開門,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理由:門代表障礙,它們是厚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東西,你可以控制它們把人關在裡面或外面,而我們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我們選擇敞開的辦公室,營造出更開放、更友善的氣氛。儘管我們受到這樣的指導,但近來我發現伊莉莎白家的吊鐘花前門,還有看起來像是笑容的信箱,是全世界最友善的門,所以這個理論下地獄去吧!她讓我質疑各種學過的事物。
歐珀頭也沒抬便直接叫了我的名字。「伊凡,歡迎。」她坐在桌子後頭,跟平常一樣穿了一身紫,雷鬼頭紮在腦後,髮際有著點點亮光,隨著她的動作搖曳閃耀。她辦公室的每一面牆上都掛了好幾百張小孩的裱框照片,他們全都露出歡喜的笑容。相框甚至蓋滿她的書架、咖啡桌、矮櫃、爐架和窗框,舉目所見盡是一排排的人像照片,這些都是歐珀過去的工作對象、她交過的朋友。她的辦公桌是唯一乾淨的地方,上頭只有一個相框。那個相框已經放了好幾年,正面對著歐珀,所以沒有人真的看過裡頭是什麼照片。我們知道如果發問,她一定會吐實,但沒有人無禮到開口。我們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就不會問,有些人無法領會其中的竅門。你可以跟別人聊很多事情,有意義的事情,又不會觸及太多隱私。你知道的,人與人之間存在著界線,像是隱形的領域,籠罩在人人身邊,你就是知道不能進入或是跨越。我從來沒有冒犯到歐珀或任何人的界線。有些人就是搞不懂這一點。
我讓奧斯卡獨自研究那些吉尼喬,走向了衣櫃部。奧莉維亞正在那裡量身。
「沒問題。」我接過玻璃罐,裡面有三顆吉尼喬,分別屬於盧克、伊莉莎白,還有我。它們結束乘風飛行的旅程,正躺在罐底休息。「拜囉。」我笨拙地對歐珀道別,退出辦公室。儘管我們沒有爭執,我卻覺得好像跟她吵了一架。

